在辛哈那登

1

我們開著二十四五歲的綠色吉普車去辛哈那登。先是吉羅開了四個小時。翻過海拔4480米的高納大埡口，換我開。我們在去找阿爸。阿媽被牛撞壞，回光返照之際只對我叮囑三件事：

第一，不要闖禍了！

第二，再也不要闖禍了?。?/p>

第三，照顧好你阿爸?。?！

前兩件事我做到了。她用死亡提出來的要求有著令人驚奇的效果。我連芝麻大的壞事都沒有干過。但第三件事不好辦。阿媽一死，阿爸居然古怪地停止了酗酒，等他重新開始喝酒并流下了遲鈍的、悔恨的眼淚之后，他騎著我們家的“隆鑫”摩托車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記得他將這輛摩托車搞到手的那一年，我正好十二歲，得了腎炎，為此他帶著我去找赤腳醫(yī)生看病。在這輛摩托車上，我很少坐著。我踩著腳踏板，迷戀地去感受風(fēng)飛翔的力量。有時候他故意讓摩托車顛簸，我腳下一滑，一屁股騎到座位上，他樂得哈哈大笑。我最后一次扶著他的肩膀領(lǐng)略風(fēng)的風(fēng)采是十四歲的最后一天，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去看病。之后，他突然毫無征兆地開始了和阿媽長達(dá)十年的戰(zhàn)爭。整整十年時間里他沒有給過阿媽好臉色。阿媽的堅持讓我見識到一個合格的女人的強(qiáng)大和韌性，她拖了十年才崩潰是我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的。

我在沒辦法搞定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后才開始冷眼旁觀。我看著阿爸一點(diǎn)點(diǎn)艱難地將阿媽摧垮、讓她崩潰。然后被牛撞死。

阿媽死的那天，他們照例吵了一架。他們吵架的時間越來越短，效果越來越好。這是因為阿爸的吵架水平像爬一座高山一樣一直往上，往上。他最有靈感的時候，只兩三句話，便可以讓阿媽一整天都不痛快。而他則確認(rèn)過成果后，心滿意足地離去。那天下午，他完成任務(wù)，喝酒去了。阿媽朝著他的背影吵吵鬧鬧、哭哭啼啼了一陣子，爾后落寞地做起家務(wù)，但很快，她又不出所料地哭起來。于是我說要去看羊。它們總是不滿意自己的草場，總是想方設(shè)法地去別人家的草場里。我對她說鄰居已經(jīng)警告三回了。我等了片刻，她一個字也沒聽見。我走到蓄水坑邊的拴馬柱旁，“戰(zhàn)士”紋絲不動地站著。這匹馬中色鬼，平時最擅長偷懶，擅長對母馬獻(xiàn)殷勤。它哪兒哪兒都好，就是披著的一身皮子丑到家了。

“戰(zhàn)士”睡得挺香，我都不忍心打擾，但這會兒不走，醒過神來的阿媽會把所有的氣都撒到我身上，那些氣可不好受。于是我拽了拽它的韁繩，它醒了，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瓷實的嘴巴飄開一條縫隙，牙齒缺乏管教地探頭探腦。我跳上它的背脊之際，它將整個身子往緊里縮一下，繼而在我的屁股挨到背脊之前的一瞬間恢復(fù)如常。多少年來——有十三四年了——我習(xí)慣了在光滑的馬背上穩(wěn)坐如山，而對鞍子心有余悸。在我剛剛開始騎馬的時候，阿爸就要求我對付光溜溜的馬背，即使我被摔下來了也沒所謂，我仿佛皮球一樣在草地上彈跳幾下、滾動幾下，便啥事也沒有了。但馬鞍會無限度地增加危險性。事實就是這樣。到了我可以乘坐于馬鞍之上的年紀(jì)，我對馬鞍卻已經(jīng)不再有以前那種渴求了。我擁有了馬鞍，卻很少用到它。因為有一個人在我的生活里活生生被馬給拖死了。他的腳被套在馬鐙里，馬拖著那個人的身子在山谷間驚奔，奔馳了一個下午，等人們千辛萬苦攔住它，那人已經(jīng)死得透透的，面目全非，慘不忍睹。他的內(nèi)臟被震成碎片，仿佛液體一樣在體內(nèi)晃蕩。我只看了他一眼，便遭受了幾個月的折磨，夜夜噩夢不斷，從此再漂亮的馬鞍都吸引不了我，我對它們敬而遠(yuǎn)之。我看見一副鞍子，就會想起他，以及他最后的那副慘樣。我倒霉在從來沒有享受過馬鞍，而“戰(zhàn)士”也跟著倒霉。它的背脊上我的屁股親密接觸的地方被磨出一個拳頭大小的疙瘩，時而破裂化膿，治好了，過不多久重又復(fù)發(fā)。這是一個有了馬鞍就不用管的小毛病，但在我手里“戰(zhàn)士”永遠(yuǎn)別想小看它，我也從來沒有小看它，我甚至懼怕它。因為一旦我在“戰(zhàn)士”犯病的時候還一天不休地騎“戰(zhàn)士”，這膿包便會伺機(jī)慫恿“戰(zhàn)士”對付我。要么消極怠工，要么干脆把我摔下來。我只有這么一匹馬，全世界我只有這么一匹馬。如果我有事情，又不能騎“戰(zhàn)士”，我就成了一個沒有腿的牧人，哪里也去不了。但這時候再多的怨言也毫無用處。“戰(zhàn)士”一旦決定不讓你騎，任何人都休想得逞。它是一匹大馬，有成年馬的力量和膽魄，更有自己的主見，對我而言，后一點(diǎn)才是最糟糕的，因為一旦你的坐騎有了自己的想法，那么你便要遭殃了。

最近，那個膿包很安靜，也許與我多次試驗后的措施有關(guān)系。我制作了一個厚厚的有一部分用鐵絲凸起、鏤空的墊子（有空間的這部分正好對著膿包）。110厘米乘以130厘米的面積。往“戰(zhàn)士”身上一搭，折成兩半。因為有了空間，又有彈性，對那個包的接觸一再減緩，這無疑延長了它發(fā)作的時間，距上一次它流出散發(fā)著惡臭的綠黃的膿水已經(jīng)過去五十天了，它還是一點(diǎn)動靜沒有?！皯?zhàn)士”也好像忘了它的存在，我朝它身上將墊子扔上去時，它很鎮(zhèn)靜。只是當(dāng)我跳上它的背之際才緊了緊身子。

2

有人告訴我在辛哈那登見過他。去年早春之際，我第一次去辛哈那登找他，無功而返。那次他明明出現(xiàn)在街頭，卻一眨眼不見蹤跡，分明是見到我后溜之大吉了。他今年又出現(xiàn)在那里，必定有個理由。吉羅知道這事。去年也是他陪著我去的，那會兒還沒有這輛老得離譜的吉普車，我們騎著馬走了三天。這期間“戰(zhàn)士”的膿包發(fā)作，它耍脾氣，逼得我只好牽著它步行。后來我們共乘一騎，但僅僅幾個小時，吉羅就心疼他的馬，把我趕下來了。那次我徒步走了三四十公里。在此期間我試了幾次，都被它的脾氣嚇住了，我抽了它幾韁繩，罵了很多難聽的話，我告訴它說以后有的是機(jī)會收拾你。但那以后，我連再看看它、摸摸它，牽著它走路的機(jī)會都失去了。在華熱鎮(zhèn)，一群牛包圍了“戰(zhàn)士”，然后一只牛犄角很輕易地捅破了它的肚皮。那個華熱鎮(zhèn)僅有的獸醫(yī)說他無能為力，已經(jīng)根本救不活的時候，我眼睜睜看著它在鎮(zhèn)子外面的堿地里痛苦地倒下。它的腹部破了一個洞，里面的肚子從小洞里擠出來一點(diǎn)，形成了一個灰色的氣球。它瞪著眼珠，停止了呼吸。然后上百只禿鷲驀然現(xiàn)身天空，蜂擁而至，從容而冷酷地瓜分了它。我一直站在那里，觀看了整個過程，看著那群禿鷲一點(diǎn)一點(diǎn)把它蠶食掉，然后帶著它的氣息和血肉飛向遠(yuǎn)方的天際。

我知道如果他和我見面，或者他沒有跑到這里來，或者我沒有離開它，我守著它，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了。我趕著趕著，把它送到了災(zāi)禍的嘴邊。它什么錯也沒有而且一直在受罪，就因為妨礙了浩浩蕩蕩地穿過街道的牛群、因為拴在了華熱鎮(zhèn)的街道旁……因為這些給殺死了。甚至連這些理由都不需要有，就因為它來了，所以就要死。但最可笑的是他可能一點(diǎn)都不知道。這讓我失望，心里垮掉了。流著淚開始恨他。當(dāng)時的吉羅抿著嘴，比我流了更多的淚。那以后他格外愛惜自己的馬，再不讓它受罪。吉羅知道我為什么非要找到他。去年那擠出來的十天時間一去一回便超過六天，剩下的幾天什么事情都干不了。吉羅怕了，因為還有一匹馬，我們寸步不離地守著。我們不到三天便離開了。我從沒間斷過自責(zé)。“戰(zhàn)士”因為長得丑，我就對它嚴(yán)格管制，正常的交配都不讓它干。某些老家伙說，丟掉了精液等于丟掉了精力，沒有精力的馬比不過有精力的馬。說這些話的混賬中，有一個是阿爸。我正是聽從了他的話，才苛刻地對待了“戰(zhàn)士”。

我和親人一個一個分開，而且一次比一次殘忍。我反思了，大量地懺悔了。我做過了保證但還是遭到了報應(yīng)，但如果真的是我以前種的因，現(xiàn)在得的果，那為什么吉羅好端端的？這不符合規(guī)矩。

吉羅抽著煙，警惕地盯著我開車。我剛剛學(xué)會開車，掛擋的時候他心疼得直抽嘴齜牙，教訓(xùn)兒子一樣對我虎吼。他買了車后無師自通，學(xué)會了駕駛。雖然這是一輛一無所有的“黑車”，而且他本人也沒有那個“黑本本”，但在我面前他可以充當(dāng)個老司機(jī)。如果我想開車，就得接受他的教訓(xùn)。剛開車的時候，我心中害怕，他的叫罵反倒使我鎮(zhèn)定一些。但現(xiàn)在，我前前后后開了七八次，已經(jīng)有點(diǎn)手感了，也受夠了他的嘮叨，于是就把心火撒到斑駁的擋桿上。但他還是發(fā)現(xiàn)了，大怒，說再胡來就別想再動他的車，更別想他陪著出門。所以我閉上嘴，專心致志地開車。我們離開了315國道，拐入一條殘敗的仿佛還在冒煙的沙礫路面后，吉普車調(diào)整了自己的態(tài)度，再也不用我操心了。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輛車犯毛病盡是在平展的公路上，扭扭捏捏，磕磕絆絆，仿佛得了痔瘡。到了沙礫路面反而精神抖擻，抽了大煙一樣跑得又快又穩(wěn)，居然隱隱傳出歡快聲。我松了一口氣，想起剛才吉羅說辛哈那登沒有過馬營好。

“怎么不好了？”道路兩邊都有牧道，窄窄的，兩條牧道遵循的是和公路一樣的交通規(guī)則，因此很大程度上避免了牛羊的“交通事故”。

“因為過馬營有牛羊交易市場，而辛哈那登沒有?！?/p>

“可這里有品牌?！凉堑琴愸R會，誰人不知何人不曉？”

“哦，不錯，好牌子?！彼卣f。他和另外兩個人合伙經(jīng)營賽馬會，雖然每年都舉辦但一來開始的時間太晚（前年才開始舉辦的，而辛哈那登賽馬會已經(jīng)有十五年的歷史），二來他們的賽馬會檔次也明顯不如對方，收費(fèi)卻一樣高，每匹馬比賽費(fèi)用是三百塊，首獎是一枚八克的黃金戒指，而辛哈那登賽馬會也有黃金戒指，只不過是第三名的獎品，首獎是一輛越野摩托車，而且他們宣傳力度大。吉羅他們財力不足，只能慢慢來。

“你們的賽馬會叫什么來著？”

“‘寶駿賽馬會。”

“你們應(yīng)該去找寶駿汽車，讓他們贊助。而且名字是人家的，小心告你們侵權(quán)。”

“讓他們告，我看他們有多大本事?！?/p>

他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我挺想讓他知道其中的厲害，但他肯定不愿意聽。

“不就是仗著老資格？告訴你吧，我們有了更好的計劃?！?/p>

“什么計劃？”

吉羅不說。臉上露出因為那個計劃而產(chǎn)生的豪情，一副智珠在握的樣子。

“說呀，什么計劃？”

“你別瞎打聽，這是一等機(jī)密，反正再過兩個月你就知道了?！?/p>

“你在跟我保密？”

吉羅解釋說這事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他們是團(tuán)隊，因為團(tuán)隊才有力量，一個人不行。他要尊重團(tuán)隊，要遵守諾言，因為諾言就是用來遵守的。我大概有一個小時沒和他說話。他不覺得這是個問題，或者是個沒什么大不了的問題，他睡著了。心安理得的。

下午，我將吉普車從南朝北開進(jìn)小鎮(zhèn)。只有一條五百米長的破破爛爛的街道，幾家商店、幾家飯館、兩家?guī)_球桌的酒吧、兩家摩托車修理鋪、一家信用社銀行，還有一座極大而平整的院子，和政府有關(guān)的單位幾乎全在里頭。所有的房屋都是低矮而且堅硬的，幾乎每一個路口都有藍(lán)色的牌子，內(nèi)容跟鎮(zhèn)子沒有關(guān)系，告訴你的是朝哪個方向去會到達(dá)哪里。街上行人稀少，馬糞倒不少。拴過“戰(zhàn)士”的那根柱子醒目地矗立在街道另一邊。冷風(fēng)呼呼地吹著。整個鎮(zhèn)子只看到三盞路燈，還不知道是否會亮，其他的以前應(yīng)該有，但現(xiàn)在只留下一個個底座，好像一排凳子。

我把車停在一輛銀灰色的面包車后面。吉羅趴到地上檢查車底盤，然后站起來，拍掉褲子上的灰土，仰著頭看酒館的招牌。

“‘夜色，夜晚的情色，你覺得有意思沒？”

“恐怕只有你這么想?！?/p>

“恐怕這么想的人多了去了。那個有小姐的夜總會，不是也叫‘夜色嗎？”他瞇眼睛看著，回憶著，“我們?nèi)ズ纫槐桑ツ昃褪沁@么干的，然后看見了你阿爸?！?/p>

3

阿媽喊我，我沒有回頭。但她還是喊著說了：把你阿爸找回來，我要死給他看！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她后一句是說給我的。往往她被氣得臉色蒼白、嘴唇發(fā)青的時候才會想起我。因為有心臟?。ü烙嬍潜粴獬鰜淼模?，她的健康狀況一直都不怎么樣，現(xiàn)在更糟了。在日漸消瘦、神形憔悴、沒有了一點(diǎn)女性柔美后，她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死氣沉沉的悲戚和對整個世界的絕望。有時候她蓬頭垢面、性情乖張，用惡毒的言語攻擊我們，折磨自己;有時候又收拾得利利索索，對我們溫言細(xì)語噓寒問暖，體貼又大度。但因為我不摻合他們之間的戰(zhàn)爭，久而久之，她開始恨我了。她覺得我是叛徒。

那天我和“戰(zhàn)士”試著跑了一趟，感覺很不錯。我說“戰(zhàn)士”，按這個狀態(tài)，今年三千米的速度賽咱們有盼頭了。“戰(zhàn)士”揚(yáng)揚(yáng)頭，它的鬃毛迎風(fēng)飄動，每一根都有屬于自己的光澤。我注意到它的鬃毛和猶如細(xì)碎波浪般卷曲的長到拖地的尾巴在晨光熹微的時候最為神秘和動人心扉。這也是“戰(zhàn)士”最精神的時刻，它會情不自禁地將頭顱抬得高高的，蹄下的步伐是斗志昂揚(yáng)的。每當(dāng)此時，我便緊緊地收著韁繩，免得它沒完沒了地跑，像個瘋子。我時常想，要是“戰(zhàn)士”是個人，那他一定是個皮膚黝黑、瘦不拉嘰、難以管束的二流子。而且你永遠(yuǎn)別想得到一句實話。難以理解的是，在我的家鄉(xiāng)凱熱，十分生產(chǎn)二流子。凱熱的二流子和別的地方的老實人一樣多，而老實人則和其他地方的二流子一樣少。正因為如此，我和吉羅被孤立出來，變得像大熊貓一樣稀罕，而令人費(fèi)解的是：老一輩的男人們、女人們、漂亮姑娘們，也似乎更喜歡二流子。這是我們不曾對人言說的傷心事。我們曾經(jīng)坐在大湖西岸沙洲里的簡易帳篷中，沏了一壺很釅很釅的熬茶，十分嚴(yán)肅地探討了這個問題。我們都有各自的見解，平均每過三天便將這個問題拿出來抖一抖、曬一曬，直到毫無意思，誰也不提了才罷休。

“戰(zhàn)士”的瘋勁頭在日上三竿后終于得以平息，像是被陽光和熱氣逼滅了內(nèi)心的火焰，它驕傲地?fù)Q了另一副面孔，汗水也突然多得足以淹掉一片草地。它用強(qiáng)烈的氣息將周圍一丈內(nèi)的空氣全部擠出去，我呼吸著酸啾啾的氣味，開始頭暈起來。我覺得自己在一條小船上起起伏伏的隨時可能會掉下去。

我找到阿爸。他在德州酒館里唱情歌。面對他的是一群同樣糟糕的老男人，但他依然唱得激情澎湃，仿佛面前是一群芳心暗許的中年婦女。我站到門邊的角落里，第一次十分細(xì)致地端詳了他在別人面前的形象。在家里面，他從來沒有如此燦爛地笑過。他的哈哈大笑如此真誠、喜悅和純正，以至于我根本不愿意相信這是同一個人。當(dāng)他唱完，等待喝彩與掌聲之際，我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馬上變了臉色，他幾乎是暴虐地盯著我。但我不給他機(jī)會。

“阿媽叫你回去。”我大聲地說道，“她說她要死給你看。”

滿場哄堂大笑。

外面開始飄起了小雨，泡濕了十分憂郁的“戰(zhàn)士”。我站在帳篷后面，看著阿爸縱馬遠(yuǎn)去，他找阿媽算賬去了。阿爸離開后，我再次走進(jìn)酒館，在那些嘲笑過阿爸的人的譏笑中坐在他剛才坐過的椅子上。椅子還有余溫，他的身體的火氣和我的身體的火氣親密地接觸在一起，毫無排斥。我要了一瓶啤酒。酒館的老板笑嘻嘻地將啤酒推給我，他的爪子粗壯得叫人吃驚。我嫌棄地看著他的爪子，頗感惡心，仿佛吞了一條爬蟲。我?guī)状罂诤韧昶【?，叫他記在我的賬上。

在這里，阿爸有一個賬本可以記賬，他每半年清算一次。每次到了清算的時間，他就竄進(jìn)羊群，捉一只三歲的羊賣掉，正好夠還酒錢。等到我成年后，也有了自己的一個賬本，喝完酒記上去。半年的期限一到，我也竄進(jìn)羊群，挑一只三歲的羊賣掉還了酒錢。這個傳統(tǒng)源于阿爸他們這一輩，是地地道道的牧區(qū)做派。有些激進(jìn)的商店酒館拒絕賒賬，但這種店就像春雪一樣，露個面，便消融無痕了。只有會賒賬的酒館才能生存下來，并且越賒越紅火。

我離開酒館，尾隨阿爸回家。野火似的晚霞渲染著草原，阿爸馬背上的身影在天際紅彤彤的蒸霧中若隱若現(xiàn)。他將自己燃燒在那片怒火之中。我突然感到強(qiáng)烈的不安。這一次，他的火氣凝結(jié)成塊，鉛一樣沉重，并將我往草叢的深淵里拽扯。我不確定這是不是正如我意識到的那樣令我不安，但事情難免會出岔子，而且都是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阿爸牽著他的“戰(zhàn)士”，那匹大黑馬橫立在離我們家平房幾百米的土路上，專心致志地盯著公牛。那頭公牛正從牛群里沖出來，四只大蹄子整整齊齊地撞在草地上。它就那樣一跳一跳來到牛擋里，阿媽正在拴一頭處于發(fā)情期的母牛。公牛就是沖著它來的。公牛來到阿媽跟前，只模糊不清地一停頓，一揚(yáng)頭，阿媽便飛上了天。旋轉(zhuǎn)著、上升著、不著痕跡地變換著，再慢慢下來。她落下來，砸到牛頭上。她在那牛頭上顛簸了幾秒，這才撲入草叢，沒有一絲聲音，像一個啤酒瓶子輕飄飄彈在草地上。她那么大個人，跌落的瞬間變得很小很小，幾乎看不見啦。

阿爸他一直目睹這一切。我在他后面也看著，我開始覺得不真實，阿媽怎么會不見了呢？她明明倒在那兒，我就是看不見。我朝那邊走去，在只有半尺高的草叢中發(fā)現(xiàn)了阿媽。她已經(jīng)到了彌留之際，瞪著眼睛看著晚霞。她身上一點(diǎn)傷口都沒有，渾身上下干干凈凈，草地保護(hù)了她最后的尊嚴(yán)。她在看阿爸，仿佛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有些羞澀，有些滿足。她一句話都不再說。她沒有看我。她的眼睛沒時間看我，但她又對我說話了，她囑咐了我三件事。

然后她突然帶著無窮的渴望盯著阿爸，歿了。

阿爸晃晃悠悠地蹲下來，去觸摸她身上根本不存在的傷痕。然后他抱著阿媽去屋里的炕上，讓她躺在躺了幾十年的位置上。阿爸坐在炕沿，過一陣子又把雙腿收上去，他盤腿坐著，望著窗外，也凝視阿媽已經(jīng)呆板卻不再憤怒也沒有渴望的臉龐。這個夜晚，足足延長了一個世紀(jì)。

逝者如斯夫，阿媽離開陽世足足三年了。

4

阿媽被火化之后的半個月里，我的眼前晃動的和耳朵里聽到的阿媽是真實的。阿爸用審視的目光打量我，說我已經(jīng)瘦得不成人樣了，接著，他開始和我保持距離。我和阿媽去處死那頭公牛的時候他也沒跟著。也在那天，阿媽說她的鼻子失靈了，嗅不到我們家那只大花狗的酸臭氣味。我說我也幾天沒看見它。

“不要靠近它?！彼f，“它脾氣上來會咬掉你的手指?！蹦翘焖┲惻f不堪的發(fā)白的紫色外套，蓬亂的頭發(fā)上總有東西落下來。每每我一回頭，她都摸摸自己的頭發(fā)，先是撫摸，接著用力拉扯，然后是更用力……

“看吶！”她說，“那個家伙?！?/p>

那頭公牛在細(xì)雨霏霏中耐心地嗅著，噘起嘴唇找著那些最后一批發(fā)情的小母牛。它們在沼澤的邊緣吃一大片一大片的黃花。單獨(dú)生長卻連成一片的花朵。它們將糞便排在沒有花朵的地方（這樣明年這里也會長出花來）。公牛發(fā)現(xiàn)我們后動彈了，兩盞褐黃色的大眼珠瞅過來，它銀色的犄角營造出一片白光。阿媽沖進(jìn)白光中。令人心悸的感覺出來了。然后，她再也沒出來，她一去不返。我取下肩上的套繩，掄動五圈后讓它飛出去。只一次，我就套住了它的脖子。多么大的、可怕的甚至是邪惡的黑脖子，我套住了。我還有一個半米長的黑木橛子，我把它用石頭釘進(jìn)草地里，只在外面留下三分之一的部分。然后將繩子的這一頭綁在上面。接著，我朝它走去。公牛開始跑，被繩子拽住，勒緊了脖子。它發(fā)出顫動的渾厚的反抗聲。我一石頭砸在它腦袋上，它朝另一個方向跑再次被勒回來，繩子繃得筆直。在繃緊的一瞬間發(fā)出嗡嗡嗡的聲音，我從這音旋中感受到它的恐懼和憤怒，有血腥的味道。它注視我，眼神中的神采掩藏起來，但依然很兇。它明白面對著我意味著什么，因為它冷靜下來，鎮(zhèn)定地擺好了動作，那身黑毛油滋滋的，無風(fēng)自動。

我在它頭上找那個地方。捕捉那天的那種感覺，我找到了，犄角稍微靠后一點(diǎn)的地方。但最終的罪魁禍?zhǔn)走€是犄角。這東西如今沖著我來了，它令我吃驚，咆哮著沖過來，根本不看，不觀察，但我知道它一點(diǎn)不會出錯，盡管它沖得跌跌撞撞，仿佛隨時會出岔子。我跑出繩子的范圍，再遠(yuǎn)一些，這一次它沒有停下來。木橛子被拔出來，“砰”一聲飛上天，高高的，像是那天的阿媽一樣旋轉(zhuǎn)著，無聲地跌落下來，砸到它身上。它一刻不停地沖著我來了，兩個鼻腔中的氣流我感受到了。冷酷的、殘暴的、堅決而委屈的眼神我感受到了。這往后的一年、十年甚至是一輩子，我再也沒有見過這樣生動、有那么多東西那么清晰地表達(dá)給你的眼神。我最后一次在它這里看見了原本就屬于它們這個群體的傳統(tǒng)，之后，將永久地消失。

但它注定不會成功。它知道自己在做守護(hù)尊嚴(yán)的動作。我也一樣，而我有更多的理由。等它沖過我身側(cè)，一股我從未體驗過的強(qiáng)力沖擊我。我突然意識到這個地點(diǎn)、這個位置，正是那天阿媽最后一次有呼吸的地方，也是她那天跌下來后消失的地方?，F(xiàn)在又是她消失的地方。這片草叢依然那么茂盛、高聳。公牛在遠(yuǎn)處掉轉(zhuǎn)身子，不耐煩地吼起來，脖子上的繩子拖在身后，有橛子的那一頭在它眼前，它盯著橛子，陷入沉思。

然后我家的大花狗來了，嚎叫著來了。

快到了它身邊，只因它看了它一眼，這沒出息的狗就灰溜溜地去了河邊。蹲在岸上，毫無意義地，甚至是心不在焉地吠叫著。而它繼續(xù)盯著木橛子。接著它渾身熱氣騰騰，承受著萬般痛苦。它必須要倒在草叢中了，依然吼叫著。過一會兒，它想重新站起來，卻已然沒有可能。這種情況只有羊沒有打“四聯(lián)”疫苗后才會出現(xiàn)，但牛不會。但它出現(xiàn)了。我在這會兒時間里找到了剛才還在手里的那把刀子。我握在手里，就像握著一個死亡。

公牛飛快地奄奄一息，隨時可能死去，但我還是給了它一刀。尖刃從肋骨之間捅進(jìn)去，角度十分完美，幾乎一刀斃命。它的眼神漸漸渙散，我可以感覺到內(nèi)臟中已經(jīng)積滿了熱血，洶涌卻無處可去。因為我的刀沒有拔出來，即使拔出來了也不會有血流出來。這手絕活來源于一個老家伙，他說淌進(jìn)胸腔的血才是最美味的，灌出來的血腸與眾不同，是美食中的美食。他說的是羊腸，其實牛的也一樣?，F(xiàn)在，它的血在胸腔中停滯了，整個牛的生命大部分已經(jīng)消散，剩下的一部分還停留在肌肉中跳動著，一遍又一遍地頂撞黑毛覆蓋的皮子，仿佛要跳出來呼吸。但很快，這些生命都窒息而死，再也沒有動靜。整個牛徹底死了，沒有活力的那種冰涼感出現(xiàn)了，在這炎熱的天氣中我感覺到舒暢。我算是為她報了仇。不，是她自己為自己報了仇。她冷冷地做了該做的事。它也認(rèn)知了自己的命運(yùn)，所以才在最后的回光返照之前最有活命的機(jī)會的那短短一兩分鐘里安寧的祥和的沒有動彈，從那一刻它便明白了一切，認(rèn)命了。倘若阿媽不是也認(rèn)命了，也可以在最有可能活下來的那一兩分鐘做一些努力，但她沒有。這是阿爸決計沒有想到的，所以他一直在琢磨這件事，已經(jīng)十五天沒有喝酒了。十五天里我們沒說一句話，都在做各自的事情。我找公牛（它這些天消失又出現(xiàn)），最后在家門口找到了它。我報仇的心思他明白，沒有阻止，只是冷冷地旁觀，帶著一種不自量力的憐憫的表情，還有一點(diǎn)優(yōu)越感，就好像在等著看一場好戲。

天空下起了灰蒙蒙的毛毛雨。

阿爸站在雨中，寡淡寡淡地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他刮掉了那滿臉叢生的褐色胡子，顯得異常年輕了。雨水很快打濕了我的衣服，浸透我的皮膚，正在往肌肉里去，我感到一片冰涼。雨水把公牛朝著灰蒙蒙的天空的一面身體也打濕了。長長的毛發(fā)被雨水一滋潤，像活著的時候一樣發(fā)出光澤。此刻，我有些不知道該怎么辦。我開始用眼神咨詢阿爸，他走過來，接過我手中的刀，十分落寞地將刀刃搭在公牛胸前。刀子劃過牛皮的聲音歡快而自然。他的刀從公牛胸前割下去，割開皮，露出每個牛的胸前都會有的一個指頭厚的黃油層，然后刀子開始往肚子那里劃、往肛門那里劃去。刀子在他手里很乖很聽話，筆直地劃到肛門。被劃開的地方的皮子朝兩邊收縮，一條由黃色、紅色、白色以及青色組成的線條出現(xiàn)了，散發(fā)著濃烈的熱乎乎的腥氣。碩大的睪丸處的肌肉痙攣地抽動著，接著，所有露出來的肉都開始痙攣了，就好像它們還活著，被痛得神經(jīng)發(fā)出了反應(yīng)。但它的整個身子一動不動，褐黃色的表皮油層開始冷卻下來利用陽光發(fā)射一閃一滅的光芒。只要有人用心看就會消失。當(dāng)所有的輕微的跳動全部停止后，阿爸開始在它的一條后腿上挑開一個口子。

“這個家伙太肥?！卑终f，“肯定沒有好好干活?！?/p>

“它跳的母牛可不少，我看見了好多?！蔽艺f。我原本努力想給他些顏色看看，好讓他知道阿媽的死我是有恨的，是他的錯。但沒辦到，他隨便一問，我就回答了。我說了話，于是去帳篷拿來一把刀子，和他一起把它卸開。

下午，我們煮了它的肉吃了后，他差不多已經(jīng)喝醉了，說了一些話，流了一些淚，然后騎著摩托車去了酒館。這以后，我差不多有兩年沒有見過他。但我一直為了見他而找他。

5

酒館是羊舍改造的，唯一的特點(diǎn)是寬大。靈敏點(diǎn)的鼻子還能聞到?jīng)]有去除干凈的羊糞味。這種味道混合在煙草、食物和人體的氣味中，狡猾地生存了下來。我們在上午來到鎮(zhèn)上的這家酒館，找了張靠近臺球桌的黑黝黝的桌子坐下。有三個人在用撲克牌賭錢打臺球。一個男的過來了。

“兩位老板喝什么？”這人說。

“你這兒有什么好酒？”我打量穿一身灰衣服，罕見地?fù)碛幸粋€禿頭的劉老板。一年不見，他的衣服有些松垮了。

劉老板認(rèn)出了我們，笑容滿面地說：“你們可以嘗嘗高粱酒，我剛弄來的?！?/p>

“貴嗎？”

“不貴，是好酒?！?/p>

“來一斤青稞酒吧。”吉羅說。

我和吉羅空著肚子喝青稞酒，看著他們打臺球。我們想打一把，但輪不到我們。當(dāng)酒還剩半瓶的時候吉羅站起身，將酒瓶揣進(jìn)懷里。我們商量好了，走出酒館前跟劉老板打聽消息。他果然知道，并且痛痛快快地說：“你老子招女婿了。”

這個消息的震撼度讓吉羅久久不能平靜。離開華熱鎮(zhèn)半個小時后他仍然覺得不可思議。

“這是真的嗎？”吉羅第三次問我。他雙手握著方向盤，一臉不可思議。

如果拋開年齡不說，他的行為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他不安分的戰(zhàn)斗欲望可能隨著阿媽一起離去，或者隱藏起來。而現(xiàn)在的他正是長久以來最安靜本分的時候。這是好事，然后我不可避免地想起“戰(zhàn)士”，再過些日子就是它一周年的忌日。整整一年了，他早就應(yīng)該知道是他害了“戰(zhàn)士”，并且他應(yīng)該每天懺悔。事實卻是他不知道，或許現(xiàn)在他知道了，但他會覺得是自己的錯嗎？

“他一定是找到了新的目標(biāo)，像折磨阿媽一樣繼續(xù)折磨別人。”

“我覺得不會，他可能遇到真愛了。你別這樣看著我。你沒問題，但你沒有做過如此有魄力的事。我就是打個比方。”他說，“是這家吧？”

“門前有五個牛糞堆，應(yīng)該就是?！?/p>

“看上去不錯，有四個羊圈，羊一定不少?！?/p>

“說不定是個空殼子，再說了，他可不會在意這些。”他雖然毛病不少但唯獨(dú)錢財這一點(diǎn)上看得很開。

他率先朝那邊走去。這是一棟大房子，坐北朝南。正面的墻上貼著瓷磚，拼出的是一幅《八駿圖》，陽光一照，光芒萬丈。封閉式陽臺的玻璃被擦得纖塵不染，一看就賞心悅目。這是一個好房子，說不定是一個好家，阿爸也許真如吉羅所言，遇上愛情了。

吉羅喊，有人嗎？

阿爸走出來了，站在臺階上。他后面緊跟著那個女人，他的現(xiàn)任妻子。她飛快地看了這邊一眼，神情肅穆。阿爸穿著白襯衫，外面是穿了好多年的黑色皮馬甲。他冷漠地看著我們，我覺得應(yīng)該解釋解釋，至少應(yīng)該先問候一聲。但我并沒有開口，他也沒有。那個女人走下臺階來，陽光燦爛的笑容?？吹贸鏊钦嬲\的。她手里拿著一塊毛巾，很干凈的藍(lán)色的毛巾。她提在手里，有點(diǎn)難為情地招呼我們進(jìn)屋。阿爸神色不善地側(cè)開身子。吉羅偷偷給我使眼色，接著他讓家里的氣派鎮(zhèn)住了，贊嘆著，并且傷感起來。我十分認(rèn)真地打量她：端莊大方，相貌平平卻絕對不丑。她真實的情況是很有女人味，把渾身收拾得往長久的、持續(xù)不斷的、一波接一波給人好感的那個方向上努力。年齡根本看不出來。她挺著大肚子給我們倒了茶水。玻璃杯子，漂著枸杞和綠茶葉，一股溫汽蒸到我的臉。我一抬頭，看見阿爸帶著標(biāo)志性的得意脫鞋上了炕，盤腿一坐，抽煙了。他身后的窗戶有大片的白光漫進(jìn)來，將他淹沒。

我沉默著，不言不語。我突然感到意興闌珊，那些時時折磨我、挑逗我、戳唆我的念頭在最后關(guān)頭偃旗息鼓、不聲不響了;那些積攢起來的怨恨一直像“戰(zhàn)士”身上冒出來的那個“氣球”一樣憋著，此刻卻在體內(nèi)渙散，泄得干干凈凈。但我并沒有感到不快，我在像我們這樣的人應(yīng)該做的那樣先是按照想法去做事，等起了變化也并不驚奇，甚至也并不失望，只是想就這樣嗎，然后感到了然。

那個女人用腳后跟帶上門走出去了。屋子里更加寂靜。之后，吉羅弄出動靜。他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著，茶水吸進(jìn)嘴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他樂此不疲。他的臉黑糊糊的，五官分外模糊。他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他崇拜阿爸。

“叔?！彼f，“叔呀，您老身體怎么樣，可好著嗎？”

阿爸睥睨地朝沙發(fā)上的吉羅瞧了半分鐘，接著放聲大笑。吉羅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著他，接著他對我怒目而視，非常不滿意我魂不守舍的樣子。

“怎么回事呢？怎么一轉(zhuǎn)眼，你成別人家的女婿啦？”我對阿爸說，“你怎么不為我張羅張羅？我還沒有媳婦呢?！比欢艺f完這些話便后悔了，我怕他良心發(fā)現(xiàn)，或者心血來潮給我弄一弄婚姻大事，那將又是一樁麻煩事。于是我說：“阿爸，你現(xiàn)在回家么？”

“回家？”他的身體躲在某個地方，聲音從濃煙中艱難地穿透而來，來到我耳朵跟前時已筋疲力盡?！安弧抢铿F(xiàn)在是你的家。”

我多此一問之前便已經(jīng)明白，這不是后來的事情，他肯定是遵照內(nèi)心的沖動早就有了這個家?；蛟S這一切都是他的陰謀。我再次回憶了一番，一點(diǎn)頭緒沒有。

“阿爸，你什么時候成的這個家，你還有別的兒子么？”

阿爸沉默著，轉(zhuǎn)頭望向窗外。他的女人正在走向?qū)γ娴呐f房子，那里來了幾匹馬，正在用屁股摩擦墻壁。那道年久失修的院墻已經(jīng)搖搖欲墜了。

我將目光重新放到他存在的那個地方。

“阿爸，你兒子呢？”

“我那個兒子，走了?！?/p>

他說的走是從陽世到陰間的意思。他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女人，我發(fā)現(xiàn)他在看那個女人的肚子。那里還有一個兒子。他永遠(yuǎn)都不缺兒子。

“他的名字叫多多?！卑终酒饋?，頭頂在天花板上，暴烈的頭發(fā)被壓平在頭頂。他將煙頭就那么用粗壯的手指掐滅，跳下炕。我伸著脖子一望，才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正在對面相當(dāng)性感地朝他招手。

阿爸幸福地走過去了。

吉羅唏噓不已?！靶值?，你老子的根原來在這里?！?/p>

我看著他走到那個女人跟前，體貼地為她擋住了風(fēng)。這個動作他做得熟練而自然，是下意識的動作?？伤麖膩頉]有為阿媽做過，在我的記憶里，一次也沒有。阿爸他現(xiàn)在也將不再需要我了。阿爸他對自己的新家很滿意，他其實好像已經(jīng)忘了我，是我出來后提醒了他。但馬上，他就無所謂了。他沒有說出來的意思是他已經(jīng)完成了養(yǎng)育我的任務(wù)，而且我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肯定會生活得好好的。他的意思是一個大男人去管另一個大男人，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情。

我和吉羅走出屋子。阿爸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我，如同一個懵懂無知的孩童一樣笑了，他多出來的那些皺紋活絡(luò)在他的臉上。他最后朝我揮舞手臂，正式和我道別。

阿媽最后一個囑托我可以現(xiàn)在回答她：阿爸已經(jīng)不用我管了。他有新的妻子照顧他，還有新的兒子。倘若她沒放下……現(xiàn)在可以放下了，因為阿爸的余生不會再重演他們的生活。

6

汽車倒退，掉頭。阿爸的家漸漸消失。我們回到鎮(zhèn)上。正是午時，這邊草原上特有的狗毛風(fēng)在大街上巡邏，有些房屋被灰塵籠罩起來，快速地衰老著。我們?nèi)チ艘粋€飯館，要了兩碗拉面。

我并不是看上去那么傷感，事實上我挺輕松的。如同一條河流總是服從大地的引導(dǎo)，我遵從著內(nèi)心的感受去面對世間的一切。眼下，我預(yù)感到將要面對的是什么，我感到茫然。因為現(xiàn)在真的就只有我一個人了。我不知道我該拿生活怎么辦。

吉羅去而復(fù)返，拿著兩瓶啤酒。“咱們喝點(diǎn)，反正也沒事。”

我們喝了一杯又一杯。我想放縱一下自己，但這里不是我的酒館，甚至不是我們那邊我很少去的另外兩個酒館。這里不是喝醉的地方。吉羅也是這個意思。他說我們還有一輛汽車呢，可不能出事。然后他好奇地盯著我，“你為什么沒有說？”

“‘戰(zhàn)士的死是我的錯，和他沒關(guān)系。”

“你放下了，真好?！?/p>

“我早就放下了?！?/p>

“你一見到你阿爸，就把這些沒用的東西都扔了，我感覺到了?！彼靡獾卣f。

我笑著和他碰了一杯。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不是說了嗎，我到現(xiàn)在都沒有媳婦呢?！?/p>

“是啊，我們都該結(jié)婚了。不過還有一件事?！?/p>

我看著他。

“先要給你找一匹‘戰(zhàn)士，我物色了幾匹，有一匹簡直跟那個一樣丑。”

“不，這次我要找個好看的，然后去迎娶我的新娘?！?/p>

吉羅夸張地大笑著說，你想得倒挺美。

我們在酒館待到晚上十一點(diǎn)，喝了十九瓶啤酒。漫長的夜晚才剛剛開始，我們走出酒館。吉羅打著了車。我站在車旁，感受發(fā)自內(nèi)心的懶散。我在想，今天一天，我都沒有眼福去瞧瞧本地的姑娘，甚至可憐得連這個念頭也沒有，但從今往后，我要好好看一些姑娘，最后就看一個姑娘。吉羅一臉憂郁地瞧著黑漆漆的天空，說午夜到了。這個夜晚跟冬天的夜晚一樣蕭瑟，并且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華熱鎮(zhèn)漂泊在斜風(fēng)細(xì)雨中。我們四周的黑暗里，濕氣正在快速冰冷，開始凝固，渾身的肌肉因為這個變化而變得酸酸的。他捏著方向盤，醉眼迷離地說車啊，我們走罷！

酒水正在身體里發(fā)酵，正在綿綿如云地、絲絲縷縷地牽引出我最后一個疑問。一個我大概想了只有幾次的，以前很重要但現(xiàn)在已無關(guān)緊要的疑問：我到底……我究竟是不是他兒子？不。我一直都是他的兒子，我們的關(guān)系只牽扯到血緣上，那么我到底是不是他的親生兒子？恐怕這個問題已經(jīng)困擾我很久了。久到了他們對峙的最初，那些沒完沒了的爭吵時期，但一直到現(xiàn)在，或者是上一次，他失蹤后我到這兒來找他的那次，我從我的“戰(zhàn)士”身上的馬褡褳里摸出便捷式收音機(jī)，聽里面談?wù)撍劳龊妥诮蹋缓笫莾鹤雍透赣H。彼時，我想到了這個問題，頭一次明確地出現(xiàn)在腦袋里，然后又快速消失了。而此時，凌晨一點(diǎn)鐘的公路上空無一物，幽暗的路面在燈光的直射下泛著青光，輪胎在吼叫著往前奔跑。我以前所未有的輕松心情再次想起這個問題。我就是你兒子。我朝著前方晃眼的光芒喃喃地說出這句話。我知道一旦我說出來，就像阿媽放下了恩怨、我放下了“戰(zhàn)士”一樣，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

索南才讓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34屆高研班學(xué)員。1985年生于青海省海晏縣德州草原。小說家。游牧人。在《小說月報》《青年作家》《民族文學(xué)》《作品》等報刊發(fā)表作品。曾獲青海青年文學(xué)獎、青海省“五個一”工程獎、青海省政府文藝獎。作品入選《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存在的豐饒》《我是牧馬人》，長篇小說《野色失痕》《小牧馬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