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木劍

一

小城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有南北兩座土城墻。舊城改造，土墻漸頹。春風(fēng)一度，唯有野草紛至沓來，它們散布在虛廢處，郁郁蔥蔥，從不對人世滄桑有絲毫的大驚小怪。

傻子正窩在南城墻下的一棵細脖樹下，隨手揪起馬奶子花，放在嘴里嘬拉。一邊嘬拉一邊說，甜，甜。樹上麻雀“撲棱棱”蹬枝而散，厭惡似的，留下一地似有似無鄙夷的空氣。傻子不管，三七也好，二十一也罷，嘬馬奶子花才是正經(jīng)天下第一。他嘬一口，扔一下。一會兒，他竟然像是坐在花蒲團上，漸粉漸紫的馬奶子花鋪成圓圓的一地簇擁著他。他開心得哇啦啦亂叫，手舞加足蹈，面帶紅暈，像被臨時寄放在樹下的孩子，被甜喂著?；ㄆ褕F是母親畫下的金剛保護圈。

傻子只有在嘬花時最安靜，仿佛那一點點甜是他在人世的一點點安慰。而一點點還不夠，他要不停地吮吸，一個再一個，狠狠地，吸盡人生一樣。唯有這種狠狠地近乎猙獰地拼命索取的樣子，那種寧靜的飽腹感和安全感才可讓他探得一二消息。

馬奶子花是當(dāng)?shù)厝说慕蟹?，它的學(xué)名叫“地黃”。

傻子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動蕩的。向他扔石子的孩子們鳥獸狀四散逃開時，他血脈賁張，齜著大黃牙，追，沒追到，又追另一個，還沒追到。鼓起的衣服讓他看起來像個球，滾來滾去。蹲身時，已是大汗淋漓，虛喘不已。衣服貼在身上，那球像是瞬間被刺破，勇氣全無。或者，他也只是做做追的樣子吧？虛張聲勢從來都是做給自己看的，人需要給自己打氣。很久以來，從沒聽說過他真正打過誰傷過誰。

有時他專門守在去學(xué)校的要道處，出其不意跑出來，“唬”的一下，做夸張的鬼臉，嚇得孩子們亂躥急跳。他則滿臉得意，帶著勝利的狡黠，哈哈大笑。笑完，他又蹲下嗚嗚地哭，鼻涕一把，淚一把。人問，傻子你哭啥？他又愣愣地抬起頭，鼻子眼睛嘴巴全都擠在一起，反問，你哭啥？

二

傻子把追小孩兒當(dāng)作一種樂趣。這種樂趣在他看來，無窮無盡，樂此不疲。甚或，是一種隱秘的事業(yè)。

一次，他邊追，嘴里邊喊，姨，姨，姨，一邊伸出手來說給，給，給。孩子顯然被嚇到了，驚恐著，帶著被冒犯的憤怒，邊跑邊哭，竟一下栽進旁邊的水里。水并不深，孩子被救起時，卻是臉色慘白，當(dāng)晚就發(fā)起了高燒。

傻子挨打了。誰打的不清楚?？粗樕辖?jīng)常出現(xiàn)的淤青，人問，傻子，誰打你了？他做錯事似的趕緊捂臉，沒，沒，沒打。有好事者就譏誚他，沒打？是不是又追著喊人家姨了？傻子就猥瑣著笑，沒，沒姨。

好像是從那以后，傻子終止了他追小孩的事業(yè)，越來越安靜。人們發(fā)現(xiàn)他的手腕上多了一個用細繩吊起的桃木劍。好像就此，他多了一些安靜的底氣，也有了降妖除魔的法器。只是他也確認不好那魔怪在哪里。有時，他晃著手中的桃木劍，沖著那一堵快要坍塌的墻，說，殺，殺，殺！又頹然坐下，兀自發(fā)呆。仿佛見到了刀光劍影，芒鞋破缽，又面壁空相，垂敗歸來。有時，他劍指自己說，殺，殺，殺！好像又篤定那魔怪就在自己的身體里，他要把他們逼出皮囊，真容相見。在他看來，一把桃木劍，讓他獲得了對外對內(nèi)都可披荊斬棘、所向披靡的信仰。左右沖突，奮力拼殺，都是最后的拯救，最后的解脫。而這所有的一切，都是無涉他人，自我演習(xí)。

三

那天傻子瘋了。

他在老街的小巷里拼命飛奔，嗷嗷叫著，帶著令人膽寒的驚悸。沒人能阻攔他，也沒人阻攔他。巷子里擺小攤的家常用具被他踢飛，撞倒，稀里嘩啦，與一切為敵的架勢。直到口吐白沫，陡然倒地。他的悲傷，憤怒，焦躁化作一團空氣，一切頹然。這條巷子狹小的悲傷，讓人窒息。

一條土柴狗晃著尾巴走來，圍著他轉(zhuǎn)，用腦袋蹭他。熱烘烘的氣息暫時緩解了他的沮喪。他忽然“霍”地坐起，又嗷嗷地叫了起來。涕淚，灰塵，晃眼的太陽，交替模糊著他的臉。人們看不清他的表情，一個轟然倒下的影子和土柴狗熱切地抱在一起。

土柴狗嘴里叼的正是他的桃木劍。

四

沒人注意傻子有多久沒出現(xiàn)在大家的視線里了。他在與不在，人們都各自忙碌著。老城墻根下，馬奶子花一年一度照開不誤，時髦青年喇叭褲，“燕舞，燕舞，一曲歌來一片情”的廣告曲風(fēng)一般，吹得大街和小巷都涌動著一種躁動。讓人不由得踮起腳尖向外張望，卻又不得不原地駐足嘆息。

人們對于傻子的關(guān)注，只是偶爾遇到，繼而生起的一種勉強動情吧。哦，原來這家伙還一直在呢。他怎么不見老？時間怎么在他身上就能停留呢？

除了那條狗，大概沒幾個人注意到傻子瘸了一條腿。啥時瘸的，怎么瘸的，不蒙垂憐的人不配得到人們的目光。狗和他窩在城墻根下一起曬太陽。黃昏坐盡，夕陽欲墜，他們起身準備到街的那一邊。街中央，一輛大卡車疾馳而出，傻子猝不及防地愣在那里。狗飛奔上前撲倒傻子，以迅疾之勢拖走了他。傻子沖狗嘿嘿笑，狗搖著尾巴沖他狂吠，在他身邊轉(zhuǎn)了幾圈，才安靜地臥下來緊緊貼著他。

傻子又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謙卑地討好。過路人看看手中的饅頭又縮回來，順勢從拎著的布包里掏出一塊肉燒餅遞給傻子。傻子諂媚地笑著說，謝謝，謝謝。別人見了說，傻子，你也不傻呀！傻子就直瞪瞪地盯著人，說，你傻！

看著狗吃掉了肉燒餅，傻子滿意地笑。他從狗嘴邊抹下一粒肉末放在自己嘴里，“吧嗒、吧嗒”咂摸了老半天。

五

小城里有一條最深的巷子。說它深，是真得深，有城墻那么深。巷子這頭的屋底是巷子那頭的瓦頂，中間是一個城墻那么高的斜陡坡。人騎自行車，像從鍋沿溜進鍋底的豌豆粒。倘從鍋底上來，則像馱著豌豆粒的一只小螞蟻。

流言是溢出鍋的飛沫。

有人說巷子里鬧鬼。不知誰確實見過，卻被人描述得繪聲繪色。說這鬼專門在早晚出沒，專門追逐從此經(jīng)過的女學(xué)生。鬼有青面，沒有獠牙，手揮鉞戟，輕如黑煙，悄無聲息。人間路不平，鬼影是斜的。有時斜成一團，蜷縮在墻角。有的孩子被嚇到，夜夜驚悸不敢上學(xué)。人們紛紛猜測，說這巷子原本是城墻的一部分，人們挖它時驚動了城墻上的新魂舊魄?；隉o所居，定是不甘，是來討要屬于自己的地盤。

有不信邪的，說巷子里有流氓，不然為啥專門追截女孩子。一時人心惶惶，有孩子上學(xué)的家長必得每日護送。護送者卻奇怪，怎么不見鬼出沒呢？說，凈瞎說，沒有鬼，沒有流氓。待消息平歇，不久又危言四起，言之鑿鑿有黑影出沒。

人們決定一探究竟，是人是鬼也一定要把他揪出來！捉鬼儀式并不隆重，是悄然進行的。三五壯漢隱伏于巷子深處，手持棍棒。幾日蹲守，鬼終于出現(xiàn)了。偽作女生的人發(fā)現(xiàn)魅影晃動，轉(zhuǎn)身突奔！竟唬得鬼影一個趔趄，眾漢瞬時圍住，棍棒輪番，拳腳相加。鬼疼得“嗷嗷”嚎叫，有人說，停，不是鬼。大家擰亮手電筒照去，是傻子。

六

從此，傻子更是不潔和污穢的代名詞，人們越發(fā)不待見他了。不過待見與否，傻子從來不變的姿態(tài)就是不作抗辯。只是這次他受了重傷。狗著急得圍著他轉(zhuǎn)，貼他，拱他，偎依他。有好心人實在不忍，嘆息一聲，拿一些藥和食物給他。傻子命賤，卻頑強，不久傷勢竟奇跡般痊愈了。但傻子卻仿佛一夜蒼老，如沉疴封喉，得了啞癥一樣。

他曾用猥瑣和卑賤給自己制造一種嬉戲和混淆人世的姿態(tài)，這對于討生活屢試不爽。如今卻以沉默呈現(xiàn)。他討好世間常常道出的“姨，姨，姨”也如雪泥鴻爪，杳無影蹤。討好一切，是他唯一反抗的痕跡。連這，也用沉默一并抹去了。

沉默的傻子更像一個正常人了。

不做反抗的正常人在一個雨夜，把桃木劍拴在狗脖子上，扭身走了。他要離開，甚或消失。狗最初很是茫然，看著他一瘸一拐走遠并未在意。晚上，傻子沒回來，再一晚，還沒回來。第三晚，狗一條街一條巷地去找傻子。在電影院的門口找到他時，狗拼命地用嘴拽，一直把他拖回來。傻子開始執(zhí)拗，最終沒有拗過狗。大雨一連下了三夜。雨絲穿過幽昏的燈光，嘶嘶作響，巷子里靜悄悄的。一半光亮，一半昏暗。光亮處，傻子看見狗的眼角忍著一顆淚。

傻子忽就抱起狗，號啕起來。號啕讓他的身體扭曲，面目猙獰。忽而他又沖狗哈哈大笑，雨水和淚水?dāng)嚢柙谝黄稹Ｋs在墻角，仿佛是一個做人做鬼都不得的影子。他又放歌，權(quán)且把那種古怪的聲音稱作歌。無盡悲慟處，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要找到她，我要保護她。

狗好像聽懂了他，和他一起，熱淚雙流。

后來聽說，傻子原來不是很傻。曾娶妻生子，那孩子粉嫩如花，是個可愛得無法形容的小女孩。妻子后來跟人跑了，傻子卻也安于天命，把閨女放在心尖上養(yǎng)著?？删驮诤⒆游鍤q那年，突然就被人拐走了。傻子從此真的傻掉了，曾一度生活不能自理。后來，靠乞討過活。

原來，他制造的一切禍端，也正是他所求的再正常不過的美好。

傻子一輩子都在追，別人不知他在追什么?；蛘?，他自己也說不清吧。真真是哭也無端，笑也無端。萬物未曾止息，而他，我們，終將碌碌，罔顧左右?？v有歡腸亦已結(jié)冰。是的，在某種程度上，誰人不是呢？他與我們塵世遭逢，彼此印證，不用一一陳辭。我們都活在彼此里，相互照鑒。

七

那年冬天格外冷，雪格外大。

一直沉默的傻子忽然格外興奮。他蹲守在只剩一垛土堆的城墻下，舞之蹈之。姑且把那拙劣的興奮叫做舞蹈吧。他把桃木劍緊緊地攥在手里，捂在胸口，大口地喘著氣，興奮得像一片雪花。撲入眾雪，滿臉通紅地叫嚷著。狗因他的興奮而興奮，圍著他躥來躥去。他因狗的興奮而越發(fā)興奮。空曠里，他們的興奮像兩個黑子，渺小而孤寂。像一個隱喻。

沒人知道他們興奮什么。我們對于不能理解的物事，除了冷漠就是歪曲，或者用疏離打破自己的尷尬與好奇。若是命名，便是冠以自以為是的道德。

第二天，風(fēng)住，雪住。傻子消失了。

有人說看見傻子拖著一條殘腿朝西邊走了。急迫又從容，寧靜而快樂。有人說，不是，朝北走的，一邊走還一邊沖遇到的人喊著，“姨，姨，姨”。還有人說，不對，晚上恍惚還在巷子里看見他和狗。

大雪掩埋了一切。人們發(fā)現(xiàn)在城墻頹處，傻子的狗徘徊著，不安地叫著，不斷地用爪子扒開雪。隱于雪下的，正是那把桃木劍。

（張衛(wèi)華，筆名如如，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詩潮》《詩選刊》《文藝報》《中國鐵路文藝》《當(dāng)代小說》《山東文學(xué)》《牡丹》等。出版有散文集《會折紙的人》《荏苒》。）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