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我的父親李莊"/>
文/李東東
今年是中國共產黨成立100 周年。習近平總書記在黨史學習教育動員大會上指出,我們黨的百年歷史,就是一部踐行黨的初心使命的歷史,就是一部黨與人民心連心、同呼吸、共命運的歷史。撫今追昔,回顧與展望我們偉大的黨百年輝煌征程,我們的父輩和我們自己親身參與的黨的新聞出版奮斗歷程,思緒萬千。
不久前,我參加了黨支部組織前往上海中共一大會址紀念館和嘉興南湖進行黨史學習教育專題學習。作為一名黨齡近50 年的老黨員,參加這次具有特殊意義的組織生活,感受很深:在建黨百年之際來到我們黨誕生之地,在黨的一大會址紀念館重溫入黨誓詞,追尋信仰理想,回望黨領導人民走過的艱苦輝煌的百年之路,更加堅定了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和文化自信,堅信在第一個一百年的成功和輝煌的基礎上,一定能夠實現第二個一百年的宏偉目標——中華民族偉大復興。
今年清明節(jié),我和中國新聞文化促進會黨支部黨員前往八寶山革命公墓過黨日,祭奠革命前輩,追尋紅色初心。幾十年來,我曾數十次前往八寶山,相距1958 年父母送我入讀北京育英學校、從小學一年級開始每年到八寶山為革命前輩掃墓,已63 年了。而在建黨百年之際前去掃墓,尤感不同。我就讀的北京育英學校,是1948年創(chuàng)辦于西柏坡的中共中央直屬小學,1949 年春隨中央“進京趕考”。革命文化教育始終貫穿著育英全部教學的主線,學校每年都要組織師生到八寶山革命公墓掃墓;每一名育英學生從小就牢牢樹立起自己是黨的事業(yè)繼承者,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的堅定信念。這種紅色基因、紅色傳承在以后的幾十年里始終鼓舞、激勵著我。今年清明節(jié),前往八寶山革命公墓掃墓,在“不忘初心 牢記使命”和入黨誓詞前緬懷革命前輩,回顧百年輝煌,更加堅定了永遠跟黨走的信心。
1949年9月,李莊作為黨中央機關報《人民日報》首席記者,采訪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會議,報道新中國的成立。
在八寶山后山的蒼松翠柏間,我也祭奠了長行15 年的父親李莊。抗戰(zhàn)初期,青年李莊在太行山參加革命時填寫干部履歷表,因為他母親只記得自己兒子生在夏天而說不出具體時日,更因為他終于找到了黨、走上了正確的人生道路,因此將7月1日黨的生日作為自己的生日。多年來,我們家都是在“七一”過黨的生日時,為父親過生日。時逢建黨百年,肅立在鐫刻有父親戰(zhàn)斗終生的“人民日報”字樣的石碑前,追懷父輩新聞工作者的奮斗與輝煌,更加感到應將紅色基因、將黨的新聞宣傳工作光榮傳統(tǒng)代代傳下去。
七七事變后,李莊同許許多多愛國青年一樣,因為抗日救國而投身革命,“一聲炮響上太行”;解放戰(zhàn)爭后期,“一肩行李下太行”,在河北省平山縣里莊,參與創(chuàng)辦中共中央機關報《人民日報》,隨中央“進京趕考”。戰(zhàn)爭與和平,革命與建設,歷“十年浩劫”,經改革開放,終生戰(zhàn)斗在黨的新聞崗位上。
1942 年5月,日軍對駐扎在太行山區(qū)的八路軍總部進行了殘酷的“大掃蕩”,時任八路軍副參謀長的左權將軍壯烈殉國。在反“掃蕩”中,與敵人頑強斗爭、最后英勇捐軀的,還有46 位新聞戰(zhàn)士,這也是黨的新聞事業(yè)史上一次犧牲人員最多的一場戰(zhàn)斗。我父親李莊就是這一歷史事件的親歷者,他的回憶和許多有關文章、資料,對之做了真切記錄,有的平實客觀,有的驚心動魄。
1943年10月29日,《新華日報》(太行版)發(fā)表記者李莊文章《關于戰(zhàn)爭報道的幾點意見》。
抗戰(zhàn)期間,《新華日報》(華北版)與新華社華北總分社是“報”“社”一家,《新華日報》(華北版)編輯科就是新華社華北總分社編輯部。新華社在抗日戰(zhàn)爭中共有110 多位新聞工作者殉職,在這次突圍中就犧牲了40 多人,將近二分之一。
1939 年元旦,《新華日報》(華北版)創(chuàng)刊號出版,何云被任命為社長兼總編輯,這份報紙成為華北敵后新聞事業(yè)的一面旗幟。1939 年10月19日,經北方局決定,所有華北戰(zhàn)報和新聞,用“華北新華社”的電頭向延安新華總社和華北各抗日根據地播發(fā)。1941 年初,正式成立新華社華北總分社,何云兼任總分社社長。創(chuàng)刊不到兩年,這份報紙發(fā)行量就達到3 萬多份,成為太行山區(qū)軍民喜愛的讀物。
1942 年5月下旬,日軍向華北抗日的中堅——八路軍總部駐地山西遼縣麻田和華北版《新華日報》、新華社華北總分社駐地山莊村,進行了所謂“鐵壁合圍”和“篦梳式”的“大掃蕩”。
當時何云同志和報社全體工作人員,一面同敵人周旋,一面堅持出版《新華日報》(華北版),并向延安新華總社發(fā)戰(zhàn)報。鉛印的戰(zhàn)時版第一號和第二號,就是在左權將軍犧牲的前一兩天在遼縣山莊村出版發(fā)行的。我父親李莊與《新華日報》(華北版)自己的戰(zhàn)友一道,在何云同志領導下,親身經歷了這一次出生入死——黨的新聞史上最悲壯的一頁。
當敵人縮小了包圍圈,來不及突圍時,何云領導大家化整為零,鉆進山坳崎嶇、石筍聳立的山上的溝溝岔岔和灌木叢中,就地分散隱蔽。他們連續(xù)幾天忍饑挨餓,露宿山野,憑借著天然屏障和特殊地形,在群眾掩護下自衛(wèi)應戰(zhàn)。
感到已經不能突破敵人重圍時,何云對身邊的同志說:“不要把子彈打光了,留下最后的兩顆,一顆打我,一顆打你自己,我們不能當俘虜!”5月 28日黎明,正在大羊角村山坡上隱蔽的何云,不幸背部中彈負重傷,當即昏倒在地。當醫(yī)護人員把他搶救醒來時,他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的傷不很嚴重,快去搶救倒在那邊的同志吧!”可是,當醫(yī)護人員檢視完別的傷員再來看他時,他已經流盡了最后一滴血,年僅38歲。
報社經理部秘書部主任、共產黨員黃君玨的犧牲,尤堪追憶。黃君玨是湖南湘潭人,畢業(yè)于復旦大學經濟系。當時,黃君玨帶領女譯電員王健、女醫(yī)生小韓等一同隱蔽在峭壁上一個山洞里,6月2日被清剿的敵人發(fā)現。黃君玨突然躍出,以手槍連續(xù)射擊,打倒幾個敵人。敵人氣急敗壞地從后山爬上山頂,用繩子將柴火吊下來,點火焚燒洞口,黃君玨抱著寧死不當俘虜的決心,沖出洞外打死幾個敵人,然后飛步跳下懸崖,壯烈犧牲,時年30歲。王健、小韓被敵人殺害,王健當時年僅16歲。
當年黃君玨愛人王默磬寫給岳父的信,是一封不同尋常的家信,記述了妻子殉難的過程。王默磬也是報社工作人員,當時他身負重傷,奄奄一息,僥幸的是,他活了下來,成為八路軍總部突圍中見證那慘烈史實全過程的人。他在給岳父黃友郢老先生的信中這樣寫道:
“夜九時,敵暫退,婿勉力帶傷行,潛入敵圍,尋到遺體,無血無傷,服裝整齊,眉頭微鎖,側臥若熟睡,然已胸口不溫矣。其時婿不知悲傷,不覺創(chuàng)痛,跌坐呆凝,與君玨雙手相握,不知所往,但覺君玨亦正握我手,漸握漸緊,終不可脫!山后槍聲再起,始被驚覺,時正午夜,皓月明天,以手掘土,暫行掩埋?!?/p>
“吾岳有不朽之女兒,婿獲貞烈之妻,慨屬民族之無上光榮!”
反“掃蕩”后的1942 年7月7日,太行根據地在“七七”紀念日舉行了追悼左權將軍和死難烈士的紀念大會,《新華日報》記者李莊的新聞通訊以《紀念·追悼·慶祝——一個包括著三種意義的大會》為題,記述了這一歷史事件;幾十年后,在發(fā)表于不同書、刊的文章中,他仍念念不忘地寫到這段用鮮血寫就的歷史,厚重、肅穆、可歌可泣。
那個時候,我們黨的新聞工作者就是這樣,為了理想,為了信念,為了黨和人民的新聞事業(yè)而奮斗,他們不知道仗還要打多久,新中國什么時候建立,更不會去想奪取政權后自己會有什么職務待遇,他們無怨無悔,孜孜以求,獻出了寶貴的青春年華,以至獻出寶貴的生命。
今年,中國共產黨成立100 周年,執(zhí)政72 年?;叵氘斈辏腥A人民共和國成立的時候,黨的新聞工作者在那激動人心的歲月、在那一刻都做了什么?
1949 年初,中國人民解放軍先頭部隊在1月31日進入北平,開始和傅作義部隊的城防交接,到2月3日大軍全部進城。在這個過程中,1月31日傍晚,隨著第一批部隊入城的有十幾二十位穿著軍裝的文職干部,他們是黨中央機關報《人民日報》的部分領導和工作人員,包括范長江、李莊等同志。國民黨設在北平的其北方主要黨報《華北日報》,由范長江同志帶隊接管;我父親李莊帶隊接管了國民黨中央社北平分社;然后他們又相繼接管了國民黨其他的宣傳機構。
從1949 年春黨中央“進京趕考”開始,整個春夏,都在積極籌備將在秋天舉行的政協會議,準備建立新中國。我父親稱之為令人激情澎湃的歲月。9月下旬,在北平召開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會議。
31 歲的李莊和他的同事們參與了政協第一屆會議和新中國開國大典的新聞報道工作。作為《人民日報》首席記者,8 天的政協會議,他始終在中南海懷仁堂現場采訪,每天在《人民日報》刊發(fā)一篇新聞通訊,全程見證并記錄了新中國成立的歷史時刻,成為有幸采訪人民政協一屆會議并有幸成為在新中國開國大典登上天安門城樓的為數不多的新聞工作者之一。
1949 年9月22日的《人民日報》,記錄了9月21日新政協開幕、也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開國盛典。一版上半版是中國人民政協第一屆會議上毛主席的開幕詞,毛澤東主席把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就是在世界的東方要建立怎樣一個新的中國,開宗明義、兩千多字就講清楚了。新聞頭條是新華社消息,肩題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盛典》,主題是《中國人民政協開幕》。倒頭條是社論,標題醒目扼要——《舊中國滅亡了,新中國誕生了!》。中間位置一篇通訊特寫 (即李莊8 篇開國通訊報道的第一篇),通訊的題目《“中國人從此站立起來了”——中國人民政協第一屆會議特寫》,引自毛澤東主席的開幕詞中一句話;通訊的最后一句——“讓那些內外反動派在我們的面前發(fā)抖吧”,也引自毛主席的原話,都加了引號。
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一共開了8 天,新華社發(fā)了多篇消息,《人民日報》逐日發(fā)表新聞特寫,記載了人民共和國誕生的過程。9月28日之前,《人民日報》的報眉上還是用的中華民國紀年,報頭下的社址是“北平王府井大街一一七號”。到了9月28日那天的報紙,變化就很大了,因為9月27日決定了很多事情,通過中國人民政協組織法,通過中央人民政府組織法,國都定于北平更名為北京,國旗、國歌及紀年均已確定。9月28日的報紙,報眉上的時間成為“1949 年9月28日”;社址由“北平王府井大街”改為“北京王府井大街”。
1949年9月22日《人民日報》一版,報道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盛典。
發(fā)表于1949年10月1日的《“慶賀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誕生”——記人民政協最后一天大會》,是李莊的第八篇也是最后一篇新聞特寫,現場記錄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的選舉和成立。通訊這樣寫道:“劉少奇宣布:‘到會有選舉權的代表共五百七十六人。’如數發(fā)下選票后,在我們開國史中最莊嚴的儀式正式開始。每一個人經過一度深思,立刻在選票中表達出自己的希望。其實代表們都是胸有成竹的,誰領導了中國的革命,誰把災難重重的中國人民解救出來,誰一定被選擇為中央人民委員會主席,他會繼續(xù)領導我們永遠走向勝利!”
李莊既要忠實記錄現場情況,也要引申、聯想,調動自己的積累?,F場情況,作為記者得自己觀察,沒有觀察到,沒有寫出來,就等于沒有為歷史留下記錄。特寫寫道:“整個過程是那么嚴肅認真,表現著政協會議自始至終的精神。毛主席仔仔細細寫好了自己的票,在四時二十分整,把票投進第三號票箱。”特寫還寫道:“執(zhí)行主席李立三說:‘有選舉權的代表都投票了,我們的投票是有效的?!藗儫崃夜恼?,慶賀投票手續(xù)的完美無缺?!痹谕ㄓ嵦貙懼?,許多都是有引號的,非常真實地把當時的情況反映出來:“七時三十分,執(zhí)行主席劉少奇宣布選舉結果。他一字一句地說:‘中央人民政府主席,毛澤東,五百七十五票?!珗龃硪恢缕鹆?,熱烈鼓掌。樂隊奏起‘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的樂曲。代表們合著樂聲的節(jié)拍鼓掌,其中并響著此起彼伏的‘毛澤東萬歲’的口號聲?!?/p>
1949 年9月21日至9月30日,人民政協第一屆會議舉行了8 天會議(其間休會兩天),《人民日報》刊發(fā)了記者李莊的8篇新聞特寫:《“中國人從此站立起來了”——中國人民政協第一屆會議特寫》《艱苦斗爭的成果——記人民政協第一屆全會第二天》《團結一致,建設新中國——人民政協第一屆全會第三天特寫》(陸灝)、《新紀元開始了——記政協代表關于國旗國都紀元的討論》《我看見了勇氣百倍的信心——記人民政協第四天大會》《熱愛領袖,嘲笑敵人——記人民政協第五天大會》《未來是屬于我們的——記人民政協第六天大會》《讓全世界認識我們的力量——記人民政協第七天大會》《“慶賀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誕生”——記人民政協最后一天大會》。
10月1日,上天安門城樓采訪報道的新聞工作者還是以懷仁堂采訪的這幾位同志為主:新華社的李普、侯波,人民日報社的李莊,還有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和新影的同志。中央臺的齊越和丁一嵐負責現場播音。李普同志在世時接受過采訪,談到開國大典報道,他有一張在天安門城樓上的珍貴照片。新華社攝影記者侯波專門給中央領導拍照,看到李普,給他拍了一張。后來我問我父親,那天你站在哪兒?他說我在旁邊站著呢!他沒有留下在天安門城樓的照片。后來他在新中國成立50 周年時的回憶文章中這樣寫道:“天安門永遠雄偉壯麗,1949年10月1日,我在毛澤東主席附近,看他用扭轉乾坤的巨手按下升起五星紅旗的電動開關?!?/p>
10月2日《人民日報》的版面,充分反映了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也就是常說的開國大典的實況,刊發(fā)了林韋、江夏、柏生、金鳳等眾多記者采寫的通訊、特寫、側記等等。記者們在天安門城樓、天安門廣場,在大學生游行隊伍里、群眾游行隊伍里、空軍受閱部隊飛機上……天上和地下,現場和外圍,用今天的話說,作了全方位報道。當然,在幕后默默無聞的還有夜班編、印、發(fā)等各環(huán)節(jié)同志們的共同努力。那個時候,黨的新聞工作者就是這樣忠誠于黨和人民的新聞事業(yè),忠于事實,忠于職守,最終,也就忠于歷史,為國家為民族留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的寶貴記錄。
1950 年6月,中國人民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經過22 年武裝斗爭剛剛爭得來之不易的和平生活,朝鮮內戰(zhàn)爆發(fā)。美國為了維護其在亞洲的霸權地位,推行侵略政策,在其后不久出兵朝鮮。1950 年10月,應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政府的請求,為保護我國東北地區(qū)的安全,中國人民志愿軍跨過鴨綠江,“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
時任人民日報社編委、記者部主任的李莊在接到赴朝鮮采訪的任務后,當即表示“到戰(zhàn)地采訪,求之不得”,“愿意不顧一切,全力以赴”。那是1950年夏,當時中央還沒有作出抗美援朝的決定。雖已親身經歷過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深知戰(zhàn)地艱險,父親還是義無反顧地告別妻子兒女,告別北京的和平生活,奔赴朝鮮戰(zhàn)地采訪報道。
1950 年7月至9月中旬,在中央的部署和人民日報社安排下,李莊作為中共中央機關報派出記者,與法國《人道報》的馬尼安(法國共產黨中央委員)、英國《工人日報》的魏寧頓(英國共產黨員)組成國際記者團,奔赴朝鮮戰(zhàn)場采訪,成為赴朝鮮戰(zhàn)地采訪的第一位中國新聞工作者。這次,他在朝鮮南北方采訪了50 多天,寫下《美麗的河山,勇敢的人民》《走在民主朝鮮的土地上》《“三八線”上》《罪證》《全朝鮮都和美國侵略者作戰(zhàn)》等十多篇訪朝通訊。
時隔數月,1950 年12月至1951 年3月,李莊擔任領隊,率《人民日報》記者赴朝鮮進行戰(zhàn)地報道。上次在朝鮮戰(zhàn)地采訪時險些犧牲的經歷、對妻兒的不舍和對未出世孩子的期盼,都沒有阻擋他赴朝的腳步,黨的新聞工作者的責任,敦促著他再赴戰(zhàn)地。父親的日記中,依依別情,躍然紙上。
下午一時,車離北京東站,培藍 (指我的母親趙培藍)及安崗、友唐等同志送行。離別本來是不好受的,但是,為了抗美援朝,說不得許多了。我懷著一種悲壯、惜別的復雜的心情,向我們的首都告別。我在汽笛聲作、車已徐行的時候,看見培藍眼睛上一層明晰的淚光。我在《美麗的河山,勇敢的人民》一文中,曾經寫過朝鮮母親及妻子的淚光,這種淚光,在北京又看到了。在我“凱旋”的時候,培藍也會“破涕為笑”吧。(1950年12月2日)
這次,父親在朝鮮戰(zhàn)地度過了艱苦卓絕的99 天,共記下72 篇日記,寫就《被人們歡呼“萬歲”的部隊》(因為部隊番號要嚴格保密,故“三十八軍萬歲軍”未能在當時叫響)、《“皇家重坦克營”的覆滅》等膾炙人口的通訊。這次入朝,因中、美都已出兵朝鮮,又因正在最寒冷的冬季,故而戰(zhàn)爭環(huán)境和自然環(huán)境都更加殘酷。
前線很苦,卻并非是熬過苦頭就算勝利了,戰(zhàn)士要行軍、打仗,記者要采訪、寫稿。朝鮮前線采訪的困難和危險是難以想象的。父親說:“我親眼看到許多朝鮮戰(zhàn)友和中國同志同時犧牲在中國的抗日戰(zhàn)場上,我去朝鮮采訪,早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p>
盡管戰(zhàn)地條件艱苦,父親總能從中尋找不一樣的樂趣。他說,寫稿時也有一樂,坐在山坡上觀察美國戰(zhàn)斗機往來搜索目標,飛機有時飛得很低,甚至可以看得清駕駛員。父親坐在巖凹處,敵人或者看不到,即使發(fā)現了也只能看看?!袄献影残内s稿,其奈我何!”
李莊朝鮮戰(zhàn)地日記手稿
在戰(zhàn)地,什么都是缺乏的。因為沒有墨水(只有趕到志愿軍總部或相對高級別的指揮部才能找到藍墨水),寫東西的時候就考慮盡量去掉不必要的字。父親苦中作樂地感慨:“簡練由于墨水,實在有意思。”
父親深知自己肩負的責任。為了報道好前方戰(zhàn)況,報道好這群“最可愛的人”,他不能懈怠,卻又下筆慎重,苦苦尋求采訪、寫作的突破口。父親在日記中提醒自己,“生活;思想;材料;技巧。多想想就有了?!薄啊疄榱丝姑涝?,保家衛(wèi)國’。這個口號是響亮的,但如不能和每個人的具體情況聯系起來,從其具體的要求、思想出發(fā),就顯得十分平庸、一般化了?!?/p>
父親對稿件的要求一直是嚴苛的,一篇稿件往往改好幾遍,即使是已見報的稿件,如發(fā)現有可改進的地方,他還會用筆在報紙上修改。在朝鮮戰(zhàn)地,父親對新聞稿件的要求并沒有因為條件的艱苦而降低,反而更加執(zhí)著地探求新聞寫作的更高境界。他還要求自己“每次戰(zhàn)后要寫出其特點……能再孕以戰(zhàn)士的思想感情,始為力作”。
通訊《被人們歡呼“萬歲”的部隊》《光輝的阻擊戰(zhàn)——漢江南岸戰(zhàn)斗紀實》《“我們打出去”——漢江南岸戰(zhàn)斗紀實》,都是父親坐在積雪的山溝中寫就的。沒有防空洞可鉆,他在一處石巖下,踩著盈尺積雪,用膝蓋頂著稿紙寫稿,每寫幾下就要呵一呵凍住的鋼筆,他在日記中說那時“手凍木了,不是寫,而是畫”。這幾篇稿件,父親幾易其稿,精益求精,不斷思考改進的空間。
父親的一貫思想是,“戰(zhàn)地記者的崗位在前方,在戰(zhàn)地”。正因為此,他總是力求到離戰(zhàn)地、離戰(zhàn)士們最近的地方去。為了寫《被人們歡呼“萬歲”的部隊》,他在時間特別寶貴的情況下,擠出一星期時間與當時的38 軍112師的戰(zhàn)士共同生活,一起吃一起睡。即便這樣,他還認為“不能親自在火線上,趴在戰(zhàn)士身邊,體驗體驗生活,亦為大憾事”。
父親朝鮮戰(zhàn)地通訊的絕大多數稿件,人物形象豐滿,故事情節(jié)生動,有著細致入微的心理刻畫和細節(jié)描寫。后人評價說“作品的新聞性、思想性、藝術性俱佳。生動、細膩的新聞敘述方法改變了以往戰(zhàn)地報道存在的單調、僵化、枯燥乏味的狀態(tài)”。
2017 年8月,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山河筆——李莊朝鮮戰(zhàn)地報道》一書,其出版前言中寫道:本書四部分內容相互呼應,各有側重,生動還原了朝鮮衛(wèi)國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前線的情境,體現了黨的新聞工作者對黨和國家的忠誠、對前線戰(zhàn)士的關愛;體現了一位戰(zhàn)地記者不懼生死的大無畏精神、嚴謹負責的職業(yè)操守和倚馬可待的新聞功力;體現了一位丈夫、父親對遠方親人的牽掛,對正義戰(zhàn)爭必將勝利的堅定信念。
俱往矣,百年風云激蕩,百年盡展輝煌——這其中,也承載著黨的新聞出版工作者和中共黨員優(yōu)秀記者在不同歷史時期作出的重要貢獻。鄒韜奮、范長江、鄧拓、穆青、李莊……他們是永葆紅色初心的黨的新聞工作者,他們作為個人,作為中共黨員中的優(yōu)秀代表,可能只是歷史長河中的一掬浪花;但黨和人民新聞出版事業(yè)的浩浩長河,前波后浪,正是無數這樣的浪花匯流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