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亞中
離開小城很多年了。
那年我14歲,在今天看來無疑是我人生的分水嶺。我報考了一所外地的學校,我和我的同學們是這所學校錄取的首屆學生,而我是第一個報到的新生。
長長的綠皮火車載我一路向東,在一個有著斑駁墻壁的小小火車站下了車。學校距此只有200米左右——解放東路39號,是市直屬機關(guān)單位,臨時校區(qū)。
這是個海濱城市,風從海上來。眼前光潔剔透的青石板小路,天空高遠,碧藍如洗,流云散盡,黃燦燦的銀杏葉覆滿枝頭,或在風里漫天翻飛,陽光從樹影里傾瀉下來,灑了我一身的碎片,純粹透明。忽聞深情而蒼涼的歌聲,直觸心底:“我?guī)е鴫艋玫钠诖?,是無法按捺的情懷,在你不注意的時候,請跟我來……”這是我最初聽到蘇芮的聲音,在心里回蕩了30年。我的腳步在異鄉(xiāng)的土地上停駐,我被和煦的光芒無盡包圍,無比溫暖又有些恍惚,身世飄零之感被深深治愈。
漸漸進入了冬季。周日我和同學們?nèi)ノ幕瘜m看話劇,這種藝術(shù)的表現(xiàn)形式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之后,當我在熒屏上看話劇《雷雨》《暗戀桃花源》,總會想起那年置身于劇場,第一次看話劇的情景。
冬天還沒有結(jié)束,新校舍建好了。我們坐上卡車,在暮色蒼茫里與老校區(qū)和做校工的老奶奶告別。她的白發(fā)在風中凌亂,不停地用手抹眼淚。在成長的年輪里,我逐漸明白,人生不過是一場又一場的聚散離合,有緣無緣皆是緣。
新校舍坐落在郊外,三面是碧綠的莊稼地,陌上花開的時候,春天也就來了。
我去了宿城。水庫在群山的懷抱里,像一顆碧綠的寶石,令人驚嘆。保駕山在水庫之南,相傳,唐王李世民被困于此,后被救駕。我們的練習本上印的就是保駕山的圖片,我天天看它。臺南鹽場和臺北鹽場因分別位于云臺山南北而得名。海英草在風中瑟瑟,一塊塊鹽田縱橫交錯,鋪到天邊,水天相連。
春深似海,我想去東磊看有著800年風月的玉蘭,我想在一個滴露的清晨,在暮色般的黑發(fā)間,簪上一朵沁香的花兒。我想,它聽得見我唇邊流出的歌聲,然后和輕輕拂過的南風,一同與春天靜靜告別。
當水塘里蛙聲一片,就要放暑假了。
我記得那個小小的火車站,四通八達。吉他手張海波《人生小站》的歌聲溫潤了我們的整個夏天:“記得那是夏季,天氣多風又多雨,也許純粹是偶然,在這小站遇見你……”畢業(yè)那天,我們是在夜色里離開小城的,月臺上站滿了送行的同學。從此一別天涯遠,山水再難相逢。
所學的專業(yè)晦澀枯燥,我開始大量閱讀文學作品,對文字有了敬畏,把塵世的喧囂擋在身外,我看到了更為美好的世界,并且為之癡迷。多年以后,我得知浮萍般散落在各地的同學,只有極少數(shù)的幾個從事所學專業(yè)以外,其他人早已改行,這讓我不禁感慨世事難料。更讓我難以接受的是幾位同學的英年早逝,我們在最純真的年齡里結(jié)為同窗,他們卻早早結(jié)束了人生的旅程。特別是雪妮的離世,對我無疑是沉重的打擊,我很想念她。我知道,在某一個黎明或者黃昏,我會默默無言地坐下來,作為生命的觀者,細數(shù)窗前的雨滴和門前的落葉,細數(shù)過往的悲歡,指尖掠去深深歲月里的聲聲嘆息。
在一個細雨霏霏的清晨,我在闊別多年后,再次來到解放東路39號。原來的機關(guān)單位改成了旅社,對面的華僑商店不復存在,小賣部也成了《揚子晚報》的發(fā)行部。解放路上的梧桐樹郁郁蔥蔥,雨絲從樹葉間飄落下來,淋濕了我的發(fā)梢。新華書店和咖啡屋在雨中靜默,街角的土特產(chǎn)商店正在拆遷,斷壁殘垣,門頭上依然是當年的字跡。我默默地走在梧桐樹下,在這座城市的諸多往事涌滿眼簾時,蘇芮的歌聲穿透了歲月:“當春雨飄呀飄的飄在,你滴也滴不完的發(fā)梢,戴著你的水晶珠鏈,請跟我來……”街頭轉(zhuǎn)角處,沒有故人和我邂逅。
流年暗轉(zhuǎn),在漆黑的不眠的夜里,我會想起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從前,恍如隔世。我仿佛再也沒有見過像在小城的第一個秋天那般明媚的陽光,讓我如此刻骨銘心。多年以來,命運每每以痛示我,徹骨的涼薄,我在佛前深深俯首,淚落如雨。佛含笑不語,宛若那年的明媚秋陽,有著普世的光芒,在所有冗長而黯淡的歲月里,引領(lǐng)我摸索前行,燃盡我一生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