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凡
不論清晨和傍晚,只要晴天,太陽、月亮都愛在我家的后山上,爬來滾去。
我家住在一個小山村,說是村子,可只有三四戶人家,又住在孤山上,周圍全是河流。遇上夏天暴雨漲水時,就不能上學(xué)了,常常背著母親縫制的書包,戴個雨帽,眼巴巴地看著河對岸的同學(xué)向快樂出發(fā)。
我的母親,仿佛門前清清亮亮的小溪,以慢悠悠的腳步丈量著歲月,有著與生俱來的大家閨秀的氣息,有著和棉花一樣溫暖的性子,一個斗大的石頭也激不起個浪花兒,卻有淙淙流水一般的話語,一浪蓋過一浪。
小時候,每天早上母親早早起床,千呼萬喚叫我起床,我總是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卻用清脆而明亮的聲音回答:“起來啦!起來啦!”心里直嘀咕,“怎么能這樣啊!”不痛不癢地三五分鐘叫一次。偶爾,父親早起,一次性把我拎起來。父親雖然霸氣,但是,我就喜歡這樣,一派軍人作風(fēng),做事干脆利落。
母親同父親一樣,身材高大又非常健壯,在生產(chǎn)隊(duì)都是好勞動力。記憶中,別的孩子家都有奶奶做飯,我卻每天要提前一節(jié)課回家,端著個小凳子,站到鍋臺邊做飯、洗碗。常常是飯做多了,我會多吃一些;做少了,我會說今天我不餓。父母和鄰居們都喜歡乖巧懂事的我。有一次煮粥,米下得太多了,加一瓢水,不一會兒煮稠了,我就再加,再煮……那時的柴鍋灶,鍋比現(xiàn)在大,眼看著一大鍋米粥,心里直犯愁,擔(dān)心母親回家會叨咕我。我就趁父母回家前,趕緊給兩頭小豬舀兩瓢。它們可能是餓了,也可能沒有吃過這么好的白米粥,兩頭小豬擠破頭,爭搶著大口吞食。誰承想,僅僅吃了一口,就瘋了一般在豬圈狂蹦。我心想,至于這么開心嗎?可是,它們跳完了,還遠(yuǎn)遠(yuǎn)站著,愣愣地、膽怯地向石槽方向瞅著,可就是不肯來。我的心瞬間開始狂跳,心說,快點(diǎn)吃呀,不然父親母親馬上回家了,我就慘了。我急中生智,快速跑進(jìn)廚房,舀一瓢涼水,加一勺鹽,倒進(jìn)石槽。它們可能看到我又倒好吃的,立馬故技重演,這次沒有讓我失望,一會兒吃了個干干凈凈。時隔多年,兩頭小豬在豬圈狂蹦的鏡頭,還令我時時暗笑。
放假了,別家孩子都到地里幫家里干農(nóng)活兒,我父母舍不得我去地里做粗活兒,只讓我在家做飯。我自然是開心的,不用去曬太陽了。有一天,從鄰居姑姑家借了一本《三國演義》,我如獲至寶,趁父母下地干活兒,躲進(jìn)門口草垛子里看起來。在那個沒有課外書籍的年代,即使似懂非懂,我也瞪大眼睛使勁兒看,使勁兒把書里的人物和故事情節(jié)以囫圇吞棗的形式,往腦殼子里硬塞,以至于忘記本職工作。那時候,家里既沒有鬧鐘,也沒有手表,時間都是憑感覺。只聽路上隱隱約約有人說話,感覺大事不妙,應(yīng)該是收工了。我趕緊生火做飯,我想趕在父母回家之前把飯做好,還沒等水燒開,就把母親早上搟的面條丟進(jìn)鍋里,蓋上蓋子大火燒。等父母回家,每人一碗,父親吃了一口,問我:“娃子,這面條是不是水沒有燒開,你就丟進(jìn)去了?”我怯生生地說:“開了,開了?!边呎f邊移步,出了門口撒腿就跑,藏到六奶奶背后。好不容易熬到開學(xué),我像小燕子一樣歡快地唱著、跳著上學(xué)去了。
后來,老師不允許我天天請假回家做飯,我才得以解放。桐樹開花的季節(jié),是同學(xué)們最開心的時候。上學(xué)和放學(xué),桐樹枝都會隨風(fēng)向同學(xué)們招手,梧桐花喇叭似的高喊:“快來和我們一起捉迷藏??!快來捉迷藏??!”同學(xué)們哪里禁得起誘惑,紛紛飛奔過去,不由分說,個個兒猴子似的往樹上爬。然后,石頭剪刀布或者抓鬮,誰輸了誰當(dāng)瞎娃。用一塊方巾蒙著眼睛,去逮同伴,逮著誰,誰就做瞎娃。直玩到饑腸轆轆,才肯罷休?;氐郊依锏却业?,要么是母親的一頓念叨,要么是父親的高聲呵斥。那一次,是我一生難忘的。因?yàn)橥砘丶?,父親竟然動手打了我(也只打了我這一次,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哭著、蹦著,非要說耳朵聽不見了。這下不得了了,母親也跟著哭起來,邊哭邊念叨:“你把娃子打壞了,你想打來打我,耳聾三分癡啊。”這時,我悄悄地從指縫里看父親的表情,結(jié)果看到,我那五尺高的父親坐在門外,眼淚吧嗒吧嗒直往地上滾。我心想,看你以后還打我不。
用母親的話說,三天不挨打,我就會上房子扒瓦。第三天中午,放學(xué)與同學(xué)分手后,在離家兩三百米遠(yuǎn)的后山上,我一個人想上柿子樹玩。根本不用多想,我噌噌往樹上爬,雙手緊握樹枝,站在細(xì)細(xì)的枝丫上,越搖越得勁兒。四五分鐘光景,樹枝禁不起我的折磨,咔嚓一聲,我應(yīng)聲隨樹枝一個筋斗直接著地?!鞍选蔽业氖謩潅?,臉劃傷了,更慘不忍睹的是,我的粉底紅花的新襯衣,硬生生地剮了個口子。我看四下無人,哭也沒用,就忍痛慢慢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往家挪著小步。到了家門口,看見父母在忙著做飯,我趕緊溜進(jìn)家里。吃飯的時候,我把衣服破口捂住,對母親說:“我想說個事兒?!蹦赣H說:“啥事?你說?!薄拔疫€有個條件,你得答應(yīng),如果不罵我,我就說?!蹦赣H說:“不罵你?!比缓螅矣挚蓱z巴巴地轉(zhuǎn)向威嚴(yán)的父親,瞪大詢問的眼神,父親說:“你說?!薄澳帽WC啊。”我是被打怕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又補(bǔ)充一句。父親這次好干脆:“不打,也不罵,你只管說?!蔽野咽致崎_,露出破綻,心疼地看著我的花衣服。父親一言不發(fā),母親滔滔不絕說個不停:“你看你,嶄新的衣服,穿上都搞亂了,還有呀,你看哪個娃子穿新衣服了……”我說:“弟弟也有新衣服,他從沙坡上往下滑,幾天就搞破衣服,你們都不吵呢?”這時,父親發(fā)話了:“都答應(yīng)娃子不吵了,就不吵?!蔽夜烙?jì)前兩天的事,父親還心疼著,心里竊喜,這一關(guān),我又僥幸逃過了。
我很疑惑,那年月,為什么父母不心疼我的傷口,卻心疼我的一件衣服。
我的童年時光,是美好的,是有趣的。如今閑暇,用有情有義的筆撿拾記憶,抒寫自己的春秋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