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頻
我喜歡宋儒周敦頤對蓮的傳神描寫:“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yuǎn)益清,亭亭凈植……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痹谶@里,蓮的風(fēng)骨,蓮的柔美,蓮的風(fēng)情,蓮的古韻,展露無遺。
家鄉(xiāng)村子里溝坑、陂池很多。在夏季,密密麻麻的荷葉擠滿了水面,遠(yuǎn)遠(yuǎn)望去,水塘似一塊綠色的大布。偶爾去看,只見一枝枝或粉紅或純白的荷花,裊裊娜娜,被荷梗擎出水面。有蜻蜓飛來,停在花瓣上,有時幾分鐘不動,有時轉(zhuǎn)身又飛到另外一朵上。倘使兩只蜻蜓偶遇了,還會竊竊私語?;ò暝趬嬄涞囊粍x那,與水影深情一吻,場面唯美而空靈。
至于羞澀的菡萏則躲在荷葉下,悄悄地?fù)u曳,一般人看不到。夏日陽光越是毒辣,蹲在大圓荷葉上的青蛙越是呱呱叫個不停。麻雀在池邊樹上叫出尖銳的調(diào)子,估計是在說“太熱了”。毛色灰黃的一群鴨子,則躲進(jìn)香蒲叢里覓食魚蝦。迷人的水韻,讓記憶里的水墨畫愈加清晰,還帶著一縷吹不散的荷花馥氣。
看過很多大師以荷為題材創(chuàng)作的畫。齊白石的荷畫天真爛漫、真率剛健,他在《荷塘》畫作上寫有一首七絕:“少時戲語總難忘,欲構(gòu)涼窗坐板塘。難得那人含約笑,隔年消息聽荷香?!崩锩嬗涗浟她R白石年輕時,與某位少女相約賞荷的零碎情史。張大千所畫的荷花作品非常多,看他的荷花畫冊,可見一些畫作的左上方有一方篆文鈐印,仔細(xì)辨別,竟是“三十六陂秋色”“冷香飛上詩句”“塘坳閑意思池面好豐神”等詞句,這些荷花形象娉娉婷婷、雍容高貴。黃永玉在北京郊區(qū)建起一座占地六畝的“萬荷院”,里面有一方占地兩畝多的大荷塘。他的畫作有一種筆觸鮮艷、色塊明亮的厚重氣質(zhì)。這三家各有千秋,難以評出高低。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边@是古人富有生活情趣的實(shí)錄,每個字里都流淌著江南的明麗與舒朗。元末的倪云林,攜美酒、戴箬笠、乘蘭舟、蕩桂棹,搖到藕花深處,彈箏、吟詩、賦詞,陶然忘機(jī)。這是如今為工作、生活疲累奔波的人所不敢想象的理想生活狀態(tài)。倘是月夜,明月下的荷池,被一片朦朦朧朧的煙嵐所籠罩。一個曠達(dá)的人,聽蛙鳴而樂,枕月色而眠,應(yīng)是大瀟灑的風(fēng)度。下大雨之時,雨滴砰砰地摔在清圓的蓮葉上,好似樂坊敲響的鐘磬。云開雨散后,荷花更加風(fēng)情萬種,迷倒眾生。
童年曾在蓮池里摘蓮蓬,因?yàn)闆]有戴長袖套,胳膊被荷梗上的小刺劃傷了皮肉,雖不甚癢,卻不美觀。剝開蓮蓬青色的殼,吃著清香的蓮子,很快驅(qū)散了那絲絲煩悶。
藕帶,色如羊脂,形如毛筆,古名藕簪、銀苗等。鄉(xiāng)下呼之為“藕梢子”“藕舌子”。有時候,我還會扎猛子,沉到水底,摸到荷葉的根莖,抽出一條嫩雅樸鮮的藕帶,放到岸邊,再扎下去抽。循環(huán)往復(fù),不到半個小時,便有了二十幾根。因它價格高,好出手,一般舍不得吃,母親拿去賣給菜販子,換回一點(diǎn)油鹽。它不可久放,久放會發(fā)黑,還咬不動。炒、拌、煎、蒸、炸、熘皆可,但只有清炒才能發(fā)揮它的本來味道。最近幾年又流行吃酸辣藕帶,用刀將藕帶斜切成細(xì)長的小段,撒鹽略腌。放油入鍋,大火燒,放進(jìn)紅辣椒細(xì)絲,翻炒一下,再倒入藕段,翻炒兩三分鐘,最后溜入香醋,便可起鍋。這樣的炒法,吃起來細(xì)脆無筋,鮮、香、辣、爽。
秋冬季節(jié),農(nóng)人還會在淤泥下挖藕,粗如成人手臂的藕,燉湯、清炒皆宜。說到燉湯,必須用文火煨到肉爛脫骨,這樣吃起來口感粉糯軟綿。飲一口湯,濃釅清甜,藕香與肉味纏綿悱惻,難舍難離。
秋冬,蕭蕭疏雨亂枯荷,無人能唱采蓮歌。小軒欹枕,檐影掛星河。蕪野蒼蒼,煙水茫茫。一陂枯荷,或折斷或挺立,甚至還有焦灰的葉子扎入水下。
殘荷,是農(nóng)人眼中的普通物,卻是詩人詩中的凄美句子,拈來即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