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新成
美國總統(tǒng)拜登上臺后,最引人注目的外交舉動,一個是出席七國集團慕尼黑安全會議,高調宣稱美國的“大西洋歸來”;另一個是舉行美印日澳四國首腦視頻峰會,打造印太同盟。總統(tǒng)上臺伊始就環(huán)繞世界三大洋搞“團團伙伙”,這無論在美國總統(tǒng)執(zhí)政史上,還是在美國外交史上都不多見,足應引起注意。這種結盟外交究竟意味著什么?其前景如何?我方應如何應對?為回答這些問題,不妨對西方的“結盟外交”進行一番歷史考察。
這需要從歐洲中世紀說起。歐洲中世紀是封建時代,但他們的封建(feudalism)與我們不同,把feudalism一詞譯為“封建”本身就不妥當,這是題外話暫且不談。最大不同表現(xiàn)在政治體制上,我國是大一統(tǒng),西歐是等級制。所謂“等級制”即土地逐級封授,授予者叫封君,受封者叫封臣,而封臣可以把其土地進一步分封,在次級分封中,他是封君,而受封者是他的封臣。這種分封制貌似有序,但有一個致命“硬傷”,即“我的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說白了,就是“我的下級的下級不服從我的指揮”,這就為“臣下”留下了鬧“獨立”的空間。更要命的是,封臣可以隨意改換門庭,這個主子不合吾意,立馬投靠另一個主子。更有許多封臣為擴大封土向多個封君效忠,這樣在理論上他就有義務為每一個封君去打仗,如果封君之間發(fā)生糾葛,這個封臣為誰賣命,就看他與誰“結盟”了。分封關系錯綜,必導致矛盾糾紛,騎士風塵仆仆到處打仗遂成為歐洲中世紀的一道風景;主仆關系松散,必造成敵友互換變幻莫測,“結盟”成敗就成為戰(zhàn)場的勝負手。整個西歐中世紀,說“無日不戰(zhàn)”“無處不盟”,恐不過分。
進入近代,封建不再,民族國家興起,但歐洲仍處于“割據(jù)”狀態(tài),因為這些所謂民族國家正如《歐洲史》作者[英]諾曼·戴維斯(Norman Davies)所言,不過是以“君主與臣民的統(tǒng)一意志”替代了封土制下的離心傾向,然而歐洲民族國家即以封建公國為基礎,歐洲必呈現(xiàn)小國寡民的局面。及至17世紀,歐洲國家仍多如“蚊蚋”[英國首相小皮特(William Pitt the Younger)語]。在這種局面下,英法、神圣羅馬帝國等少數(shù)大國長存吞并之心,懷稱霸歐洲之意,導致近代歐洲仍戰(zhàn)火不斷。法國國王路易十四(Louis XIV,1638—1715年)開風氣之先,一朝發(fā)起四次大規(guī)模戰(zhàn)爭,前后持續(xù)29年。面臨入侵,小國唯有抱團自保,或攀附大國以存,再加上大國彼此傾軋中也需要拉幫結伙,所以在歐洲文藝復興至19世紀發(fā)生的100多場重要戰(zhàn)爭中,每每出現(xiàn)這樣或那樣的聯(lián)盟體。即使未介入戰(zhàn)爭,也要結盟自保,只是方式“浪漫”:“讓強者去打仗,而你幸運的奧地利,結婚吧!”(歐洲古諺)
為說明近現(xiàn)代歐洲國家的結盟現(xiàn)象,下面通過三大戰(zhàn)事從16世紀至18世紀各舉一例:
16世紀初的意大利戰(zhàn)爭(1494—1514年)。這場戰(zhàn)爭持續(xù)20年,因法國國王查理為收回名義上享有權利的意大利半島領地而引起,戰(zhàn)火燃及法國、德意志、意大利和伊比利亞半島,計有意大利城市國家、卡斯提爾王國、阿拉貢王國、法國、英國、瑞士、神圣羅馬帝國、教皇國等多個主權實體卷入,彼此之間因形勢變化,隨機形成不同的聯(lián)盟組合,包括由教皇亞歷山大六世牽頭、有伊比利亞半島卡斯提爾王國和阿拉貢王國以及意大利諸城市國家參加,針對法國的“威尼斯同盟”;法國與卡斯提爾王國共同對抗威尼斯的“法西同盟”;以教皇伊利烏斯二世為首,由法國、卡斯提爾王國、神圣羅馬帝國組成,對付野心勃勃的阿拉貢王國的“康布雷同盟”;教皇國與阿拉貢王國、英國、威尼斯、瑞士各州組成的反法“神圣同盟”。最終法國戰(zhàn)敗,戰(zhàn)爭以法國國王路易十二與新教皇列奧十世達成和解而結束。
17世紀的30年戰(zhàn)爭(1618—1648年)。這是一起由神圣羅馬帝國內部諸侯紛爭引起,因宗教改革運動后又產(chǎn)生天主教和新教的尖銳對立,最終演變成歐洲首次全員混戰(zhàn)的戰(zhàn)爭。戰(zhàn)爭以兩大同盟對抗的方式展開,一方以德意志新教諸侯和瑞典、丹麥、法國為主,得到荷蘭、英國、俄羅斯的支持,稱為“新教同盟”(法國是信天主教的,但是為了稱霸歐洲和新教國家站在了一起),另一方以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德意志天主教諸侯和西班牙為主,并得到教宗和波蘭的支持,稱為“天主教同盟”。戰(zhàn)爭最后以簽訂《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結束。
18—19世紀之交拿破侖戰(zhàn)爭(1793—1814年)。這是一場法國圖謀稱霸歐洲的戰(zhàn)爭,其他國家建立的反法同盟達七次之多。然而反法同盟并非鐵板一塊,內部勾心斗角,彼此防范,有些成員國出于自身利益甚至不惜認敵為友,與法國結盟。算上這種“奇葩”同盟,拿破侖戰(zhàn)爭中至少建立過10次同盟,其組合方式令人眼花繚亂:1799年,奧地利、俄羅斯和英國結盟;1801年,法國、英國、奧地利結盟;1804年,奧地利、英國和俄國結盟;1807年,俄法結盟;1808年,法國、西班牙結盟;1814年,英、奧、普、俄結盟,后有瑞典、西班牙、荷蘭加入。1814年9月—1815年6月,為制裁戰(zhàn)敗的法國,俄、奧、普、英在維也納召開會議,組成四國神圣同盟。
20世紀兩次世界大戰(zhàn)和冷戰(zhàn)期間的結盟史,眾所周知,此處不贅述。
綜上所述,可以發(fā)現(xiàn)西方結盟外交具有如下特點:第一,結盟是慣性思維,有歷史傳統(tǒng)。第二,結盟通常與戰(zhàn)爭相連,是對抗思維的產(chǎn)物,因現(xiàn)實或假想的敵人而存在。第三,結盟通常打著意識形態(tài)的招牌,十字軍的“基督教”、30年戰(zhàn)爭中的“新教”和“天主教”、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的“自由民主”莫不如此。第四,盟友關系并不牢固,近代西方政治學的奠基人馬基雅維利(Niccolò Machiavelli,1469—1527年)曾宣稱,為了國家利益對外國說謊是正義行為,在他那個時代,外交官已是“騙子”的同義詞。拿破侖戰(zhàn)爭中,同盟建得快,散得也快,英國是反法同盟的后臺組織者,但多次遭到背叛,陷入被孤立的窘境。史家指出,拿破侖戰(zhàn)爭中這種朝三暮四的現(xiàn)象正是后來西方結盟外交的基本范式。第五,結盟多從主權和安全角度出發(fā),經(jīng)濟利益的考量并不多見。
再說中國。也從封建社會說起。中國地處亞歐大陸東部邊陲,東面臨海,西邊和南邊為高山阻隔,北邊是冰天雪地。近代以前是一個自成體系的大一統(tǒng)國家,與外界有夷夏之分、宗屬之別,卻無“國際關系”,因此沒有結盟的歷史。鴉片戰(zhàn)爭以后,中華民族對慘遭各種帝國主義國家聯(lián)盟野蠻侵略、掠奪與蹂躪的經(jīng)歷刻骨銘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一直是不結盟運動的堅定支持者。改革開放以后,特別是中共十八大以來,面對經(jīng)濟全球化的新形勢,我國本著建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宏大構想,主張國家之間建立結伴不結盟的伙伴關系。結伴與結盟的根本區(qū)別在于:第一,它的指向是結伴國家經(jīng)濟社會共同發(fā)展,推動根本意義上的全球安全,而不是一國一時的得失;第二,其思維起點是合作,而不是對抗,也不針對任何第三方,且無意識形態(tài)色彩;第三,主張真誠協(xié)作,互信協(xié)商,爾虞我詐、“朝秦暮楚”是為伙伴所不齒的行為。結伴原則為國際關系提供了新的價值取向,為人類和平提供了新的行動方案。然而,它不在西方的外交語匯之中,讓他們理解和接受恐怕要有一個長期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