梶井基次郎《山崖上的情感》小論

摘 要： 《山崖上的情感》是梶井基次郎在湯島療養(yǎng)時期的短篇代表作之一，梶井將對窺視崖下的窗戶擁有強烈興趣的兩位青年的對話和心境變化作為故事主線，窺視者透過“窗戶”看見的不僅是人世間的悲歡離合，隱藏在窗內(nèi)的是對生死的無力感與對人生的虛無感。本文嘗試著以“窗戶”這一意象為切入口對這篇立意新穎的小說進行研究。文章主要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以小說中對“窗戶”的具體描寫為中心；第二部分主要從窗戶之內(nèi)與外，窗戶之生與死，窗戶之現(xiàn)實與理想這三個層面來探討“窗戶”的象征意義。

關鍵詞：梶井基次郎 窗戶 生 死 幻想

梶井基次郎（1901—1932）生于大阪，自幼身染肺結核，是少數(shù)生前無名，死后卻得到價值肯定的日本作家。梶井創(chuàng)作生涯短暫，一生只留下了二十余篇短篇小說。由于飽受病痛折磨，梶井擅長以象征的手法及病態(tài)的幻想構織出病者憂郁的世界，以死亡為背景對生命的描寫成為梶井文學的一個精妙之處。梶井的短篇小說《山崖上的情感》完成于伊豆湯島療養(yǎng)時期，也就是以“暗”為中心的第二創(chuàng)作時期。但是與同一時期作品《冬日》 《冬之蠅》中所顯現(xiàn)出強烈的對于死的絕望感相比，《山崖上的情感》更偏向于俯視死亡的超脫感，但同時也顯露出對于生的渴求，妄圖掙脫死的命運。

一、“窗戶”之真實

《山崖上的情感》以“一個悶熱的夏天夜晚，山手町的某個咖啡館里有兩名青年在聊天”a作為開篇。隨著談話的深入，雙方發(fā)現(xiàn)彼此都對窺視“窗戶”持有莫名的興趣。微醉的青年生島將窗戶的魅力、自己對窺視別人的床事有種“特殊的執(zhí)著”以及“在山崖上對一個窗戶產(chǎn)生過那樣的興趣”告訴了初次見面的石田。被某種隱秘的欲望驅使的石田連續(xù)幾晚都走到生島所說的山崖上眺望山下的城鎮(zhèn)，第一晚他看見“有一扇窗里，一個身著運動裝的男子在踩縫紉機。屋頂上的黑暗中浮現(xiàn)出許多晾曬的衣物，那里大概是洗衣店吧。另一扇窗里，一個人戴著耳機在專心聽廣播?？吹侥侨藢Ｐ闹轮镜哪樱路鹚亩呉材苈犚姀V播中細弱的聲音”b。“其中的一扇窗戶里掛著破舊的蚊帳，旁邊的窗戶里一個男人發(fā)呆似的靠在欄桿上向外探出身子，再旁邊看得最清楚的窗戶里，衣柜旁邊的墻根立著一個被燈光照亮了的佛龕”c?！拔葑永镆粋€禿頭老人和一個看起來像客人的男人隔著煙灰缸相向而坐?？戳艘粫海瑯翘荨腥它c頭向她道謝”d。在最后一晚，石田透過窗戶看見了“隱藏在黑暗中的性愛畫面”以及“醫(yī)院里病人的瀕死場景”，受到雙重打擊的石田感覺到了一股超越物哀的無常之感。

二、“窗戶”之意象

在梶井的文學作品中，“窗戶”作為一個具體意象登場的場景并不在少數(shù)，例如同時期作品《心中的風景》和《冬日》都是以主人公透過房間的窗戶凝視著外面這一場景作為小說的開篇，可以說病弱少年透過“窗戶”向外眺望這一畫面已經(jīng)成為梶井文學的一種定向表達形式。如在其處女作《檸檬》中主人公也是透過附近果子店鎰屋二樓的玻璃窗向外眺望那家藏有“檸檬爆彈”的果蔬店，由此可見“窗戶”在梶井文學中并不單單只是作為故事的素材或者場景的布景出現(xiàn)，而是作為一個具體的意象來實現(xiàn)作者內(nèi)部和世界外部的連接。

（一）“窗戶”之內(nèi)與外 梶井在其文學作品中反復使用“窗戶”這一意象，但在《山崖上的情感》中主人公視線的落腳點卻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由以往的自然風景變成了人事。例如在同一時期作品《冬日》中主人公堯透過“房間的窗戶向外望去，可見地處低洼的院落和立于大門旁的樹木繁葉日漸凋零”e?！抖墶分兄魅斯霸诔ㄩ_的窗戶前半裸著身體曬太陽，一邊還眺望著如內(nèi)灣一樣熱鬧非凡的溪流上空”f。但在《山崖上的情感》中生島喜歡“獨自站在山崖上眺望著一扇扇敞開的窗戶，想看見別人的床事”g，受到誘惑的石田站在山崖上視線也投向崖下城鎮(zhèn)的一扇扇窗戶里，石田看見的是人生百態(tài)——“有洗衣店的老板，有聽廣播的男子，有正在會客的年邁夫婦……”不論是生島想要窺視的床事，還是石田已經(jīng)窺視到的人事，梶井都將其視線轉換為窗戶之內(nèi)，而在窗戶之內(nèi)有個顯著的特征——光的存在。但生島和石田的窺視地點是在“沒有人家，道路越來越暗，腳下只有一盞電燈”的山崖上，可見窗外的世界是黑暗的。從自然風景到人文風景，黑暗到光明的變化，說明主人公的視線由外部世界轉向內(nèi)心世界，由絕望轉向希望。

此時梶井的病情不斷惡化，他甚至將自己的這次湯島之行稱作“與其說是保養(yǎng)，不如說是走投無路的亡命之旅”。在這一時期，肉體上的痛苦、死神的逐漸逼近使得梶井的精神狀態(tài)發(fā)生巨大變化，創(chuàng)作風格也由以精神發(fā)泄為中心的自我安慰有意識地轉向了對黑暗的探索、對自我內(nèi)部世界的凝視。但是，梶井并未完全放棄對死亡的抵抗，與同一時期作品《冬日》《冬蠅》中充斥著令人窒息的絕望感相比，《山崖上的情感》仍然還留有不愿放棄生活者姿態(tài)的掙扎和生的希望。

（二）“窗戶”之生與死 主人公生島沉迷于山崖下“窗戶”之內(nèi)的世界，對“窗戶”之內(nèi)發(fā)生的事情抱有一種隱秘的欲望，但是激發(fā)出生島強烈的令他渾身顫抖的偷窺欲望的不是別人的秘密，而是發(fā)生在“窗戶”里的性愛畫面。另一主人公石田“奇怪的忘不掉”的小說內(nèi)容也是窗內(nèi)的性愛畫面，“黑暗中唯一一扇敞開的窗戶，房間里的燈光照在一團白布似的東西上，那正是他想看的一對床上的裸體男女”h。之后石田來到生島所說的山崖上，“看著那扇窗……漸漸地想要偷窺別人的秘密，而這些秘密之中最想看的就是別人的床事?！眎由此可見石田連續(xù)幾晚來到山崖上正是因為受到想要偷窺別人床事欲望的驅使。梶井多次強調生島對偷窺山崖下“窗戶”之內(nèi)的性愛畫面有種“執(zhí)著的追求”，并且在文章的結尾處石田由于同時看見“窗戶”之內(nèi)的性愛畫面和臨終場景而產(chǎn)生一種“具有意識的無常之感”。古閑章認為，“具有意識的無常之感”是整合了性行為（生殖）和死的次元所產(chǎn)生的情感，追溯至古希臘人的風俗可知性交是人類根源的生的樣態(tài)，也就是說在古希臘人的風俗習慣里，認為性交代表生的極點的同時又內(nèi)含著死的內(nèi)容。因此生島不是因為性欲而對別人的床事有種“特殊追求”，而是因為生島想通過偷窺“窗戶”之內(nèi)的性愛畫面感受到生的希望，但由于石田的出現(xiàn)使得他意識到生和死是同時存在的。

“象征著生的性以及與性緊密相連的死”這一概念的提出，表明梶井在創(chuàng)作主題上已經(jīng)由“病”的文學轉向“死”的文學。1927年10月5日梶井在京都大學附屬醫(yī)院接受診察，其診斷結果顯示梶井的病情愈加嚴重，隨后在寫給友人北川冬彥的信中梶井這樣說道：“時過一年，仍然沒有新的希望。雖說有病，可是讓本該富于變遷的27歲的身體徒然蟄居于這湯島，連我自己都覺得窩囊。在我心里滋長的不是生，毋寧是向死挺進的傾向（但這與其說是現(xiàn)實的，不如說是觀念上的，所以不必有現(xiàn)實上的擔心）。”j此時，梶井非常清楚自己身體的衰敗，仿佛確實聽到了死亡逼近的腳步，但是梶井并不是絕望地等待死亡，而是直面死亡，向死亡挺進。

（三）“窗戶”之現(xiàn)實與理想 梶井在文中對生島

的身份和生活狀態(tài)有著詳盡的描述：“沒有工作的每天無精打采虛度年華的年輕人”，與房東寡婦維持著一段“沒有愛情的肉體關系”，“我”就像沒有根的浮萍，在人世間漂流，而且總是站在山崖上眺望著別人的窗子。k但與此相反的是文中并未對石田做任何描述，只是將其設定為“傾聽的青年”。對于梶井的這一設定，飛高隆夫認為生島象征著梶井的暗（死），即對“絕望的狂熱”，而石田則代表著梶井的光（生），即對“生的追求”。生島發(fā)現(xiàn)站在山崖上的人影正是青年石田，“那是我幻想出來的人影。是和我有同樣欲望站在山崖上的我的第二人格。這一切都源于我幻想著的我的第二人格站在我喜歡的地方眺望這一黑暗的誘惑”l。由此可見，生島和石田并不是作為兩個獨立的個體而存在，而是梶井幻想的兩個人格。生島作為主人公即梶井的本體存在在世俗世界之中，沒有工作整日無所事事，對生活失去了“自我意志”，幻想自己和寡婦的性愛通過大開的窗戶暴露在山崖上的人眼中使“毫無感情的自己對現(xiàn)實產(chǎn)生一些陶醉”，可見生島作為梶井的現(xiàn)實面的存在對生活毫無信心，是絕望的。而與此同時，石田是生島幻想出的“第二人格”，即梶井的副體存在在理想世界之中。山崖下的內(nèi)含性與死的人間百態(tài)通過窗戶反映到崖上之人石田的眼中，可以說石田是用上帝的視角俯瞰著崖下的現(xiàn)實世界，因此才會產(chǎn)生一種具有意識的無常之感。在梶井的內(nèi)部世界作為現(xiàn)實面存在的生島是絕望的死亡的象征，而具有上帝視角的石田是有希望的生的象征，說明梶井雖然對病弱的身體、黑暗的現(xiàn)實感到絕望，但同時又渴望得到救贖掙脫死的宿命。

三、結論

梶井文學里貫穿著各種具有象征意義的符號，除了本文所論述的“窗戶”之外，諸如“蟲子”“雨”“貓”“床”等，它們或貫穿了他的二十余部作品，或反復出現(xiàn)在同一部作品中，我們從這些符號中不難看出梶井對生活、對現(xiàn)實的無能為力，甚至是對生存的絕望，對生命的放棄。但是梶井在《山崖上的情感》中圍繞兩位主人公窺視“窗戶”這一主題，向我們展示了黑暗和光明的交織、生與死的相對，直面死亡時感悟到與疾病的共生與超脫，對生命的思考和向往，對超脫生命的自由靈魂的追求與認可，可以說這些才是梶井文學的本質。

abcdefghikl〔日〕梶井基次郎：《檸檬》，柴俊龍、連子心譯，杭州現(xiàn)代出版社2019年版，第385頁，第406頁，第408頁，第409頁，第347頁，第321頁，第393頁，第396頁，第409頁，第387頁，第410頁。

j 〔日〕久松潛一等：《現(xiàn)代日本文學大辭典》，東京明治書房1978年版，第238頁。

參考文獻：

[1] 梶井基次郎.檸檬[M].柴俊龍，連子心譯.杭州：現(xiàn)代出版社，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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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久松潛一等.現(xiàn)代日本文學大辭典[M].東京：明治書院，1978.

[5] 飛高隆夫.梶井基次郎ノートー『ある崖上の感情』をめぐってー[J].大妻國文，1975.

[6] 飛高隆夫.ある崖上の感情[J].國文學，1999.

作 者： 陳曉紅，天津理工大學語言文化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日本近代文學。

編 輯：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