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隨平
舊物自有光芒,就像一場舊雨落在舊日的時光里,有舊氣,亦有舊的情懷。
我愛舊物,比如掛在檐下的那柄木犁,庭院西北角廢舊的磨盤,別在檐前的一截舊樹根,褪了容顏的書桌,落在童年里的鳥聲,鄉(xiāng)下學(xué)校碩大操場上楊樹林立、逡巡走讀古詩的誦讀聲,甚至很小的時候得過的一場小小舊病,它們就像從某個不知不覺的時間罅隙住進了我的身體,總會在風(fēng)吹草動的暗夜從身體里走出來,絮絮叨叨,說往事迷離,說時光旖旎。
舊情懷,是關(guān)不住的掛牽,是春日里出墻的紅杏,是去冬背陰山脊里暗藏的殘雪。
一
去冬返鄉(xiāng),推開故園的木門,一庭院的寂寥??萘说牟萸o齊刷刷直立著,殘雪隱于其中,碎了的瓦片落在檐下,三兩只麻雀靜默著,立于屋檐之上,墻院背后分蘗的椿樹枝高過屋脊,灰舊,像落在枝柯間的灰斑鳩,父親從我的身后繞過去,摩挲著解開拴在門關(guān)上的線繩,進了堂屋。我順勢坐在石階上,望著庭院里曾經(jīng)熟悉的一切出神。
圈棚還在,塌了一角,掛在前墻上的木犁還在,木犁上的草帽還在,翻過墻院的風(fēng)還在。
我起身,走近木犁,輕輕地拿下掛在犁耙上的草帽,哦,不是掛,是貼,草帽歷經(jīng)風(fēng)雨,硬錚錚的,有鐵的感覺,死死地扣住犁耙,像是扣住沙漏一般流走的時光。我摩挲著犁耙,父親曾經(jīng)雙手相握的溫度似乎隔了經(jīng)年的沉淀,依然順著犁耙流過我的十指,流進曾經(jīng)饑饉的年月。
饑饉的年月,令人溫情懷念。
那是一個陽光濃郁的午后時光,父親坐在瓦檐下,沉默著,他心中裝著幾十畝土地,土地是根,土地里能生出糧食和溫飽,可土地亦是需要耕耘,需要播種和施肥,土地劃分到戶了,三家合用一柄木犁已然不能適應(yīng)生產(chǎn)生活的需要了。父親仰頭喝過一杯苦茶后,邊起身邊自語道:“該打一柄犁了”,說著便走出了門,第二天午飯過后,鄰莊的木匠來了家里,父親說打犁。木頭是從山上抬回來的,杏木,歪了腳踝,正好有木犁的形狀,是父親和六叔空閑時間里鋸倒的,平日里晾曬在地頭。那一天,父親請了村里的四個精壯勞力,綰了繩,從屋后的山路上抬回來。木匠收拾停當(dāng)工具后,順勢坐在一頭搭在長條凳上、一頭落地的杏樹滾木上,“這是一塊好杏木,干好了,打犁正好合適?!蓖婆偻录{著刨花,長長的,木質(zhì)的紋理清晰可見,暗紅,鮮艷,像是剖開一截新鮮的時光。那個午后,我一直守在闊大的庭院里,看著一截胳膊肘一般彎著腰身的杏樹滾木在推刨、鑿子、斧子的反復(fù)作用下變形、光滑,直至成為一柄紅鮮動人的木犁,天黑前,木匠收了工,木犁打成了。簡單的晚飯后,打發(fā)匠人回了鄰村。
月光升起來,整個村莊就沉浸在如水的月華里。
屋檐下,父親反復(fù)摩挲著木犁的每一處細節(jié),從犁頭到手柄,十指順滑,他要把這柄木犁裝在心中,裝在雙手之間,裝在往后的漫長歲月里。那一刻,我看到四十來歲的父親雙鬢染上了月光白,月光也真實地從檐前灑下來,灌進他孱弱的衣領(lǐng)里。起風(fēng)了,風(fēng)吹月夜涼。
第二天,父親一早去了集市上,臨走時,挑了兩半袋玉米,回來時,買了一頁犁鏵。
犁鏵是套在犁頭上的,只有犁鏵才能劃開土地的肌膚。
春日的土地是新鮮的,犁鏵劃開土地肌膚的那一刻,土地新鮮的土腥氣就散溢出來,整個大地就像一瓶開啟的新酒,我喜歡這新鮮氣,這新鮮氣能喚醒人的勞動欲。
父親雙手扶犁,塌腰的毛驢牽引著,我跟在父親身后,父親赤腳,我學(xué)著父親赤腳,將犁鏵剖開的土坷垃用鐵锨敲碎,走兩步,敲一锨,有很強的節(jié)奏感。晨起的土地是清涼的,有沁人心脾的感覺,浸入腳心,起初的時候雖不是很習(xí)慣,但畢竟一雙布鞋需要母親幾十個夜晚穿針引線的辛勞,我怎么忍心讓一雙新布鞋深一腳淺一腳地陷在泥土里呢?就這樣,我學(xué)會了用腳和土地說話,說內(nèi)心的清涼,說晨光的曼妙,說時光的旖旎與嫵媚。整個早晨的時光,我都和土地在一起,和一柄木犁在一起,共同完成著對土地的聆聽與闡釋。
二
土地是有靈性的。
那年,在十余畝土地的廣種薄收中,秋天糧食打碾之后,除了預(yù)留籽種之外,我們收獲了五袋小麥,三袋玉米,那可是一年的存糧。而至此開始,我們終于能夠接濟一年的饑饉時光了。
而那年秋天,我六歲半,從土地中走出來,順利進入了本村小學(xué)開始了讀書生涯。
十二年的讀書時光,說來漫長,實則短暫。轉(zhuǎn)瞬間,我已從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完成了從一個懵懂少年向小學(xué)教師的轉(zhuǎn)變。而這期間,我總是利用節(jié)假日跟隨父母上地,我也在不斷實踐中學(xué)會了與一柄木犁相握,獨自駕馭一柄犁在土地中行走,把籽種和夢想一同根植在大地上,開花,結(jié)籽。
假日的早晨,陽光翻過遠山,斜斜地照在大地上,村莊,鳥鳴,牛蹄的葡撻聲,沉浸在柔和的晨光中,靜美,寧謐,時光似乎靜止著,我學(xué)了父親的樣子,右肩扛犁,左手執(zhí)了鞭子,牛走在前面,我跟著牛,就像跟著異姓的兄弟,我們共同走在去往田間的山路上。
山路彎彎,彎彎的山路纏繞著大山,就像山民隨手丟在山間的一截繩索,一頭連著土地和糧食,一頭連著村莊和命運,人通過山,與土地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
轉(zhuǎn)過一個彎,又拐過一個崖,間或里,牛順勢咬一口地埂上的青草,回頭看一眼跟在身后的我,便轉(zhuǎn)過頭去,順從地向前走去。牛吃草的時候,我并不去趕,我知道在土地和命運之間,牛是最好的中介,沒有了牛,土地就缺少了成熟的動力,沒有牛,人也就沒了依靠,是牛,將長短不齊的日子拉扯成歲月,拉扯成一輩又一輩人不懈的奮爭,歲月亦因此而老去。
經(jīng)過一段長長的山路,我和牛一同抵達了翻耕的田地里,牛懂人,人也懂牛。牛在地頭立住腳步,等待我將套繩、夾板等一系列工具架在它的身體上,及至這一切準備停當(dāng),我輕輕地喚一聲,牛便拉起木犁順著地邊先前走去,犁鏵鉆進土地深處,土地劃開一道道新鮮的裂口,濕潤,干凈,草莖被犁鏵連根拔起,翻曬在兩邊。這時候,陽光依然濃郁,斜照著大地,牛,木犁,還有人的影子亦步亦趨,在土地上前行著。這樣的時刻真好,大山安靜,田地安詳,就像待產(chǎn)的孕婦享受著世界祥和,鳥雀們順著山勢,突兀之間從高處的山林斜插過來,穹蒼高遠,它們的身影在天空中劃出靜美的弧線,風(fēng)翻過一道埂,再翻過一道埂,在田地之間游走著。至于一只意欲出洞的田鼠探索世界的樣子很是可愛,先將頭悄悄地伸出洞口,四下里張望一番,看見周邊沒有可疑事物時,迅疾鉆出山洞,穿過新翻的土地去往別的地方。這樣的時候我也輕輕地呵住牛,停駐一會,好讓田鼠在不疾不徐中去往喜歡的地方。
牛累了,人亦累了,累了的時候,我就將牛連同木犁靠在地埂深處有樹蔭的地方,牛立在原地,反芻草料,我坐在地埂外邊,和地埂下邊犁地的人說著話,風(fēng)就在我們中間游走抑或停駐,運送著花香、鳥鳴。
一塊地犁完,一般已是中午時分。卸下夾板、套繩,牛一身輕松,這時候,我就將牛放在草料肥嫩的地方,讓它獨自吃草,而我又一件件將工具收拾起來,綰結(jié)在一起。木犁是父親的最愛,亦是家庭中的重要工具,我會照著父親的樣子,拔過一把青草,將犁鏵上粘附的濕土擦干凈。犁鏵明亮,心中欣喜,而后依舊是牛走在前面,我跟在身后,繞過逶迤山路回家。
三
而此刻,我撫摸著銹跡斑斑的犁鏵,就像撫摸二十余年歲月刻印在一件器物上的印痕,
一如曾經(jīng)劃開土地肌膚時耀眼的光芒,那頂曾經(jīng)遮陽的草帽,此刻間亦是沉浸在歲月的風(fēng)雨里,失去了昔日的光華,唯有時光的漏痕浸潤其間,有著鐵質(zhì)的凝重與滄桑。
時光真的會老,在流轉(zhuǎn)的時光的流里。
父親蹣跚著走下廳堂的石階,草莖淹沒了他的腳踝,他輕輕走過來,在這柄懸掛著的木犁前停住了腳步,凝望了很久,默然嘿笑一聲,用粗糙的手指輕輕地觸摸了下犁耙,轉(zhuǎn)過身去。我知道這柄木犁一直在父親心中,犁耙上有他雙手的溫度,有艱辛,亦有對饑饉年月的不懈抗?fàn)?,而今我們從村莊走出來,在小城居住下來,村莊愈來愈遠,雙手扶犁的時光亦是愈來愈遠,就像一些夢走著走著,就成了舊夢,就像一些事走著走著,就成了往事。
我不知道一柄木犁究竟能夠承載多少歲月的侵蝕,我也不知道鑲嵌在木犁上的犁鏵將銹跡斑斑的殷紅能夠散播多久,但就在我順手拉上金屬門環(huán)的那一刻,我似乎看到犁鏵又發(fā)出當(dāng)年劃開土地肌膚瞬間的耀眼光芒。
在夢中,亦在未來的渴念里。
舊物,亦有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