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雪

一

我叫雪，我是一匹行將就木的老馬。

最近幾個月，我明顯地感覺到我的七竅和內(nèi)臟，都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衰敗下去，我知道，我的生命已進(jìn)入倒計時階段。

自從主人仙去，我的睡眠如同冬季的陽光少得可憐。而這，正是促使我快馬加鞭，奔向死亡的元兇之一。

“嗷——嗷——嗷！”

這天，同往常一樣，天還沒亮，我就醒來了?？墒青従蛹夷菞l剛長大的小狗，仿佛討好主人似的，一大早，斷斷續(xù)續(xù)，吠叫個不停，弄得我心煩意亂。我把沉重的腦袋對著能鉆進(jìn)一只小狗的門縫，從如刀的寒風(fēng)中迎來第一縷曙光。主人家堂屋的玻璃窗上，未來得及消融的冰花壓著冰花，繁復(fù)璀璨，形成想象無法繪制的綺麗圖案。院中的小小花園，一株高原芍藥，被幾叢高原月季圍著，曾經(jīng)紅花凝脂、綠葉流翠，如今，只?？萸o殘枝，屹立寒風(fēng)，猶如一個不肯向歲月投降的倔強老婦。廁所旁的豬圈里，那只肥碩多產(chǎn)的老母豬，躲在鋪滿了干草的窩里，不露芳蹤。主人家凹凸不平的石墻，每一塊石面上都凝了厚厚一層白霜，看上去又滑又冷。

灰暗的天空中，雖然沒有讓人喘不過氣的烏云，但是偶爾幾朵雪花，裊裊婷婷地飄落在我的眼前，好像特意前來逗我一笑。我努力將視線越過主人家的圍墻和對面鄰居家的屋頂，朝村外遙遠(yuǎn)的山峰望去，借以排遣滿心的壓抑和煩躁。遠(yuǎn)方高聳的山峰，戴著一頂白帽子。山上清寒的雪氣隨著晨風(fēng)撲進(jìn)村莊，使寒冷加重一分，也為我濁重的身心注入一絲輕松和活力，但并沒有激發(fā)我對生命的希望和對生活的激情。尤其當(dāng)主人家一向懶惰貪睡的兒子華爾旦，今早不知為何早起，騎在他那輛破爛不堪的紅色摩托車上，左腳撐地，右腳不停地踩著發(fā)動機時，我甚至渴望即刻死去，不再遭受痛苦的折磨。他胯下那輛破摩托車，簡直就像一個穿著紅袍的魔鬼。興許是寒氣凍硬了火花絲，摩托車久久發(fā)動不起來，一股股難聞的汽油味兒，很快彌漫在院子里，把我熏得頭暈?zāi)垦?，五臟六腑擰成一團。華爾旦撅著屁股騎在摩托車上的樣子難看極了，折騰了好一會兒，他才把那冰冷的魔鬼喚醒，“哐啷”一下，粗野地撞開木門，騎著它東倒西歪，消失在窄窄的村道上。

女主人雍措娘娘三五步，從內(nèi)屋追出大門，用稍帶沙啞的聲音朝他背后喊道：“天都快黑了，你又到哪兒去？！”

“啊，老家伙，你竟然連早晨和黃昏都分不清了！現(xiàn)在不是早晨，而是黃昏！”

聽到雍措娘娘的喊話，我如夢初醒：這已經(jīng)不是我第一次混淆晨昏了。我內(nèi)心惶恐，自責(zé)了一會兒。華爾旦的摩托車留下的濃烈汽油味兒，將我層層包裹，我的胸口又悶又疼，不由得四肢癱軟，口吐白沫，倒地昏厥過去了。

那天晚上，我的神智猶如風(fēng)中的燭心，飄忽不定。

第二天清晨，一股遙遠(yuǎn)的人聲，像夢里的囈語，在我耳邊響了很久，才將我從混沌的意識中拽醒。我勉強睜開仿佛包了一層金屬外殼的眼皮，迷迷糊糊看見身邊圍著幾個手持繩索、木棍、鐵鏟，甚至閃亮的匕首之類器具的人影，雍措娘娘也在其中。我大吃一驚，以為她要把我賣給屠夫，宰了下湯鍋。雖然我想死，但我設(shè)想的種種死亡方式里，從來沒有人類可怕的介入、強行的奪取。求生的本能使我一下子清醒過來，很想以一個鯉魚打挺的矯健姿勢站起來，向他們證明我還年輕、健康、有用，但心有余而力不足，我連動一下嘴唇，噴出幾聲哀求的嘶鳴的力氣都沒有。

“雪！”華爾旦朝我喊道，“起來，你這個老家伙！”

我馬上回應(yīng)了他，使勁動了一下右前腿，但它重似千斤，根本不聽我的使喚。于是他忙蹲在我的身旁，把粗壯有力的雙臂伸進(jìn)我的脊背下，用力向上撐。其他的人，抬腿的抬腿，扯尾的扯尾，扭脖的扭脖，窮盡全力，想把我從地上抬起來。不知是他們用力不當(dāng)，還是我老骨頭沉重，他們費了半天的力，也沒能使我脫離地面。我的心中充滿了悲傷，想起幾年前，我還是此地叱咤風(fēng)云、一等一的烈馬，陌生人別說想騎我，就是想近前摸一下我那漂亮的鬃毛，我也會飛起后腿，將他踢得滿地翻滾，如今，瞧我這副德性！就是鄰居家那頭矮小丑陋的灰驢，見了也會笑掉大牙。幾個壯漢氣喘吁吁，無計可施。有人開始抱怨，華爾旦甚至幾次站起身來，朝我臀骨聳立的屁股踢了幾腳。俗話說，牛不喝水強按頭，多少年跟人類打交道，我知道他們發(fā)火的后果，于是拼盡全身力量振作起來，兩條前腿一使勁，一躍而起。在場的人愣住了，從他們吃驚的眼神里，我讀出一個意思：

“不愧是曾經(jīng)逐日追風(fēng)的駿馬！”

我暗暗得意，有一瞬間甚至認(rèn)為自己恢復(fù)了當(dāng)年的神勇。但是，很快我就聽見華爾旦接過人們眼神里的話茬，說道：“可是，現(xiàn)在它是一個廢物了！”

“的確?！币粋€身披白大褂的人用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藏語對雍措娘娘說，“已經(jīng)皮包骨頭，病入膏肓，就是打上那么幾針，也沒啥作用了。你們看，打不打吧！”

“打吧！”雍措娘娘說，“我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它這樣死了！”

“不打了，阿媽?！比A爾旦說，“打了也白打，浪費了藥水的錢！”

“你們母子到底誰說了算？”白衣人問。

“打！”雍措娘娘斬釘截鐵地說。

“阿媽！”華爾旦不滿地朝母親喊道。

“我也覺得打針沒用。但是……”雍措娘娘邊給兒子解釋，邊匆匆掃了我一眼。她的眼神，滿含對我仁至義盡、不再有任何負(fù)罪和遺憾的意味。

打針？

我疑惑地望向白衣人，發(fā)現(xiàn)他手里拿著的所謂匕首，不過是一支巨大的針管。我病眼昏花，加之潛意識中生怕自己的性命會遭到人類的毒手，竟把針管錯看成了匕首。

如果我是一匹意志薄弱的馬，那么，聽見剛才那位白衣人對我的判詞和主人家母子的爭論，我定會如泄氣的摩托輪胎——華爾旦的摩托輪胎，“噗”一聲倒下地去，但我歷經(jīng)磨難，早已將自己的命運交給冥冥之中的神，因此，我不但不悲傷，反而如釋重負(fù)。一場虛驚，卻也讓我折損了些許本就不多的元氣。我顫顫巍巍，如一個剛從刑場上獲救的死刑犯那樣，用驚奇的眼光打量著眼前的世界，好像我第一次看見它。也許明天早上，我再也見不到它了！想到此，我竟有些留戀。白衣人將針管注滿了藥水，示意眾人抓住我，猛地將針戳進(jìn)我的脖子。一陣尖銳的疼痛和腫脹之感從脖頸蔓延開來，順著血管直達(dá)五臟六腑，我竟不爭氣地雙膝一軟，倒在地上，打了一個滾。眾人措手不及，雍措娘娘目瞪口呆，眼里霎時蓄滿淚水，不解地望著白衣人。

白衣人告訴她：“我說過，打針也沒用。打一針兩針，對它反而是折磨?！?/p>

華爾旦聽了，忙道：“您說得對，我們再也不打了！”

白衣人點點頭，和那幾個幫忙的人走出了大門。

此時，早晨的太陽暖暖地映照在披著一層皚皚雪毯的大地上，顯得非常溫暖。我把生硬的脖子努力仰起，吸了吸清爽的空氣，我知道，雖然肉眼看不見，但是那些雪，正在暖陽的照耀下，以驚人的速度融化。很快，它們的一部分將變成氣體，繚繞空中，一部分將變成液體，滲進(jìn)泥土——正如一切生物死后的分解一樣。

直到潔白的雪刺痛了我的老眼，我才收回目光，用只有那種瀕死之物才有的淡然，置身世外般地感受著眼前的世界。

新年將至，空氣里洋溢著油香、肉香，躁動著語聲、笑聲，真是生機盎然，喜氣洋洋。通常，村里的人從本月二十幾就開始忙著置辦年貨，劈燒柴，烹炒蒸煮，灌酥油燈……到了今天，也就是二十七日，基本上萬事俱備，只等過馬年了?？墒侵魅思业那樾尾煌?，華爾旦不務(wù)正事，總騎著那輛破摩托車到處閑逛，惹事生非，把年前該準(zhǔn)備的活計都耽擱了。這不，雍措娘娘跑出家門，請來幾個已經(jīng)忙完過年活計的鄰居，幫忙炸油餅。

透過前幾天剛擦洗干凈的窗戶，我看見里屋的炕上，幾個年輕的女人或和面，或搟皮，兩個男人則站在堂屋廊檐下的油鍋旁，手里拿著長長的木筷，輪番炸餅，陣陣油香竄進(jìn)我的鼻孔，陣陣笑語飄進(jìn)我的耳膜，使我?guī)锥犬a(chǎn)生這樣的錯覺——

活著真好！

但是我知道，這僅僅是錯覺而已。今天的見聞和昏厥，使我更加清醒地認(rèn)識到，我的時日無多，死亡已在旦夕之間。此刻，我用細(xì)長的四肢勉強支撐著只剩一副骨頭架子的身軀，為的是多看一眼這富有活力的、為即將到來的馬年而歡呼的生活場景。一切都將翻開新的一頁，而我的生命，卻必將在以我命名的新年之前畫上句號——我悲傷嗎？也許。站的時間久了，我的四肢不停地顫抖，身心焦躁不安。我望著院子里金燦燦的陽光，不甘待在陰暗潮濕的馬廄，用全身的力氣拖著沉重的身軀，從有名無實的破門里鉆出來，挑了一塊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享受著也許是生命中最后一縷陽光的愛撫。這時，主人家的門縫里，探進(jìn)兩顆鬼鬼祟祟的腦袋，他們詭異而神秘的眼光，齊刷刷投在我的身上，從上到下，從前到后，仔仔細(xì)細(xì)審視了一番，彼此低聲商討著、爭論著，最后，若無其事地走了。我哆哆嗦嗦站在那里，再一次體會到了待宰牲口那恐懼無助的心情。

堂屋的玻璃窗，雖然蒙上了一層蒙蒙的油鍋霧氣，但雍措娘娘眼尖，看見了我在院子里失魂落魄、行尸走肉般的模樣。她扔下手里的搟杖，匆匆跑出來，口里吐出一串霧氣，喊道：“雪，趕緊回馬廄！趕緊回馬廄！”接著，像對待一個不吉祥的怪物，雙手推搡著我的屁股，硬是把我趕回馬廄，“砰！”一聲關(guān)上了柳條編織的破門，一陣旋風(fēng)般，又跑回了堂屋。我知道，我的屁股上，猶如死神誠摯的邀請，拓上了一對雪白的手印。

不久，作為彌補，雍措娘娘給我送來一捆干草，撒落在馬槽里。我滿懷感激地朝她望了一眼。由于在熱鍋前做饃饃，她已經(jīng)脫下了厚重的皮襖，只穿著一件黑紅色的老款便裝，但看得出，僅僅是從堂屋到馬廄這么三兩步的距離，她也冷得打戰(zhàn)。她伸出雙手，朝我的嘴巴揮舞，示意我趕緊吃，然后，抱起雙臂跑進(jìn)了堂屋。我滿嘴掉牙，只剩幾顆牙根，但是聞見草香味兒，我還是垂涎欲滴，激動之余，張開嘴巴，去啃那干草。我枯陷的腮幫不停地蠕動，但是嚼不碎一根草兒。我伸長脖子，胡亂咽下幾口干草，慰藉我那因長期病痛而萎靡不振的腸胃。

雍措娘娘又從屋里端來一盆熱氣騰騰的糌粑粥，放在我的嘴前。我伸出脖子飲了幾口，糌粑粥順著腸道曲曲拐拐地沖下去，內(nèi)臟都感覺一股溫存，不過一會兒便腹痛如絞，惡心難忍，變本加厲地將剛才咽下去的干草吐了出來。我的四肢不禁落地，身子再次緊貼在地上。我突然感覺到，死神已經(jīng)闖進(jìn)我的馬廄，正徘徊在我的頭頂，帶著獰笑，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

二

華爾旦騎著摩托，如同鄰居家那頭從國外引進(jìn)的兇猛種牛，驚天動地地撞開院門，沖進(jìn)院子。他在院子里炫耀地轉(zhuǎn)了好幾個圓圈，才得意揚揚，下了寶座。一股青煙，鉆進(jìn)我的肺部，害我剛剛平息的腹部騰起波濤，又嘔吐了一番。他把歇火的摩托車，在我看來故意放在馬廄前，賊頭賊腦，將我打量一番后，滿臉嫌惡地吐出一句：“老不死的家伙！”就吹著口哨，跳上了堂屋的臺階。

直到華爾旦完全消失在堂屋中，我才盯著眼前的紅色魔鬼，認(rèn)真觀察起來。這是華爾旦的第二輛摩托車，第一輛是藍(lán)色的，早在五年前，就成了廢鐵。不可否認(rèn)，摩托，這個可怕的妖怪，令我對它充滿敵意，從第一眼看見它，這種敵意就在我的心里扎下了根。十年前，華爾旦剛長成翩翩少年，為了追逐時尚，軟磨硬泡，要求主人給他買一輛大街上跳蚤一樣亂竄的摩托車。主人拗不過兒子，父子二人騎在我的背上，去五十里外的縣城買摩托。一路上，那家伙不停地用雙腳踢我的肚子，責(zé)令我快點跑，同時，向主人吹噓摩托車有多快——一踩油門，能飛上天！更可氣的是，他慫恿主人把我賣了，買一輛摩托車代替——又快又神氣！我聽得肺快氣炸了，一尥蹶子，差點把他掀下馬背。

到了縣城，父子倆把我拴在一個露天商鋪的門口，小心穿行在黑色、白色、紅色、藍(lán)色、紫色、黃色的摩托車和汽車的森林中，我像個局外人一樣，只好在旁注視著他們，心里卻充滿了深深的失落和悲傷。以前的歲月，我和主人走南闖北，四處瀟灑，無論走到哪里，都能見到我的同胞，雄赳赳、氣昂昂，或拉著馬車，或馱著主人，或飛馳疆場，高貴典雅、不卑不亢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zé)，展示著自己的風(fēng)采?？墒呛髞?，它們好像商量好似的，陸陸續(xù)續(xù)消失了，除了一年一度的賽馬節(jié)上還有它們的身影，平時幾乎見不到了，而瘋狂、丑陋、冰涼的鐵疙瘩摩托和汽車，卻隨處可見。這是怎么了？這個世界，怎么發(fā)生了如此可怕的變化？

悶悶間，華爾旦策我來到一個寬敞豪華的店門前，跳下去，我和主人一起走了進(jìn)去。我看見里面一排排整齊地擺放著嶄新的、五顏六色的摩托車，一撥又一撥顧客，挑選，討論，眼睛里放著亮光。不知為何，我對那些冰冷的摩托車，產(chǎn)生了一股莫名的嫉妒和仇恨。

那天，華爾旦挑選了一輛藍(lán)色的摩托車。他騎著它，興高采烈，一溜煙兒消失在縣城大道。等我奮力揚蹄，馱著主人，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時，那小子得意揚揚地告訴主人，他回家，已經(jīng)五個小時了。

想到這里，我對眼前的紅摩托車恨得咬牙切齒，卻也無可奈何。這個鐵疙瘩，構(gòu)造上還真和我有點相似，但它庸俗丑陋的外表和冰冷生硬的內(nèi)心，怎能和我相比！我優(yōu)雅柔順但絕不任人隨意欺凌，重情戀舊但絕不圓滑輕率，我是進(jìn)取的象征，崇高感情的化身，力與美最巧妙的結(jié)合，而摩托車需要的，只是一桶汽油，它哪里懂得，生命的幸福與痛苦、激情與憂傷！但是不可否認(rèn)，同為坐騎，它不需要主人精心照料，速度遠(yuǎn)比我迅捷，而且，永遠(yuǎn)不知疲倦……

也許那紅色魔鬼猜出了我的心思，我覺得，它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的車頭發(fā)出一陣得意的狂笑：“哈哈，認(rèn)輸吧你！現(xiàn)在是我們的時代！”

我憤怒極了，正準(zhǔn)備長嘶一聲作為回?fù)簦瑓s見華爾旦領(lǐng)著雍措娘娘，來到了馬廄。

“阿媽，你看，這老東西又沒吃草，也沒飲水，瞧那半死不活的樣子，八成挨不過年關(guān)了。新年將至，要是它死在家里，多么不吉利呀！”

“那個獸醫(yī)也這么說……不過，不會那么巧吧！”雍措娘娘看著我那副萎靡不振的樣子，毫無把握地說。

“阿媽呀，去年我就叫你把它處理掉，你舍不得，這下好了吧，白養(yǎng)一年，說不準(zhǔn)還會死在家里！”

“你怎么能這樣說？它為這個家賣命了一輩子，再說，你阿爸雖然不在了，但是，若他在天有靈，也不希望我們嫌棄它，將它當(dāng)作垃圾處理掉吧！”

主人家母子，當(dāng)著我的面爭論我的命運，讓我絕望之余，有種被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的悲憤之感。誠如雍措娘娘所言，我為這個家賣命了一輩子！既然對我來說，死亡已是最好的歸宿，我還有什么可怕、可留戀的呢？只是死的時候，我再也不想“連累”這對母子！

“別吵了！”

這時候，從門縫里探進(jìn)來一個中年男人的腦袋，低聲但威嚴(yán)地道：“你們不嫌丟臉，還怕村里人聽不見嗎？！”說完，他走進(jìn)院里，上了樓梯，從二樓的草房里，抱了一捆麥草，夾在左腋下，回到馬廄。他從我的頭上扣住韁繩，不知為何，我一見他，就心生溫暖，身體突然變得輕巧起來，憑借他用韁繩拉我起立的那股力量，站了起來。他將我牽出門外，徑直朝村道走去。我不知他會把我?guī)蚝翁?，但默默地跟著他。走了幾步，我回頭看了看主人家母子，只見他倆如風(fēng)中的稻草人，面無表情地愣在原地。

中年男人名叫扎巴，是我主人的弟弟，村里人都叫他扎巴叔叔。他曾是寺院里的小沙彌，之后，被國家特招為人民教師，一直在附近的小學(xué)教書。漫長的執(zhí)教生涯中，他沒有還俗，所以沒有子嗣。退休后，他依舊每天早上去附近的寺院轉(zhuǎn)經(jīng)，恪守著僧人的作風(fēng)。

今早，顯然，他剛剛從寺院轉(zhuǎn)經(jīng)回來。

扎巴叔叔沿著窄窄的村道，把我牽出村外?？熳叱龃迩f時，我們與幾個調(diào)皮的小孩迎面相遇。還未近身，那幾個孩子就捂緊了鼻子，臉露嫌惡的表情，以極快的速度從我們身邊沖過去，跑出老遠(yuǎn)，才回頭沖扎巴叔叔沒大沒小地吆喝道：“你家的馬兒，尿騷味好臭！”扎巴叔叔罵道：“好好聞聞吧，兔崽子，只怕你們這輩子，再也聞不到馬的尿騷味了！”

主人家的村莊坐落在一個山溝的溝口上。村莊背后有一條小路直通山溝，小路兩邊聳立著已經(jīng)干枯的植被，不算狹窄。扎巴叔叔并沒有把我牽到小路上去，因為如今年輕人都騎著摩托車，上遠(yuǎn)牧點，或者回村莊，他怕我被那些風(fēng)馳電掣的摩托車給撞倒。他如同迎接寺廟里德高望重的法座，小心翼翼地牽著我的韁繩，讓我從旁邊開闊的耕地進(jìn)山。曠野寂寂，天寒地坼，我的馬蹄落在凍硬了的耕地上，沉悶而遲緩，沒有一絲聲息。過去主人在世時，每隔一兩年，他都會給我換一次新馬掌，以保我的馬蹄不受傷害。他騎著我馳騁四方時，我的四蹄翻騰，長鬃飛揚，壯美的姿勢宛如空中翱翔的雄鷹、地上奔跑的虎豹;他牽著我穿村過街時，我乾乾翼翼、不卑不亢，過往的人們都說我的馬蹄聲，猶如扎木念優(yōu)美的琴音，動人心弦。后來主人仙逝，主人妻兒就再也沒給我換過馬掌。不過如今，就算主人妻兒有此心意，我那可憐的馬蹄，猶如生霉的肉包子，也經(jīng)不起折磨。它們一挨地，就隱隱作痛，勉強支撐著我快要散架的老骨頭，令我時常不敢相信，它們曾經(jīng)那么堅韌有力，一日千里，奪取過無數(shù)賽馬場上的第一。

扎巴叔叔由著我，走走停停，約摸一個小時后，到了一塊僻遠(yuǎn)的坡地。從坡地下去，有一條結(jié)冰的河流，河流對面，有一塊并不寬敞的空地，因為河流上曾經(jīng)有座水磨坊，名喚水磨灘。如今水磨早已不在了，但水磨灘的名稱，還在沿用著。此時節(jié)的水磨灘盡顯頹敗，可是春夏季的水磨灘，植被環(huán)繞，鳥語花香，河流清澈見底，美不勝收。水磨灘周邊都播種了莊稼，這塊閑地，是人們騰出來耍壩子用的。每年夏天，主人家耍壩子，或者主人騎我遠(yuǎn)行至此時，總喜歡用一根粗長的韁繩，將我拴在一株蒼翠的老柏樹下，讓我在四圍吃草。我熟悉這里的一溝一石、一草一木，能夠分辨不同時節(jié)散發(fā)的氣味，更記得當(dāng)年主人在這里唱過的山歌和灑下的歡聲笑語?？扇缃裎锸侨朔?，我觸景生情，幾乎熱淚盈眶。

我不知扎巴叔叔為何要將我?guī)У竭@里，也無心猜測。他讓我在水磨灘停下，將夾掖了一路的那捆麥草，猶如鋪嬰兒的床鋪，仔細(xì)地鋪在那株老柏樹下，拍拍我的頭，示意我躺在上面。我困乏不堪，乖乖就范。他撫摸著我的頭，似乎有很多話要對我說，但是沒有說出口?？吹贸?，這在他，是一件極其艱難的事。我隱隱覺察到了什么，但相比我為自己命運擔(dān)憂的痛苦，他那和主人幾乎一模一樣的神情與動作，使我更加悲傷，不能自已。扎巴叔叔和我對坐良久，站起身，雙手背搭在身后，不停地?fù)軇又淮疂嵃椎奶聪惴鹬?，嘴里念念有詞。他像尋找一件遺失已久的寶物一樣，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在周圍打轉(zhuǎn)了半日，才又來到我的身邊，把頭久久抵在我的額頭上，口中喃喃地說：“雪，請你原諒我！”

三

我孤零零，頭落在地上，置身在老柏樹下，腦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過了多久，我覺得我的身子僵硬如冬風(fēng)中的枯枝，便吃力地抬起前腿，掙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站起。凹凸不平的草地上，枯草如毯，但我的四蹄，猶如落在冰面上，陣陣冰寒通過經(jīng)絡(luò)直達(dá)臟腑。稀薄的冬陽，使水磨灘猶如披了一層黃紗，顯得空曠、寂寥和滄桑。松柏、楊柳、帶刺的灌木、干枯的野草，都帶著冬天賦予的冰冷神情，縮著肩膀，呆呆地聳立在周圍。水磨灘西岸，那條穿過植被的河流，從冰封的河面下發(fā)出遙遠(yuǎn)沉悶的水聲，猶如一個身處絕境的人的嘆息，令人不寒而栗。

冰面靠近木橋的地方，有一處斷層，由于河床比較高，形成一道金光閃閃、猶如瀑布的冰坡。冰坡低緩處，正是水磨坊的遺址。所謂的遺址，不過是一塊巨大的圓形白色磨石，石面猶如傷疤，顯出久遠(yuǎn)深刻的研磨痕跡。當(dāng)年水磨坊，曾是這一帶幾百戶村民的公共財產(chǎn)，人們用大自然賦予的無窮力量磨面，不用花一分錢，只需感恩上蒼就可以了。那時，這里多么熱鬧?。⌒量嘁荒?，獲得豐收的人們，打了糧食的第一件事，就是挑一個吉祥的日子，牽著背馱青稞、大麥、小麥、豌豆、蠶豆的馬兒一路歡歌，來這里磨面。水磨借了秋風(fēng)和水勢，不分晝夜地轉(zhuǎn)著，面香四溢，人的歡聲笑語和馬的競相嘶鳴混合在一起，連同潺潺水聲，猶如一幅動人的田園畫卷?？墒呛髞?，每個村里都有了一臺甚至幾臺電動磨面機，雖然磨出的面不及水磨磨的好吃，但畢竟快，因此水磨灘前，人聲零落車馬稀，后來風(fēng)吹雨打，無人照管，水磨坊很快頹敗下去，最后竟只剩下這塊磨石。

那些年，作為主人家的家畜，我曾無數(shù)次背馱五谷，來這里磨面;作為主人的坐騎，我曾無數(shù)次馱著主人，來到這里，在遠(yuǎn)離磨坊的僻靜之處，看主人跟他的心上人幽會，而我披星戴月，往往一等就是一夜。那些等待的美好夜晚，我從未有過怨言，相反，一種人畜共通的情感，在我的心頭蕩漾：我也曾如癡如迷，愛戀過一匹邂逅于賽馬場的年輕母馬呀！雖然那場戀愛短暫熱烈猶如一場暴風(fēng)雨，但直到如今，我仍時時惦念著它：世事變化如斯，馬兒沒落若此，它還在世上嗎？如果仍在世上，它的境遇如何，是否如我一樣？不，不，我想它應(yīng)該而且必須，過得比我好，有一個體面尊嚴(yán)的晚年，不枉它那么尊貴地來這世上一趟，并且盡心盡力，為人類貢獻(xiàn)過力量，向天地展現(xiàn)過美麗。

那些激情燃燒的時光，如同消失的水磨坊一樣再也難以追回，一種纏綿的感傷和懷舊之情，猶如河底的暗流，在我的心頭涌動。我久久地佇立在草灘上，猶如一尊深沉的雕塑。直到我的雙腿因寒冷和病痛而抖抖索索，無法支撐這副腐朽的皮囊，我才一步三挪，回到老柏樹底下，躺倒在吸納了凍土深層的冰寒而變得像一根根鐵條似的麥草上。但是這些麥草，因為它不凡的來歷，仍舊使我感受到了一絲久違的、源自心靈深處的溫暖，不禁舒展全身，肆意地躺下去了。

眼前寂寞的水磨灘呀！不知為何，讓我想起了一件往事。有一年夏天，每天早上，主人都要騎著我，讓我到這里吃草。有一天早上，我馱著主人，迎著朝陽，懷著彩霞般燦爛的心情，噠噠噠，奔跑在前往水磨灘的路上。突然，在一堆亂石旁，主人勒住韁繩，跳下我寬闊的脊背。原來，那里躺著一頭被人遺棄的、哼哼唧唧的母豬。母豬軀體龐大，兩排粉紅色的奶頭乳汁四溢，說明它剛生產(chǎn)完不久。毫無疑問，它染上了致命的豬瘟，為了不傳染給其他豬，它的主人選擇讓它自生自滅。它凄慘的呻吟令人不忍卒聽，我的主人沒過一會兒便策我前行。接下來的路上，我心中的彩霞消失無蹤，代之以怒濤翻滾的烏云。主人也不再哼唱歡快的小調(diào)，“嗡嘛呢叭咪吽！”他不斷重復(fù)著這句六字真言。

那頭可憐的母豬，在亂石堆中整整呻吟了五天五夜，才終于死去。

五天五夜！對于一個獨自掙扎在死亡線上的生靈來說，是多么漫長，多么恐怖，多么凄慘！那時有個問題困惑了我很久：它的主人，為什么不把它殺死埋了呢？那樣，倒痛快些。現(xiàn)在，我恍然大悟，是因為他不想背負(fù)殺生的罪名！同時，我也明白了扎巴叔叔為何要將我送到此地的原因：眼下，我正在演繹當(dāng)年那頭母豬的命運。

狠心的扎巴叔叔?。?/p>

可是，我又將在這隆冬時節(jié)，苦苦呻吟幾天幾夜，才能到達(dá)主人和神居住的地方？

想到這里，我的心里充滿了悲憤和恐懼。我恨扎巴叔叔，恨得咬牙切齒。雖然我一心想獨自死在外面，不給即將迎接馬年的主人家?guī)砣魏位逇?，但是我從未想到過，主人的弟弟竟然會將我扔到荒郊野外，為的僅僅是防止我新年期間死在家里。我為主人家一生鞠躬盡瘁，流干了身上的汗水，到頭來卻落得如此下場！為什么不把我一刀宰了，了結(jié)我生不如死的痛苦呢？

一陣冬風(fēng)吹來，我的眼睛模糊了。淚水順著我瘦削的臉頰，肆意流淌，很快在我臉上結(jié)成兩道閃亮的冰河。自主人去世以來，這是我第一次毫無顧忌地哭泣。我對自己說：哭吧，哭吧，你這匹可憐的老馬！在死神到來之前，盡情地哭吧！

哭了許久，我漸漸平靜下來。我跪著挪了幾步，靠著老柏樹，邊擦癢，邊不由自主，像一個臨終的人那樣，回憶起了自己的一生。

我出生在主人家里。我的母親，在我不到一歲時，害病死了。老主人待我不賴，但他是個粗心的馬夫，這是我在他去世之后，成為他兒子的坐騎時知道的。他的兒子，也就是我到如今念念不忘的主人，在他二十二歲、我四歲那年擁有了我，與我相伴了整整二十八年。主人細(xì)心、體貼、愛馬、懂馬，假如我馱他走了五十里，他回報給我的關(guān)愛，往往超過一百里。他叫多杰，英俊瀟灑，風(fēng)流倜儻，村里的女人都被他迷住了，有幾個甚至甘愿做他的情人。他足智多謀，能言善辯，方圓百里聞名遐邇，當(dāng)過村主任，參加過活佛轉(zhuǎn)世靈童的尋訪工作，可惜壽命不長，英年早逝。

與主人相伴的歲月，是我的黃金時代。我渾身毛色潔白如雪，奔跑時英姿勃發(fā)，猶如空中飛翔的雄鷹，因此，主人賜我一個美名：雪鷹。后來主人為了親昵，只管叫我雪，雪，我多么喜歡這個名字啊！當(dāng)主人或其他人喊我“雪”的時候，我恨不得像人類一樣開口愉快而響亮地應(yīng)答。時常一有閑暇，主人就會拿一把毛刷替我刷毛，刷得我渾身舒坦，馬毛根根分明，絲絲閃亮。有很多愛馬者慕名前來，愿出高價買我，主人總是嚴(yán)肅地回絕：“給我十萬也不賣！”或者笑嘻嘻地開玩笑說：“我的雪，可是汗血寶馬，你買得起嗎？”每當(dāng)這時，我總是又得意又感激，奮蹄嘶鳴，壯懷不已。

主人年輕時酷愛打獵，隔三差五，就會策我在連綿起伏的山岡上馳騁，追逐天上的鷂鷹、鴿子、燕雀，地上的狡兔、獐子、花鹿、野豬。我多么熱愛那種飛翔一般的奔跑快感??！生而為馬，就該奔跑，就該用盡全身力量，拼命地奔跑?？墒呛髞碚畤?yán)禁狩獵，我渴望奔跑的愿望，只能在賽馬場上實現(xiàn)了。好在主人熱衷賽馬，每年的賽馬節(jié)，我總會贏得較好的名次，若主人有雅興，還會帶著我去參加周遭舉辦的各種賽馬盛會。那時，無數(shù)駿馬中，我高貴，典雅，優(yōu)美，莊嚴(yán)，令我為自己是馬類一員而深深自豪。除此，主人還喜歡騎著我出遠(yuǎn)門，披星戴月，沿著無窮無盡的高原山脈出臨潭，進(jìn)岷州，用皮毛、酥油或者藏刀交換茶葉、布料、面粉。當(dāng)然狩獵、賽馬、出遠(yuǎn)門的日子，只是一年中的極少數(shù)，平常日子里，我替主人拉馬車，運重物;春播秋收，凡是重活，主人全靠我。那時，我毫無怨言，干得多么歡實起勁呀！活得多么充實幸福呀！一種被需要的自豪感和滿足感，時常蕩漾在我的心懷。

可是變化！我的生活是什么時候發(fā)生變化的呢？

我思來想去，認(rèn)定罪魁禍?zhǔn)资强蓯旱哪ν校业奶鞌?。先是扎巴叔叔買了一輛摩托。有一次，雍措娘娘突發(fā)闌尾炎，疼得在炕上哭喊打滾，主人急忙給我備好馬鞍，扎巴叔叔卻二話沒說，將病人扶上摩托后座，就像一顆流星，飛出院門，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的自尊心第一次受到了傷害，但還是以最快的速度馱著主人，逸塵斷鞅，蹄間三尋，來到了縣醫(yī)院。那時，病人已經(jīng)在麻藥的作用下安然入睡，而醫(yī)生告訴主人，幸虧摩托送得及時，要不然，再晚來半個小時，病人就沒救了。我聽了，又慚愧又不服氣，悶悶不樂了幾天。

自那天起，我和摩托車，便不共戴天了。更可氣的是主人，從此以后，但凡家里有什么急事，或者要上去若爾蓋、下去河州等較遠(yuǎn)的地方，都不再騎著我，樂哉樂哉地走上十天半月，而是招呼他的弟弟扎巴叔叔開著摩托車送他。每當(dāng)這時，我羞愧難當(dāng)又憤憤不平地等待他回家，心里預(yù)算的歸期總是大大超過他倆在路上耗費的時日。我很納悶，難道他倆不是從路上走過去，而是乘著云彩，從天上飛過去的嗎？無比驚訝中，我的心里充滿了焦慮和不安。

摩托車流行起來不久，村子里又流行起農(nóng)用三輪車。別看這種車只有三個輪子，冬天發(fā)動起來需要花費半天工夫，但是用它來干農(nóng)活，真是省錢又省力。它一車廂的容量，能頂七八輛架子車的容量，而且，無論再陡再險的山路，它也能噴灑出一屁股臭烘烘的油煙，毫不費力地爬上去。而我呢？顯然沒有如此的勇力。因此，我的主人也買了一輛三輪車，用它代替了我。

即便是賽馬，漸漸地，也沒有了過去尊貴的傳統(tǒng)，賽馬的人們不再為了繼承和弘揚民族精神，而僅僅為了在追逐金錢的忙亂中，抽出閑暇，靠鞭策馬兒飛奔來激發(fā)沉寂的豪情，緬懷消逝的歲月。人們急功近利，將好端端的駿馬，在短時間內(nèi)訓(xùn)練成飛一般的兔子，以便拔得頭籌?？墒峭米优艿迷倏?，哪有神駒的狂野和威風(fēng)，更無需說那種天馬奔騰般飛躍的美感。我的主人生性正直，目睹賽馬的變遷后，不再帶我去賽馬了。

我就在這樣尷尬的存在中度日，有用則全力以赴，無用則安靜謹(jǐn)慎，保持著馬類應(yīng)有的高貴和尊嚴(yán)。好在主人對我仍愛護(hù)有加，并沒有因我漸漸失去使用價值而疏遠(yuǎn)。伯樂難遇，知己難尋，我至今感激主人待我的一片真情。

可是主人仙去后，我飽受孤獨、凄涼、冷落和嫌棄，一天天憔悴下去，以至于病入膏肓，被扎巴叔叔帶到了這寂寂荒野，獨自品嘗死亡的滋味。想到這里，我甩掉掛在嘴角那串長長的口涎，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我覺得，我這樣自怨自艾，同時又是怨恨摩托，又是怨恨三輪，又是怨恨追逐時代的人們，實在可笑。問題還得從我自己身上找。的確，我，我們，高貴、美麗、靈性的馬類，正在逐漸淡出人們的生活，這是不可辯駁的事實。生不逢時，是我對自己命運的最真切感受;哀惋嘆惜，是我對整個馬類命運的由衷感傷。我想起主人鄰居家那頭花牦牛，它和我年齡相當(dāng)，一輩子為主人家任勞任怨，生命的最后關(guān)頭，還為主人家做了一次貢獻(xiàn)：主人將它賣給臨夏商人屠宰，換得了一大筆金錢。我對它，不知是憐憫還是尊敬，只覺得它的死，比我幸運，比我有價值。我打心眼里羨慕它。

午后的陽光非常慵懶，敷衍了事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zé)。我抬頭望了望清冷的天空，突然覺得背倚的老柏樹猶如冰山一樣凄冷難依，急忙（在我的意識中是“急忙”，但實際上我的動作非常凝重而緩慢）將朽身與柏樹做了分離。這樣做的后果，使我一時因為失去依靠而差點栽倒在地——我竟然連一棵枯萎的小草都不如了。我使出十二分的努力，彎曲僵硬的四肢，臥倒在冰河一樣的凍土上，剎那間，剛硬的凍土里仿佛伸出無數(shù)只有力的小手，牢牢地扯住了我的每一根馬毛，使我和大地連為一體。我覺得我身上的血液在一點點凝固，但奇怪的是我還能流出滾燙的眼淚。盡管那些淚一流出我那深陷的眼眶，就變成一串細(xì)小的水珠掛在我的兩頰，但我還是像快樂時忍不住歡笑一樣，讓一串串水珠最終又變成兩條冰河。不知不覺，我沉進(jìn)了夢鄉(xiāng)，或者是深淵般的昏迷。

四

我醒來時，太陽躲在西天的云團里，我瞇縫著老眼抬頭一看，驚訝地發(fā)現(xiàn)身邊的空地上，放了一堆干草和一個盛滿飲水的塑料桶子。桶水剛端出門的時候，肯定是滾燙的，因為直到現(xiàn)在，水面上還微弱地冒著一絲熱氣。這絲久違的熱氣，猶如我微弱的呼吸，持續(xù)不了多長時間，就會隨風(fēng)飄散在空中。我不知道是誰給我送來的干草和熱水，但是從干草里抽掉雜草和飲水里撒滿糌粑粉這兩個細(xì)節(jié)上判斷，我猜這是雍措娘娘送來的。她知道她丈夫生前愛我，因此盡管有時她對我也頗多微詞，但仍不露聲色地關(guān)懷著我。我想，我不能辜負(fù)主人家一片好心，于是打起精神吃草飲水，可是我那可憐的病肚，長時間與凍土相依，變得像鋼鐵一樣堅硬，滴水不進(jìn)，寸草難咽，毫無辦法。

對，沒有錯，時間沒有手腳，卻偷走了世間的許多事物。它偷走了即將落山的太陽，為天地送上一大片黑暗、烏云和寒風(fēng)。起先，烏云潛伏在西天際，后來，它吞噬了太陽，身軀因此而變得壯碩、肥大，露出了霸道凌厲的神氣。不多時，烏云層層翻滾，寒風(fēng)步步緊逼，水磨灘上的松柏、灌木、枯草都抱緊了肩膀，瑟瑟發(fā)抖;河面上的冰趁機加厚一層，河面下的水趁機大聲呼救，聲聲急迫。我無可依靠，只好挪身向后，再次把病軀緊緊依靠在冰柱一樣的老柏樹上。風(fēng)把我的長鬃和尾巴高高揚起，又重重拍打在我的身上。

我饑寒交迫，強烈地嗅出了死亡氣味。但是，一種生命走向盡頭的終究感和幻滅感，使我心生釋然：任何生命，不都要走這一遭嗎？我有什么可懼怕的呢？我甚至在心中默默呼喚道：死亡之神啊，請你快點到來吧，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

黑夜遠(yuǎn)沒有到來，可是眼前的一切倏忽不見。我覺得身旁的柏樹、水磨灘、河流、原野，統(tǒng)統(tǒng)都遺棄了我，整個天地間，只有我孤零零，一匹待死的老馬。這種可怕的渺小和無助，令我有種置身夢幻的錯覺。我的身體每分每秒都在發(fā)生變化，我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它正在以飛奔的速度走向衰敗和凋零——馬上就要到達(dá)終點了。

烏云已經(jīng)統(tǒng)治了天空，風(fēng)神也越來越猖狂，這猖狂的極限便是帶來了雪花。仿佛是從一只巨大無比的口袋中一把一把肆意拋撒，它把鵝毛或者鳥羽般的雪花拋撒得到處都是。雪虐風(fēng)饕，我的鬃毛和尾巴很快落滿積雪，服帖在身上，就連我濃密的睫毛上，也沉沉地，壓上了雪花。

驟雪飄滿大地，這期間，隨著積雪的加厚，水磨灘的萬物，漸漸顯出各自披著雪衣的身形。它們都白白胖胖，比平時可愛而富有朝氣，仿佛一下子從嚴(yán)寒的冷凍中恢復(fù)了知覺。大概風(fēng)神累了，拋撒雪花的速度越來越慢，落到地面上的雪花越來越少，終于變成了不疾不徐的中雪。與此同時，烏云的衣裳由黑到灰，由灰到灰白，好像它胸中的怒氣，隨著剛才那陣發(fā)泄而漸漸平息，最終變成了帶有幾分羞愧的變奏曲。到了黃昏時分，我的全身猶如棉被，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積雪，那雪有多厚，我覺得我快要被它淹沒了。

我從堆積在眼前的雪中露出兩只眼睛，木木地望著周圍——

“呱——呱——冷??！冷??！”我聽見老柏樹上的烏鴉在嘆氣。

“呼——呼——悶死了！悶死了！”我聽見雪下的小草在呼救。

“嘩——嘩——媽媽，抓住我！抓住我！”我看見一根被雪壓斷的樹枝徒勞地?fù)]舞著雙手。

“嘰嘰——喳喳——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我看見一群蹦跳的麻雀，湊到一起焦急地，為眼下和明天的生命和生活做探討。

那么，希冀已久的那個時刻，就這樣到來了嗎？我在心底里輕輕地問自己。

無疑，是的。潔白的積雪考驗著它們，也考驗著我。這時候，我回想起一樁往事，那是多年前的一個傍晚，也是冬天，我馱著主人打獵歸來，不慎踩上了牧民埋在草地里的捕狼夾，頓時痛倒在地，血流如注。主人忙蹲下身抱住我的脖子，安慰我，待我平靜之后，小心地取下了深嵌進(jìn)我皮肉的捕狼夾，撕破自己的外衣，為我層層包扎。這時天上下起了大雪，我疼得無法動彈，渾身冰涼，主人緊緊依偎在我身旁，用自己的體溫溫暖我。就那樣一動不動地過了一個多時辰，我才勉強站起，在主人的牽引下一步三挪，踏著厚厚的積雪回到了家。

夜幕降臨些許，眼前從黯淡變得一片漆黑，現(xiàn)在，主人肯定，正在極樂世界的彼岸等著我。想到這里，我緩緩閉上被雪花親吻的眼睛，準(zhǔn)備沉入那永恒的、溫暖的夢鄉(xiāng)……

“啪！”

“砰！”

“嘣！”

突然，一陣響亮而激烈的鞭炮聲，炸裂了天空，驚醒了正滿懷喜悅，專心趕路的我。我熟悉這種夸張的炮聲，每當(dāng)新年到來之際，人類總會用它，來辭舊迎新。以往，我都會在馬廄中伸長脖子，仰望它們在夜空綻放的轉(zhuǎn)瞬即逝的幻影，并由此深深感嘆人類對華麗美好事物的執(zhí)著追求，而今夜，我半入幽冥的意識，為此感到從未有過的惱怒：它打斷了我前進(jìn)的腳步。

鞭炮聲一陣緊似一陣，一聲聲，把我從死神手中拽到了現(xiàn)實。我的神智逐漸清楚，甚至能清晰地聽見，從四面八方的村莊里，比賽一樣，傳來一陣陣鞭炮聲響。

鞭炮聲停止時，已經(jīng)快午夜了。此時雪花早已停息，暮色下，雪原映照得世界猶如白晝。我使了半天的勁，才稍微挪動了一下麻木僵硬的四肢，以比之前更舒服的姿勢俯臥在雪中。我微微呼出一口濁氣，重新調(diào)整意識，準(zhǔn)備進(jìn)入死亡狀態(tài)——我認(rèn)為自己今夜必死無疑——最好是今夜必死無疑，我可不愿意像當(dāng)年那頭可憐的母豬一樣，痛苦地呻吟上五天五夜。或許是死神聽見了我急切的心聲，萬籟俱寂的水磨灘，竟由遠(yuǎn)及近，傳來了一陣踩著積雪的腳步聲。我滿心歡喜，不假思索地認(rèn)為那就是前來迎接我的主人。我的心里涌上一陣又一陣激動的暖流，默默地等待他上前將我領(lǐng)走，那腳步聲仿佛走了一年之久，才來到我的跟前。一個黑色的人影——我不是用眼，而是用殘存的意識，感覺到一個黑色的人影，默默無語，就著朦朧的天色撿起我的繩扣，輕輕將我拉起來，一步一步，猶如云中漫步，引領(lǐng)我走向了我渴望的那個世界……

“嗷——嗷——嗷！”

一陣兇猛的狗叫聲在我耳邊突兀地炸開，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隨主人來到陰間。那么，陰間也有狗嗎？正思忖間，又一陣狗叫聲更兇猛地響起：

“嗷——嗷——嗷！”

我睜開眼睛，眼前所見讓我大吃一驚：

我竟然又躺在主人家的馬廄里！

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死了嗎？怎么……我使勁用僅剩的幾顆牙根咬咬牙槽，立即感覺到一陣遙遠(yuǎn)而沉悶的疼痛——天哪，我竟然還活著！

我萬分沮喪，意識一下子清醒過來：昨夜，那個黑色的人影，不是主人，而是扎巴叔叔！

看來在如何對待我這件事上，他的良心，和雍措娘娘的一樣，時時受著矛盾和折磨。

我卻感到一生中從未有過的憤怒。我已經(jīng)接受了他的安排，耐心平靜地等待死亡的來臨，而如今，他卻改變主意，將我從幽冥拉回了塵世！

我再一次感受到了不能主宰自己命運的悲哀。

都說老馬戀棧，而我，猶如被困囹圄。我氣若游絲，恨恨不平，如果我能開口說話，我定會用最激烈、最犀利的語言，將扎巴叔叔痛斥一頓，可惜，馬類沒有這樣的天分。我舉目望去，只見積雪覆蓋了庭院;村莊，山峰，整個世界一片雪白，感到萬分遺憾和苦痛。此時，在我的感覺中，積雪不再溫暖，而冷得令人發(fā)憷。我想，若昨夜扎巴叔叔不帶我回家，那么我已經(jīng)在雪花的懷抱中死去了?。∽蛱斓哪貉?，多么溫暖！能在皚皚白雪里死去，于我而言，是最快速、最干凈、最殊勝的死亡方式，可是扎巴叔叔的善良，使我永遠(yuǎn)錯過了這個難得的機會。想到此，我不禁潸然淚下。

一條清掃過積雪后分外好看的小路，從主人家一直伸向大門外。那是雍措娘娘在我昏迷馬廄的時候掃出來的。此刻，家里沒有她的動靜，我想，她肯定是扛著竹子掃把，去村里的嘛呢拉康掃雪了。不一會兒，我看見扎巴叔叔出門，去寺院轉(zhuǎn)經(jīng)了。只有華爾旦，還在睡夢中神游，透過玻璃窗戶，我聽見他那和年齡不相符的粗硬的鼾聲，高高低低，直飄進(jìn)我耷拉的耳朵。我想，他起來看見我，會怎樣地失望、不滿呀！

主人家獨院是二層木屋，在雪天里顯得格外溫暖可愛?？墒俏业睦像R廄，自從主人去世后，主人家母子懶于打理，已經(jīng)破敗不堪，如同無名小花傍著大樹，緊挨著房屋左側(cè)。我像個僵尸一樣，把頭顱從馬廄的門縫里露出來，往外張望時，突然發(fā)現(xiàn)，主人出現(xiàn)在大門口，他結(jié)實而稍躬的上身穿著夏天穿的泛白的藍(lán)色背心，下身穿著劣質(zhì)的的確良褲子，而且褲角挽到小腿上。一雙膠鞋上，沾上了泥土。看到他的這一身光著膀子的打扮，似乎剛剛從麥子地里回來似的。他的兩鬢發(fā)白，額頭上的皺紋多了一點，但是濃密眉毛下面一對細(xì)長的眼睛，仍然炯炯有神。鷹鉤鼻左鼻梁上的黑痣，雖然很小，但是仍然很顯眼。他略微粗厚的嘴唇里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只是嘴邊略帶黃色的胡子刮完后，長出了胡茬，給人一種粗糲的感覺。脖子上那一條細(xì)長的紅色護(hù)身結(jié)，已經(jīng)變色，跟他古銅色的肉色連為一體，不仔細(xì)看的話，看不出他脖子上還有護(hù)身結(jié)。

他從門口鋪鵝卵石的彎彎曲曲的石路上走過來，到馬廄前，習(xí)慣性地看了看我，臉露微笑，似乎在說：“雪，我剛割完麥子回來了，等一會兒咱去拉麥穗?。　蔽壹拥冒胩煺f不出話來，我看他慈愛的目光還在看著我，似乎等待我的回答。我這才用我們馬類的語言說：“哎，好嘞！”等他徑直走進(jìn)里屋后不久，我內(nèi)心的委屈和喜悅、痛苦和思念都如同大海的波濤一樣，洶涌澎湃起來。我想給主人訴說一下我這幾年的遭遇和此刻的心情，可是主人進(jìn)屋后，就一直沒有出來。

不久，我從門縫里看見，身穿皮襖的鄰家姑娘，嘴里嚼著口香糖，出現(xiàn)在屋頂，掃雪。白花花的雪如馴服的羊群，一會兒被她攏到這邊，一會兒被她攏到那邊。她兩頰粉紅，雙眼機敏，不時將目光投向我主人家，似乎在打探院里的動靜。恰好此時，主人家兒媳，也就是華爾旦的媳婦桑姆背著一筐煨桑用的柏樹枝，從遠(yuǎn)牧點歸來。她悄無聲息地從大門鉆進(jìn)來，抬頭看見鄰家屋頂?shù)墓媚?，便同她閑聊起來。

“你在掃雪啊！”

“嗯，嫂子。你今天來得早。這天氣，能凍死窩里的老鼠！”

“誰說不是呀！又冷又干，你看，我的手和臉上滿是凍瘡，像紅透的杏子一樣！”

“嗐，你別說，我在家里，光是每天做飯打掃，也凍得蜷著骨頭！你們山里牧場怎么樣？雪大嗎？”

“不是很大，不過夠讓山路成泥巴路了?！?/p>

“好久沒見你回村里了。快過馬年了，這次下山，是否來搬年貨了？”

“是的！”

“那么遠(yuǎn)，你還要背回去嗎？你們家不是有馬嗎？用馬馱回去吧！”

“嘁，什么馬呀！都已經(jīng)老得不成樣子，百無一用了！不死在馬年新年，已經(jīng)謝天謝地了！”

“那你男人不是有摩托車嘛！讓他用摩托車送你一下，不就一會兒的事嘛！”

“誰說不是呀！可是，他——”

突然，“砰”的一聲，里屋的玻璃窗戶開了，華爾旦怒氣沖沖地探出長發(fā)凌亂的腦袋，狠狠地對媳婦說：“說什么呢！不亂嚼舌頭，沒人當(dāng)你啞巴！”說完，又“砰”的一聲，死死關(guān)上了窗戶。桑姆眼含淚花，轉(zhuǎn)過頭時，鄰家姑娘已貓般溜下了屋頂。桑姆也是個性格倔強的女人。她在燒柴上安頓好柏樹枝，就帶著一股挑釁的犏雌牛似的神情進(jìn)了里屋。馬上，我聽見屋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起了不和諧的樂聲。我心想，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不像話，當(dāng)著主人居然打起架來了。過了一陣子，我聽見華爾旦服軟了。

“不要再生氣了?！?/p>

“誰生氣呀！人們都知道我是你的媳婦，可是你才不把我當(dāng)一回事呢！什么重活臟活累活，全是我一個人干，你連幫我馱個年貨，都不愿意！”

“你沒看我忙著嗎？”

“你在被窩里忙什么？我都已經(jīng)從遠(yuǎn)牧點，砍了一筐柏樹枝回來了！”

“那又怎么樣！”

“人年長了誰還稀罕過年，只是兩個娃娃盼著過年，所以我回來看看年貨辦得怎樣了?！?/p>

“你真大意！到了年底，盜牛賊可不會閑著。還是讓他們待在牧場里看好牛，到初五再回來吧！”

“初五？娃娃們辛苦一年，盼的就是過年，初五，馬年快要結(jié)束了！而且，初一凌晨，全村男人去煨桑時，不帶我的倆娃，就你叔侄二人去？”

“叔叔年紀(jì)大了，不一定去。我嘛，無所謂，去不去都行?！?/p>

“虧你說得出口！唉！不過這些橫豎都是你們男人的事，你就看著辦吧。只是年貨，我一個人背不動，下午你騎摩托車送我一程！”

“這些天我都要忙事兒，哪有時間送你！”

“你騙鬼吧，忙事兒！誰不知道你在外面賭博，已經(jīng)輸?shù)袅艘活^牦牛！你還想……嗚嗚……你還想怎么樣？！”

“婆娘們眼淚就是多……告訴你，你可別對阿媽說……我還不是為了贏一輛小轎車！現(xiàn)在好多人都開著小車來來去去，摩托……”

“啊呀！你想靠賭博贏一輛轎車？阿媽呀，你是三歲小孩還是鬼迷心竅？你就不怕被公安局抓進(jìn)班房？”

“別廢話，趕緊洗手，燒酥油，灌酥油燈……還有很多事情要忙呢?！?/p>

“難道我不回家，你們就不過馬年了？”

“今年想過馬年，未必能過得上！”

“怎么了？”

“你沒看馬廄嗎？那匹該死的老馬，怕是挨不過新年了?！?/p>

“我早就說過：賣了吧，還能換幾個錢?？墒菦]人聽我的話?，F(xiàn)在后悔了吧！”

“昨天叔叔把它帶到水磨灘，原本想讓它死在那里……可是誰知，昨夜他又把它帶回來了。真是晦氣！”

“誰知叔叔心里想的什么！”

“哎，我說，去給我把炕燒燒！這鬼天氣，冷得就像冰窖似的！不信你摸摸！”

“不！”

“上炕來……給我暖暖也好……哈，跑不掉了！”

“嘻嘻……你這壞蛋！”

今天是二十九，離馬年僅剩一天。這一天，本地有個習(xí)慣，天一黑，每家每戶都要扔出杜巴（污垢）。以前主人在世時，都會組織全家人，抖出家里所有的塵埃，剪下手腳的指甲，用一塊糌粑坨坨裹起來，涂抹在包括我在內(nèi)的全家人的臉、肚、腋、腿等部位，然后把所有杜巴都集中放在木盆里，晚上把它們?nèi)拥酱迩f外面去，以便辭去一年的濁氣，迎接瑞祥的新年。每年主人都會讓他兒子華爾旦把杜巴端出去，自己在背后朝天鳴槍，如今主人已不在人世，槍支也早被政府沒收，因此只能放個鞭炮什么的，聊作形式。當(dāng)然，就算如此，起碼也要把屋里屋外的塵埃都掃出來。一大早，扎巴叔叔和雍措娘娘，同往年一樣，開始屋里屋外，搬床掀鍋，擦板抹壁，洗窗潔機，進(jìn)行大掃除，忙得不亦樂乎。

看到主人家忙著大掃除，我忽然悲從心中來：現(xiàn)在的我，對于主人家而言，何嘗不是一個杜巴！而且，今晚，所有的杜巴都將被他們清理出門，而我，難道還要賴在馬廄，為養(yǎng)育了我一輩子的主人家?guī)砘逇?，甚至很可能死在大年初一，讓他們整整一個馬年都惶惶不安，為自己和家人乃至牛羊的吉祥擔(dān)憂嗎？不，我不能那樣。既然已經(jīng)毫無用處，我堅決不拖累主人家，哪怕變成塵埃，我也要飄出主人家大門，給他們一個安詳美好的馬年。于是我的腦海里冒出一個念頭：還待在這里干什么，走，趕緊走，重返水磨灘，重新等待死神的召喚，一刻也不停留！

不知是臨終前的回光返照，還是其他什么原因，這個念頭產(chǎn)生后，我的身體突然輕巧起來，輕輕松松，我就鉆出了馬廄破柳條門。我徑直出了大門，本以為，我會像前幾次一樣，對這個家不會有任何留戀，但這一次，我頻頻回首，熱淚盈眶。這是我生活了整整三十二年的家呀！在這里，我出生，成長，走過了漫長而短暫的一生。我的主人們——仙去的多杰，雍措娘娘，扎巴叔叔，華爾旦，桑姆，他們都是多好的人呀！雖然主人仙逝后，他們對我的照顧不及主人那么貼心周到，但反過來一想，這何嘗不是我思戀主人，脾氣變得乖戾，對他們挑剔，甚至無意識中滿懷惡意呀！就連華爾旦，也是我首先對他擁有了摩托而心懷不滿和敵意的，實際上，我知道，華爾旦雖然有些敗壞了主人家門庭，但是他心地并不壞，只是這個時代，疏遠(yuǎn)了我和他而已。這幾天他們的所作所為，也是情不得已：誰不想在新年收獲吉祥的預(yù)兆呀！是的，作為人類，他們對我情深義重，實在無可指摘。

五

我四蹄零落地向水磨灘走去。腳下這一層厚厚的積雪覆蓋的冰土上，一陣陣呼嘯的狂風(fēng)裹挾著雪花，成片成片的雪花，亂舞在眼前，讓人寒風(fēng)入骨，悲傷難過。很難想象踩在腳下的這片雪地是海螺村最肥沃的耕地，每年夏天這里長滿了青稞、油菜、豌豆等各種農(nóng)作物，可是到了冬天，變成一片冰雪之地。好在春夏秋冬，自然更替，生老病死，輪回再來。

突然，一股濃烈的馬糞味兒，竄進(jìn)了我的鼻孔。我低頭朝四周打量，沒看到馬糞堆，但發(fā)現(xiàn)眼前的雪地里有一排馬蹄印。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見同類了，這排蹄印讓我興奮不已。我舉頭嘶鳴了幾聲，回聲在空曠的雪地里飄蕩，但聽不到其他馬兒的回應(yīng)。我不甘心，又扯著脖子鳴叫了幾聲。也許是我的叫聲太悲傷了，擾得棲息在不遠(yuǎn)處樹枝上的幾只烏鴉，噗嚕嚕飛起，驚落一樹積雪。我目送它們呱呱叫著四散，又相從另投瓊枝，心里涌上一股從未有過的孤獨。緊接著，眼前雪地里出現(xiàn)了亂七八糟、形狀各異的牲口蹄印。我駐足細(xì)辨，想從中找出馬蹄印，但蹄印沓著蹄印，談何容易。我想，我剛才見到的所謂馬蹄印，也許是牦?；蛘呙H蹄印也說不定！這個假設(shè)使我不再抱任何能夠遇見同類的幻想。

不過我快到水磨灘對面的山坡時，灌木叢包圍的小路盡頭，刮起來了一陣棗紅色的旋風(fēng)，在皚皚白雪的映襯下，顯得非常惹眼。那紅色風(fēng)柱旋啊旋，弄得我頭暈?zāi)垦?，最終旋到了我的眼前，原來是一匹棗紅色的小馬，馱著一個矯健的騎手在飛奔。猶如一支飛箭，他們從我身旁飛過，積雪在馬蹄下四濺，迸開一朵朵白色的小花，又飛快地落到地上。我知道，這是某個騎手，為了迎接馬年結(jié)束后寺院里大年十三舉行的賽馬大會，而提前熱身，對馬兒進(jìn)行突擊訓(xùn)練。這個急功近利、利欲熏心的騎手啊，竟不顧大雪還未融化，就在雪地里馴馬，要知道，這對馬兒來說，要消耗多少寶貴的體力?。∥译p眼緊緊追逐著那道紅色的火焰，很想開口——就像人類那樣開口，大聲地喝住那個騎手，請他下馬，讓他體恤馬類的痛苦，并用彬彬有禮的態(tài)度和溫文爾雅的語言，讓他羞愧得無地自容——我自信我有這個本事。我還想到，我的主人，從沒有如此苛待過我，不禁又感激又欣慰，對那匹棗紅色小馬更加同情了。

但是我，這匹瀕死的老馬，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沉重地嘆息一聲，繼續(xù)我赴死的行程。

終于，我順利抵達(dá)水磨灘。此時的水磨灘，我選擇結(jié)束生命的福地，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著，那棵古老的柏樹下，仍保留著我昨夜等待死神的輪廓。我的心一陣緊縮，緊接著，全身尚有知覺的細(xì)胞都?xì)g呼起來，歡呼它們以及它們的主人，終于如愿，來到了這個圣潔的地方。

我踱到老柏樹下，以昨天晚上的姿勢，俯臥在積雪上面。經(jīng)過一夜的寒氣，積雪變得緊實，我的朽身落在上面，如一塊巨大的脆餅被踩碎了一樣，發(fā)出動人的脆響。不同于昨日身埋雪中的溫暖感覺，此刻或許是心情緣故，我感覺到了寒冷，且這種寒冷深入骨髓，令我戰(zhàn)戰(zhàn)栗栗。唉，但凡有情，總會在他有生之年，感受到生命的風(fēng)雪。

等我調(diào)整好姿勢，一動不動地趴窩了半個時辰時，我已感覺不到冰冷，只覺得自己安全、踏實、穩(wěn)固、安逸。我嘴里吐出一口又長又沉的濁氣，心里想：這才是我真正的歸宿呀！

思緒間，剛才那股棗紅色的旋風(fēng)，刮到了水磨灘的小溪邊。騎手勒住馬兒，翻身下馬，讓棗紅小馬飲水。那可憐的小紅馬嘴巴大張，全身冒著熱氣，一低頭就看見了奄奄一息的我。物傷其類，它立即難過地朝我嘶鳴了一聲，匆匆喝了幾口水，就開口向我搭起話來。于是，我倆就以馬類的語言談起話來。

“老前輩，你為何孤身倒臥在這荒郊野地？”

我一聽，不禁老淚噴涌，哽咽難語。來自同類的問候，一下撕破我兩年來逞強偽裝的面具，我忍不住在這個晚輩面前，涕泣交流了。

小紅馬見狀，心領(lǐng)神會，閃亮的大眼睛也蒙上一層水霧。

“老前輩，我都曉得……你不要太難過啦！”過了一會兒，它說。

我清清鼻涕，止住了哭泣。

“剛才我看你孤零零走在茫茫雪野，本想問候你，可是主人策我飛奔，沒能開口?！?/p>

“是啊，孩子?！蔽叶嗄隂]說馬語，覺得舌頭有些僵硬，但心里充滿了歡喜，“你的主人，積雪中讓你飛奔，真是委屈你了。如果我是他——”我本想說，如果我是他，我絕不會這么做，可是不知為什么，話到嘴邊變成了這一句：

“不過你還可以為主人效勞，可是我已經(jīng)……”

“老前輩，你不要這樣傷感，”善解心意的小紅馬說，“你已經(jīng)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應(yīng)該感到欣慰才是。我呢，何嘗不是披星戴月、櫛風(fēng)沐雨？而且我的主人，對我多驅(qū)使，少關(guān)愛……恐怕到了晚年，我的遭遇還不如你呢！”

小紅馬幾句話說得我無限感慨，同時對它的愛憐又增加幾分。我正想開口安慰它幾句，突然，它的主人，重重地拍了一下它的屁股，又按了按脖子，示意它趕緊喝水。小紅馬不敢違抗，馬上低下頭，大口喝起來。但是它的一對漂亮的耳朵，豎在頭上，眼睛溜向我，明顯在等我開口，或者還有很多話要對我說。我希望它勇敢地抬起頭，把心里的苦楚對我傾訴完，可這匹可憐的小紅馬，懾于主人威嚴(yán)，喝水時連個噴嚏都沒敢打。通常我們馬類喝水時會打噴嚏，這和人類飯后打嗝一樣自然，小紅馬的這一反常表現(xiàn)，讓我又憂傷，又擔(dān)心，心里的悲痛也加重了一分。

見小紅馬喝足了水，主人就把韁繩拴在溪邊的一株枯樹的樹杈上，從木橋上走過來，走到我身邊不遠(yuǎn)處的灌木叢背后，解開腰帶，蹲下身解手。我聽見他的尿液澆在雪地里，“嘩啦啦”，那溫度使得積雪融化的聲音，聽來非常鮮明和特別，可是緊接著他額頭上爆出青筋，吭吭哧哧，屙不出屎的痛苦，讓人著急。之前，他對我一直熟視無睹，可這會兒，他把我上上下下反復(fù)打量，末了自言自語道：“看得出，年輕時也是匹好馬;可惜現(xiàn)在，閻王殿前半個鬼了！”

雖然我求死若渴，但聽見這句話，還是悚然一驚。不過，馬上，我抓住這機會，和小紅馬說話了。

“孩子，現(xiàn)在除了賽馬節(jié)，我很少看見同類了，今天看到你，很親切！”

“是啊，老前輩，我也一樣！”

“我看你體型健碩俊美，不像我們這一帶半農(nóng)半牧地區(qū)的馬匹，你的家鄉(xiāng)，應(yīng)該在上游的瑪曲或者若爾蓋一帶吧？”

“是的，前輩，我是去年被主人從若爾蓋草原上買來的。你知道，我們草原馬，一落娘胎就奔跑在遼闊的草原上，但是到了群山圍繞的谷地，到處高高低低、坑坑洼洼，英雄無用武之地，讓我難受極了！”

“誰說不是??！不過再過一兩年，你就習(xí)慣了?！?/p>

“我期待賽馬節(jié)！”

“當(dāng)然了，你能縱橫馳騁，做一回天馬！”

“那不是主要的。我……”

“怎么了，孩子？”

“不怕你笑話，老前輩，我更愿意奪得好名次，讓主人開心，主人開心，我的日子也就好過多啦！”

我一時語塞，怔怔地不知該說什么好。這時，從小紅馬主人解手的地方飄來一陣惡臭，我脆弱的腸胃不禁一陣翻騰，我不由得嫌惡地噴了兩聲響鼻。

“孩子，你不能這樣。馳騁疆場是我們的天性，靠實力贏得名次是我們的榮譽，切不可為了討好人類，而喪失我們馬類的尊嚴(yán)和名節(jié)！”

一陣沉默。小紅馬羞慚地低著頭，用右前蹄踢著腳下的凍土。

我說：“孩子，你不必自責(zé)，我理解……”

“謝謝，從來沒有同類如此教導(dǎo)過我，那你年輕時，賽馬節(jié)是怎么樣的？”小紅馬抬頭問道。

“我年輕時，主人對我愛惜如命，我在賽馬節(jié)上奮力奔跑，也不是為了給主人贏取金錢，而是為了榮譽——主人和我，都把榮譽看得比金錢重要！”

“??！”小紅馬天真的眼神里，流露出無比羨慕和向往，“那如今為什么，賽馬節(jié)變成了這個樣子？”

“唉，一言難盡！”我嘆口氣，說?？此唤獾臉幼?，我又加上一句：“以后你會明白的?！?/p>

“以后……那我以后怎么辦？”

“以后……孩子，勇敢面對……”

我的話還沒說完，小紅馬的主人自言自語說：“呸！什么鬼天氣啊，寒冷得我屁股都差點凍僵了！”然后就蜷著雙腿站了起來。他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揚著一根枯枝，嘴里吆喝著，原路回到小紅馬身邊，示意小紅馬做好起身的準(zhǔn)備。小紅馬就像訓(xùn)練有素的戰(zhàn)士，立即嘶鳴一聲作為應(yīng)答，全身一陣抖擻，擺好了奔跑的架勢。主人躍上馬背，雙腳夾了一下馬肚，那可憐的小紅馬，連聲道別都沒來得及說，就箭一般飛出去了。

我的心剎那間收緊了。雖然我一生無兒無女，但它那主人胯下的孤單身影，讓我無限愛憐，好像它就是我的骨肉。我昏花的老眼，追逐著它的身影，滿腔放心不下和對剛才未說完的勉勵之語的遺憾。要是我想在這世上留下些什么，那就是我對這匹小紅馬以及所有馬類的寄語：生而在世，不論處境如何，都要保持馬類尊嚴(yán)，勇敢地活下去！

這番寄語，何嘗不是我一生的寫照！不過生死疲勞，周而復(fù)始，我終究不能“勇敢地活下去”。就在這時，仿佛心有靈犀，小紅馬突然止住腳步，回過頭來，深情而滿懷關(guān)切地望了我一眼，我能夠想象得到，它的兩只大眼，掛著兩串晶瑩的淚珠……

六

雪后初霽，一輪半死不活的太陽出現(xiàn)在灰色的白云里，映照在水磨灘的銀色世界上，形成一種罕見的美麗，但是抵擋不住寒風(fēng)。

剛才和小紅馬的見面與交談，使我暫且忘記了嚴(yán)寒，甚至從內(nèi)心里生出許多溫暖?，F(xiàn)在，水磨灘只有孤零零我一個，寒冷，便重新包圍了我。

如果說嚴(yán)寒的天氣令我瑟瑟發(fā)抖，那么，從心臟往外生發(fā)的體寒，讓我痛苦不已。我的骨頭冷硬似生鐵，我拖動它們的時候，仿佛在拖動安裝的假肢。隨便一陣輕微的冬風(fēng)，都能在我體內(nèi)形成翻滾的波濤，我唯有縮成一團，繃緊全身皮毛，才能在潛意識中抵擋它們。冬風(fēng)乍起，風(fēng)聲呼嘯時，我左右擺動著頭顱，好像在躲避一支支飛箭;風(fēng)兒止息，四野寂靜時，我凝神豎耳，捕捉著細(xì)微的風(fēng)向，以便及時躲避。但是這樣不到一個時辰，我便心力交瘁，索性不管不顧，四肢舒展，頭枕積雪，趴臥在雪地里。

眼前的積雪足有一尺厚，我雖然病眼朦朧，但也看到無數(shù)鉆石般晶瑩的雪光，在眼前閃爍。我想，需要多少顆雪花，才能夠鋪滿這無邊的原野，積累出這樣的高度？而且，太陽一照，它們又將融化于無形，什么都不會留下！啊，這就是生命，這就是生命壯麗的過程！想到這里，我忍不住伸出枯燥的舌頭，卷起一口雪。清涼甘甜的雪，在我的口腔中慢慢融化，漸漸變得溫暖。我輕輕咽下這口雪水，又吃了一口。如是再三，我覺得我的腹部、四肢、頭部乃至渾身的細(xì)胞，都獲得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溫暖和舒適。很久以來，我的身體，沒有享受過這種美好的感覺了。

不過，美好的東西，永遠(yuǎn)都是短暫的，一會兒，灰白的天空開始變得昏暗起來，雪花從空中飄落下來，隨著黃昏的到來，雪片越來越大、越來越多了。這時，一只小松鼠從灌木叢中躥出來，在積雪上留下一串細(xì)碎的腳印，跑到離我不遠(yuǎn)的地方站住，伸長脖子，鼓動著腮幫，似乎也在享受什么美食。你看它多么小，卻絨毛倒豎，古靈精怪，活得多么精神！它那雙黑色小眼睛，不停地眨巴著，仿佛在問我為何以這副模樣，倒臥在這里。它生命的狀態(tài)激起我心里一股強烈的溫暖和感動。我也眨巴幾下眼睛，努力做出天真輕松的表情，回答道：啊，小松鼠，生命無論大小，無論長短，都是寶貴的，美好的！生命的甘露，我也曾如你一般，品嘗過，陶醉過！生命的頂峰，我也曾和你一樣，攀登過，奔馳過！而且，我也愛過，奉獻(xiàn)過，真心誠意，鞠躬盡瘁！你問我，小松鼠，我后悔嗎？不，在我短暫而漫長的一生里，我從未后悔過，尤其是現(xiàn)在這一刻！

小松鼠得到答案，“吱吱吱”，滿意地唱著歌子溜走了。我把頭朝天仰起，愉悅地噴了一聲響鼻。

意念是多么神奇的一種現(xiàn)象?。≡谖页匝?、對小松鼠傾訴之后，竟然感覺不再那么寒冷了，甚至，我感受到身下厚厚的雪毯，傳來陣陣暖意。積雪溫柔地?fù)崦绎柦?jīng)滄桑的身軀，使我越來越寧靜，不知過了多久，我的全身僵硬了，全身的毛都倒伏下來，緊貼在松弛的皮上。我血管里的血液都凝固了，而我的身心，卻感受到一絲羽毛般輕盈的喜悅。我從未體驗過這種奇妙的感覺，我想，這就是死亡的前奏曲吧！

也許過于悲傷了，也許過于興奮了，不久，心力衰竭的我，半昏厥當(dāng)中進(jìn)入夢鄉(xiāng)。

只是進(jìn)入夢鄉(xiāng)的剎那，記得白皚皚的大地上，下著大片大片的回籠雪，可是夢中居然完全是另一個景象。太陽高掛在西山頂上，天上布滿了火紅的晚霞。長長的山陰如同一支黑衣部隊，在西山腳下集結(jié)。半死不活的余暉照在白茫茫的水磨灘上，我也感覺到一絲暖意，此刻，我深刻體會到什么叫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時間呢，真是跟我賽跑呀，我準(zhǔn)備翻身起來，好好享受一下眼前夕陽照在雪地上的美景，可是一會兒的工夫，長長的山陰從我的身上跨過去，正如奄奄一息的我將兩條前腿搭在了閻王殿的門檻，只見那些牧歸的牦牛、綿羊、山羊、蕨麻豬等牲口陸陸續(xù)續(xù)地朝著村莊的方向走去。

等我醒來時，眼前一片暗黑，我無從判斷，是天黑了，還是我已跟隨冥神來到陰間。我希望是后者。但是我的頭微微一動，“嘩！”觸到了不知何時又被何人放在我嘴邊的飲水桶，從水聲我判斷，桶里的水還未結(jié)冰，也就是說，就在剛才，有人曾來看過我。察覺到這一點，我驚恐至極，擔(dān)心我又被好心的扎巴叔叔牽回家去，不能如愿，死在水磨灘，死在積雪的懷抱里。

不知過了多久，伴隨著冰窟窿里的河流聲，我那因為回光返照而變得格外敏感的耳朵，又傳來了人的腳步聲。我凝聚起分散的精神，仔細(xì)一聽，辨別出這絕不是扎巴叔叔的腳步聲，而是一輕一重兩個人的腳步聲。這些腳步聲因為心懷鬼胎而顯得短促、急迫、輕巧、謹(jǐn)慎。隨著腳步聲越來越近，我看見一高一矮兩個黑影，正一步步靠近我。

果然，不一會兒，他們來到我的身邊，其中高個子俯下身，把暖烘烘的手搭在我的脖子上，矮個子蹲下身子，從背后推著我，想將我扶起來。我雖在彌留之際，但意識尚清醒，知道這兩人此刻是在干什么。我閉上眼睛，從心底里對人類發(fā)出一聲鄙視的嘆息。他倆使出渾身解數(shù)，費盡功夫，才勉強將我立起來。對兩個盜馬賊的行為，我有種莫名其妙的憐憫，覺得他倆為我如此冒險，簡直可笑至極。同時，我的心里又漾起一陣感慨，想我當(dāng)年風(fēng)華正茂時沒遇到過盜馬賊，如今掙扎在鬼門關(guān)，卻招來了盜馬賊。哈哈，可見，在他們眼里，我還不賴。這無形中鼓舞了我，即便我馬上就會死去。

“這鬼天氣！剛出門的時候差點把人凍成冰棍，現(xiàn)在倒好，被這駑馬折騰得汗流浹背，恨不得將棉襖脫了才好！”

“忍忍吧。再過一會兒，汗會變成冰，貼在肉上，冰死你……哎呦呦，這鬼天氣，像欠了去年冬天的賬似的！”

“誰說不是呀！加把勁兒，早完事，早回家，老婆孩子熱炕頭！”

他倆一前一后，連拉帶推，想將我牽到河邊上。但是我這匹即將歸天的老馬，經(jīng)不起這番折騰，走也走不動，立也立不正，歪歪倒倒，活像泥巴所塑，兩個盜馬賊，一番長吁短嘆后，互相怪罪，差點吵起架來。

“唉！你看看咱倆干的好事！這是匹什么馬兒呀！”

“你別瞧不起！人家年輕的時候，是本地少有的寶馬！”

“鳳凰落毛不如雞……嘖嘖……”

“知足吧你！”

“你的線人不是說，這匹該死的老馬，雖然上了年紀(jì)，但還可以牽出去賣了換個小錢，但我怎么覺得它壽在旦夕呀！”

“不錯，它是很憔悴……但是現(xiàn)在不比往年，公安盯得太緊——誰敢去村里盜牛偷馬呀！能得手這么個老馬，已經(jīng)萬幸了……”

“這副皮囊……能賣幾個錢呀！”

“別泄氣了，現(xiàn)在只有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能賣幾個錢就是幾個錢——賣了好置辦年貨呀！”

“唉，過年，過難哪！”

“誰叫你平時好吃懶做！”

“好吧，問題是怎么把它牽走呀？”

“咱倆就是拖也要把它拖出去，來，加把勁！”

“不是我掃興，你再摸摸，喏，這里，這里，還有這里，都是硬邦邦的骨頭，硌手！這把老骨頭，就是丟到湯鍋里熬油，也熬不出幾兩，咱倆去賣它，到底有人要不？”

“買主早有啦，我已經(jīng)給打過招呼了，他呀，盼著這匹老馬來過年呢！”

“唉，本以為只有我倆為年貨愁腸，誰知還有比我倆更愁腸的人！不過，真不知道，能從這把老骨頭上刮下什么肉？”

“你操那么多心干嗎！快，搡搡屁股，使勁呀！”

我全身散架，虛汗淋漓，只管雙目緊閉，任由兩個盜馬賊擺布。他倆推拉拖拽，好不容易將我趕到河邊，矮個子一不小心，“撲通”一聲掉進(jìn)了冰窟窿里。“阿媽呀！救命呀！”他馬上高聲呼救起來。高個子慌忙丟下我，跪倒在岸邊，一迭聲地問：

“兄弟，兄弟，你在哪兒？！”

“阿媽呀！”

隨著這一聲喊叫，冰窟窿里伸出兩只亂舞的手臂。高個子忙跳到那兒。

“兄弟，不要慌！來，憋住氣，朝我這兒來！”

“救命呀！”

又一聲喊叫躍出水面，又一雙亂舞的手臂盲目地抓了一下空氣。高個子忙跳到那兒。

“媽的，窩囊！”

高個男人“撲通”一聲，跳進(jìn)了冰窟窿。兩個人在水里折騰了一會兒，濕淋淋地上了岸。矮個子喝了不少水，高個子把他翻過來，倒過去，幫他控水，直到他吐干凈肚里的水，才停手。

兩個人都凍得渾身篩糠似的抖動。

“見鬼，老子差點一命歸天，都怪這匹老不死的駑馬！”

等到嘴巴能夠發(fā)出聲音，矮個子盯著我，恨恨說道。

“不嫌自己嘴短，反嫌人家話長，怪你自己笨拙！害得我也差點丟了性命！”

“你怎么這么說？不是你把我叫來偷馬，我能走到這一步？”

“早知你這么沒良心，剛才我真不該不顧性命，跳進(jìn)冰窟窿救你?！?/p>

于是，兩個笨賊又吵起來了，而且越吵越兇，差點大打出手，把對方推下河去。我冷眼觀望，為自己卷入這出鬧劇哀嘆不已。

終于，兩個盜馬賊停止了爭吵，裹著結(jié)冰的衣服，罵罵咧咧，抖抖索索，推推搡搡，趕我上路了。正當(dāng)他倆氣急敗壞，將我趕往河邊木橋時，突然對面的山坡上，有人打著手電筒，直直朝這邊走來。兩個盜馬賊見狀，慌忙扔下我，逃之夭夭。

打手電的人過來了，不出我所料，正是扎巴叔叔。

他看見我如風(fēng)中的蠟燭，忽明忽滅地立在那里，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破綻，二話不說，就要用盜馬賊倉皇逃竄時來不及解走的麻繩將我牽走。我無力反抗，為自己的命運反復(fù)操控在別人手中深感悲哀。我心里想道：雖然扎巴叔叔對我寬以待之，但是我的存在，對主人家來說，已經(jīng)是個巨大的麻煩和障礙，我再也不愿意回到那個家，不愿意在馬年期間死在馬廄，給主人帶來晦氣。同時，我還想到，我一生叱咤風(fēng)云，如今落得如此下場，如果再回去茍延殘喘，那就是褻瀆曾經(jīng)的輝煌，更是抹黑了主人多杰的尊嚴(yán)。

七

太陽早已出山，卻被一層厚厚的云層給罩上了。大地上皚皚的白雪，還沒有融化的意思，但屋檐上的雪水一如既往地先融化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晶亮的水滴，緩慢而凝重地掉落下來，發(fā)出清脆悅耳的響聲。這一樂聲，如同梵音，撫平了我內(nèi)心蓬亂的思緒，然而鄰居家屋頂那破舊的經(jīng)幡，如同催命的小鬼，突然嘩啦啦地叫喚起來，隨之我的心臟如擊鼓，情緒再次狂躁起來。

跟我的心情截然不同的是，筑巢在二樓屋檐上的鴿子和麻雀，嘰嘰喳喳地鳴叫起來，飛來飛去，似乎比往常更加歡快了。村街上傳來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和小孩子們稠密的嬉笑聲，村里村外的空氣里彌漫著濃濃的年味。然而華爾旦，不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里一層外一層，頭上纏了厚厚一圈圍帶，用來抵御高速行駛時如刀如劍的寒風(fēng)，騎著心愛的摩托車，走了。他走得倒是干凈，但是留下來的汽油味兒，讓我開始反胃，難受極了。畢竟連續(xù)幾天，不吃不喝，我感覺身體的死亡，如同雪崩，時刻處在崩塌的當(dāng)口。我那可憐的四腿招架不住形銷骨立的軀體，我只好如同漏氣的皮袋，躺下地去。以我目前的體力，唯一能做的也不過如此。

不久，華爾旦的摩托車出現(xiàn)在門口，不過反常的是，他并沒有“哐啷”一聲，撞開木門闖進(jìn)來，而是將摩托車停在大門外面，急促地朝庭院摁喇叭。扎巴叔叔聽見這象征貴客臨門的喇叭聲后，帶著小孩般驚訝的表情，從里屋跑出來，朝大門小跑過去。雍措娘娘點燃一把柏樹葉子，繞著庭院來回焚熏，以驅(qū)逐污穢。我貪婪地呼吸著久違的柏樹清香，身心感到絲絲喜悅。

扎巴叔叔打開大門，我連忙伸長脖子，探看這位尊貴的客人，是否是我猜想中的那位。透過門縫，我看見從華爾旦的摩托車后座上，下來了一位五十多歲身材魁梧的喇嘛。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差點驚喜地叫出聲來。扎巴叔叔伸出雙手，彎下腰，恭恭敬敬地將他扶到院子里。

華爾旦頭上的圍帶沒有拆下來，但是像換了一個人一樣，肩膀挎著喇嘛絳紅色的布包，碎步躬身，緊跟在喇嘛身后。他的神態(tài)極盡恭敬，但我怎么看，都缺乏他父親那種優(yōu)雅的從容和發(fā)自內(nèi)心的自在。因為這，很多次，我都暗暗為主人感到惋惜。

喇嘛到了院子里，我情不自禁發(fā)出一聲嘶鳴，想引起他的注意。其實，從雍措娘娘點燃松柏枝這一點我就斷定，今天華爾旦請喇嘛前來，是為了我。這位喇嘛，叫阿克喜饒，是主人鄰居家的喇嘛，曾經(jīng)在寺院里擔(dān)任過要職，不是隨便哪家都能請來念經(jīng)的。由于他是主人的發(fā)小，所以過去每一次，主人家要舉行法事或者念經(jīng)除邪避難的時候，定要請他，他也會爽快地答應(yīng)。而每次請他念經(jīng)，主人就會騎我前去迎接他。他的身體雖然有些肥壯，但是上馬輕盈敏捷，連我都覺得贊嘆。每次馱他回家，我都累得全身冒汗，但心里充滿吉祥愉悅。我多么熟悉、喜歡他呀！在我的心里，他也是我多年的老朋友！

阿克喜饒聽到我的嘶鳴，馬上來到馬廄門前，朝里看了看我，不改風(fēng)趣地招呼我說：“哎，老家伙，還認(rèn)得我吧，我來看你來了！”

我怎么會不認(rèn)得你呢？敬愛的阿克喜饒！我在心里說。他的問候讓我激動不已，攤開的四肢努力收攏，想掙扎著站起來，但沒有如愿。說不清是喜悅多一點，還是悲傷多一點，我的鼻腔里又發(fā)出一聲微弱的嘶鳴。阿克喜饒看見我這番情狀，蹲下身，撫摸著我的脖頸，無限哀傷地說：

“唉，雪，我的老朋友！沒想到這次相見，你是這副模樣！”

我沉默不語。

“唉，雪，我的老朋友！當(dāng)年你是方圓百里，人人歌頌、聲名遠(yuǎn)播的名駒??！不過，如今壽數(shù)將盡，你不要過于悲傷——生死疲勞，因果循環(huán)，誰能抵擋，誰能逃脫呀！”

“誰說不是啊！我們也希望多留它幾天！”扎巴叔叔說。

“一切皆有定數(shù)！”阿克喜饒沉吟了一會兒，他又說：“看到它，我就想起你哥哥！多好的一個人呀，善良，灑脫，可惜走得太早了！”

說完這句話，阿克喜饒眼角滾下一滴淚珠，落在我的臉頰上。他深情的懷念和莊嚴(yán)的悲傷，以及對主人的一片真摯友情，讓我更加懷念主人，懷念遠(yuǎn)逝的美好時光。

“他生前，對雪，可是愛惜如命??！無論如何，在它生命的最后時日，你們要善待它呀！”

“哎！”扎巴叔叔聽了，低下頭，不知是阿克喜饒說起哥哥令他傷感，還是因為對我心有愧疚，長嘆了一口氣，然后說：“拉索！”

華爾旦得意揚揚地說道：“換做別人家的話，早賣掉了，可是我們，一沒賣它，二沒讓它死在外面！”

雍措娘娘兩手舉在胸口，低頭來到阿克喜饒面前。她聽兒子這么說，馬上責(zé)罵說：“華爾旦，你怎么能在阿克喜饒面前說這樣的話呢？”

“現(xiàn)在的年輕人，什么話不敢說呀！”阿克喜饒說完，站起身，拍了拍華爾旦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華爾旦，不能這么說雪，明白嗎？但凡有情眾生，誰也不會長留人世，生老病死是誰也躲不過的關(guān)口。而且，總有一天，你也會像雪一樣死去的！”

一席話說得華爾旦面紅耳赤，極不自在地?fù)狭藫项^發(fā)。

“還不好好懺悔！”雍措娘娘說。

“他騎摩托車技術(shù)真不錯，一點都不顛簸，念在他把我馱回來的份兒上，原諒他！”阿克喜饒邊說邊樂呵呵地朝里屋走去。

不一會兒，里屋傳來阿克喜饒低沉而悠揚的誦經(jīng)聲。于是，像以往每次聽到誦經(jīng)聲時一樣，我的身心逐漸沉入寧靜。自從主人去世后，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聽到阿克喜饒的誦經(jīng)聲，今天突然聽到熟悉的誦經(jīng)聲，就像時光倒流，我恍惚間感覺主人在院子里進(jìn)進(jìn)出出，忙得不亦樂乎。

我側(cè)耳傾聽著阿克喜饒的誦經(jīng)聲，留意他誦經(jīng)的進(jìn)度。當(dāng)他把結(jié)尾的音節(jié)拖長的時候，我知道，誦經(jīng)聲快要結(jié)束了。于是我著急地等待著阿克喜饒走出里屋，我想最后一次把他馱到我的背上，安全、舒適地送到寺院，這是我生而在世，最后的一個愿望。

然而，阿克喜饒走出里屋后，華爾旦立即把他請上了摩托車后座。阿克喜饒鄭重地望了我一眼，就被華爾旦穩(wěn)穩(wěn)地馱出了家門。

阿克喜饒走了，我失望極了，為沒能報答他而愧疚。我知道，剛才的經(jīng)，他是專門為我念誦的。

我在半真半假、半夢半幻中，度過了些許的時間。我也分不清，這是早上、中午，還是下午。不知不覺，我的嘴巴大張，涎水順著口角肆意流淌，我卻絲毫沒有發(fā)覺。接著，我的神智從清晰，逐漸變得模糊了。我隱隱感覺，忙碌了一早上的雍措娘娘給我送來了一盆熱氣騰騰的糌粑粥，不過她看見我后，并沒有咋呼，也沒有強迫我喝下去，而是匆匆跑回屋里。

很快，她和扎巴叔叔一前一后，鉆進(jìn)馬廄。扎巴叔叔手心里緊攥著一沓疊好的黃色絲綢，小心翼翼地層層展開，從里面取出一顆藥粒，送入我張開的嘴巴。這個黃色顆粒叫做仁青日勒（珍珠藥丸），早年我的主人去拉薩朝拜的時候，特意從拉薩弄來的。仁青日勒非常珍貴，他只帶來了三顆。據(jù)說只有福分好的人，才有資糧在臨終喝上一粒，喝了它，來世不會投胎惡道。如今托主人的福，我一個畜生都能獲得如此珍貴的藥丸，我還有什么遺憾！一滴眼淚，久久打轉(zhuǎn)在我的眼眶上。不知怎的，我感覺，我的夙愿還未實現(xiàn)，我不能就此死去。一種求生的本能支撐著我，我搖動著四腿，準(zhǔn)備立起來。雍措娘娘似乎不忍心看我的模樣，背著我微微哭泣，而扎巴叔叔，撫摸著我的頸脖，他的眼角變紅了。

八

到了下午，天氣驟變，寒風(fēng)呼嘯而來，天空烏云密布，鵝絨毛大的雪花，簌簌飄落。扎巴叔叔牽著我走在前面，雍措娘娘背著裝滿麥草的竹筐跟在我的后面。我們剛從大門里出來，門外有個人，神神秘秘地打轉(zhuǎn)，仔細(xì)一看，是平時在寺院附近修鞋的鞋匠。他一見到我們閃到另一個街上去了。他是村人們常提起的，據(jù)說上世紀(jì)40年代，他的祖輩們來到這里，一待幾代人過去了。他會說一口流利的藏語，連模樣都變成藏族人，通常宰殺牛羊時，有人請他，自然也會給他不菲的辛苦費。

雍措娘娘看見他后，張開嘴，驚訝了半日，說：“那個兔崽子，這幾天老往外跑，原來他是請他去了！”

“不一定，”扎巴叔叔倒是并沒有感到意外，只是鎮(zhèn)靜地說，“如同老鷹一樣，總喜歡在村里閑逛。”

我們沿著村道走了一程，到了村頭十字路口，雪中遇見一群挑水的女人。她們七嘴八舌歇息在路邊，一大堆鐵桶如同一群矮小肥壯的護(hù)衛(wèi)，胡亂堆在她們身邊，鐵桶的邊沿上結(jié)著一綹綹鼻涕一樣的冰塊。我們從她們身邊走過時，她們壓低嗓門，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

“哦嚎，這不是雪嗎？過去村人都說，看人要看多杰，看馬要看雪鷹，唉，現(xiàn)在，你瞧它，已經(jīng)老得不行了！”

“快要過馬年了，他們這是要把馬送到哪兒去呀？”

“我聽說，這幾天，扎巴叔叔把雪送到了水磨灘……”

“啊，新年頭上，那不是成心要把它凍死在那里嗎？”

“誰說不是呀！這人的心，可真狠呀！”

“可不敢亂說，扎巴叔叔和雍措娘娘不是那種人?！?/p>

“你不要充當(dāng)好人，現(xiàn)在的馬有什么用？何況是匹快死的老馬，死在水磨灘，總比死在家里好！”

雍措娘娘又羞又惱，想說什么，扎巴叔叔勸道：“算了，不要跟她們一般見識，咱們走！”

雍措娘娘給了她們一個惡狠狠的白眼，跟著我們走了。

灰蒙蒙的天空中，大片大片的雪花飄落下來，可是雪花還沒有落地，風(fēng)像一個任性的孩子，把田地里的積雪層層卷起，拋撒到遠(yuǎn)處，又把遠(yuǎn)處的積雪帶回來，倒在原地。我們各懷心事，一路默默無語地走過時，風(fēng)雪中那些慢悠悠牧歸的牦牛、綿羊、山羊、蕨麻豬等家畜，都帶著不解和關(guān)切的表情望著我，仿佛在詢問我此時此刻，要往何地何所。趕牲口的大多是小孩子，他們穿著厚厚的羊皮襖，或者臃腫的棉衣棉褲，他們?yōu)鹾诘念^發(fā)上落著雪花，小臉蛋凍得通紅通紅，像兩顆熟透了的蘋果，非常可愛。臉上的天真和純潔足以融化所有的寒冷。他們身上原始而純樸的生命力量感染了我，使我心里的溫暖又加深了一層。

三五成群的牲口隊伍中，有一頭上了年紀(jì)的犏雌?？匆娢覀兒?，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久久地目送著我們的背影，似乎沉進(jìn)了某種不祥的思緒。我知道它心里的疑問：眼下，人畜都在喜迎馬年，而這匹老馬，卻在暮雪中，不知要被它的主人送到什么地方！但愿我老得一無所用時，不要遭受這樣的命運和折磨。

我們一路磨磨蹭蹭，到水磨灘后，雍措娘娘和扎巴叔叔，如同給小鳥筑巢一樣，從附近揀來一大堆干枯的灌木和植被，圍在柏樹下，中間墊上厚厚的麥草，讓我躺在上面。然后，扎巴叔叔強忍內(nèi)心的悲傷，頭也不回，只管朝村莊的方向趕去。雍措娘娘卻一步三回頭，到了對面的坡上，像個雪堆一樣，戀戀不舍地蹲在地上，埋頭哭了好一陣子。最后，她站起來，雙手合十舉過頭頂，默默為我祈禱。

這時候，我想起，兩年前，我馱著主人的尸體，把他送到天葬場時，雍措娘娘一路跟上來，男人們把她擋在天葬場下面的小路上，于是，她悲痛欲絕地蹲在路邊，埋頭哭了好一陣子，臨別時，站起來，雙手合十舉過頭頂，口中念念有詞地祈禱。今天她跟我的道別，雖然沒有那么激烈，但也跟那一次如出一轍。我暗暗地想，此時此刻，她告別的不僅是我，還有她那一幕幕艱難的歲月和心系的念想。

等雍措娘娘消失在白雪皚皚的原野上，我一點一點挪動身軀，從樹枝和麥草上下來，仍舊躺到之前的雪地上。不知是積雪吸收了烏云背后的陽光，還是我的錯覺，我立即覺得，身下傳來陣陣暖意，猶如躺在夏天的草地上。我愜意地舒展開四肢，放松每一個細(xì)胞，享受這難以言說的溫暖。

按理說，此時此刻，永別的惆悵和孤獨，會將我包圍，然而置身于柔和的夕陽下，我的內(nèi)心里反而洋溢著某種溫存的感觸和寧靜的思緒。我懶洋洋地躺在那兒，最后一次欣賞大自然毫不吝嗇的饋贈。由于谷地的風(fēng)還沒有起，身邊戴著雪冠的樹枝并沒有叫喚起來，冰窟窿里的河流聲，雖然沒有肆無忌憚，但是嘩啦啦響個不停。我如癡如醉，仿佛不是靜待死亡，而是在趕赴一個美好的約會，但就在這時，無意間，我發(fā)現(xiàn)頭頂柏樹的枝丫間有一個遺棄的鳥巢。我想，可憐的鳥兒，究竟怎么了，是遇到天敵了，還是另筑新巢了？我胡思亂想了半日，想著想著，慢慢進(jìn)入某種奇異的夢境。

夢中，我長了一對翅膀，翱翔在藍(lán)天上，游玩在河水里，穿梭在森林中，攀爬在峻峰間。幾經(jīng)漂泊，終于來到一個五光十色的混沌世界。我看見我的主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兒，笑盈盈地對我說：“雪啊，其實你沒有必要那么急匆匆趕來，就算你再活十年，我也可以等你?！蔽乙宦?，淚如雨下，哽咽道：“敬愛的主人啊，自您走后，我再也沒有用武之地，再活下去，有何意義？無非給人添亂！”說完這句話，我的委屈猶如洪水，一瀉不可收拾，終于仰天嘶鳴，長聲連連地哭了。等我情緒稍微平靜，我看見主人已不知去向，不遠(yuǎn)處卻閃現(xiàn)出一群影影綽綽的身影，那些身影嚶嚶嗡嗡地笑著，其中一個，突然伸長手臂，朝我扔出一個什么東西，我一驚，驀然夢醒。

我吃力地睜開瞇縫的雙眼，抬頭一看，對面的馬路上，一群身穿花花綠綠衣服的小孩子不顧風(fēng)雪襲來，嬉鬧著。他們大的領(lǐng)小的，高的領(lǐng)矮的，一片嘈雜。原來，他們發(fā)現(xiàn)我躺在水磨灘的柏樹下，其中膽大一點的就朝我扔石頭子兒，試探動靜。我在柏樹下，微微抬頭一動，他們就嘻嘻哈哈地騷動起來，如同決堤了一樣，涌向山里。

雪不停地下，就給大地舊有的雪毯增加了一床厚厚的雪被。我老態(tài)龍鐘的身體，也被雪被覆蓋著、包裹著，猶如包裹一個初生的嬰兒——這也許是那些可憐的生靈所意想不到的——它們的死亡惡魔，對我來說，竟是天使。這層雪衣，于我而言，是如母親子宮一樣溫暖、安全的襁褓。在一種安寧、祥和的心境中，我覺得，這場大雪，是老天專門為我而下，它目睹我的痛苦，趕來給予我無私的幫助。在我設(shè)想的種種死亡方式里，沒有雪花，沒有雪葬，說明我是多么愚蠢而且狹隘的一匹老馬啊！

可是三寶啊，我那英明的主人早已料到，我的死亡跟雪有關(guān)系，所以他叫我雪，因此我豁然開朗，對呀，大雪覆蓋一切;大雪滋養(yǎng)一切;大雪包藏所有秘密;大雪清潔所有污濁。大雪收納了我，一匹在這美好世界留下蹄印、嘶鳴、情義、思想的老馬，猶如收納了一個潔凈的靈魂，我慶幸、感恩，覺得身上的雪被越來越厚實、越來越溫暖。

過了許久，水磨灘沒有因為天色已暮而顯得昏暗，反而在白雪的映照下，顯出一派瑩白、朦朧的氣氛。我迷迷糊糊躺在那里，雙眼未睜，不久耳朵聽見，那些小孩子們，成群結(jié)隊，嘻嘻哈哈地跑回村里。此時，紛紛的暮雪中，天色漸暗，我希望可以看到山坡上小孩子們?yōu)榱擞玉R年而點的酥油燈那明明滅滅的美好景象，然而水磨灘如同一個橢圓形的巨坑，把燈光全都擋住了。我屏住最后一口氣，使出渾身的勁兒，想挪到旁邊高一點的地方，但我的身子如同倒塌的老屋，再也無法動彈了。于是我閉目想象，不遠(yuǎn)的黑暗中，那點點星光，仿佛一尊尊佛像，圣潔的光環(huán)，圍繞在我的頭頂。

在黑暗中，飄揚的雪花已經(jīng)看不見身影，但是當(dāng)一粒粒雪花，落在我的身上，心里暖意融融。我關(guān)閉感官，準(zhǔn)備沉睡，可是對面的山坡上，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嗚嗚的聲響。我睜開眼睛一看，一輛摩托車停在對面的坡上，兩束長長的光線，如同魔鬼的眼睛，越過我的頭頂，越過水磨灘，照在我背后的山腳下。我在迷迷糊糊中，借著摩托車照明燈的余光，觀察著這輛摩托車。摩托車久久沒有離開，我也久久閉不上眼睛。我暗自尋思，這是何許人，為何而來。于是我動用即將停止的思維，想這個人會不會是盜牛賊，華爾旦，扎巴叔叔，或者是出來兜風(fēng)的路人？我思來想去，終于有了一點眉目。待我再去看那雙魔鬼的眼睛時，它像捉迷藏一樣，把摩托車的燈光熄滅，于是我的所有想象都伴隨著溫暖的雪花，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

從不遠(yuǎn)的村里，傳來一陣陣鞭炮聲，看來那些心急的人家，已經(jīng)開始扔杜巴了。聽到鞭炮聲，我的身體如同沒有骨架的泥巴一樣，酥軟下去了。因為一旦扔出杜巴后，緊接著每家每戶會在自家佛龕前點燃酥油燈，以尊三寶，祈愿佛法昌盛;之后，人們還會在自家灶頭上點燃酥油燈，以慶灶神，家道興旺;最后，人們會在院子里點燃酥油燈，以謝天地，萬物和諧。等酥油燈點完時，新年已經(jīng)到來。

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了，雪還在下個不停。我感覺到我整個身心，都包裹在積雪中了，但我貪婪的心，還在渴求雪下得大些，再大些，直到完全把我包容在它溫暖的懷抱。不久，村里傳來密集的鞭炮聲，五彩繽紛的火焰，沖到夜空中，形成令人眼花繚亂、美麗絕倫的畫面。我體內(nèi)成千上萬的細(xì)胞開始裂變，水木土火化為一種能量，慢慢解體。一種冰冷的感覺透襲到我的身心，我的腿腳麻痹了，隨后逐漸失去知覺，這種感覺擴散到全身，我感覺血管里的血液趨于僵凍，心臟的跳動走向緩慢，嘴里的呼吸變得時斷時續(xù)。

彌留之際，在一種難言的平靜和喜悅中，我的身心化為一縷光，進(jìn)入一種混沌的狀態(tài)?；秀遍g，我五體投地，最后一次感覺到身下積雪那母親懷抱般的溫暖，我緩緩閉上眼睛，在一縷從村莊飄過來的帶有火藥味的空氣中，沉入了永恒的安寧和寂靜……

覺乃·云才讓 譯審，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四川大學(xué)文新學(xué)院博士后流動站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專業(yè)在站博士后。先后在《大家》《芳草》《作品》《花城》《民族文學(xué)》和《章恰爾》等刊物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守戒》（藏文）、散文集《老房子》、長篇小說《牧云記》、學(xué)術(shù)著作《藏族古典寓言小說研究》等，其中部分作品入選多種選本。2008年獲得第九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駿馬獎”，2010年獲得第七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研究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