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德令哈

清香，本名井芬清。青海省作協(xié)會員。在《詩刊》《星星·散文詩》《青海湖》《青海日報》《詩江南》等多家刊物發(fā)表詩歌、散文、評論等作品數(shù)百首（篇），并入選多種文集，獲青海省第七屆文學藝術獎。出版詩集《清香集》《淺藍色的時光》。

一

一路向西，越走越荒涼

那個村莊，比她想象的天邊更加遙遠

抵達時，迎接她的不是

和風細雨，鳥語花香

那個只有16歲的滿懷柔情的女子

被柴達木盆地暴怒的大黃風

推搡得踉踉蹌蹌，膽戰(zhàn)心驚

沙粒擊打著她驚恐的臉龐

她還不知道

自己和大黃風的搏殺才剛剛開始

她大口大口地吞咽著這一場風

另一場更大的風又呼嘯而來

沒有一間像樣的房子

現(xiàn)實比她想象的更加艱苦

她悲涼無助的眼神

令戈壁灘、芨芨草、梭梭樹膽寒

可她要活下去

就要堅韌、樂觀、不屈不撓

有些人把日夜不休的大黃風叫沙塵暴

有些人把柴達木盆地叫做荒原

在一場沙塵暴的怒吼聲中

疼痛響徹荒野，她成了我的母親

二

一匹棗紅馬

在雪山下飛奔

馬背上的漢子

高大魁梧，黝黑健壯

他毫不畏懼柴達木盆地的大黃風

他有著愛這荒原的博大襟懷

他以英雄的表情應對這一切

蔑視大黃風的冷血粗暴

蔑視羌笛聲中的哀怨

蔑視烏云露出隱晦的疤痕

蔑視輕視柴達木盆地的人

因為，他是我的父親

他深愛著這戈壁荒原，后來

就把自己的骨頭留在了荒原

三

父親說：生個兒子吧

兒子不怕大黃風

長大了跟著我去雪山放牧

母親說：還是生個女兒吧

你去山里放牧，夜里靜得怕人

我要生個女兒陪著我

跟著我做裁縫

這樣，就不用去雪山上放牧

母親懷孕時，沒有水果

她就把白蘿卜當做水果啃

沒有新鮮蔬菜，她吃了酸菜吃洋芋

母親說：幸好有紅寶石般的枸杞子

捧出它心尖上的蜜

四

如果沒有荒原，我們該如何凜然

如果沒有荒原，我們該如何悲傷

如果沒有荒原，我們該如何眷戀

如果沒有荒原，我們該如何歌唱

荒原，它質(zhì)地堅硬

荒原，它內(nèi)心柔軟

荒原，僅有陽光是不夠的

荒原，在心中豢養(yǎng)了一只猛虎

荒原，一生饑寒交迫，但絕不逆來順受

五

一只蒼鷹，在頭頂盤旋

被大海徹底遺忘的這片荒原

長久地沉默著，沉默著……

春日，荒原寂靜而期待

夏日，荒原悶熱而焦躁

秋日，荒原蕭索而干癟

冬日，荒原寒冷而漫長

不動聲色的荒原

只有把自己逼向絕境

才能死而復生

它才不會變?yōu)榛氖?/p>

六

在荒原，不用打開你濕漉漉的油紙傘

在荒原，沒有更多的目的性

在荒原，你不會有寄人籬下的感覺

在荒原，你必須是一塊石頭

在荒原，只要你攥緊手里的每一顆鹽粒

就擁有了荒原的秘密

如果，風還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你也沒有必要掩藏自己炙熱的情感

七

因為荒原，這親愛的湖泊

更加詩意和溫婉

走進蘆葦叢的人

都是臥薪嘗膽的人

在荒原，沒有一言難盡的事

讓你心力交瘁

你只管往前走

當你走上雪山之巔

你就可以做真正的自己了

那些你所走過的

既顛沛又操勞的日子

都是值得的

八

一掠而過的驚鴻

是要飛回南方了嗎

它們是候鳥，不可能一直留在荒原

它們扇動的翅膀

是那么的迫不及待

那些無法安分的女子

仿佛生長在岸邊的勁草

為了給自己一個出走的理由

哪怕心里百般不情愿

也會搖曳得無懈可擊

荒原呵，荒原

你的肩膀，給她安穩(wěn)

你的山峰，給她依靠

你的河流，給她勇氣

你的陽光，給她明媚

九

在任何時候

供奉荒原的是湖水

湖水蓄滿了雪山的花朵

在藍色天空的統(tǒng)領下

頓悟人世間的生死

牧羊人就在岸上策馬揚鞭

青稞就在岸上生兒育女

梭梭樹就在岸上血氣方剛

父母們就在岸上養(yǎng)兒防老

個中的云譎波詭，又有誰能預料

天時，地利，人和

湖水致以冰清玉潔的目光

荒原一眼就明白，就會有一種

看山是山，遇水是水的迷醉感

十

沉于荒原的深淵

它的盡頭依然是荒原嗎

不，荒原不甘

父親們不甘，母親們不甘

鎖不住的春風，關不住的雨

找不到一個避風的地方

那就抱成團，點燃一堆篝火

然后，借著星光喊一聲痛

十一

勢單力薄的青稞

被朔風遞過來的刀子喂養(yǎng)

有時，也會被戈壁滾燙的火焰

寵溺得失去了方向

沒有了愛恨和憂傷

可那些火焰啊

一旦遇到了牧人的唇

所有的絕望

都要在推杯換盞中

升騰為滾滾雷聲

十二

這荒原，頭頂也有一片湛藍的天空

這荒原，洶涌著純凈寬闊的河流

這荒原，無畏的候鳥時常流連忘返

這荒原，成群結隊的野生動物咀嚼著十萬畝大雪

這荒原，亦能載舟亦可覆舟

這荒原，左手握著可魯克湖岸的紅枸杞

右手挽著托素湖岸的白刺果

鹽粒率先乘著改革的春風

去敲大江南北的門

十三

荒原戈壁太靜了

也靜得太久了

它靜得毫無意義

所以，大黃風想毀了它的靜

更加的肆無忌憚

可是，無論大黃風多么猖狂

都嚇不退我們的父母

他們在一望無際的荒灘上

靠一雙手和最原始簡單的勞動工具

開荒造田、修渠引水、植樹造林

治沙治堿，開辟新綠洲

他們在荒蕪中，開墾出一條綠河

十四

大黃風認輸了，后退了

戈壁荒原的春天終于來了

湖水蕩漾，綠蔭如蓋，草木含情

蒲公英做著自由遼闊的夢

梭梭樹吻著紅枸杞脖頸不放

桃樹、梨樹、杏樹結著圓潤的果實

穿金戴銀的荒原精神煥發(fā)

十五

當她在想

下一個路口

她會遇見誰的時候

她遇見了鹽湖

空氣里氤氳著鹽的咸澀

鹽花忙于結晶

蘆葦忙于痛飲一場場大風

她忙于傷痛與生計的苦不堪言

一束陽光照進來

一首首充滿惆悵的“花兒”

搬走心里的一座座大山

十六

重生，讓她這個痛恨傷痛的人

卻必須與傷痛相依為命

有時，她也想逼走傷痛

讓傷痛流落于荒郊野外

然而，經(jīng)過殊死搏斗

她只做到了讓傷痛

蜷縮在她的腳下仰視她

這算是她的勝利嗎

如果是勝利，為什么

她的歡呼，沒有驚擾到

任何一朵花的夢境

如果是失敗，為什么

她的哭泣，只得到了

一小片月光與她做鄰居

十七

命運，指給她一條跌跌撞撞的路

荒原，指給她一條浩浩蕩蕩的路

父母，指給她一條春雨綿綿的路

愛人，指給她一條惺惺相惜的路

孩子，指給她一條孜孜不懈的路

詩歌，指給她一條平平仄仄的路

春天，指給她一條郁郁蒼蒼的路

雪山，指給她一條昂昂自若的路

炊煙，指給她一條寂寂無聞的路

燈塔，指給她一條堂堂正正的路

湖水，指給她一條波光粼粼的路

十八

送走了那么多寒冷的長夜

她也該寫一首真正的抒情詩了

一首巍巍昆侖憑借和煦春風

便知人間好時節(jié)的詩

一首以七月的滾燙擁抱

千萬朵雪蓮花的詩

一首以德令哈的遼闊

織就枸杞子紅寶石般的夢想的詩

一首以一盞盞往事的油燈

點燃愛的火把的詩

一首以鳥鳴落在雪花上的輕

打馬走過你的草原的詩

讓戈壁荒原在這首詩里 痛痛快快地洗個澡

讓可魯克和托素在這首詩里重逢

讓駱駝草、芨芨草在這首詩里 或舞或吟或誦

讓我們的父母在這首詩里 回到年輕時的模樣

讓富裕起來的鄉(xiāng)親們在這首詩里耕耘新的夢想

十九

那么多的人開始走進荒原

那么多的人開始改變荒原

那么多的人開始傾慕荒原

那么多的人開始留戀荒原

哦，荒原滿室飄香

那些桃樹、梨樹、蘋果樹的花朵……

已經(jīng)讓荒原坐立不安了

藜麥和戈壁灘華麗麗地談起了戀愛

哦，荒原上的真愛就是這么直接

二十

綠樹成蔭，湖光山色

八百里瀚海終于卸下一身的疲憊

白天鵝引吭高歌時

她的鄉(xiāng)愁

任一彎淺淺的溪水纏繞在心頭

她的孤獨

沿著一條窄窄的草徑游走了好久

她端端正正地寫詩

一首首看似不留破綻的詩

復制了她的端正

復制了荒原的風清月白

不停地以各種各樣的理由

或妖嬈，或情意綿綿

所以，她不敢隨意地寫下悲傷這個詞

不敢讓悲傷這個詞

驚擾了繾綣在荒原上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