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河的清晨（組詩）

尹馬

櫻桃紅

櫻桃熟了，嬌嫩的身子掛在枝頭

像初生孩子紅撲撲的臉

他將一把傘倒立在樹下

用力搖動樹干

清晨的小雨灑落一地

新婚的男人，在這個春天

干完這件事，就要到廣東去

那里有很多工廠

有很多人在時間綿密的針腳里忙碌

在這個春天，櫻桃紅得那么奢侈

貪睡的妻子總是說，櫻桃令人討厭

討厭的是一場春雨過后

濕滑的路上就沒了人影

這稀疏落下的櫻桃，每一粒都像是

自己臉紅時

突突的心跳

唱讀時刻

凍齡男孩余小帥十八歲

身高不足三尺，娃娃臉

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自習課上

老師讓默讀課文《月夜憶舍弟》

他不小心就讀出了聲

“露從今夜白呀，月是故鄉(xiāng)明啦……”

讀著讀著，就流出了眼淚

讀著讀著，就嗚咽起來

全班同學都轉過頭去看他

連午后的陽光，也不偏不倚

打在他臉上

“有弟皆分散呀，無家問死生啦……”

讀著讀著，就睡著了

深秋的課堂上，他夢見哥哥和姐姐

夢見自己騎著流水到遠方去

沒有人忍心叫醒他，就連老師

也兀自沉默著，把準備發(fā)到異鄉(xiāng)工地上

？去的

那條短信，輕輕刪除

郭家河的清晨

如果不是低垂的晨霧鎖住

牛羊上山的腳步，我會一直認為

所有牲靈都寄宿在

人間的低處?；钪姆柺悄敲磽頂D

就連雨水節(jié)氣，也緊緊踩住

大年的尾巴。荷鋤者

是一群從遠方歸來的人

離開之前，他們緊跟太陽的身子

從東面的坳口出發(fā)

去西邊的山頂上栽種土豆

需刨開瘦地里匍匐的草根，才能

將一年中最嘶啞的部分

托付給被鄉(xiāng)愁縫死的秋天

這是春節(jié)后的某日

郭家河的清晨，有須發(fā)如雪的老者

空著兩手到街上去，一路哼唱

一段老去的童謠

明空無影，流水不鳴。我攀著

一匹馬溫柔的響鼻，走訪半坡上的村莊

尺幅之路，一條串著一條

連通了一座村莊

短暫的沉默

鑿石者

為一塊石頭翻身，需要

騰空一片滿懷心事的土地

讓頑劣之軀繃緊的靈魂，不確定的

前生、今世，找到一條活路

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鑿石者

他低過身體的扁鏨

每鑿往一處，都具體到

身前可知的柴米，以及

身后未知的隱憂。在那片

干凈得叮當作響的空地上

他舉過肩膀的鐵錘，落下時

至少需要命中三道鏗鏘的脈搏

第一錘給堂上的父母

醫(yī)治古稀之疾;第二錘為膝下的兒女

打通入世之路;第三錘

要小心翼翼地落下，不偏不倚

砸中紋理，以退避風雨龐雜

撫慰不惑之傷

等？待

大雪下了一宿，醒著的老者

在村莊的后半夜

攏一個火堆。爐架上燉著羊湯

添水數次。雪在房頂上打仗

每一聲都那么急促

女兒三天前從廣州出發(fā)

回家的路上，她所經過的地方

佛山、肇慶、賀州、桂林、貴陽……

都聽見雪落的聲音。他用一根木棍

在柴灰里寫下那些被修改過的

時刻表。手機鈴聲喑啞

大雪簌簌落下。村莊里的雪

根本不像雪，像一個老者

頭頂瘋長的白發(fā)

春風吹

土墻房幾近朽蝕，卻很干凈

光陰溜走的腳步聲，從身材矮小的

老嫗輕微的呼吸中

能聽見;從她手里長長的笤帚

伸向屋檐時，指節(jié)溫柔的摩擦中

能聽見。午后的光影里

飛揚著的細小的塵埃

讓我愿意忽略這庸常時光

在舌尖上種下的，輕微的苦澀

櫻桃掛果，桃李開花

人間恰到好處地假寐

黃毛狗趴在雞窩旁，見了我

也只吠了兩聲。老者在窗下破竹

他有一張慈祥的面孔、一把

短小的篾刀。每次和我說話

口中都有三個不同顏色的

孫女，她們都身處于

同一種青春的線條中，攀爬著

高處的學位;他每次講的

只是一種固定身段里的

兒子，弓著腰，淌著汗水

奔忙在遠方的工地上

他早就知道，我這次來

是為他推墻筑屋，縫補生活的漏洞

已然百般感激，待我以

清涼的甜酒，滾熱的酸湯

午后，春風忘情地

把即將改變的庭院

吹拂一遍。春風總是沉醉于

這小于或等于生活的萬物

畫

初冬的柿餅很熱鬧，身子擠著身子

手牽著手。在落葉的枝頭

它們有紅紅的肚腹，紅紅的臉

初冬的短腳鵯，飛來

大地深處的南方，白日啄食果泥

深夜學著貓叫。初冬的房頂

站著紅紅的女兒

出嫁之前，她要把晴天的村莊

描于嘴唇，嵌在眉弓。初冬熱鬧的

戶口，搬走的是

一個中年男人細小的疼痛

他內心鏗鏘，曾在漫長的寒夜

用貧窮，和土地交換養(yǎng)育的秘訣

初冬的我，在一副深情的對聯(lián)里

走訪。糧倉豐腴，畜圈生動

光陰飛快流逝的腳步

我沒有看見

桑？田

要有足夠多的云朵，才能把天空

撐得更高;要有人懷揣心事

仰望陡峭的生靈，那被炊煙鎖住的

地方，才配叫作滄海

歸來者，在坡上培植桑田

讓古來的貧窮，化蝶于

潔白的繭中

始終放不下離人的身段

在夢里輕裝遠行，采桑葚煮酒

用馬蹄踏出上山的路

讓鮮紅的液體稀釋艱難時運

半坡里的合作社，躺著春天溫暖的

表格，以及八十戶人家的生計

美麗的桑樹，汲高處的雨水煎服鄉(xiāng)愁

醫(yī)治人間疾病;用綠色的腰肢

養(yǎng)育我的故鄉(xiāng)

云？上

公路捆在山腰，轉二十道拐

就到那個叫云上的村莊

有人家三十余戶，多年來，人們

在房外種樹，用篾條堵死

樹干之間的縫隙;不用圓形器皿

防止它們一溜煙滾到

十里開外的山腳。云上的云很寂寞

總是避開房頂上升起的炊煙

在高高的天空，俯視草甸上

散落的羊群，讓村里的

周云、黃云、張云、劉云……

把軟綿綿的鄉(xiāng)愁帶到異鄉(xiāng)去

云上的云有一個狹窄的戶口

在我入戶訪貧的那些日子

總是圍在我身旁

用近親的偏旁和部首，告訴我

她們在表格上的關系，以及

這小小的人間所發(fā)生的一切

找？水

天空掛著太陽，地上伏著枯草

在低洼處打井，每一鋤

都使盡喝水的力氣

萬物焦灼，冒煙的嗓子

卡在巖層的裂隙處;每一鋤

都對準時間的皺褶。從清晨

到午后，耗盡最后的吞吐

埋藏工具回家

庚子夏末，我一直在山中打轉

晴日目空一切，一場雨迷失了方向

去到別處。在生命的斜坡上

牛羊慌亂的蹄印，迫使人們

再次掘開大地的頭皮

讓手心里轟隆隆的水聲，庇佑

一個村莊的耕作和生息

地底有眩暈的落日，一群人

始終在內心敲打著叮咚之聲

為流水在暗處的身子喊魂

焦渴的時光中，我在山路上

和用手撐住額頭哭泣的老嫗

說話，告訴她們只要眼睛里

還能流出憂傷的淚水，大地上

一定藏著一汪

清涼的甘泉

春？天

有人問我在那棵香椿樹下干什么

我說我打了一個電話

她看了我一會兒，搖搖頭走開

我到底在那棵春風中奔跑的香椿樹下

干了什么—我裝作打電話的樣子

其實是在想，要不要告訴一個

愛問我問題的小姑娘

她母親在外出打工的途中

出了車禍

為父者

嘎拉溝的村路上

行走著拄拐男人趙安順

雨下得好大，他堆放皺紋的臉

爬滿未知的驚恐。仿佛一場大雨

會讓半生匍匐的光景

轟然倒塌。嘎拉溝的風口

三個孩子的作業(yè)本上

寫著不同視覺的父親

一個蹣跚泅渡，掬風雪孤獨養(yǎng)育

一個行蹤猥瑣，有負生命尊嚴的

代謝;最后一個畫符筑夢

浮泛自欺，高大的泥塑屹立紙端

刻畫一條倉皇的迷途

責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