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月
張曉華感到自己又犯病了。每天早上起來就很累,像是被什么東西壓住了。腦袋沉得很,心里卻沒由來地想些有的沒的事情,層層纏繞,像捆螃蟹的繩子那樣把自己包了起來。
今天一覺睡到了下午四點。九月就是不斷地下雨下雨,不像夏天那樣一下來個痛快,像個便秘的老頭。今天難得沒下雨,卻也是多云,窗戶上水珠滴滴地滾,空氣中漫著潮氣,仿佛一舉一動都浸在水里,不利索。
今天星期幾了?周四,哦,周六又到了給爸爸張哲川打電話的時候。他肯定又要問輔導員的事情。她還是沒去找輔導員。
她感到很對不起他。高三的時候,張哲川徹夜失眠禿了的頭和五百一節(jié)的補習費還是沒讓她上一所211。張哲川表現(xiàn)得很滿意,但她曉得張哲川心里很失望,因為張哲川從高三暑假就開始看起了各種考研面試資料。張哲川看抖音很快,但看到各種醫(yī)學院排名的時候總是要看了一遍又一遍,盡管她的學校根本不會在其中。
張曉華對開學并沒有期待,本來就是考差了的,而當初填專業(yè)也多少出于愧疚,當然也有現(xiàn)實——無論多么喜歡文學,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沒有天賦,要是學了這個東西,出來就得喝西北風,沒準又要靠各種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給自己搞份同樣和文學八竿子打不著的工作,演變成飯桌上常用笑話的主人公,接著給張哲川丟臉。
選學校的時候也是。她想遠遠地離開家鄉(xiāng),去一個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但張哲川不滿意,他講起了人脈、工作、地域性等一系列問題。她明白他是對的,這個成績出來后,就該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浪漫理想拋掉了,只是心里很不甘心。
她好像從來沒碰上什么順心的事。中考涂卡筆壞了,職高都上不了,還是靠媽媽吳敏芳的能力去上海讀了個私立高中,一學期學費是張哲川一年工資,加上飯錢,大概要掏光張哲川這幾年積蓄了。
媽媽想包下學費,但張哲川覺得要靠前妻來付錢太丟臉,硬是自己扛了下來。張哲川只是一個小小的推銷員,自從她上了高中后,每個月都要多好幾倍飯局,三年下來,因為酒喝太多,臉上全是痘和瘡,還差點得了痛風。有次國慶回家,張哲川每晚都有飯局,她每晚都要等著電話,他一打來,她就跑下去扶住他,以免他倒在樓下。
去上大學的時候,吳敏芳和張哲川一起送女兒去學校。剛下過雨,云里微微透了點光,風很涼快,汽車濺起水珠,像寶石一樣閃著刺眼的光。張曉華坐在后座,睜大眼睛,看著前面兩個人,希望車子一直開下去。
不過兩個人很快又開始吵架了——張哲川開錯路了。
張哲川大吼:“你來開!”吳敏芳氣得插上耳機,把自己隔絕起來,過了一會兒又開始哭起來,轉(zhuǎn)過去對她說:“上大學去了,長大了!在外面千萬要小心?。 庇中跣踹哆吨v了許多老生常談的安全事宜。
張哲川聽煩了,說:“好了好了,肯定知道的嘛,多大的人了?!庇职褏敲舴嫉脑捴貜土艘槐?。
快到學校了才知道,張哲川有個同學,好心幫忙,聯(lián)系了學校校長和一眾行政官員,訂好了晚上六點的飯局。難怪車子后面那么多茶葉,大概又要花掉張哲川半年工資了。她不喜歡這樣,慢吞吞地裝茶葉,偷偷往里面吐了兩口口水。但她知道她肯定要坐在那里,待上兩個小時,像個玩偶一樣,講些沒用的客套話。
原來張哲川教育過她,有意見要說出來。那她就說了。說了之后張哲川又罵她“書呆子”,“以后這樣的事情多著呢?!?/p>
高三時候,班上有個女生去考三位一體,她爹花了八萬塊買了試卷,但那女生覺得不道德,就是不做,后來三位一體也沒考上,高考也考砸了,去了個三本。
張哲川聽說后,笑道:“真是個傻子,肯定要后悔的。”她裝作擦地板,沒聽見。誰知道他又問她:“如果給你買,你做不做?”
她去洗抹布,頓了一下,認真說:“不做?!?/p>
“真的?”她不想回答,把水龍頭開到最大,黑水濺得到處都是污漬。但還是可以聽到張哲川恨鐵不成鋼地喃喃聲:“到底是小孩,幼稚幼稚!”
后來請人吃飯,張哲川又提起這件事,還得意揚揚地將其冠名為“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她吃了兩口就借口倒茶,溜走了。
所以什么都不要表示吧,讓他花錢吧,他開心就好。
酒店很大,特愛用紅綠相間的配色,顯得十分俗氣。偌大的飯廳吊著一盞偌大的燈,一打開開關(guān),黃光就插進人眼睛里。紅綠色的桌布,土豪金的椅子,真惡俗。大盤子里就裝了一點糕點,像茫茫大海上的孤舟,真浪費。
領導們很忙,超過約定的時間一個小時了才陸陸續(xù)續(xù)地來。敷衍的話講了幾句后,領導們開始用當?shù)胤窖粤奶?,張哲川想插進去,但一個字也聽不懂??吹酱蠹叶寂e杯了,張哲川也拼命地喝,沒幾杯臉就比他喝的楊梅酒還紅,嗓子響得像在踩氣球,講出來的話就是垃圾桶里隨便翻出來的廢紙,言之無物,一段一段根本拼不起來。
吳敏芳叫她去找服務員埋單,服務員很內(nèi)行地問她:“是偷偷溜出來的還是要結(jié)賬的?”然后帶著她穿過一道一道涼颼颼的小橋和回廊。不料單已經(jīng)被一個領導悄悄買好了。回來的時候,迷了路,被吳敏芳埋怨了好幾句。
剛匯報完,吳敏芳連呼“不妙”,罵她“沒用”,一個領導就笑瞇瞇地問:“小姑娘,干什么去啦?”另一個女領導也笑著說:“今天吃得開心就好,不要管埋單的事情!”她想到了“嗟來之食”。
張哲川看自己快不行了,用眼神示意吳敏芳。吳敏芳馬上笑容滿面地站起來說:“今天給大家準備了點小禮物,我們?nèi)ツ脕怼!钡珔敲舴疾惶珪赀@種場合,佝僂著背點著頭,活像個鄉(xiāng)下沒見過市面的老太太。領導一邊象征性地說兩句“太客氣了”,一邊又點點頭。獲批準的張哲川立刻起身,她默默跟在后面。
張哲川一跨出酒店門就開始嘔吐,吳敏芳和她費力把他拽到停車場。嘔吐物介于粉紅色和黃色之間,像腹瀉時候的糞便,流啊流,似乎要把人榨干為止。吐出來的時候一大片,看著千軍萬馬,吐到地上又成了沒用的軟蛋,四處潰散,洋洋灑灑一大片。聞起來開始還帶著點甜味,后來就是刺鼻的腥味,她聞著喉嚨里泛起了酸水,又咽了回去。最后又變成加油站里那種沉悶的汽油味。
吳敏芳連聲罵道:“惡心!丟臉!吃那么多干嗎!”張哲川一邊吐一邊回嘴:“我要對我女兒負責,曉不曉得!”她忍不住了:“我沒有要你負責啊。”張哲川吼道:“你不懂!”
張哲川眼看自己吐不完了,強行把冒到喉嚨里的那點咽了下去。臉白的像雪,人搖搖晃晃,拎起兩箱茶葉,仿佛黃山上剛干完一趟活,馬上又要去接下一單的挑夫,一步一挪向飯店走去。她不禁想到,要是高考再努力點,是不是張哲川就不用這么受累了,眼鏡沾上了眼淚,看不清了。她擦了擦眼鏡,可眼鏡馬上又起了霧。
領導們還在吃,張哲川請示告退,像電視劇里的太監(jiān)。領導大手一揮,張哲川趕緊去附近找了個小酒店,接著吐,吐到后來趴在水池上“嗷嗷”地叫,這才躺回床上。一躺下,嘴巴里又冒出黏稠的黃色液體,黏得張哲川的西裝和酒店地毯熠熠閃光,酒店床單裱成了條紋藝術(shù)畫。
吳敏芳怕賠錢,一邊罵一邊擦。張哲川“呼呼”打著呼嚕,像打鐵鋪子“叮叮當當”地開工。
過了幾天,指示就來了,輔導員已經(jīng)講好,需要去對個號子。她不喜歡這樣。讀大學就是應該自己慢慢探索的。為什么大學里就要搞得那么銅臭。但她知道社會上這種事多的是,張哲川就是個很好的例子。每次過年過節(jié),張哲川得給各路領導送禮,老是叫她學著點。遲早要面對的,但她不想這么早。
她一直沒去。張哲川催了兩次,他的老同學也給她打電話,她就應付了兩句,能拖多久是多久。直到昨天張哲川又打來了視頻電話,這次她索性把手機對準墻壁,任著他對著墻講。
很快,張哲川發(fā)起火:“你怎么就不聽我一次?你高考要是聽我的話,會是現(xiàn)在這個結(jié)果的嗎?給你補課那些錢,說得難聽點,我就是丟到水里去的!”她很想點個掛斷,但她只是靜靜地聽,等他罵得差不多了,回了句:“夠了嗎?再見?!比缓竺鏌o表情地回到寢室。
寢室里的人還在嘰嘰喳喳地聊天。她和她們完全沒有共同語言。這群人每天關(guān)心怎么畫得好妝,哪件衣服好看,把會幾個網(wǎng)絡梗和懂點明星八卦當成是機靈聰明。但她們看起來很快樂。有時候她也想這樣子懶散無聊地過完一輩子。
張哲川最后懇求她:“你看在我那天喝成那樣的份上,你去一趟好不好?”看起來不得不去一趟了。說點什么呢?張哲川叫她問問輔導員考研要做什么準備。也行吧。明天早上有節(jié)英語課,下課后順便去一趟吧,就和室友說去見見高中同學好了。
高中里,朋友是有的,不過自己從來不是第一的人選,性質(zhì)更像是備胎或者湊數(shù)的,畢業(yè)之后就和她們沒聯(lián)系了。她很習慣一個人獨來獨往,不過每次看到朋友圈里,有人曬和朋友出去游玩的圖片,心里也是羨慕的,后來連朋友圈也不看了。
第二天按時去了輔導員辦公室。這是一個努力裝得客氣的女人。講話又想做出鄭重的樣子,又擺脫不了口音,顯得很滑稽,講話也像泡沫盒子,空洞無物。最后她問了問怎么考研,辦公室哄笑起來,又很快安靜下來,一個男老師像打量動物園里的猴子一樣看著她,她很不自在。不禁暗暗埋怨,她爸真多事。輔導員愣了愣,回答得驢唇不對馬嘴:“看學生手冊?!庇种v了幾句空話,就埋頭工作了。
剛出辦公室,她就接到了張哲川的電話:“去了沒?”
“去了,滿意了沒?”張哲川的聲音馬上歡快了起來,像小孩子得到了夢寐已久的玩具:“這就對了!”她掛掉了電話。總算可以清靜了。
但這種事以后肯定還有很多。一想到這里,她就很煩悶,什么也做不了,走在街上差點被車撞,有兩次甚至想從樓上跳下去,一了百了。但要是她死了,張哲川肯定會很傷心的。
算了,要死也等張哲川死后再說。
她活著的目的就是把她老爸伺候高興了。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