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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薰衣草

      2021-07-28 12:31:03施道儒
      湖南文學 2021年7期
      關(guān)鍵詞:局長

      施道儒

      黎漢天

      那天晚上,我寫好辭職申請報告,早早睡下,準備下周一送局長。老婆還在客廳練瑜珈,音樂舒緩柔曼,像個催眠的天使,把我很快領入了夢鄉(xiāng)。

      大約凌晨時分,天空突然爆出一聲炸雷,接著就是一道猩紅的閃電,脆生生撕開了黑暗的天幕。我只是隱隱感覺到,我并沒醒,我在做夢,夢見一張熟悉的蒼白的臉被閃電劈成了兩半??謶窒癜迅^向我迎面砍來,我驚得魚尾似的彈起,眼睛瞥向窗外。窗外仍在雷雨交加,我就驚傻樣坐著,坐到天亮。

      老婆還在輕微的鼾聲里閑庭信步。

      我是一九八七年參加工作的,由于是文學學士,加上雙魚星座的浪漫基因時常在身體里活躍激蕩,剛開始真不適應按部就班表里不一的機關(guān)生活。比如夏天我把白襯衣扎在藍色褲子里,想顯得身材勻稱,稍稍挺拔點,馬上就有領導提醒我,在機關(guān)不能這樣標新立異,應把襯衣扯出來,蓋住皮帶,最好能蓋住屁股。但其實這個領導竟在周日穿得花花綠綠逛商店時被我撞上。再如,我在辦公桌玻璃板下壓了一句話,“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任天上云卷云舒?!笨崎L馬上找我談話,說這是消極無為的思想情緒,應立刻撤掉。但處里傳言他是最信佛的,逢五逢十都去廟里拜菩薩。不過他們對我那算客氣的,因為那個時候我是處里唯一的本科大學生,稀奇、新鮮、寶貝、希望,是我從他們眼睛里每天讀到的看法。當然,后來我也有了改變,我看到科長可以分到一室一廳的房子,處長可以分到兩室一廳,如果不當領導,年紀再大,照顧待遇也只能降級,還得排長隊。心里就開始盤算,應該有個奮斗計劃,好好干,力爭四五年當個副科長,七八年當個科長,上十年當個副處長,嘿嘿,二十年混個副廳長不是不可能……這樣展望未來時,渾身頓時通透舒爽,上班猶如打了雞血。我當時的科長是直接從工廠招干進來的,因為他身體健康、長相端正,而且還特別勤奮,正在讀電大文秘專業(yè),公文材料寫得不錯。他每天雷打不動提前半小時到辦公室,一聲不吭給全處的處領導和老同志打開水,經(jīng)常一個手提三四瓶,夏天一身大汗,冬天一頭熱霧。據(jù)說他已堅持了四年,風雨無阻。處領導和老同志們頗為感動,總說小關(guān)真不錯,一天勤快不難,難就難在多年如一日。后來他就當了科長。我便暗暗跟他學,把拖走廊的活兒包了。有一天,科長對我說,他下基層掛職,以后打開水就全交我了。我感激地點點頭,感謝他照顧我。

      后來我也當了副科長?,F(xiàn)在回憶,那個年代還真是個理想主義的年代,你有學歷,又勤快,如果確能干點事,領導就真的從骨子里喜歡你,就真的不遺余力提拔使用你,不需你做別的什么。又經(jīng)若干年,我就靠這三樣拿下了科長,爬到了副處長,時間已到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從那時到本世紀頭十年,我就成了一座雕塑,扎根副處巋然不動。

      不記得是哪個名人說了句話,“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在八小時外?!闭f得太他媽入木三分洞悉人性了!想想,八小時內(nèi)大家都在辦公室待著,干的事大同小異,再差能差到哪去?但八小時外就套路紛呈神通各異了,比如有的喜歡宅家清靜,有的喜歡打牌聊天,有的喜歡唱歌跳舞,有的喜歡喝酒交友。當然還有的喜歡往領導家跑,說是有思想要匯報,或老父母從鄉(xiāng)下帶了土菜土雞土蛋,想讓領導嘗嘗,憶苦思甜嘛;或者更直接,往領導家送煙送酒送錢。那手段真叫個琳瑯滿目五花八門。那個時候流行一句順口溜,“不跑不送原地不動,又跑又送提拔重用。”我多年的“副”字去不掉,有關(guān)系好的同事提醒我,說如今有幾個宅在家里發(fā)了財升了官的?你難道一兩萬塊錢拿不出?送出去會回來的,傻呀。我說我又出汗又出血,太劃不來了。同事說,你裝吧,送的錢幾個是自己出的?你大小也是個副處長,總有點權(quán)力吧,你不送別人送,那些烏龜王八蛋上去了你高興嗎?而且,那些爬上去的,還有幾個做事啊,都在想方設法把錢弄回來。

      這些所謂道理我當然都懂,但我不會去做。我有時找父母發(fā)發(fā)牢騷,責怪他們從小把我教得太好,太講規(guī)矩,就算接別人兩包煙,心里都要哼哧哼哧負疚幾日,生怕天打雷劈。眼看和我同輩甚至是我晚輩的人一個個跑前面去了,心里確有種說不出的味道。嫉妒嗎?有一點,但不全是;難受嗎?也有一點,可也不全是。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現(xiàn)實顛覆了我以前的人生觀價值觀。我分不清對錯,辨不明是非了。我的靈魂在這樣的地方飽受煎熬。我常仰天長問,弱水三千,哪一瓢知我冷暖?

      我不想熬下去,也熬不下去了。以前我總覺得當不了制片、導演、美工、煙火,當個群眾演員總可以吧,戲份很少,臺詞不多,就在旁邊看看,至少圖個輕松自在。但他們這樣亂搞,我連看都不愿看下去了。

      那天清夜無塵,月色如水。極度苦悶中我征求老婆意見,她竟一點也沒挽留,說,辭吧,還干什么?學學人家蘇軾,不用他,就干脆歸去,做個閑人,對著一壺酒、一張琴、一本書、一片云,有趣得多。

      她一席話激起了我僅存的一點豪情。蘇軾當然不是誰想學就學得來的,但他給了我一個我喜歡的目標。我當即寫出了辭呈。

      二〇一六年六月的某天,我記得很清楚,是周六,很熱,馬路都快被太陽曬化了。

      下午兩點多鐘,同事打電話告訴我,關(guān)局長前天晚上被紀委帶走了。大概三點鐘,手機上就有了消息。那時,官員花樣繁多的落馬新聞幾乎天天都有,跳樓的、割腕的、上吊的,在機場、在車站、在家里、在會場被帶走的,百姓已司空見慣,在手機上翻一翻,掃一眼,風輕云淡,過眼即忘。當然,能上各大網(wǎng)站新聞的一般有一定級別,關(guān)局長是正廳級局長。我久久盯著屏幕,想起前一天晚上那個奇怪的夢,眼眶潮潤。雖然我和我們單位的同事并不覺得他出問題有什么詫異,那是遲早的事,但沒想到會這么快。關(guān)杰十幾個小時前還如日中天,這樣猛然逆轉(zhuǎn),令人唏噓。特別是我,心懷戚戚。

      忘了告訴你們,這個關(guān)局長就是前面我提到過的我的科長,也就是當年天天雷打不動風雨無阻打開水的勤快的小關(guān)。他的大名叫關(guān)杰。后來他從基層掛職回來當了副處長。再后來,聽說一個新當選的副省長是他同村一位遠房叔叔,從此,他時來運轉(zhuǎn),步入仕途快車道。五年內(nèi),他升到正處?;氐骄掷锖?,他直接坐上了很多人朝思暮想垂涎欲滴的財務處長寶座。

      我感到悶,心里也很亂,便開門出去。雖然已是下午三點,外面太陽仍像個火盆牢牢扣在城市的頭頂。我在人行道稀稀拉拉的泡桐樹下蹣跚,一條黑色的瘦狗拖著短短的影子在馬路邊行走,腦袋低低的,一搖一晃,仿佛在尋找什么,猩紅的舌頭長長地吐在嘴外,不時碰到滾燙的瀝青路面,就趕緊縮了回去。我同情地望了它一眼,拐上旁邊一條小徑。

      唉,作孽啊。我聽到后面的狗輕輕說了句。我頓覺驚駭,扭頭一看,狗已不知去向,就像一片薄薄的小雪花,在三伏天的陽光下,眨眼間化得無影無蹤。

      可我分明聽到了它的嘆息聲。我疑惑地想,難道剛剛是幻覺?

      那段時間我們其實處得不錯,他當了處長后,時不時還找我為他起草或修改講話材料。我不僅毫無怨言,而且在心底暗暗自豪。當然,關(guān)杰也沒虧待我,每次找我做事,要么請吃頓飯,要么送條煙。而我呢,吃得理直氣壯,收得心安理得。我覺得這既是幫老領導忙,又是勞動所得,沒什么。沒想到,后來關(guān)杰當上局領導后常對人說,黎漢天啊,從年輕起就不通人情,恃才傲物,清高自大。我每每聽了,總一笑了之。

      那個時候,在他身邊圍繞著眾多庸男俗女。二〇一三年前,他幾乎天天是珠圍翠繞夜夜笙歌。每年他的生日、他父母生日、他老婆生日前后,各處室排著隊請吃請喝送禮送錢,都是公開的。我那個處的處長五十七八了,曉得自己已船到碼頭,不想那樣降格辛苦,但最后還是禁不住局里那種強大氛圍的壓迫,苦笑顏開請了關(guān)杰一天為他祝壽,唱歌跳舞,釣魚喝酒,外加一個大紅包。第二天上班,他對我搖著頭說,這世道,不曉得怎么變成這樣子了?局里辦公室、財務處和主要業(yè)務處都是關(guān)杰的人把持。據(jù)他圈里人透露,關(guān)杰與他的幾個親信都購有別墅豪車,在社會上名聲蠻大。

      關(guān)杰的父親是二〇一二年去世的。記得去世第二天,前往他家吊唁的省市縣鄉(xiāng)各路人馬如過江之鯽,絡繹不絕。畢竟是老同事,人之常情,我也去了,送了一份心意。我看到村里用碎石煤渣整平了兩畝稻田,專門用于停車,肯定是連夜干出來的,當?shù)亟痪€派出警員到現(xiàn)場疏通引道,局里的干部更是唯恐落后,紛紛開著車,翻山越嶺,奮勇爭先。

      二〇一四年后,很多官員感到風聲日緊,便更多轉(zhuǎn)入地下,比如去高檔私人會所,去老板私人別墅,去偏僻的農(nóng)家樂,茅臺拉菲,烏龜王八,照樣花天酒地濤聲依舊。關(guān)杰也是如此,在臺面上再不炫耀自己的財富與穿著了,手腕上的名表不翼而飛,名牌服裝突然失蹤,每天一身黑色夾克加一雙黑色北京布鞋,成了他不變的日常經(jīng)典??伤档乩锶允菐讉€會所的嘉賓??停磉叺膰D啰輪番安排,照樣紙醉金迷,只是陪的人更加精挑細選,明顯少了精了。

      真應了那句話,月滿則虧。二〇一六年五月,也就是他被紀委帶走的前一個月,省委巡視組到我們局巡視。關(guān)杰神采奕奕信心滿滿表態(tài),歡迎省委巡視,感謝政治體檢。他原以為都是他手里提拔的人,不會出什么大問題,未料不到一個星期,巡視組就收到不少舉報線索,矛頭直指關(guān)杰,聽說有工程上的問題,有賣官的問題,有行賄的問題,還有養(yǎng)情婦私生子的問題。消息點滴漏出,那些天,我碰到過關(guān)杰兩次,他的臉色明顯不如過去紅潤,神情也不如往昔飛揚,而且突然間變得蒼老憔悴,特別是頭發(fā),仿佛一夜間梨花降落。

      就在他被“雙規(guī)”的前一個星期,正是周末,他竟約我喝茶。這真是破天荒,因為自他當了局領導后就再沒叫我吃過飯,最多在提拔一批干部后,基于對我的安慰,有兩次把我叫到辦公室,做一點居高臨下大而化之的解釋。聽說這個待遇給的人不多,更多的他懶得解釋,不提你又怎樣?所以局里很多同事為此高看我一眼,弄得我哭笑不得。

      記得有一次提了幾個處長后,他通過秘書把我喊到他辦公室。進門就問,漢天,這次解決了幾個處長,你有何感想?

      我說,沒什么感想啊。

      他似乎不解,從額頭到嘴角都不信,再次問道,你沒提拔就沒點想法?

      我說,我知道自己的短處和弱點,離您的要求相差太遠,所以沒想過。

      他點點頭,非常嚴肅地說,你知道就好,你有優(yōu)點我曉得,文章寫得好(我時不時在省報副刊發(fā)點散文),但這也是你的缺點,叫不務正業(yè)。你以后要一心一意當好一個副處長,把心思多放在工作上,不要再寫那些東西了,寫東西有什么用?給你帶來了什么?

      我點頭,裝作很認可。

      他看我一臉認真的樣子,像受到了鼓勵,繼續(xù)說,所以同志們都對你有看法,每次我也想提你,畢竟我們同事多年,年輕時就在一起,哪沒個感情???但沒辦法,你的票不夠啊,沒有群眾基礎啊。

      我又差點笑出來。也許一個人官當大了,總覺得他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而別人全是蠢寶。全局的人都知道,這些年每次提處長或局班子成員,他為保證他內(nèi)定的人絕對上,把有投票權(quán)的干部一個個叫到辦公室,點名道姓要他們投誰,并提出這是政治要求,必須以黨性擔保。我沒戳穿他,沒必要,也沒意義。因為說了也改變不了他,不說還能維持表面上的和諧。

      我有點糾結(jié),巡視正進行得如火如荼,他叫我喝茶,莫不是有何企圖?我倒不怕,我既不是他小圈子里的人,也沒向巡視組反映什么,當然我確實也沒掌握他什么,因為在這方面浪費時間,對我而言,既不值,更不屑。

      我還是去了。他住在一個高檔小區(qū),旁邊是楊柳湖。楊柳湖是我們這個城市的中心綠肺,沿湖楊柳依依,參差百態(tài),宛如豐子愷的畫。茶座就在他樓下,包廂面湖,窗戶上掛著淺藍色細紋窗簾??上翘焯鞖獠惶?,簾外雨打芭蕉,發(fā)出灰色的沉悶的聲音。芭蕉有氣無力,一片像手一樣的綠色的葉子朝里晃了晃。我明白,可能是關(guān)杰到了。

      果然,進去后他已端坐其間,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我拱手作揖道,對不起對不起。

      他說沒事,離得近嘛。

      白發(fā)和滄桑已經(jīng)在他身上定居,臉上曾經(jīng)的耀武揚威早已煙消云散。

      沒有寒暄,他直接問,巡視組聽到對我有什么反映嗎?

      我違心說,沒聽到什么,你知道我是個不喜歡打聽也不喜歡摻和的人。

      他就笑笑,說,你看你漢天,我們生疏了不是?都是我的不對。不過今天叫你來不是問你這些的。我知道你即使聽說了也不會說,當然主要是不好說。而且憑我對你的了解,你肯定不會去反映我的所謂問題,對不對?今天主要是向你道歉的。就全系統(tǒng)干部來說,我最對不起的就是你了。其實你早可以提拔,現(xiàn)在至少當副局長了,我的話沒一點夸張。為什么沒提你?就因為你太清高,不走動,不親近。我是怎么上來的?我是從拖地幫領導提包洗衣扛液化氣罐開始一步步上來的,我是從當孫子開始的,而你似乎不屑,不愿干,那不太便宜太輕松了么?哪個不是先當孫子后當爺?shù)模窟@是一個,另一個呢,是你太有能力,不壓著你,一旦和我平起平坐,弄不好我爭不過你。我知道自己這次巡視這關(guān)肯定難過,我找過我的幾個老板,他們也無能為力。不過我心里有桿秤,我必須得找你說個明白,我才覺得舒服些。因為我確實做了對不起你的事。請你一定原諒,漢天。

      他還說了很多話,說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的家庭(他結(jié)婚生子及個人成長,我是親歷者),他的理想,甚至他的一些違法違紀事情。期間,他時哭時笑,時言時止。我基本沒插話,就聽他說。我強烈感覺到,那個時候的他特別想宣泄,我可能是他認為最可靠最安全的傾聽者。其實當時我覺得莫名其妙,這么多年他一直踩著我,把我人生的黃金時段踩得支離破碎一錢不值,為什么在最痛苦的時候不去找他親信反而找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當時肯定有了出事的預感。也許他想搭上最后一班心靈救贖的列車。

      我也多次流了眼淚,因他的情感,因他的敘述。畢竟他是那么高級別的領導,竟然還在心里的一個角落裝著我。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關(guān)杰出事后,整個局里亂成一鍋粥,議論紛起,謠言四散。周一上午,省委組織部一個副部長到我局召開干部大會,稱受省委委托,一是宣布關(guān)杰被“雙規(guī)”是省委的決定,無論班子還是全體干部都必須堅決擁護,正確對待,與省委保持一致;二是宣布王為臨時主持工作。王為是我局的二把手,叫常務副;三是巡視照常進行,大家要繼續(xù)支持配合。

      我坐在下面,捏著口袋里的辭呈心想,交不交?交給誰?

      丁忠平

      我是早晨起來翻看手機時才看到關(guān)杰被帶走的消息的,這消息讓我深感震驚。我對關(guān)杰比較熟悉,雖然相隔千山萬水,但畢竟在一個系統(tǒng),不時在一些會上相見。他當副局長時分管過人事,而我就在總局人事司任副司長。特別是,我們還曾在總局辦的廳干班同過兩個月學,我是班長,他是副班長。他給我的印象是,情商高,口才好,出手大方,時不時請同學們嘬一頓,記得他還把班上的男同學叫去過一次“天上人間”。不過,我也發(fā)現(xiàn)他還有另一面,對下級粗暴,耍權(quán)威,不把下級當人。有幾次,他局里來人看他或請他吃飯,他的面孔明顯與和我們在一起時迥異。

      關(guān)鍵是,一個多月前我還去過他那里,還和他深談過一次,一切都很正常。那次我是受總局領導指派,去搞個調(diào)研。除了程序上的匯報座談外,關(guān)杰還和我在我住的賓館房間聊到深夜。他對未來發(fā)展的信心與勃勃的雄心,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當然,我也知道他的話里有忽悠的成分。

      那天晚上,關(guān)杰神秘兮兮對我說,這么晚了,一個人睡有什么意思?走,兄弟領你去個好地方,都是哥們,放心。嚇得我連連打著拱手,謝謝您的好意,本人消受不起,消受不起!他才返身而去。

      總局內(nèi)部對這個事有過議論,但一周后即歸于平靜。那天上午,我準時到辦公室上班,整理一下桌面,簽了幾個送來的文件,電話就響了,是局長秘書,叫我馬上去局長辦公室。我不知怎么有種預感,可能與關(guān)杰有關(guān)。

      局長辦公室外帶一間小會議室。我一進去就發(fā)現(xiàn)氛圍不對,雷局長早已端坐正中,而且神色嚴峻,右邊坐的是局黨組成員、紀檢組牛組長,左邊坐的是局黨組成員、分管人事的董副局長。雷局長揚揚手,說,忠平坐。

      我就坐在對面,把本子攤開,扯掉筆帽,做出記錄的樣子。

      局長說,忠平啊,你應該知道關(guān)杰的事了吧?

      我點頭。

      那就長話短說,經(jīng)總局黨組決定,并已和那邊省委主要領導溝通,你去擔任省局主要領導,今天動身,明天宣布。

      我腦袋嗡了一下,說,局長,我……我沒任何地方工作經(jīng)驗啊,是不是……

      局長揮揮手,說,我們是經(jīng)過慎重考慮的,省委那邊也認為從總局派人目前來看最合適。選拔領導干部首要的是政治標準,你品性好,而且長期在總局工作,掌握全面,沒問題的。你放心,總局也好,省委也好,都會全力支持你。你的第一要務是正風肅紀,重構(gòu)生態(tài)。當然,你走后,家里肯定有些困難。我也知道,你母親八十多了,這兩年一直癱瘓在床,女兒剛剛高考完,也有好多事要做,但沒辦法,組織需要你,信任你。請你克服這些困難,馬上進入新的角色。

      這陣勢明白無誤告訴我,已經(jīng)定了,不可能翻盤。

      回到辦公室,我找來幾個副司長,簡要交代了幾句,說,誰主持人事司工作,組織會決定,有些事下次我回北京再交接。我把辦公室窗臺那盆紫色的薰衣草搬到秘書處,對處長說,拜托你照顧一下,能活多久活多久。處長笑著說,司長放心,我們會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愛護小薰姑娘。他們都知道我特別喜歡薰衣草。我曾在地中海邊某國工作過幾年,對薰衣草的特性非常欣賞。比如它耐寒耐旱耐暑,適應能力強;比如它能驅(qū)蚊抗菌鎮(zhèn)定解痛;比如它自帶奇香,氣質(zhì)高潔等等。從那時開始,我迷上了這種獨特的植物,回國后至今癡心未改,無怨無悔。

      又和老婆打電話,說了組織決定。老婆隔一會兒才嗯一聲,說,去吧,家里有我,實在不行,到時叫表姐來幫幫忙。表姐是老婆的表姐,在山西鄉(xiāng)下,五十多歲,身體健朗。我媽其實很多器官都已衰弱,也不知還能活多久。我說,要得,你就多說幾句好話,請她務必過來幫我一把。另外薰衣草以后也辛苦你照顧了,放在家,沒蚊子,蔫了及時換。她說,放心,我也習慣了有它的日子。

      下午四點,我準時到達省城機場,王為接的機。五點到局門口,幾個班子成員和辦公室、后勤處、人事處負責人都揚著頸等在那。因為大部分熟,不用多介紹,我一一跟他們握手,寒暄幾句后就從側(cè)門出了局大院,徑直去食堂二樓就餐。這幾年下來出差調(diào)研,吃飯都在食堂,我早已熟門熟路。

      那餐飯吃得比較拘謹,沒有以往常見的談笑風生,大家盡量不談及關(guān)杰以及關(guān)杰事件給局里帶來的影響,所以不到半小時就散了。

      王為笑著對我說,局長,那您先休息。他又把后勤處彭偉達處長和接待辦甄曉仁主任叫過來說,你們陪忠平局長回房間,我就不去了,一切以忠平局長滿意為標準,忠平局長有什么指示,你們辦就是,不需請示。

      甄曉仁揮揮鑰匙,笑得眉開眼綻,放心王老板,鑰匙在我這呢。

      他們給我租了套三房兩廳的房子,挺大的,家具一應俱全。我進去后對他們說,今晚我在這里住一宿,明天請你們幫我找套兩房一廳的就可以了。我的家人不在這兒,一人住這么大毫無必要。另外,也不用請人,我平時主要在食堂吃飯,如果有私人朋友來,我在家自己做,在北京我就是自己做飯。我早聽說這里有用公款幫領導請保姆的習慣,我把話說在前頭,免得大家尷尬。

      彭處長小聲說,丁局長,這個以前都是慣例。

      我說,慣例就不能打破嗎?另外,我的辦公室不要那么大,衛(wèi)生間也不需要,從小到大一直用公廁,放到辦公室空氣也不好。

      彭處長又有些為難,丁局長,大家都這樣啊。

      我說,我的老朋友(他以前曾在人事處當過副處長)啊,大家都這樣我就要這樣?我就能這樣?何況中央三令五申必須按標準配置,為什么硬要火燒到眉毛才感覺痛???

      彭處長愣一下,忙點頭,那是那是,好,馬上就辦。

      等他們走,我就關(guān)了門,準備在客廳沙發(fā)上將就一晚。我去衛(wèi)生間,經(jīng)過一個小書房,驀地來了興趣。我平時業(yè)余時間主要靠兩件事打發(fā),一是散步,一是讀書。我走進書房,然而,我書還沒看,寬大的紅木老板桌上幾排鼓鼓囊囊的信封爭先恐后向我眼睛里撲。信封排得整整齊齊,足有幾十個,像接受檢閱的士兵。這場面把我嚇了一跳。我打開一個,里面全是現(xiàn)鈔,信封上居然都寫著某某處某某名字。

      我忽感不妙,心臟突突地好似發(fā)神經(jīng)直往外躥,我能聽到它想逃離的聲音。說老實話,前一分鐘我都不想來,從坐上飛機往南飛的那一刻開始,躺在床上的老娘和正讀書的女兒就像兩根針扎在我心上。但這些王八蛋,竟公然挑戰(zhàn)我的底線,侮辱我的人格,蔑視我的智商,太過分了!我必須跟他們斗,決不能退讓,而且要斗就必須斗贏。我沒多想,拿起手機,把正在回家路上的彭偉達和甄曉仁吼了回來。

      我指著桌上的信封問,這是咋回事?

      甄曉仁忙說,報告局長,您可能不知道,我們這里有個風俗,就是同志們對新來的領導都想表示點心意,以此表達對領導的歡迎和尊敬。

      我故意問,有你們兩個的嗎?

      他們兩個互覷了一眼,搖頭。

      我把桌子一拍,怒道,那你們兩個就不歡迎我?不尊敬我?我肯定不相信。你們?yōu)槭裁床凰??說明你們兩個曉得紀律規(guī)矩,曉得這樣的事不能干。那只有一個結(jié)論,就是你們兩個想害我,想逼我走。告訴你們,我開始還真不想來,但現(xiàn)在既然來了,我就不會輕易走!我叫你們來,就是讓你們做個證,幫我登記一下,我們?nèi)齻€簽字。怎么處理,等我通知。

      甄曉仁臉漲得像塊炒過了火的豬肝,趕緊去抽屜里找紙。彭偉達嘴唇動了動,眼睛鼓了鼓,終究沒說出話來。

      待把四十六個信封和二十一萬八千元現(xiàn)金登記完,簽好字,已經(jīng)快十二點了。

      臨走,我指著甄曉仁說,如果下一步要處分干部的話,第一個肯定是你,什么原因你明白。

      甄曉仁竟砰地跪下來,頭砸到了我腳背上,把我驚得目瞪口呆。他邊磕頭邊說,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局長息怒!我上有八十多歲老母,下有讀高二的崽,請局長原諒我原諒我啊!

      真沒骨氣!我真想說出來。我望著他,他也抬頭望著我,眼睛淚水汪汪的,像是傷心欲絕。唉,這種人我見過,往往對上奴顏婢膝,對外狐假虎威,對下頤指氣使。

      起來,走吧。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放低聲音說。彭偉達的表情倒是見怪不怪風平浪靜,更印證了我的判斷。

      走走走,彭偉達邊說邊把他架起帶出了門。

      我躺在沙發(fā)上一宵未眠。一來,剛落地,就碰到這樣的事,特別是在如此高壓的反腐氣候下,居然還有人如此膽大妄為,真難以想象,當然也可想見此地的復雜。哦,還是巡視期間哩,正是關(guān)杰剛剛出事社會廣泛關(guān)注之際。我兀自笑了。在這樣的政治生態(tài)里,關(guān)杰不腐敗都不行。當然,首先得怪關(guān)杰自己,自己穩(wěn)住了陣腳,自己不打開貪欲之縫,外面再怎么厲害,是攻不進來的。就如我現(xiàn)在,收了也就收了,今后對這些人忍點讓點關(guān)照點,大家自然相安無事。但這樣下去能長久嗎?收了他們的錢,你今后還能理直氣壯管理嗎?你就成了任人操弄的木偶了。

      但如何處理真要慎重考慮。直接交紀委?交巡視組?當然干脆利索,而且顯示我堅決反腐的態(tài)度,贏得上下一片贊譽。這幾十個人無疑會受到處分,甚至查辦。可我初來乍到,就這么大面積查處干部,這些干部基本上都是各層級負責人,我們這個局就坍塌了,今后工作怎么辦?而且,不排除當中一些人是被慣性支使或被旁人擠兌而來。他們也是出于無奈,好像不對領導表示表示,以后路子不好走。這部分人肯定是出于試一試的考慮,看新來的領導到底是個什么貨色。但如果不處理,那我得負知情不報的責任。

      來者不善。特別是彭偉達和甄曉仁,至少甄曉仁是知情的,因為鑰匙在他手頭。他們算計得很精妙:如果我收,那他們以后送都來得及,多的是時間和機會;如果我不收,并且將錢送紀委,那與他們無關(guān),可撇得清清白白。我不相信只是他們的主意,后面必定另有高人。

      可他們有一點算錯了,我不是傻子。

      一直到黎明時分,我才在迷迷糊糊中有了個初步想法。

      宣布完后,我組織召開了第一次局黨組擴大會,再次學習省委巡視組的工作意見和紀律要求,再次闡述巡視的重大政治意義,再次表明局黨組和全局干部對關(guān)杰被組織立案調(diào)查旗幟鮮明的擁護支持態(tài)度。

      其中我特別強調(diào)了,巡視還要一段時間,但我們不能等不能看,該整改的馬上整改,該處理的先行處理。比如辦公用房問題,上面早有標準,那么,我們凡超標的要馬上改正;比如紅包禮金問題,請紀檢組抓緊起草一個拒收拒送紅包禮金承諾書出來,每個干部都簽。簽了字,以后再發(fā)現(xiàn)那就加重處分等等。通俗講就是,第一防,第二教,如果還要犯,第三就是懲了。希望大家都做政治上的明白人,這些事從我做起,從我們黨組成員做起。我們能做到,還有誰不能做到?還有誰敢不做到?

      第二天,辦公室研究科整理出了簡報報總局和省委巡視組。我認真看了材料,整理得很有水平,出乎我的意料。整理人是研究科一個干部,我不認識,但審核人黎漢天我認識,在我的印象中,他是我們系統(tǒng)有名的筆桿子,多次參加系統(tǒng)的制度設計與政策研究,在總局名氣比較大。我們打過幾次交道,后來就沒聯(lián)系了。他當時是辦公室副主任,很年輕的,我以為他至少應該是處長了,因為有快二十年了,沒想到還在當副主任。原來是他在審核把關(guān),這就不奇怪了。

      有空我得找他聊聊。

      王為

      聽到關(guān)杰被查的消息,我第一反應是嚇了一跳。一向非常自信非常強勢的關(guān)杰怎么也會被抓?我的第二反應是冷靜下來以后生發(fā)的,我的理性告訴我,關(guān)杰這一去,是不是會把我?guī)С鰜??是不是會把老板帶出來?是不是會把跟隨他多年的弟兄們帶出來?

      我知道,這次巡視對他來說確是一把利劍,其實對我們——他小圈子里的弟兄們來說,同樣兇多吉少。這些天我們時時刻刻都感到一把锃亮的刀懸在腦殼頂上,不知什么時候就會掉下讓兄弟們生離死別。吃不好,也睡不好。他不時把我們叫到他別墅喝酒聊天,既問情況,也是打氣。他說得最多的是,不要怕,這些年什么教育沒經(jīng)過,什么風浪沒見過?無非是做做樣子走走形式,只要你們咬住挺住,沒什么大不了也沒什么過不了的。我如果沒猜錯,巡視報告肯定會這樣寫,領導班子“四個意識”樹得不牢,講規(guī)矩守紀律還有差距,選人用人上標準還不夠嚴格,遵守中央八項規(guī)定還需進一步加強。說完,他帶頭哈哈大笑,笑得滿園春色。我們當然也跟著笑,卻明顯秋意闌珊。

      說老實話,我的感覺與他不同。我不認為這次是走形式,相反,我感覺它不同以往,充滿殺機。為什么?巡視組一來,就把我們局里各樓層的攝像頭關(guān)了,怕干部有顧慮;巡視組在每一樓層都設置舉報箱,這在以前是沒有的;有干部向我反映,巡視組還在晚上約干部到外面茶座詢問情況……從這些表現(xiàn)可以看出,這一次是動真格的了。但我的感覺不能對關(guān)杰說,我很了解他的性格,他最大的特點是自以為是,剛愎自用,聽不進不同意見。事實上,他的被查就很說明問題,他是知道事實真相的,只不過他不愿相信也可能不敢面對。

      我其實很感謝關(guān)杰。我和他是同一個老板,也就是說,他的老板是我的老板,我的老板也是他的老板,我是經(jīng)由他引薦才認識老板的。我剛見老板,大氣不敢出,說話都感覺結(jié)巴。老板天庭飽滿,臉色紅潤,眼光犀利,一副帝王將相的神態(tài)。從此我們開始走動。我就緊隨關(guān)杰一步一步進了班子,爬到了二把手位置。如今老板雖然退休了,但由于他在位時提拔了不少人,在省內(nèi)的江湖上,名頭仍讓人振聾發(fā)聵肅然起敬。

      關(guān)杰被查的當晚我去了老板家,未料老板早已知曉。他見了我,非常生氣地說,關(guān)杰是個極端不負責任的人,我這輩子算看錯了他!我看著他長大成人成才,我對他教之不嚴,有責任?。?/p>

      愛之愈切,恨之愈深,老板說著說著眼睛里還長出了兩朵素白的淚花。我站在旁邊沉默。

      臨走,老板輕輕問,你當一把手有希望么?

      我說,可能渺茫,還得請老板繼續(xù)關(guān)心。

      他說他會記在心里。

      宣布我臨時負責,我曉得那是暫時的。我相信這次巡視對我也不是件什么好事,因為我與關(guān)杰在別人眼里是共一條褲子的。但愿他能在紀委挺住,別把兄弟我拉進去。巡視主要是巡一把手,一把手都被帶走了,還有什么好巡的?我在心里希望省委巡視組快快鳴金收兵。

      次日晚邊,血紅色的夕陽剛從我家別墅對面的榛樹林墜落,胡游、彭偉達、魏軍、甄曉仁等人先后駕車來到我的住處,一個個哭喪著臉,耷著頭,臉色凝重,死了自家爺娘似的。

      關(guān)老板,關(guān)老板他怎么,怎么……幾個人因怕犯忌,說話如含著個生茄子,混沌不清。

      我最知道他們內(nèi)心的憂慮,便說,老板是聰明人,也是擔當人,放心,不會有多大問題。我倒是覺得你們這個時候不應跑我這里,而要跑關(guān)老板家里,嫂子才是最難受的。我們都不應忘記關(guān)老板對我們的恩情。我剛從他家回,嫂子哭得成了淚人。

      他們連連點頭,對對,是是。

      我對辦公室胡游主任說,你抓緊布置人搜集一下局內(nèi)局外對此事的反映,我估計省委和巡視組都需要。

      他們都一一承諾,臨走,不忘表幾句忠心,說我是二把手,資歷能力都沒得說,理所當然要接局長。他們會全力以赴,要人出人,要錢出錢,不獲全勝決不收兵。

      我心知肚明,但又不好掃他們的興,自古氣只能鼓不能泄,就打著哈哈道,感謝兄弟們吉言,我是組織的人,組織觀念和組織紀律還是有的,一切聽組織決定。

      他們打著拱手道,王老板,茍富貴,勿相忘,以后你就是弟兄們的老大了。

      丁忠平從總局空降,我是沒料到的。首先要聲明,我和他無冤無仇,而且我們認識,在一起開過幾次會,關(guān)系還不錯,這些年偶有聯(lián)系。我也知道,他不來,自有別的人來。但不管怎樣,我心里就是不舒服。我是個資深二把手,而且眼看就要到手的交椅被別人坐了,很不是滋味。我有點不解,總局隔那么遠,憑什么插手?憑什么那么快就派人?如果由省委安排,我可以找人,至少還有點希望。

      對總局的討厭甚至是恨,開始在我心里埋下種子。丁忠平是總局的人,自然我也開始討厭甚至恨他。

      宣布丁忠平上任的那天,下班后,甄曉仁神色倉皇找到我,把辦公室門關(guān)了,撲通一聲跪到我面前。他這種做派我見慣了,也就沒叫他起來,讓他跪著,問,出什么事啦?

      你不知道,甄曉仁長著一雙很特別的眼睛,平時都是水汪汪的,高興時望你,像是含情脈脈,讓人心情愉悅;傷心時望你,則是淚水漣漣,讓人頓生悲憫。他這雙變色龍的眼睛不知騙了多少人。此時,他的眼睛就擠滿了密密麻麻的淚水。

      他說,老板,丁忠平丁局長昨晚拒絕收錢,還發(fā)了脾氣,把那些送錢的名字都做了登記,說等候處理。關(guān)鍵是他說下一步要處理的人第一個就是我。老板,我是您的人,我可是一切按您指示辦的啊。

      我一聽,氣不打一處來。我最恨沒有擔當?shù)娜?,屁大的事都不敢負責,便冷然道,胡說八道,是我要你辦的嗎?

      甄曉仁意識到不對,馬上打了自己兩個嘴巴,是我錯了是我錯了,是我自作主張膽大妄為,跟任何人無關(guān)。

      我沒有接話。我分析丁忠平剛來,應該不會也不愿弄出很大動靜,畢竟你上任了,這個局就是你的了,好呀壞呀自然與你捆綁到了一起。這么多中層干部給你送錢,你一旦收了,乖乖,你就是一伙的了,你不聽我的也得聽我的。你不收,算你狠,但你敢一鍋端嗎?我諒他不敢。就算紀委查,那還不是關(guān)杰的流毒?關(guān)杰已經(jīng)進去了,找誰去?可如果他拿甄曉仁開刀呢?甄曉仁別看他平時對下趾高氣揚不可一世,其實他內(nèi)心里是個典型的叛徒胚子。真要進了紀委,審查人員不需開口,他會先跪下一一招來。唉,當初不知什么原因,關(guān)杰特別鐘愛他,力排眾議把他提到接待辦主任位置。當然,我明白一點,甄曉仁很會來事,關(guān)杰的很多開支都由他處理。甄曉仁幾乎是鞍前馬后不離左右,這一點讓關(guān)杰每天如沐春風心滿意足。

      我說,起來吧,以后少跟我來苦肉計,都是自己人。

      他爬起來,拍拍膝蓋上的灰,嘻嘻笑道,不是我想跪,是習慣了,管不住。

      我說,要處理一個人,特別是一個正處級領導干部,沒那么容易的,除非有線索有證據(jù)。放心吧,我會把握的,只是要提醒你,以后嘴巴緊點。

      他連連點頭。

      我開門想走,看到丁忠平辦公室還亮著燈。據(jù)住在附近的彭偉達說,丁忠平晚上幾乎都在辦公室。

      有個主意兀地浮上我心頭。

      有天上午,大約十一點左右,穿著黑色T恤的丁忠平敲門走進我辦公室。我趕緊站起,說,局長,有事叫我一聲,看您還親自跑一趟。

      他說,有個事找你商量商量,我也正好走動走動。

      他一屁股坐在我對面的沙發(fā)上。

      他說,由于前段時間忙于熟悉情況,忙于巡視組交辦的一些事情,這個事一直擱在手上沒做處理。我從北京來的那個晚上,局里有四十六個人給我打了紅包,全部是由甄曉仁轉(zhuǎn)送的。你是本局的老領導,又是黨組副書記,我想聽聽你的意見。你怎么看?怎么處理最好?我初來乍到,確實一下拿不定主意。

      我早有預案。我啪地拍了桌子,怒道,豈有此理,膽大包天!忠平同志,您把名單和金額全部公之于眾,并報巡視組,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決不姑息。我全力支持!

      我這樣表態(tài),一方面是撇清自己,與己無關(guān);另一方面還是把球推給丁忠平。只要敢這么處理,他自然就站到了大多數(shù)現(xiàn)職領導的對面。他以后的日子就不好過,很可能會立馬打道回府。

      不料,丁忠平并未接盤。他伸出手,往下壓了壓,示意我無需動火,說,這個問題先放一邊吧。我想問問你,甄曉仁充當掮客,明知故犯,是否還有發(fā)動之嫌尚不得知,要不要處理?怎么處理?

      我感覺這才是丁忠平找我的真正意圖。他是否想把這兩個問題區(qū)別對待分開處置,還是想把甄曉仁罪加一等加重處罰?我一下真沒悟透。他到底想干什么?或者,他聽到了什么風聲?我怎么表態(tài)?我如果像剛才一樣拍桌支持,對甄曉仁依法依規(guī)處理,那他要是真進去了,誰能擔保這家伙不像瘋狗一樣亂叫亂咬?

      丁忠平的眼睛像一汪藍色的湖,深不見底;高挺的鼻梁巍然屹立,有一種天然的威嚴感。他死死盯著我。在這樣寒氣逼人的注視下,我感覺自己無處可逃。

      我突然想到了甄曉仁的兒子。

      我說,局長,甄曉仁這種做法非常可恥,也屬嚴重違紀。雖然他自己沒有送錢,但肯定起了組織作用,應該嚴肅查處。不過有個情況我必須向您報告。他的兒子是自閉癥,高三了,幾乎不和家里人、同學說話,一個人上樓梯都害怕。甄曉仁真有個三長兩短,那他家完了。局長,我不是庇護他。怎么處理,您定。

      我看到丁忠平的眼神立時柔和下來。他站起來對我說,先商量到這兒吧,讓我再琢磨琢磨。但有一條,怎么也得處理,不然黨紀何在?何以服眾?

      他的聲音有一種懾人的力量。

      他走后,我復盤了剛剛的場景。我發(fā)現(xiàn)他根本就不是來征求我意見的,更不是來和我商量的,他應該早已胸有成竹,無非找我走走程序,畢竟我是個二把手,或者更準確地說,來探探我的反應。

      我出了身冷汗。他想得到什么?他最終得到了什么?

      看樣子丁忠平不簡單,至少不是個容易對付的官場混混。我感覺遇上了高手。

      我沒去食堂吃飯,而是約了鄭芝,要她回家煮點餃子等我。我心情不好,中午在她那里休息。

      丁忠平

      除了問題線索外,巡視組陸陸續(xù)續(xù)向我反饋了一些對班子和一把手的意見建議。其中提得多的一條,就是關(guān)杰嚴重脫離群眾,自以為是,不聽也聽不進意見,每年民主生活會征集意見是走過場走形式,從來沒當回事,更不會真聽真改。

      我想就從這里入手,搞個開門納諫,既是我的公開亮相,也是我和干部接觸的難得機會,更能從中找到抓班子隊伍的突破口,一舉多得,何樂不為?

      說做就做,我吩咐辦公室主任胡游安排人起草個通知,發(fā)至局屬各單位,并且還要張貼到辦公樓一樓大廳醒目位置,就說我這十天每天晚飯后都在辦公室,所有干部職工包括退休的同志有什么意見建議,都可在這段時間直接向我反映。

      消息傳出,那一陣的晚上辦公樓就熱鬧起來,干部們排著隊要見我。頭幾天真叫門庭若市,慢慢就人少了。其實干部群眾并不是洪水猛獸,讓他們說,聽他們傾訴,翻來覆去就那么些問題,能解決的幫他們解決,不能解決的說清楚大家都理解。但是,你不去聽不去解決,問題總在那里,躲不開,繞不過。我聽了幾天——除舉報的,我讓他們?nèi)パ惨暯M——歸納起來無非是干部任用、子女就學、干部就醫(yī)、食堂伙食、福利待遇等等。

      第十天晚上,我把這些天的意見整理出來。我覺得下一步就從大家最關(guān)心的事入手。這些問題解決得好,大家安心省心舒心,就免去了許多后顧之憂,解決了后顧之憂,大家才能一往無前地工作。為此,我專門召集了一次黨組會,叫上相關(guān)職能部門,把問題拋出,請大家都來出主意、想辦法。

      女兒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打電話給我。我祝賀她,說回北京再獎她。她就說想我了,一定要來探親。我笑道,隨時歡迎。那天她和她媽竟說來就來了,下午快到站才打電話給我,說是給我驚喜。女兒很調(diào)皮,以前在家就常常對我使壞。我當然高興,說去車站接她們,可她媽不同意,說女兒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約了車,挺方便的,你只發(fā)個地址就行。我說好,那我馬上去買點菜,今晚做好吃的給你們。她媽也不同意,笑著說,你們那里號稱美食城,找個特色小店嘗嘗唄,女兒口水都流出來了。我連連說好,我住的附近就有。

      等她們一到,放完行李,我們就去了一家小店。店子不大,沒有包廂,最大的桌子只能坐六七個人,但人氣很旺,走一桌來一桌,流水一樣。我們仨圍著一張小桌,女兒東瞅瞅西瞧瞧,看人家點的什么菜,邊看邊說,哇,看著就好吃。我叫來服務員,女兒指著鄰座的說,就點他們的。

      很快,口味蝦、青椒爆五花肉、蔥花白豆腐、芋頭蒸排骨、清炒紅菜苔就端上來了。一家人邊吃邊聊,好不開心。女兒被辣得時而張嘴哈氣,時而喊道,媽呀好辣好辣。我笑著說,這樣多好,自由自在。老婆明白我的意思,說,是啊,不要說官話套話,更不要說違心話,輕輕松松。明天你也不用管我們,我們自己去逛街玩兒。

      第二天下班,我回到住所,她們母女也已經(jīng)逛街回來。我問,怎么樣,我的新家?

      女兒點點頭,說還可以,但有一點不足。

      我以為是房間少了。她說,沒有薰衣草,不習慣。

      她媽在旁鬼笑。我這才聞到家里有薰衣草的味道,還看到一粒細小的紫色的花粉掛在女兒的右眉毛上,隨著她做的鬼臉輕輕抖動著。

      她又問,你辦公室有嗎?

      我說沒有,我不想讓人說閑話。女兒說,自己出錢買不行嗎?

      巡視工作正式結(jié)束。巡視組臨撤那天,組長約見我。這些天我們多有接觸,也深聊過幾次。他曾擔任過省里的民政廳長,有豐富的從政經(jīng)驗。因為熟了,他也沒說多少客套話。

      他說,你們單位問題確實很多,整改任務很重。你的壓力很大啊。不過,你來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局里變化很大,特別是由于你的帶頭和努力,有些問題實際上已經(jīng)在改,而且態(tài)勢趨好,比如超面積辦公用房、超指標配備領導干部、紅包禮金、反映問題渠道不暢等等,都得到了有力整治。所以,我們相信你能帶領局里一班人徹底改變這里的政治生態(tài),讓真正的共產(chǎn)黨員掌握這里的政權(quán)。這決不是危言聳聽,你們局爛得差不多了。當然主要原因和關(guān)杰分不開,但他已經(jīng)負不了責了。你要做好思想準備,有一批線索有一批人會要處理。其實對你來說也是個好事,有利于重構(gòu)兩級班子,啟用那些以前受到打擊或者受到不公平對待的同志,提振精神,煥發(fā)斗志,輕裝上陣,肯定比以前搞得更好。

      我說,謝謝組長提醒和關(guān)心,我既然來了,就會全力以赴,今后一段時間就是不折不扣抓巡視整改,不辜負省委和總局對我的期望。同時也請您轉(zhuǎn)告省委,有些干部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出于無奈,或被驅(qū)使,或被裹脅,所以能批評則批評,能教育則教育,能輕處分則輕處分,盡量少重處分人。這是我唯一的請求。

      組長嘆了口氣,說,其實我從政多年,有一個很深的體會,任何一個單位的風氣在于一把手,干部碰到個好一把手是福氣。好,我會轉(zhuǎn)告你的意見。

      巡視組一走,我把局紀檢組和人事處的負責人叫到黨組會議室,分別對四十六個送紅包者進行約談,一一提出嚴厲批評,并責成他們寫出深刻檢討交紀檢組保存,暫不處罰,以觀后效。同時告訴他們,這些錢全部移交給局扶貧工作組,用于幫扶特困家庭。如果今后再發(fā)生此類情況,那將按總局要求依規(guī)辦,把問題線索移交紀委,決不含糊。

      一個星期后,反腐風暴就在我局掀起。一個副局長在出差途中被省紀委截走,計財處長魏軍被市紀委帶走,一批線索通報到我局紀檢組,上面責成盡快調(diào)查,拿出處理意見。

      我和紀檢部門的同志做了研究。我的意見是,發(fā)布自首通告,限定時間,交待問題,退款退物,爭取從寬處理。省紀委和總局領導同意我的意見。

      我為什么這么考慮?我認為我的想法與省紀委、省委巡視組是一致的,也與中央提出的“四種形態(tài)”是一致的,即盡量多地挽救人,盡量少地重處分人。我看了一下通報的問題線索,涉及的中層以上干部達二十多人,有的足以雙開,有的甚至可入刑,那不引發(fā)強烈地震么?雖然和我無關(guān),但和我現(xiàn)在與將來的工作有關(guān),還與許多的家庭有關(guān),我得謹慎,既查處到位,誡勉到人,又幫救干部,總體穩(wěn)定。

      我想給這些人以悔過的機會。

      第一個到我辦公室來的是甄曉仁。他關(guān)了門又砰地跪到我桌前,眼淚汪汪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弄得我好生鄙夷,因為聽說了他這個毛病,當然說伎倆可能更準。我聲音雖小但字字如針。我說,甄曉仁同志,你是共產(chǎn)黨員么?還是堂堂共產(chǎn)黨的領導干部么?像什么樣子?希望你以后少卑躬屈膝,少做不該做的事!起來!

      他噌地彈起來,拍拍褲子說,局長,局長,求求您高抬貴手,我上有老下有小,出不得事??!

      我其實早從省委巡視組通報的線索中知道,他為了往上爬,送錢送古董字畫給關(guān)杰、給王為,有的據(jù)稱是從北京的地下市場高價買的。局紀檢組正在核實。

      我冷冷地說,你的情況我清楚,至少足可雙開你。就是考慮你兒子和家庭的情況,我們才把線索要回來,現(xiàn)在就看你的態(tài)度和行動了。你向紀檢組交待了么?

      都交待了。

      只送了關(guān)杰?

      不不,我還送過王為。

      這可不能亂說的,亂說屬于誣告。

      我對天發(fā)誓,說的都是真的。不過,前天王為把錢和古董全退給我了,我今天全上交局紀檢組了,有登記的。

      那就好。

      請局長一定從輕,一定從輕啊。

      這個我們會研究考慮。不過也提前告訴你,處理是肯定的,要有這個思想準備。

      對這些人不處理肯定不行,曾經(jīng),干部們反映他們在局里橫行霸道為所欲為,誰都只能敢怒不敢言,如今巡視利劍已經(jīng)刺入,如果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對多數(shù)干部怎么交差?那段時間局紀檢組的干部很辛苦,加班加點,開展了一系列縝密的內(nèi)查外調(diào),省紀委也專門派人直接指揮和參與,處理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甄曉仁受到黨內(nèi)嚴重警告、行政撤職處分,降為副調(diào)研員;彭偉達、胡游被免去領導職務,改為調(diào)研員;王為受到誡勉談話處分……

      那天晚上,約莫九點多,我在辦公室審核一篇講話稿,走廊上傳來篤篤篤的走路聲??隙ㄊ莻€女同志。很快,一股淡淡的紫羅蘭香味先行飄進來,果然是個身材高挑長相清秀三十出頭的女人款款而至。

      這個女人我面熟,在辦公樓和食堂多次見過,因長相與氣質(zhì)還不錯給我留了些印象。我當然不便打聽,多是一晃而過。但她有幾次望我的眼神不同于一般異性,充滿魅惑,甚至是有意發(fā)射電波。作為過來人哪能不明白個中含義?今天算是近距離見到真容。我感覺到,她不會無事登門。

      她穿件火紅的連衣裙,黑色長發(fā)披肩,雪白的脖子上掛著一串珍珠項鏈,一枚綠色的玉墜特別搶眼。她落落大方在我對面坐下,笑著說,丁局長,看表情您可能不認識我。我叫鄭芝,是局信訪科科長。見您辦公室有燈,過來看看,順便匯報匯報思想。您肯給我十分鐘時間嗎?

      我點頭,說可以啊。

      她說,您來的時間不長,但您成功化解了我們單位很多困局,本人發(fā)自內(nèi)心佩服。不過,正因為您的化解,我這個科麻煩了,可以不要了,我這個科長也可以撤了。

      我望她一眼,說,謝謝你表揚我,沒這么立竿見影吧?

      她正色道,是真的,這段時間我沒接到一起上訪,這是前所未有的,我都閑不住了,所以我得來向您報告,我想換個部門。

      我提提身子,說如果是真的,那當然可以考慮。

      誰都愛聽好話,這是人性的弱點,我也不例外。我難得一笑地對她說,謝謝你給我?guī)淼恼嫘畔?,不過我會核實的。

      說完,我低頭掃了一眼講話稿。鄭芝知趣地站起來,說,不打擾您了,希望您下次能記得我這個信訪科長。

      我也禮節(jié)性地站起,肯定記得,不送了。

      國慶節(jié)過后的一天上午,局黨組秘書跑到我辦公室,遞給我一張電影票。好久沒看過電影了,我覺得奇怪。秘書說這是局信訪科發(fā)的,還附帶有個紅頭文件。我一看,是省委宣傳部、省信訪局聯(lián)合發(fā)的文,要求各級各部門黨政干部都要積極組織收看電影《我不是潘金蓮》,并要從中體察民情民意民疾民苦,反思改進機關(guān)工作作風與工作方法。

      不一會兒,鄭芝也上來了,鄭重其事對我說,局長您一定得親自去看,不然沒幾個人去的。您可要高度重視我們信訪工作哦,不然,省信訪局會對我們印象不好,年底扣我們局的分。

      我本來對這個片名感覺挺別扭,并不想去,但聽鄭芝一說,意義還不簡單,那就去吧。

      時間是下午三點整,我?guī)ь^走進了霓虹閃爍的萬達影院,王為陪同。當我坐到座位上時,才發(fā)現(xiàn)我的左邊是王為,右邊竟是鄭芝。她穿件薄薄的粉紅色中領毛衣,仍是黑色長發(fā)披肩,淡淡的紫羅蘭香味像一根粉色的纖細的手指,放肆撓著我的嗅覺。

      我的心咯噔一下,臉上本能地閃過一絲不快。

      鄭芝趕緊笑道,局長您好,票是我們信訪科統(tǒng)一買的,聽說您親自觀看,我就自作主張坐到您身邊了。我沒有別的意思。

      我瞥了下鄭芝那邊,發(fā)現(xiàn)一溜坐著幾個副局長和處長,有的還朝我笑,笑得有些曖昧。我又返頭看后面,看到甄曉仁在離我三排的正后方,也朝我諂媚地擠眼睛。我轉(zhuǎn)頭盯了下左邊,王為眼睛直視前面,一副什么事也沒有的樣子。

      鄭芝很機靈,說,局長如果覺得不方便,我換個位置就是。我只是覺得,您這么重視信訪工作,我很驕傲。

      我坦坦蕩蕩有什么不方便?便說,沒什么不方便的。

      這時場內(nèi)關(guān)了大燈,只腳底下留排暗燈,電影正式開映。

      我感覺鄭芝的手臂總有意無意粘我,讓我很不自在,只好雙臂抱在胸前。鄭芝看到一些場面,時而憤怒,時而哂笑,還不時湊到我耳根發(fā)表看法。我不管聽不聽得清楚,一律點頭,好像深表贊同,弄得她大受鼓舞。

      我有種第六感,這次位置安排應該是有人刻意的,這個鄭芝沒那么簡單。他們(如果有他們的話)想干什么?使用美人計?抓把柄?或者套近乎,把我?guī)нM某個我現(xiàn)在還不知的陷阱?當然,也許是(希望是)我想多了,她僅僅只是任性,隨意一把,你當真反而是你心里有鬼了。我提醒自己,便凝神聚精把眼光投向銀幕,正看到范冰冰飾演的女主角把領導的車攔住了。

      我不喜歡范冰冰,她身上有股妖氣,演這個角色不合適。鄭芝又湊到我耳邊發(fā)表意見。我在時黑時白的光影中瞟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說這話的表情非常嚴肅認真,一點也不做作,便在心里笑道,別人可能真是單純,你想多了。不過,我仍是頻頻點頭。

      終于看完全片,燈光大開,人們從虛擬的世界中集體返回。我站起來,長長吁了口氣。鄭芝也站起來,很大方地向我伸出手,我條件反射地和她握了下。我感覺出,她把一個小紙團迅速遞到了我手心里。

      回單位的車上,我悄悄展開那個小紙團,上面寫了八個字:有人想害您,請小心!我心里一驚,立刻把我來這里幾個月的工作與生活像電影一樣回放了一遍,想想做錯過什么決策,得罪過什么人,做過什么不該做的事情。總的來講應該沒有,可處分了這么多人,雖然與我沒直接關(guān)系,但畢竟是我坐在這個位置上,難免他們不把賬算到我頭上,那我也沒辦法,我總不能一個一個上門去向他們說明,向他們道歉吧。一個人坐在領導崗位上,不得罪人是不可能的,除非他尸位素餐。由他們?nèi)グ?,只要他們能害到我,說明我本身有隙可乘,那也怪不得別人。不過正好,我可以早早回北京。當然,我自己心里有數(shù),他們害不到我。我泰然自若地望著窗外五顏六色的廣告牌,兀自笑了。

      黎漢天

      丁忠平上任后,并沒發(fā)生大家期盼的“三把火”。他采取的第一步舉措是廣開言路。這是局領導多年來頭一回表現(xiàn)出這樣開放自信的姿態(tài)。

      我沒去找他。我不是沒想法,我在這個局快三十年,人員和工作都很熟悉,問題和缺陷同樣知曉。但我不想講,也不愿講。過了五十,人生過了一半多,用我們農(nóng)村的話講,是泥土埋到胸口的人了,屬于我的時代已隨風而逝一去不返了。

      可我不找,丁忠平倒找上門來了。我們很多年前就認識,打過交道。他寬厚、謙和、干脆的性格給我印象很深。

      他很注意,拿著個文件夾,說要找我核實幾個數(shù)據(jù),慌得我起身相迎,不知如何是好。

      他說,漢天兄,你坐。

      他就在我對面的木板凳上坐下。

      他輕輕說,我不是來核實數(shù)據(jù)的,是專門找你的。我知道你受了委屈,這么多年未被重用,巡視組也跟我談到過你,說很多干部為你叫屈和惋惜。長話短說吧,我請你幫我兩個忙,一個是下一步全局工作怎么搞,你幫我拿個思路性的東西;另一個是如果組織上重用你,請你不要推辭,支持一下我。

      雖然我的心冷卻了多年,形如枯井,但此時我還是像被電擊了一下,眼睛酸酸的,差點落下淚來。

      我說,第一個忙沒問題,這是我的職責,我會盡全力。第二個忙有點為難,我年紀大了,身心都難以勝任,怕給您添亂。跟您說啊,我辭呈都早寫好了,我副主任都不想當了。沒想到關(guān)局長他……我只求解決個正處級就非常滿足了。局長您知道,如今提一級,工資待遇還是可觀的。

      丁局長就笑,轉(zhuǎn)而嚴肅了臉道,漢天同志,你應該明白搶救性使用的含義吧?像你這樣的人,就不應該把年齡作為不使用的借口,中央也沒在年齡問題上一刀切。

      他聲音放得很低,像解放前地下黨員接頭,說,我不能待得太久,話也只能說到這兒了,請你支持。他緊緊握了握我的手。

      突然間,我覺得我的地位從一落千丈上升到一飛沖天。能得到一把手如此信任,還有什么比這個更金貴?我似乎一下又回到了充滿理想激情洋溢的八十年代。我雖然看不到自己,但我當時肯定是個“老夫聊發(fā)少年狂”的形象。

      中國的知識分子有個臭傳統(tǒng),就是“士為知己者死”,不要你的錢,不要你的帽,只要你一句溫暖的話,就會為你赴湯蹈火舍生忘死。

      我非圣人,無法脫俗。局長一走,我就興奮地打開電腦,開始洋洋灑灑奮筆疾書,也奇怪,竟寫得行云流水勢如破竹,多年沒這種痛快淋漓的感覺了。

      我再不通人情世故,再怎么不向權(quán)貴低眉不為錢糧折腰,但知恩圖報還是明白的。有一天,我發(fā)短信給丁忠平,說想請他吃個土菜,請他不要嫌棄,一定賞光,言辭懇切,發(fā)自肺腑。他很快回復:感謝漢天兄,不用破費,就到我家來,我自己做。另,不急,下班后我得去買菜。

      接了他的回信,我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我當然去了,而且還帶了幾個鹵菜。這是我第一次上這么大的領導家吃飯。他系著藍色的炒菜圍裙為我開門,然后又奔向廚房,說,你坐,魚快熟了。從激烈的聲音中我聽得出,廚房里油和魚的搏斗正進行得如火如荼。

      他租的房子不大,客廳里擺了張原木方桌,可坐五六個人。上面已擺好兩套碗筷。

      他在廚房叫我,問我喝點酒不?我忸忸怩怩。他說那就喝點吧,我從北京帶了幾箱紅星二鍋頭,性價比高,價廉物美。

      我說好。二鍋頭就放在客廳西北的角落里。我打開紙箱,取出一瓶,旋開鉛灰色金屬蓋。他說,酒杯在碗柜里。

      四菜一湯上了桌。我從大塑料袋里掏出幾個小塑料袋,鹵雞爪、鹵牛肉、鹵豆筍,正流著紅紅的辣椒油,像手一樣抓人的胃。丁局長高興地說,這個好,不要裝碟了,就這么吃。

      我說,我怕您不習慣辣的。

      他笑說,闖五湖四海的,啥不能吃?

      他倒了酒,我們就喝開了。

      邊喝邊聊,才知道他在家里是親自下廚的,怪不得手藝不錯。

      漢天你覺得奇怪吧?不要有心理負擔,告訴你,你不是我這里的第一個客人,總局來人,省里的朋友,我都是請到家來,一則我喜歡勞動,二則花不了多少錢,比在外面節(jié)儉多了,三則不違反規(guī)定,大家都好。我是北方人,有時朋友上門,就吃個餃子,餃子是我自己包的,朋友們不會嫌你簡單的。

      我還曉得了一個秘密,他買菜幾乎都是下班后去買,他說超市那個時候許多菜打折,便宜多了,比如海魚,上午五塊一條,下午下班就一塊一條。你吃一下,沒什么區(qū)別。

      他說得非常自然,嘮家常的口氣,弄得我一尷一尬不好接話。

      局里在悄悄發(fā)生變化。這種變化不是驚濤駭浪氣勢如虹的那種,而是隨風潛入潤物無聲。比如食堂突然有一天由排隊打飯變成了煥然一新的自助,干部們的臉上洋溢著新鮮與興奮;比如,后勤處突然貼出通知,全局退休和在職干部及其直系親屬如得大病急病,局里可出面開通“綠色通道”并聯(lián)系專家提供幫助;比如辦公室突然發(fā)布通知,說局里多次與省市教育部門交流溝通,贏得理解支持,局干部子女就近入學問題得到解決……

      丁忠平倡導與推動的這些惠民措施,如冬日陽光,一波一波,雖不很熱,但讓你溫暖;又如夏夜里的螢火蟲,一只一只,雖不很亮,但給你光明。

      局里大多數(shù)干部,包括我,漸漸心平氣和,漸漸感覺出心靈的復蘇,漸漸開始有了干事的沖動與勁頭。以前,干部們一進辦公樓,就像進了監(jiān)獄,神情灰暗,麻木、倦怠、厭煩、痛苦在各自的臉上爭相訴說,上班唯一的目的就是等下班。而現(xiàn)在,他們的臉上蕩漾著開心、快樂。我站在我的崗位看,最大的變化是,協(xié)調(diào)工作更順暢了,安排任務更容易了,督查事項回復更快了。

      丁忠平來局里召開的第一個座談會是退休干部座談會。他私下對我說,了解一個單位和了解一個人一樣,首先看他對待老人的態(tài)度。老人的評價是一個單位民意的重要參數(shù)。那天是我陪他去的,來了五十多個代表,有白發(fā)蒼蒼的老局長,也有才退休的一般干部。幾十雙期待的眼睛猶如幾十道舞臺追光。

      丁忠平一席話把他們感動得老淚縱橫。他說,我來看望大家,客套話不說了,掏幾句心里話。人人都會老,都會退休,你們現(xiàn)在的白發(fā)明天就會長到我們頭上,這是不可逆轉(zhuǎn)的自然規(guī)律。所以,你們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尊重你們,就是尊重我們自己;關(guān)心你們,就是關(guān)心我們自己。因此,局黨組和相關(guān)部門要拿真心關(guān)心老同志,要拿真舉措支持退休辦的工作,在講政策講規(guī)矩的前提下,切實為大家做些實事,解決些實際困難。

      丁忠平不喜歡說大話,非常接地氣,句句發(fā)自內(nèi)心,情真意切。我坐在旁邊,都被他暖人的話語感動得心潮起伏感慨萬千。事實上,我知道他并不像過去一些領導走走過場作作態(tài),更不像有的領導不敢也不愿面對老同志,怕招麻煩。他認真傾聽,能當場解決的拍板解決,不能馬上解決的提出期限,難以解決的耐心做出解釋。那次會上老同志們前所未有地暢所欲言,會后更是前所未有地興高采烈滿意而歸。

      有天晚上丁忠平打電話給我,要我去他住所。我離他住所走路大約二十分鐘,快一點只要十來分鐘。這是他第一次晚上叫我,估計有比較急的事。我是小跑去的。馬路兩邊的路燈,像啦啦隊員們激奮的眼睛,公共汽車加速的聲音、小車的喇叭聲、共享單車堅硬的輪胎擦地的聲音、兩個男孩的滑板飛馳的聲音、一個中年女販推著小貨車叫賣板栗的聲音,匯成了啦啦隊催促我的吶喊。我不禁如沖刺般加快了步伐。

      當我奔到他屋門口,已是上氣不接下氣??粗菑垰庀⒕鶆虮砬槠椒€(wěn)的黑色鐵門,我的心才慢慢安妥。

      他在客廳等我,就坐在上次吃飯的桌邊,手里拿著份花名冊。茶已泡好,一杯普通的茉莉花茶,正冒著白色的甜甜的霧氣向我招手。

      我坐下,他把杯子往我面前一推。我嗅了嗅,說,局長,您家養(yǎng)了薰衣草吧?

      他指指陽臺,驚異道,是的,你鼻子還真專業(yè)。

      我說我也喜歡養(yǎng)花,我最喜歡非洲菊。薰衣草太美,有獨特的香味,我沒那個福分。

      桌上放著兩個白色圓瓷碟子,里面是沒有吃完的涼拌菜,姜末黃瓜海帶絲和蒜蓉黑木耳,估計沒來得及收拾。姜蒜麻油的香味肆無忌憚,一陣一陣的,往我意志薄弱的胃里鉆,弄得我時而抽鼻子,時而吞口水。

      我不敢再開小差,馬上問,局長,您叫我來有何指示?

      他說,漢天,叫你來是因為你是我們系統(tǒng)的老同志,對省局機關(guān)干部和市州局班子應該很熟悉,想聽聽你在人事方面的意見。這份花名冊是下午我要人事處打給我的,里面是省局機關(guān)副處長以上和市州局班子以上人員名單。本來談工作到辦公室好些,但人家看到了不好,畢竟你還不在位。請你談談這些人的長短優(yōu)劣,尤其要告訴我他們的人品如何口碑怎樣。有些話我可以向你說明白,巡視后兩級班子會有大調(diào)整。我想安排你去人事處任處長,你得為我,也是為局黨組把好用人第一關(guān)。

      我頓時覺得手上那幾張A4紙像鉛一樣沉甸甸的。我的手在微微抖動,仿佛名冊上的人都在望著我,期待我。我依照順序,一個一個,小心翼翼,字斟句酌開始向他介紹。

      丁忠平見狀,笑道,漢天,放開些,不需那么拘謹。你說的只是參考,我不會照單全收囫圇吞棗的,不要有心理包袱。放開講,憑感覺講都行,最好是配有故事和細節(jié),那樣更說明問題,更容易讓我記住。

      于是我一下就輕松了。除了按順序介紹外,我重點給他推薦了幾個局處長。

      我看他聽得很認真,不時在花名冊上做著記號。

      臨走,他突然提議說,你看還有點涼菜,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將就喝瓶啤酒吧。我懷疑他看穿了我的胃。

      果然,第二天,省紀委和局紀檢組的文件出來了,王為、甄曉仁、彭偉達、胡游等人都受到黨紀政紀處分,其中有的被免職,有的被撤職,有的被誡勉談話。

      幾天后,我以五十二歲“高齡”升任人事處處長。

      周日,我陪老婆在奧特萊斯商場買東西。女人是很認真的,每個柜臺都逛,每件衣服都要看看款式摸摸料子瞄瞄價格,而我則心不在焉東張西望,我知道自己只是個付錢背東西的角色。

      突然,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再定神,確實是他,丁忠平。

      他穿件黑色休閑夾克,一雙黑色李寧牌運動鞋,兩個手疊在后面,走得較慢,似乎并不是買東西。我和老婆剛從一間皮鞋店出來,我趕緊拉住她,悄悄說那是我們局長。

      老婆唆了口氣,也放慢腳步。我們看到丁忠平走到了設在商場一角的“十元理發(fā)區(qū)”。他輕車熟路似的,往一張簡易木凳上一坐,剃頭師傅把圍巾一圍,不需洗頭,電剪就老朋友似的嗚嗚嗚在他腦袋上耕耘起來。

      我拉著老婆趕緊進了側(cè)面一家羊毛衫店,如跟蹤一般鬼鬼祟祟。

      老婆輕聲說,你們局長真節(jié)儉,不像個局長。

      我也壓低音量道,他從北京來我們省任職,工資醫(yī)療公積金養(yǎng)老保險都跟著劃下來,聽說每年少七八萬。你看到那件衣服沒有,舊得泛白了,同志們都說至少十五年以上。而且,他特別好客,不管公事私事,凡關(guān)系較好的人來,他都要請到家里吃頓飯,家里再便宜,多了也不秀氣嘞。

      那也是。老婆點點頭,又遙遙眺了眼正低著頭的丁忠平,眼神里充滿無限同情。

      何必呢,大老遠跑到這里當個官,圖個啥?老婆嘴里念叨。

      翌日我還沒出門,就接到局紀檢組電話,要我馬上去他們談話室,有人找我談話。我嚇了一跳,難道我犯了事?又仔細想想,我肯定沒事,難道是局里又發(fā)生了什么事?老天保佑,我們局再不能出事也出不起事了。

      我一臉冰霜急匆匆地往紀檢組趕,到了談話室,推門進去,里面坐著兩個男人,一老一少,一黑一白。黑白雙煞神情嚴肅,一副要審問我的架勢。

      你是人事處處長黎漢天吧?老的問。少的面前放著臺筆記本電腦,十根長短不齊的手指,像行刑隊員在鍵盤上列著隊,眼睛盯著我,等我開口。

      是。在這樣的場合我不敢多說一個字。

      你今天對我們所有的問題都必須如實回答,并要承擔法律責任。聽明白了么?

      聽明白了。請問我犯了什么事?

      沒你的事,是找你調(diào)查。老的說完,把幾張照片遞給我。我一看,傻了眼,都是丁忠平和一個女人的合照。有一張應該是在對面樓里拍的,有點模糊,但辦公室確實是丁忠平那間,那個女人的紅連衣裙和長長的黑頭發(fā)特別搶眼。還有一張是在電影院里,丁忠平和一個穿粉紅中領衫的女人坐一起,那女的正用嘴貼著他耳朵,好像在親吻他。屏幕上有范冰冰的頭像。

      老的開始發(fā)問,你認識照片上的女人嗎?

      我說,這張辦公室里的照片看不清,不知是誰,我不敢妄語。但電影院里的那個女人應該是鄭芝,我們局信訪科科長。這是局里組織看的,事后我才知道,票是鄭芝負責購買發(fā)放的,她說她特意坐在局長身邊好方便匯報信訪工作。這個片子就是反映信訪的。

      你聽到過局里干部對丁忠平同志男女問題方面有反映么?

      沒有。

      真沒有?

      真沒有。

      那你對這幾張照片有什么看法?

      我既不是紀委的也不是公安的,我談點非專業(yè)看法。我覺得這是一起有預謀的栽贓陷害事件。第一,我們局剛剛在巡視后處分了一批人,有的人心懷不滿,唯恐天下不亂;第二,拍照片的肯定是我們局里的人,不然這些場景他怎么能應時應點抓到?第三,有句話可能不該說,也許是我多慮,你們可聽可不聽,鄭芝是王為的親外甥女,其中有什么道道,我說不清楚,僅供你們分析時參考。

      談完,我在談話筆錄上簽字畫押,走出談話室時,額頭和脖子上已是冷汗涔涔。我感覺到了政治斗爭的血雨腥風,你死我活就在面前,而絕不是一句字面上的公文語言。

      我沒有說,那段時間,和我同一層樓的甄曉仁辦公室,常有人在那里聚集。我好多次上衛(wèi)生間經(jīng)過那里,都聽到甄曉仁粗硬忿恨的聲音,哼,搞死他,搞死他!我能感覺到那囂張的氣浪撲面而來。

      我當然知道他們要搞死誰,我為丁忠平捏一把汗,這把汗不僅僅只有苦味,更有濃密的腥味。

      王為

      丁忠平和我肯定不是一路人,從來的那天晚上就看出來了。后來我要鄭芝想點辦法貼靠上去,接是接上了,但就是深入不了虎穴。我叫她試探過幾次,比如周末主動去幫丁忠平做做飯,也被拒絕。

      鄭芝并不想這么做,但我對她說,丁局長一個人在這里舉目無親,又是北方人,對南方的氣候飲食還有個適應過程。但既然來了,就要適應這方水土。你幫著做做南方菜,關(guān)心關(guān)心領導有何不可?人之常情嘛。

      當然她并不曉得這是甄曉仁的主意,也是經(jīng)過我同意的方案。鄭芝早幾年離婚了,兒子丟在我姐那帶著,由于拖著個油瓶,相了幾回對象都沒談成,她也就慢慢灰了心。她說再不相親了,碰到就碰到了,碰不到是天意,一切隨緣。我姐和姐夫天天在家發(fā)愁,愁得像兩根蔫不拉嘰的苦瓜,終日擰著眉拉著臉,但愁有何用?愁能換來金龜婿?婚姻不是隨便拉個人就能成的。唉,他們不懂,沒文化。

      鄭芝本科畢業(yè),學法律的,當年她想報考省工商局或稅務局,但查了一下,報的人太多,感覺希望不大。而我們局也招,只是全部限男性,因為局里女同志比例實在太高,大家都不贊成再進。我找了關(guān)杰,也找了人事廳,硬是在報名的最后關(guān)頭把一個職位的性別要求改成了男女不限。所以當年鄭芝是那個職位里唯一的女性。只要筆試通過,面試一般來說男生干不過女生。為此,鄭芝對我這個舅舅心懷感恩,不說言聽計從,也算是非常尊重。頭幾年我要她低調(diào),我自己也沒吭聲,局里好多干部都不知道她是我外甥女。后來甄曉仁他們進了我圈子,搞熟了,就說出去了。

      我也知道甄曉仁喜歡鄭芝,那雙眼睛見了她就更加含情脈脈波光粼粼,他媽的吃了碗里望著鍋里。鄭芝好幾次對我說她討厭甄曉仁,說他有時言語淫穢動作猥瑣,讓人惡心。我總勸她,都是幾個同事,圖圖嘴巴快活而已,不要計較,有我在,他會有邊界的。

      巡視整改基本完成,兩級班子調(diào)整結(jié)束,丁忠平的精力開始轉(zhuǎn)移到業(yè)務工作上。由于前段時間的波動(這是丁忠平的說法,我認為是折騰),全省系統(tǒng)業(yè)務工作幾乎處于停滯狀態(tài)。當領導的擔驚受怕,有問題的更是惶恐不安,今天不知明天。當干部的等待觀望,下一步怎么走,什么人來,自己會不會動一動,都是個未知數(shù),過一天算一天,到什么山唱什么歌。緊張悲觀的情緒,隨波逐流的想法,隔岸觀火的心態(tài),在整個系統(tǒng)里癌細胞一樣滲透傳遞。

      如今雖告一段落,但受處分的,沒繼續(xù)受重用的,特別是跟關(guān)杰和我一條線的弟兄們,此次任用調(diào)整幾乎全軍覆沒。這丁忠平別看他來的時間不長,可重用的人、提拔的人、調(diào)整的人還真他媽賊準,大都是些只認做事的愣頭青,只會干事的悶聲驢。我盡管是個二把手、黨組副書記,但畢竟有個誡勉處分在身,在會上硬是沒底氣為我那班兄弟說話,眼巴巴望著大勢遠去。

      我當然不甘心,我一個平民子弟,苦心經(jīng)營幾十年,功勞苦勞都有,憑什么一次巡視就把我弄成殘廢?公平嗎?還要不要一分為二?還要不要功過分開?

      我再次聲明,我對丁忠平絕無個人恩怨,然而他現(xiàn)在客觀上成了我的絆腳石、攔路虎,不把他搞走,他年齡比我小,我哪有出頭之日?我的仕途不就到此歇菜了嗎?

      彭偉達、胡游、魏軍、甄曉仁他們常來我家坐。一進我家門就比賽似的唉聲嘆氣說長道短,說以前多么風光,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如今在丁忠平的手下,清湯寡水都弄不到了,這日子怎么過?我簡直成了他們的出氣筒,弄得我很不爽。我說,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實,我無力回天,你們也解決不了。我們現(xiàn)在的態(tài)度應當是,面對現(xiàn)實,立足現(xiàn)實,談談怎么辦吧。他們的意見很明確,不能坐以待斃,而要絕地反擊。

      后來,我默許了甄曉仁的策劃和安排。我還特意找了鄭芝,暗示要她配合,并言之諄諄地說,從小的方面講是為了舅舅的前途,從大的方面講是為了局里的未來。鄭芝從不拂我的意,這次她有點不太情愿,咕噥了幾句,我沒聽清,但畢竟沒有拒絕。

      聽甄曉仁說,鄭芝配合得不錯,幾個場合他都偷偷拍了下來。照片出來效果也好,當然沒給鄭芝看,沒必要讓她太明白。這孩子有個性,喜歡特立獨行,不太在乎周邊人的感受。就因為這個,她老公私下跟我說,與她在一起找不到爺們的感覺,后來就離了。

      我吩咐甄曉仁此事要絕對保密,出不得半點差池。他馬上跪下來拍胸捶脯指天發(fā)誓。我在心底里瞧不起他,也知道他不靠譜,但只有他才愿干這樣的事。我側(cè)面試探過彭偉達、胡游幾個圈內(nèi)人,他們要么裝傻,聽不懂似的,要么害怕,不接我的話。唉,世事難料,人心難測啊,這樣的事能隨便托人么?此時此刻,甄曉仁就顯得難能可貴。如果我能翻盤逆襲,第一個還得用他。古人說得好,為政者用兩種人,一是人才,一是奴才。人才不用,江山不保;不用奴才,做官何趣?

      甄曉仁很懂套路,他說丁忠平是北京來的,要告就直接向中紀委告。中紀委可以管到正廳,也可以把舉報信批轉(zhuǎn)下來,省紀委敢隨便應付么?搞死了最好,搞不死也得讓他脫層皮,讓他明白江湖不好混,有人不好惹,以后對弟兄們放聰明點。

      我沒表態(tài),什么話也沒說。

      甄曉仁知道怎么干。

      沒多久,據(jù)朋友透露,中紀委果然把信轉(zhuǎn)下來了。省紀委也非常重視,一位副書記出面約談了丁忠平,還派專門人員到我們局找干部談話了解情況。奇怪的是,沒一個人找我。我是二把手,為何不找我了解了解?難道如今我成了空氣——不能缺,但沒人記著?

      我早想好了,紀委找我,壞話由他們?nèi)フf,我會力挺丁忠平。我會斥責那些陰險小人和卑鄙謠言??晌疫B這個機會都沒有。

      憑良心說,丁忠平來我們局后,各方面確實做得無懈可擊,想抓他的把柄比要駱駝穿針還難。一般來說,抓不到一個人的經(jīng)濟問題就抓他的生活問題。當初我的目的就是想把紀委和干部的注意力引到丁忠平主動勾引鄭芝上來,但這個目的能實現(xiàn)么?我當然深知,這次制造的“桃色事件”,成與不成,皆在鄭芝。但我能直接向她挑明么?

      她畢竟是我的親外甥女,而且正值離異獨身期間,弄得不好聲名俱毀,這代價未免太大了點。更可怕的是,明眼人一看都會把幕后黑手這頂帽子毫無爭議地給我戴上。

      我越想越后怕。我的決策是不是會損了夫人又折兵?那幾天,我沒一天是吃得好睡得香的。

      怎么辦?鄭芝這個中心人物肯定是要被約談的,而且,她的話肯定有一言九鼎之用??伤龝f么?會理解我這個舅舅的良苦用心么?

      我其實控制不了她,也對她的內(nèi)心捉摸不透。

      我去了老板家。我知道所有的前期工作都只是傳球運球,真正決勝的在臨門一腳。老板娘開的門,老板獨自坐在書房兼茶室,正悠然品茗。

      怎么樣,新來的局長?老板給我沏了杯黑茶,問道。

      我說,他惹上事了,局里有干部舉報他,都舉報到中紀委了。

      哦,有這事?老板是個老機靈,意味深長地盯我一眼。

      是,省紀委派人進駐我局,調(diào)查幾天了。

      你覺得此事有幾成是真的?他繼續(xù)問。

      我說,老板,我還真不知道。我以個人名義、以黨組名義多次請他吃飯,他都拒絕了。連飯都不吃,您說我還能請他干什么?所以除工作外,我真沒跟他有任何交集。只是有干部拍到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很親密的樣子,絕不是他老婆。

      哦。老板吹了吹氤氳的茶面,愉悅地啜了口龍井。

      你有機會啦?他終于正式問,眼睛里跳動著火花。

      我知道,每次只要問這句話,說明他開始為你動心思了。我一陣暗喜。

      我趕緊湊過臉去,低聲道,老板,您培養(yǎng)我這么多年,為我鋪好了這么多路,怪只怪我自己不爭氣不努力,至今還在原地踏步,我都不好意思進您家門了。這次,只要您跟省委領導明示明示或者暗示暗示,體面地把丁忠平擠走,我不就有希望進步了?老板,我都五十三了,再過一兩年,我真要退出江湖解甲歸田了。

      老板沉吟一會,欲言又止,最后道,說是能說,就不知人家用不用力。唉,如今上下,既人人自危,又人人自保,誰在乎誰啊。想關(guān)杰還算條漢子,老朽試試吧。

      我感動得連忙站起,向老板深深鞠了一躬。

      丁忠平

      最近我提議召開了一個全省系統(tǒng)的業(yè)務工作調(diào)度會,聽取各單位前段工作匯報,提出下一步的工作思路和要求。

      由于對大多數(shù)班子做了或大或小的調(diào)整,一批品性好想干事能干事的同志陸續(xù)走上領導崗位,有的還是重要領導崗位,看得出來,整個隊伍上下精神面貌有了明顯變化。我在主席臺上都能感覺到大家所表現(xiàn)出的精氣神和對美好未來的向往,像秋天廣袤田野里的金黃色麥浪,一波一波滾燙地向我涌來。

      會后我?guī)е鋹偟男那榛氐阶∷?,門口又立著一盆薰衣草,正婀娜多姿地開著花。昨天家里的薰衣草正好蔫了,我沒時間去買。這個神秘的送花人已經(jīng)是第三次給我換花了。記得第一次把我著實嚇了一跳,是天意還是人為?是有意還是偶然?我疑心有一雙眼睛在窺視我每天的生活。但顯然是人送過來的,花盆里有紙條,上面有名字,是英文,我一看就知道是化名。這會是誰呢?后來我猛然醒悟,肯定是我那個古靈精怪的女兒干的,只有她最明我的心。頭次的薰衣草就是她買的,她知道花開花謝的周期。

      后來,幾乎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有送花人送來薰衣草。我沒有揭穿女兒的浪漫,反倒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我想讓我們都保有這個難得的溫馨秘密。

      就是那個周末,我關(guān)了門準備走,黨組秘書在走廊上攔住我。

      局長,有電話,省紀委的。

      終于來了!我在心里念道。

      好。我邊說邊去了隔壁秘書室。

      是省紀委副書記打來的,他叫我馬上去一趟他辦公室。

      心中無鬼,我自坦蕩。我片刻未停,叫上司機,直奔省委大院。鄭芝說有人害我,我倒想看看,是什么人害我,拿什么害我?

      這是我來省里工作后第一次上紀委。紀委在省委大院里有一棟單獨的白墻黑瓦辦公樓,寓意著黑白分明。非常奇特的是,辦公樓前居然種有一大片薰衣草,一團一團的紫色發(fā)出高貴的亮光??吹剿鼈兾覞M心歡喜,但實在沒法駐足欣賞。我暗暗招招手,使了個眼色,在心里道了聲你們好。

      副書記向我通報了中紀委轉(zhuǎn)過來的舉報信和省紀委主要領導的批示。他說,請你來不是聽你解釋的,而是告訴你有這個事,請你配合組織調(diào)查。中央早就說過,為擔當者擔當,為負責者負責,但有問題也絕不會放過。請務必相信組織會給你一個公正結(jié)論。在結(jié)論之前,工作不能停,責任不能卸。

      我沒有提鄭芝給我的小紙條。一是事情本身又得說清楚,比如她是個什么人,和我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要給我寫紙條,明明知道有人害我,她為什么不直接說明白或向組織舉報?二是我不想靠張女人的條子為我澄清洗白,我還沒走到那一步。因為我本無事,為何要搞得那么復雜?當今時代,反腐倡廉,允許舉報,但也反對誣告,我不相信組織上收到什么信件就不分青紅皂白胡亂處理。由組織去調(diào)查吧,那樣對我更有利。

      我當場表態(tài),我個人會全力配合調(diào)查,還會責成局紀檢部門全力協(xié)助。為了避嫌,明天我就到市州調(diào)研,紀委調(diào)查完后我再回來。同時請組織放心,工作我決不會放松。

      鄭芝是這起事件的核心人物。我有種直覺,她不會害我,不然她為何提醒我?她如果想陷害我,不怕我把那張紙條公之于眾?到了不得已的時候,只要她出來澄清,一切會大白于天下。

      回到住所,因一直低著頭走,走到鐵門前我猛地發(fā)現(xiàn)門上竟懸著一顆狗頭!狗的兩只眼睛死死盯著我,似乎有無窮無盡的冤屈。狗的斷頭處還在滴著血,發(fā)黑了的血在我的門前流了一攤。

      太過分了!我差點罵出來,但我馬上又平靜了。他們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就是小心你的狗頭。我沒有開門,也沒有把它取下來。我打電話叫來局保衛(wèi)科王科長,請他拍照取證留存。王科長也很氣憤,說可以到小區(qū)調(diào)錄像找人。我說不必,同時請他先不聲張,該出手時再出手。

      你們不是想幸災樂禍嗎?不是想讓我知難而退嗎?我不會給你們機會。就像如今網(wǎng)絡上一樣,別人想拿你炒作,你越回應對方越高興,你當沒看見,幾天后一切灰飛煙滅。

      但那顆狗頭從此存留我心,很多年以后,我都常在夢里見到那對可憐的眼睛。

      當天晚上,月明星稀。我獨自站在二十四層樓的陽臺上仰望星空,巨大無邊的孤獨感又涌上心頭。其實自我來到這里,內(nèi)心深處的孤獨無處不在,吃飯,走路,出差,睡覺前,醒來后,孤獨如影隨形。特別是每天回到住處,孤獨就是那盞熱情的吊頂燈,只要進門,就死死照耀著你,追逐著你,讓你無處可藏。我每周都打電話回家,和癱在床上的媽媽說幾句話,和老婆聊聊天,和女兒打打嘴仗,不僅僅出于親情,也是因為我害怕孤獨。

      我想到了總局。我拿起電話向雷局長作了報告。

      雷局長當即說,忠平,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組織。看來你那里政治生態(tài)依然復雜,黨風廉政建設遠未取得壓倒性態(tài)勢,你要拿出戰(zhàn)士的勇氣準備戰(zhàn)斗。我和總局是你的堅強后盾,必要時總局會和你們省委主要領導進行溝通。

      放下電話,我記起幾年前看過的一篇散文,是巴金的《做一個戰(zhàn)士》。他說這個時代仍需要戰(zhàn)士,他的武器不一定是槍彈,而主要是信仰和意志,沒有戰(zhàn)士,這個時代就會沉淪。

      我想起剛剛掛在門上的狗頭,他們想嚇唬我,讓我放棄一個戰(zhàn)士的陣地。

      我給薰衣草澆了點水。這次出去不知何時才回,我對它有些擔憂。不過,每每看到它,我總莫名地增添許多信心。

      第二天,我?guī)еh組秘書和司機離開省城,開始調(diào)研之旅。

      期間只有黎漢天打過電話給我,替我鳴冤抱屈。我勸他不用擔心,真相永遠只有一個。退一萬步,就算誣告者得逞,那也只是暫時的,歷史上這樣的事還少嗎?而且,大不了我正好回北京,壞事不一定是絕對的壞事。

      我聽到電話那頭黎漢天無奈的嘆息聲悲憤而幽遠。

      事情遠不是舉報這么簡單。

      這次調(diào)研中,我還發(fā)現(xiàn)一個雖才露苗頭卻不可忽視的問題。這個問題如果任其泛濫,比舉報更可怕。有的地方局長向我反映,現(xiàn)在抓業(yè)務工作似乎只是我和少數(shù)幾個人的“獨腳舞”。說省局有些人要么對想干事的人陰陽怪氣諷刺挖苦,要么利用職權(quán)設關(guān)立卡極盡打壓,反正讓你別扭難受。說省局還有人故意放風,說你丁局長只是來救個火的,等巡視整改完就會拍屁股走人,兔子尾巴搞不長久,以后是誰的天下還看不明白?現(xiàn)在是考驗你們的時候。話中有話,里面的威脅誰都聽得出。有的干部確實擔心,丁局長您一走,重新洗牌是肯定的,拉幫結(jié)派、站隊選邊、打擊報復、任人唯親又會卷土重來。幾番下來,原本想好好干點事的同志漸漸偃旗息鼓。大家議論,這工作是誰的啊,又不是我們家的,誰不想圖個舒服清閑?玩唄,大家都玩,玩他個天翻地覆,玩他個快活無比。

      都是誰啊?舉例說說,每遇到這種反映我就問,但幾個人都不敢痛快說,即使說,也是閃閃爍爍吞吞吐吐。

      我也覺得這些人說的沒錯。我是個空降干部,我的家在北京,我終究得回去。我能在這里干到退休嗎?我自己愿意在這里干到退休嗎?這些都不是我自己能左右的事情。不過有一條我是堅定不移的,只要我在這里一天,我會守住這塊陣地,不被那些亂七八糟的人反撲占領,不讓忠誠肯干的人流血流淚。

      我感到有股不正常的勢力在背后暗流涌動,我這次不下來還真不知道。得想辦法解決,不然,我倡導的“凈化政治生態(tài)促進業(yè)務發(fā)展”的思路就會半途夭折。

      我得行動,必須迎戰(zhàn),而且必須打贏這一反擊戰(zhàn)。有句話說得好,說一百遍不如查處一人。我得抓個典型,下狠手,堅決向不作為者開刀,掃掉他們背后的丑惡勢力。

      我準備回去就抓,我不會因為有人舉報就等待觀望,更不會因為一顆狗頭而停止作為。我打電話給新任辦公室主任,他是從一個市局副局長剛提上來的,請他就前段部署的工作搞次督查,把各單位進展情況、存在的問題及原因整一份材料,特別對工作進展緩慢或沒有進展的單位要點名道姓,而不能統(tǒng)而泛之。我給他的時間是兩天。我沒講明意圖,免得打草驚蛇,而且那樣才能獲得真實的第一手資料。

      后來又一想,不行,不能等回去再抓,你知道紀委的調(diào)查弄到什么時候?而這股歪風不煞,每天每天都在蔓延,一點一點都在擴大,耽誤不得,更放任不得。我已經(jīng)想好,只要局辦公室督查報告出來,只要問題找準、原因弄清,可以落地查人,馬上就開會。我到哪里,會就在哪里開。

      辦公室主任很給力,兩天后拿出了報告,我關(guān)心的幾個問題都有反映和體現(xiàn)。時機已經(jīng)成熟。我在電話里指示他馬上把材料分送在家的各位黨組成員,要他們提出意見,畫押認可。同時發(fā)一個全省處局長會議通知,內(nèi)容有二:一是搞一次集體黨日活動;二是階段性工作督查通報。地點在某市局。

      我是那天晚上趕到該局的。辦公室把督查通報材料送給我。我沒有按慣例去各房間看望市州代表,而是關(guān)在房間看材料,思考會議講話。

      次日上午八點準時開會。第一個議程就是我?guī)е【职嘧映蓡T和各位局長處長在黨旗前重溫入黨誓詞。接著就由辦公室主任通報前段業(yè)務工作督查情況,除搞得好的外,特別嚴肅指出了存在的問題。其中有省政府督辦的某重點工程一直推進不力,被省領導點名批評;有總局直接部署的某專項工作久拖未動,被總局掛名督辦等等。這些工作都是上次省局業(yè)務工作調(diào)度會上重點部署的。最后他分析了原因,總的認為根子在機關(guān)。有的對基層請示不及時答復,有的甚至一拖幾個月;有的對基層匯報不愿也不敢拍板,哼哼哈哈,模棱兩可,讓下面左右為難;有的對基層工作不僅不支持,還設置障礙,暗中打壓;有的公然對工作不研究不落實,還自以為是,老虎屁股摸不得。

      我雖然頭天晚上看了材料,但現(xiàn)場再次聽到時心里還是很不舒服。有些人要他干正事就敷衍塞責虛偽應付,但干起壞事來,那真?zhèn)€是雷厲風行爭先恐后。有幾次我真想拍桌子站起來罵人,但還是忍住了。我知道,這是機關(guān),不是江湖,只能靠理性,不能講義氣。

      通報完,我從我的文件袋里拿出個白皮小冊子。這是我事先準備好的。我說,我們先來學習一下最新的《中國共產(chǎn)黨紀律處分條例》。我把《條例》交給坐在我旁邊的局紀檢組長老包。老包長得黑,也長得肅殺,人稱黑包公,也怪,他確實與歷史上的包拯包大人有幾分相像。我說,包組長,請你把第五十二條、第五十三條和第六十四條給大家念一遍。

      包組長面無表情,但一字一頓,念得很有威懾力,念完,他把冊子退給我。

      我把冊子合上放好,眼光往會場掃視了一遍。我說,今天通報的情況大家都聽了,紀律處分條例有關(guān)條款大家也學了,相關(guān)責任人可以對照一下,你觸犯了哪條哪款?該受到怎樣的處分處罰?應該不言自明了吧?包組長,請紀檢組務必介入,根據(jù)情節(jié)輕重提出處分意見,到時交黨組決定。

      我清了清嗓子,接著說道,庸政懶政怠政誤政之風決不可長,此風不煞,局將不局,上對不起中央和省委信任,下對不起納稅人的付出。大家想沒想過,我們每天拿著工資,吃香喝辣,冬暖夏涼,卻無所事事無所作為,能心安嗎?剛剛我們重溫的入黨誓詞,別的不說,只講忠誠吧,不服從組織安排是忠誠嗎?不擔當不作為是忠誠嗎?當面一套背后一套是忠誠嗎?封建社會尚有官員發(fā)出“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的良知感慨,對比之下,我們有的同志黨性何在?公德何在?良心何在?

      我故意停了停,看到有幾個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我就是要這種效果。最后我說,這個事肯定要處理人,我不得罪你,我們就要得罪群眾。同志們,在其位謀其政啊,誰如果不愿負這個責,不愿拿這份工資,可以另謀高就,我決不阻攔。我最恨的,不是你能力不行,而是占著茅坑不拉屎。

      散會。我突然宣布。

      我是第一個走出會場的,我聽到后面?zhèn)鞒鑫宋宋说淖h論聲。

      不料,會后第三天,又有舉報信送到了省紀委,羅列我的罪狀是:破壞民主集中制,重大事情獨斷專行;拉幫結(jié)派,用人唯親,整治異己;偏聽偏信,拍腦袋決策等等。

      我暗自莞爾,我一定要看看,這些人要和我玩到什么時候?玩到什么程度?難怪中央提出腐敗與反腐敗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斗爭,以前體會不到,這次算是領教了。不管怎樣,我會奉陪到底。

      我絲毫不敢懈怠。我知道,我稍有懈怠,對手就會瘋狂反撲,大好局面將蕩然無存。

      紀委的調(diào)查看來得延長。我等著。我始終相信,階段和局部有可能正不壓邪,但整體和全局絕對是邪不壓正。

      調(diào)研到第十九天,記得是中午時分,我正在一個局的食堂吃飯,省紀委副書記直接打電話給我,說請我當晚八點去他辦公室。

      時節(jié)已近初冬,蕭瑟寒風正起,我打了個寒噤,把夾克的拉鏈往上拉了拉。我有個感覺,此次對我的調(diào)查應該有了初步結(jié)果,至于結(jié)論如何,我不清楚。但有一點我最有底,自己是清白的。

      我當即決定返回省城。

      車子在山清水秀的大地上飛奔,我無暇欣賞,閉著眼佯睡。我在內(nèi)心里猜測無數(shù)種可能,時而板著臉,時而又笑出聲來。坐在前排的黨組秘書不時回過頭,他可能在擔心我。

      為了活躍氣氛,我故意打了個電話給女兒,她應該在吃晚飯。她接了。我說,乖女兒,你的惡作劇該打住了吧?

      她竟像是吃了一驚,問,老爸,你沒病吧?我什么時候跟你玩了惡作劇?玩了什么惡作劇?我在認真讀書嘞。

      我說,哦,我說錯了,是甜蜜的浪漫劇。你送了我不少薰衣草。感謝你嘞,回家我一次性把錢補給你,你是學生,哪能花你的?

      女兒在那邊喊道,老爸你等等,什么送你薰衣草?還不少?我可是認真說的,我沒有,肯定是別人送的。這事你可別去問我老媽,那是找罵!

      別逗老爸了,說真話。這可開不得玩笑。

      是真的,我沒開玩笑。

      女兒說到這份上,據(jù)我對她的了解,薰衣草應該不是她送的。那會是誰呢?這么應時應點,這么鍥而不舍,這么默默無聞。我一下陷入了沉默之中。忽地,我腦海一亮,莫非是她?

      汽車終于駛進繁華奔涌的省城,速度在車水馬龍的街道知難而退,慢下來。天下起了雨,仗著寒氣撐腰的冷風從開著縫的窗戶大踏步闖入。當時出門帶少了衣服。我把窗戶關(guān)了,溫暖立刻像一股熱流爬遍全身。我看到一只閃著白色水光的黑色小鳥,流星一樣從玻璃前飛過,天色已暗,天氣轉(zhuǎn)涼,不知它巢在何處,飛向何方。

      看到省委大院門口那對威武雄壯歷盡滄桑的石獅了,過了武警站崗的大門,路兩邊高大的懸鈴木枝繁葉茂,如哨兵般悄然肅立。大院像個安詳?shù)睦先?,打著格外幽靜的瞌睡。

      看到省紀委那棟令無數(shù)人膽戰(zhàn)心驚的白色大樓了。樓前花圃里成片的紫色薰衣草正迎風搖曳,發(fā)出窸窸窣窣的低語,好似朋友在向我點頭致意。我頓感親切拂面。副書記的辦公室燈火明亮,我知道那盞白得耀眼的燈是在等我。

      突然我看到一個熟悉的女人的身影,遠遠地從光亮的辦公樓前走入黑色的樹影之中。我感覺她肯定剛從紀委出來。

      我下了車,朝著那間辦公室義無反顧地走去。

      責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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