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大地上的承諾

2021年春節(jié)前，我給馮梅姍電話拜年。多年前我采訪過她，當(dāng)時她是常州金壇財政局的一名干部。我在工作中接觸過不少婦女干部，深深淺淺地都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馮梅姍是其中一位。她常說一句話：婦女工作不是做一陣子，而是走到哪做到哪，甚至做一輩子，要做到群眾的心坎里才能真正暖到群眾的心。

1

那天，馮梅姍聽說鎮(zhèn)政府食堂的臨時工徐小毛把正談著的對象領(lǐng)回家了，此前她為徐小毛談對象的事可沒少操心，所以一聽到好消息立即去祝賀小毛。沒料到，小毛一見到她，便急急地說，馮姐，這可怎么辦呢？

馮梅姍一驚。徐小毛說，人是來了，但窮成這樣，怎么留得住人家呢。聽完整個過程，馮梅姍心里沉甸甸的。她安慰小毛，說，莫愁莫愁，馮姐幫你，只要勤勞，還怕過不上好日子？

沒料到，“莫愁莫愁，馮姐幫你”，馮梅姍為這句話，傾注了無盡的心思和情感。

2

20多年前，擔(dān)任金壇羅村鎮(zhèn)財政所長的馮梅姍兼著婦工委主任，其中有項工作是宣傳《莫愁》雜志。她說《莫愁》好看，大家搶著看，不夠看，看不夠。鄉(xiāng)政府食堂的徐小毛一直找不到對象，也常捧本雜志看。鄉(xiāng)干部們給他出主意，說到《莫愁》去征婚。報道組長代他寫了“征婚啟事”，蓋了鄉(xiāng)政府的章，交了60元錢，到雜志社很快辦好了刊登手續(xù)。

通過這則啟事，小毛結(jié)識了24歲的杜杜。杜杜是甘肅張掖一家單位的統(tǒng)計員，她也喜歡看《莫愁》，說上面有江南的氣息。在她眼里，江南是個嫻靜美麗的姑娘，像自己一樣。那天，杜杜翻著新到的雜志，48頁，個把鐘頭全看完了，索性連征婚啟事也看了。

這一看，便看到了徐小毛。杜杜是定量戶口，從小學(xué)過跳芭蕾，有固定工作。杜杜希望自己的愛情像《莫愁》上所寫的那樣，浪漫、唯美、動人，她天真地認(rèn)為，這樣的愛情一定在遠(yuǎn)方，越遠(yuǎn)越美。她給小毛寫了一封信。

半個月后，收到回信，附了小毛的照片。小毛說，自己三十歲，家里窮，有個74歲的父親，自幼喪母，沒有兄弟姐妹。小毛說，春天的江南，山上可采茶，山下開滿了油菜花，歡迎你來江南看春天。

兩人又通了幾封信，談的都是春天，江南，詩情畫意。杜杜喜歡讀小毛的來信。兩個多月后，小毛到張掖去看杜杜，見了杜杜的家人。幾天下來，小毛要回江蘇了。他說，我們鄉(xiāng)下的油菜花開了，再不去油菜花就變成油菜籽了。杜杜一心要去看江南的春天。拗不過女兒，父親買好兩張開往江南的火車票。

臨行前，父親說，既然你們有緣認(rèn)識，就要好好珍惜。杜杜想去江南，我們就交給你小毛，拜托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如果我女兒喜歡江南，愿意留下，你跟她一起回來辦個手續(xù);如果我女兒不愿意待在江南，你要答應(yīng)我，完好無損地送她回來。

父親滿眼期待地望著小毛。杜杜的媽媽不停地抹眼淚，說老杜呀，你怎么就信他呢？南方人精明，人家說那邊騙子多。父親眼眶也濕濕的，他緊緊地盯著小毛看。

小毛重重地點(diǎn)點(diǎn)頭，給杜父寫了保證書，說如果杜杜不愿意，一定送她回來。老杜認(rèn)真將承諾書攥在手心里，深深地看著小毛，說，江蘇來的人，我信。

杜杜的父親，把女兒交給了一個承諾。

好不容易才到了小毛家。雖然起先小毛告訴過杜杜他家窮，但杜杜沒想到會窮得這樣破敗不堪。歪歪扭扭的三間小瓦房，房里放著兩張床，床上兩條棉花胎還是破舊的。

杜杜的心往下沉，淚再也憋不住，哭了。小毛說，別難過了，明天我送你回家。

第二天早飯后，杜杜對小毛說，你去上班吧，離開好多天了，別讓領(lǐng)導(dǎo)責(zé)怪你。

想了一夜，天亮，杜杜說，不走了。小毛懷疑地看著杜杜，說，你不嫌棄我嗎？杜杜說，我相信你，人好比什么都好，我想留下來，跟你一起把日子過得好一點(diǎn)。

3

馮梅姍從此成了小毛和杜杜家的常客。她介紹杜杜跟著鄰居去采茶，能掙上兩三塊錢。建議杜杜買來縫紉機(jī)和拷邊機(jī)，給村里的人加工衣裳，也是一筆收入。不久，杜杜懷孕，來年生下女兒。到這時，馮梅姍終于為這家的日子松了口氣，一切都越來越好了。

但沒料到，因?yàn)樵衅跔I養(yǎng)不良，加上早產(chǎn)，女兒腦出血，搶救無效，走了。杜杜和小毛從醫(yī)院一路哭著回家。路上，一株一株的油菜花緊緊挨著，開得鋪天蓋地。杜杜哭著喊著女兒的名字，她喊得撕心裂肺，她在心里喊，呼天搶地的聲音只有自己聽得到。馮梅姍得知后，立即騎車趕到小毛家。她不停擰著熱毛巾，輪流遞給小毛、杜杜擦臉。杜杜抱著她的胳膊哭，淚水洇濕了兩個人的衣袖，馮姐就是她此時全部的依靠。

兩年后，女兒蘭蘭出生了。馮梅姍幫小毛托關(guān)系找人租了間房子，好讓杜杜一邊開裁縫鋪，一邊帶女兒。那個鋪?zhàn)?，杜杜開得很難，有一次因一點(diǎn)誤會，一個顧客向杜杜揮起了拳頭。從小到大，杜杜沒跟人高聲說過話，現(xiàn)在卻學(xué)會了吵架甚至打架。說起這段經(jīng)歷時，杜杜說，幸好有馮姐關(guān)心著我們，讓我和小毛心里還有點(diǎn)底氣。

1993年，撤鄉(xiāng)并鎮(zhèn)，精減人員，小毛下崗了。馮梅姍安慰小毛和杜杜，說，莫愁，馮姐幫你們！馮梅姍幫著小毛找到了一份臨時工。年后，杜杜把裁縫店關(guān)了想開拉面館，馮梅姍又幫著租房子。拉面館開張沒過多久，客流量少，只得關(guān)門。

不久，縣上組織勞務(wù)輸出。杜杜報名要到毛里求斯去。小毛害怕，來找他的馮姐。馮梅姍早已離開羅村，調(diào)到縣財政局擔(dān)任局機(jī)關(guān)的婦工委主任。有人說，你可以不管小毛家的事了。馮梅姍說，哪能不管，天下婦女主任分工不分家。

這次對外勞務(wù)輸出要招熟練服裝裁剪工，400多人報名，錄取了40人，杜杜是其中之一。小毛不肯她去。馮梅姍提醒他，還記得當(dāng)年給杜杜的爸媽寫下的承諾書不？他們信任你，把女兒交給你，是希望你們互幫互信，共同創(chuàng)造美好生活，難得有這么好的機(jī)會，你要支持她！小毛說，我舍不得她去，萬一有個意外怎么辦？馮梅姍苦口婆心，繼續(xù)勸他，縣政府首次對外勞務(wù)輸出，全縣上下都很重視，中國這么強(qiáng)大，你還擔(dān)心老婆在國外受欺負(fù)么？你把心放到肚子里，把女兒照顧好，有什么困難，我?guī)湍恪Ｐ∶粗T梅姍，終于點(diǎn)了點(diǎn)頭。杜杜感激地拉住馮梅姍的手，緊緊不放。

杜杜去了毛里求斯。小毛邊上班，邊帶著兩歲的女兒。1996年，小毛再次下崗。馮梅姍介紹他到工廠做裝卸工，每月可掙120元錢。馮梅姍經(jīng)常帶點(diǎn)吃的用的還有衣服給小毛的女兒。一聽到杜杜匯錢回來，馮梅姍便緊盯著提醒小毛，要省吃儉用，攢錢買房子。馮梅姍懂理財，幫著小毛把杜杜寄回的辛苦錢都存得利息高高的。小毛說，馮姐，杜杜出國見過了大世面，會不會不回我這破家了？馮梅姍說，她答應(yīng)跟你一起把日子過好的，你要信任她，窮不怕，沒有相互的信任才是比窮更可怕的。

4

三年到了，杜杜帶著余下的工錢回到江南。馮梅姍買了鮮花和小毛一家到機(jī)場去迎接杜杜，馮梅姍幫著在縣招待所擺了一桌歡迎宴，定制的大蛋糕上寫著：幸福家庭。人們既佩服杜杜的吃苦耐勞，更佩服她信守對小毛的諾言和對家庭的愛。

杜杜用打工掙來的十萬元錢，在縣城買了一套兩居室，一家人和和美美地住在一起。小毛在新千年前再次下崗，馮梅姍幫著借錢讓他買了輛載客的三輪車。小毛能吃苦，給自己定規(guī)矩，每天不拉滿五十元不回家睡覺。

新千年后的第二年，杜杜的父母、弟弟妹妹，首次來到江南，他們看到了杜杜遠(yuǎn)離故鄉(xiāng)十多年后的生活。父親鄭重地將徐小毛當(dāng)年寫的承諾書，還給了小毛，說，你們兩個好孩子，沒有讓我和你們的媽媽失望。馮梅姍得知，濕了眼眶。

到這時，徐小毛，杜杜，馮梅姍，三人分別完成了各自的人生承諾。

韓麗晴：《莫愁》雜志總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作品多部。散文集《意思》獲第七屆江蘇省紫金山文學(xué)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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