蝜蝂傳a

〔宋〕柳宗元

蝜蝂者，善負(fù)小蟲也。行遇物，輒持取，卬其首負(fù)之b。背愈重，雖困劇不止也c。其背甚澀，物積因不散，卒躓仆不能起d。人或憐之，為去其負(fù)。茍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上高，極其力不已，至墜地死。

今世之嗜取者，遇貨不避，以厚其室，不知為己累也，唯恐其不積。及其怠而躓也，黜?xiàng)壷甧，遷徙之f，亦以病矣。茍能起，又不艾g。日思高其位，大其祿，而貪取滋甚，以近于危墜，觀前之死亡不知戒。雖其形魁然大者也，其名人也，而智則小蟲也。亦足哀夫！

（《柳宗元集》卷一七）

注釋：

a 蝜蝂（fù bǎn）：《爾雅》作“負(fù)版”，是一種黑色小蟲，背部隆起部分可負(fù)物。

b 卬（áng）：又作“仰”，抬頭。

c 困?。悍浅＠Ь肫＠?。困，疲乏。劇，很，非常。

d 卒：最后，最終。? ?躓仆（zhì pū）：跌倒，這里是被東西壓倒的意思。

e 黜（chù）棄：這里指罷官。

f 遷徙：這里指貶斥放逐、流放。

g 不艾（yì）：不知悔改。艾，通“乂”，悔改，反思。

大意：

蝜蝂是一種善于背東西的小蟲。它在爬行中遇到物品，就抓取過來，仰起頭背著它們。背負(fù)的東西越來越重，即使非常疲乏勞累也不停止。它的背很粗糙，因而物體堆積也不會散落，最終將它壓倒而爬不起來。有時人們可憐它，替它除去背上的物體?？墒侨绻€能繼續(xù)爬行，就會像原先那樣抓取物體。它又喜歡往高處爬，用盡全身力氣也不停止，直至跌落到地上摔死。

如今世上那些貪得無厭的人，見到錢財就不放過，用來增加家產(chǎn)，卻不知道財貨會成為自己的累贅，只是擔(dān)心財富積聚得不夠多。等到他們壞了事栽了跟頭，有的被貶斥罷官，有的被流放到邊遠(yuǎn)地區(qū)，這也夠痛苦的了。然而，一旦再次被起用，他們?nèi)圆恢诟模商煜胫岣咦约旱墓傥?，增加自己的俸祿，而且變本加厲地貪取錢財，即使面臨從高處摔下來的危險，看到前人因極力貪財而自取滅亡也不引以為戒。雖然他們的外形看起來龐大，在名義還是人，可是智慧卻和蝜蝂這樣的小蟲一樣。真是太可悲了！

【點(diǎn)評】

唐順宗永貞元年（805），王叔文集團(tuán)領(lǐng)導(dǎo)的永貞革新失敗，柳宗元因此遭貶—— 先貶邵州刺史，在赴任途中再貶永州司馬。從此時到元和十年（815）接到回長安的詔令，柳宗元在永州一共生活了十年。這篇文章即創(chuàng)作于被貶永州之時。在永州，柳宗元的生活環(huán)境并不好，親朋好友離散，身體狀況下降，精神世界也是痛苦的。他寫下“永州八記”，意圖借山水游記抒發(fā)胸中的憤郁之情;他又寫下《捕蛇者說》，反映當(dāng)時官府橫征暴斂導(dǎo)致民不聊生的社會現(xiàn)實(shí)，希望最高統(tǒng)治者能借此體察民情，推行善政;他還寫了《蝜蝂傳》這樣的文章，揭露了貪官污吏聚斂資財、貪得無厭、至死不悟的丑惡面目和心態(tài)，意圖讓這些人有所警醒，懂得知足。

這篇文章條理清晰，第一部分抓住蝜蝂這種生物善負(fù)物、喜爬高這兩個特性展開敘述，塑造了一個貪婪愚頑終至喪命的小蟲形象。接著，作者以“今世之嗜取者”六個字調(diào)轉(zhuǎn)話鋒，指出當(dāng)時官場中就有像蝜蝂這樣的人：面對錢財，他們巧取豪奪，不知收斂，直至被罷官流放;更有甚者，即使受到懲罰，也執(zhí)迷不悟，一旦復(fù)官，仍橫征暴斂。面對官位，他們拼命鉆營，向上攀爬，希望能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即使有摔落的危險也在所不惜。柳宗元在這里為我們形象地展示了貪官的典型特征，最后不無嘲諷地說道：這些貪官雖然外表看上去是人，但智慧卻和蝜蝂這樣的蟲子差不多。批判精神顯露無遺，讀后令人深思。（海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