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戲

陳如軍

1

那個下午，天邊堆滿了落霞，一團團，一簇簇，像耍魔術(shù)的人嘴里吐出來的妖火，將整個天空都燒著了。

“醉八仙”酒樓在落霞中更是顯得金碧輝煌。七層的建筑，在鄉(xiāng)下來說，已經(jīng)很高了，再加上一層金光的鍍墊，就像是已經(jīng)杵著了藍天。

向老幺怎么也沒想到，他這一輩子還能這樣大搖大擺地走進這座酒店。

煙花三月的天氣，很曖昧，也是動物配種的旺季。那天下午，向老幺就帶著他的種豬阿虎出了門。他老婆孫蘭花說，都下午了，又沒人聯(lián)系，還出去？向老幺說，你沒看見它昨天就已經(jīng)開始發(fā)情，上躥下跳的，今天已經(jīng)開始絕食了，雞蛋掛面都不吃？向老幺一邊走一邊還心里說，你曉得個鳥，你飽漢子哪知道餓漢子饑呢！

種豬阿虎是他花了大本錢從福建弄回來的，據(jù)說還沾有外國豬的血統(tǒng)。實踐證明，它的后代確實品種優(yōu)良，見風就長，還長得像吃牛肉喝馬奶的外國佬一樣壯實，是他家一棵巨大的搖錢樹。如今他在周邊的幾個村落已展開巡回配種，他在摩托車的后座上用鋼筋和角鐵制作了一個特殊的架子，送豬上門。沒事時，他也把種豬打扮得騷哄哄的拖著，在人家母豬圈外轉(zhuǎn)悠，勾引那些母豬跑花（發(fā)情）。再說那豬跟得久了干得多了膽子也大了起來，有時坐在后面竟把雙爪搭上他的肩頭，好像給他也要配種，笑得人們腰都塌了，也成了牛皮鎮(zhèn)一道獨特的風景。

阿虎的調(diào)皮遠近聞名，有一次，可能是車坐得不耐煩了，沒找到人家，它竟耍起了性子，不斷地亂扭屁股，還給向老幺的嘴上來了個豬吻，向老幺一慌神，人和豬都差一點兒摔下山崖。事后，有人問孫蘭花，若那次向老幺和阿虎都雙雙掉下了山崖殉情，你最舍不得誰？孫蘭花說，阿虎是我掙錢的工具，當然不舍，阿幺是我當家的男人，最是不忍。那人就笑起來說，人豬同理，阿幺有時候也做阿虎的事，都是你的工具呢。

孫蘭花發(fā)覺上當就跳起來罵人。

為了保護向老幺和阿虎這道風景，牛皮鎮(zhèn)還專門下了一個紅頭文件。文件說，本鎮(zhèn)馬上就要大搞旅游開發(fā)，鎮(zhèn)內(nèi)的奇花異草、怪人怪物都要保護。向老幺與阿虎的配種組合與棋盤山、老爺澗同為牛皮鎮(zhèn)的幾大重點，到時候要向游客一展風采，表現(xiàn)牛皮鎮(zhèn)人與動物的親密關系，人與動物的和諧發(fā)展……

比賊還聰明的向老幺乘機又向牛皮鎮(zhèn)申請了每月一百元的政府津貼，至此阿虎成了牛皮鎮(zhèn)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享受政府津貼的豬。搞得全牛皮鎮(zhèn)不光是豬眼紅，就連人都眼紅。

向老幺那天下午和種豬阿虎剛剛溜達到政府門口，沒想到就碰著了牛皮鎮(zhèn)大名鼎鼎的牛皮鎮(zhèn)長，更沒想到牛皮鎮(zhèn)長會請他們吃飯……向老幺清醒過來，連忙推辭，說阿虎就算了，免得人豬同桌又鬧個丑聞……

牛皮鎮(zhèn)長樂了，幾經(jīng)商量，豬回家，人赴宴，地點定在市里、縣里都同樣大名鼎鼎的“醉八仙”酒店。

向老幺是村里出了名的悶葫蘆，但卻并不真糊涂，已經(jīng)猜到牛皮鎮(zhèn)長宴請自己的目的，醉翁之意不在酒，誰的心里沒個小九九？因此走在牛皮鎮(zhèn)明晃晃的大街上，他再也顧不得阿虎的憤怒與反抗，腦殼里的物件轉(zhuǎn)得比荷蘭的風車還快。這件事他已想了很久了，也找了很久了，始終被牛皮鎮(zhèn)長的大嘴喝來吼去的，沒個實處。戳人戳痛點，打蛇打七寸，既然機會來了，他決心抓住牛皮鎮(zhèn)長這條猛蛇的七寸，創(chuàng)造歷史，震驚牛皮鎮(zhèn)。

牛皮鎮(zhèn)在山里來說算是個大鎮(zhèn)，兩萬多人口，地處鄂川陜?nèi)〗唤绲拇蟀蜕钌?。俗話說山高皇帝遠，一點沒錯。前些年這里不要說打架斗毆、明搶暗偷、招搖撞騙的事時有發(fā)生，就是販毒的這里也有。這些年好些了，但大多數(shù)干部也都是風光光地來，灰溜溜地走，不栽跟頭就是祖墳冒了青煙。因為稍不留意就有人喝了農(nóng)藥、抹了脖子，所以這里是出了名的一塊爛肉?？h上當初將牛皮鎮(zhèn)長安排過來自然也有以毒攻毒的意思。赴任的那一天，縣里本來堅持要送，要搞出一種離京都征邊關、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架勢，他婉言謝絕了，他自有他為人為官的一套。臨上車時，縣長擁著他，一雙稍帶點兒蘿卜花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復雜的內(nèi)容，那里面既有女人的柔情，男人的堅毅，又有領導的焦慮。這不是縣長的風格??？他納悶，直到在牛皮鎮(zhèn)工作半年了他才搞懂。

“醉八仙”酒樓是他到任的第一個工程，從開始興建到落成都充滿了傳奇色彩?？h上曾三次亮黃牌，勒令停工，說深山野洼建星級酒店就是秦始皇建阿房宮、楚襄王修望花臺，簡直是胡來……但牛皮鎮(zhèn)長硬是頂住了天大的壓力，不但建了五層，一揮手還加了兩層，他要搞七星，憋著勁呢！

老百姓對酒樓當然也是指指點點……結(jié)果誰也沒想到該酒樓竟命生富貴，剛剛建起就遇到省里要在鄉(xiāng)下開一個國際會議，一炮走紅。接著，天上的餡餅都紛紛掉下來，什么新農(nóng)莊、大集鎮(zhèn)、工業(yè)園等等這些原來想都不敢想的項目紛紛到此落戶，讓牛皮鎮(zhèn)很快就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讓歷史也再一次見證了牛皮鎮(zhèn)長的牛皮與英明。

所以到了牛皮鎮(zhèn)如果不到“醉八仙”，就像到了北京城不到八達嶺一樣，都算不得好漢。

向老幺對“醉八仙”并不陌生，因為酒店名氣大、生意好，所以酒店門前每天都是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既有權(quán)貴富人到店內(nèi)飽餐秀色吃美味佳肴，也有無事的村民到那里看閑眼湊熱鬧。向老幺就是這里面的一位（門外）?？停康氖菫榱粟s去看該店每個月?lián)Q的門臉，即該店每個月門口都要換兩個新面孔的迎賓小姐，以保證常年都有高質(zhì)量的看點。

向老幺更想的，是到酒店里面（門內(nèi)）心安理得地去看一看。沒想到機會這么快就來了。那一天他跟著牛皮鎮(zhèn)長，緊張得雙腳都有些發(fā)飄，上臺階都高一腳低一腳的。剛上完臺階迎賓小姐就迎了過來，嚇得他腿一軟又差一點兒跌倒。因為他聽說這里的小姐挽男人的胳膊比挽著自己的老公還親熱，他怕自己的老婆孫蘭花看見了，有十張嘴巴也說不清了。

酒是“巴山春”，雖然是本地貨，但完全可以和茅臺、五糧液媲美，在縣內(nèi)外已小有名氣，自然價格也是咬人的，號稱能壯陽呢！望著玻璃杯里琥珀色的液體，向老幺不覺就想起老婆的話來，酒要小口著嘬，特別是這樣的好酒。菜呢要看著別人先吃，萬一搞錯了吃法，就會羞了自己的祖宗，笑掉別人的大牙。為此他對老婆佩服得五體投地，真是個好女人啊，盡管她經(jīng)常都要自己配合著扮演武松打虎的好戲，但看問題卻一看一個準兒，這不，她說政府要請自己吃飯，自己不過是到那門口隨便轉(zhuǎn)一轉(zhuǎn)，還真被鎮(zhèn)長請了哩？但他始終覺得事情有些離譜，不像真的。鎮(zhèn)長可是全鎮(zhèn)最高的官，坐高級轎車，帶高級秘書，喝五吆六的人呢！況且，這個牛皮鎮(zhèn)長連縣委書記都知道不是好惹的角色。自己也通過母親的事領教過了，所以直到他把好幾塊驢肉送進了嘴里，嚼出了滋味，都還有些云里霧里。

不過“醉八仙”酒樓的那頓飯最終還是吃得蕩氣回腸、豪情萬丈，向老幺后來不管怎么回憶，都認為那是他人生中的巔峰時刻。

據(jù)當時躲在角落里，剛從撲蟲網(wǎng)上下來的一只黑寡婦蜘蛛描述，那天貓在包廂里的兩個男人，開始神情嚴肅，客客氣氣，接著就吹胡子瞪眼，爭吵不休，好像爭吵的焦點是政府賠償什么奶子的價錢。黑寡婦最后感慨良深，因為它看見那兩個男人很快又稱兄道弟，推杯換盞……黑寡婦說，真是越來越搞不懂人類玩的一些把戲了……

2

牛皮鎮(zhèn)由于地理位置特殊，民俗混雜，沉淀了一層非常奇異的文化底蘊。牛皮鎮(zhèn)長每次下去都要找一些老頭老太太拉一拉歌，講一講故事，經(jīng)過幾年的努力，他也終于將這里的民歌搬上了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名錄，使北京城都知道了在鄂西北的大山深處有一個牛皮鎮(zhèn)的民歌唱得真牛皮。牛皮鎮(zhèn)長也感嘆，這地兒是距歐洲太遠了，若再近一點，那些老家伙的唱腔是完全可以上維也納金色音樂大廳的。正是因為這些，所以牛皮鎮(zhèn)長就動了搞一場文化節(jié)的念頭，現(xiàn)在全世界不是都在搞這節(jié)那節(jié)的嗎，自己何不也來搞一個呢？

可沒想到那場文化節(jié)一開始就顯示出了反常的端倪，就像一頭發(fā)瘋了的野牛，差點兒頂?shù)门Ｆゆ?zhèn)在陰溝里翻了船。首先是上河村和下河村為爭一個節(jié)目打得頭破血流，傷了幾十人，鬧得雞飛狗跳，好久都不得安寧。接著鎮(zhèn)派出所所長也前來告急，說自文化節(jié)開始以后，有關男女之間的皮絆糾紛迅猛飆升，他們已嚴重體力不支，警力不足……

牛皮鎮(zhèn)長是何許人？牛皮鎮(zhèn)長是敢造原子彈、敢上天的人。有一回，一位縣領導講，我們要發(fā)展，就要膽子大一點，步子快一點，你們也可以建個空間站嘛。他回去就真的帶領下屬繪制了藍圖，架起了云梯……差點兒沒把縣領導嚇死。所以這一次他大手一揮就把事情給壓了，說，少給我扯淡，改革開放是摸著石頭過河，我們是摸著暗礁過江，既然都是摸著過，哪能保證不出問題、不摸錯地方……派出所所長一臉的委屈，鎮(zhèn)長又反過來安慰他說，我們要堅持革命的人道主義，堅持二十四小時巡邏，把他們給我看緊了，只要保證文化節(jié)不出差錯，資金搞到手了，我撥專款給你們做更大的警帽，讓別人一看就知道是我們牛皮鎮(zhèn)的牛皮警察……大伙兒都笑了。鎮(zhèn)長順勢又進一步開導說，你們要以大局為重，促和諧保發(fā)展，只要把我們的窮山惡水變成旅游開發(fā)區(qū)了，我們就不用外出了，就能在家里輕松掙錢！

大伙兒笑得更歡了。

你們也是知道的，現(xiàn)在辦事都不容易，你以為那些港商、臺商和外國鬼子是白癡啊，要想讓他們拿點錢投點資真是比開個石女的×都難啊……鎮(zhèn)長話風一轉(zhuǎn)，馬起臉又叫起苦來。

大伙又被逗笑了，所長一邊走還一邊嘟囔，這個事是看得住的嗎，總不能叫我把那些女人都抓起來唦，總不能叫那些男人還逍遙法外唦……所長一連說了好多個唦，聽得人耳朵里像是爬進了無數(shù)條啃噬桑葉的肥蠶——不停地唦唦唦……

但鎮(zhèn)長終歸是鎮(zhèn)長，高瞻遠矚，真正要做“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好事，人民群眾就自然擁護，所以那一場文化節(jié)很快就有了聲色。鎮(zhèn)長原來就是動動腦瓜子、動動嘴皮子，那些動動腳板子、動動手桿子的事都是別人去做，領導嘛都是君子，都是動口不動手的。這一次他是親自坐鎮(zhèn)指揮，既是總設計師、導演，又是編劇，一人身兼數(shù)職。他深知現(xiàn)在全世界都在玩兒花樣，什么石頭開花馬長牛角、公雞下蛋都不再是稀奇事，要想出戲就必須出新。因此這次文化節(jié)他是下了苦功的，把頭上剩下的幾根毛發(fā)都抓光了。按照預定方案，他以巴山這一帶男歡女愛為中心，以悠悠的民歌、大膽的表白、火辣的動作來展開情節(jié)，來表現(xiàn)這一方水土的地域特色。牛皮鎮(zhèn)人本來就天生好動，有很強的表現(xiàn)欲，這樣一來，個個都摩拳擦掌，很快就使鎮(zhèn)上的豬圈里廁所里都充滿了文化節(jié)的氣味。為了找到一個好節(jié)目，鎮(zhèn)長更是不惜重金，掘地三尺。所以有些節(jié)目還沒成型就已產(chǎn)生了不同凡響的效果，人們瞪大眼睛看著，歪起嘴巴笑著，不覺就渾身燥熱，心里也開始騷動不安……

演員們都知道，鎮(zhèn)長有三個要求，即服裝要求短小精悍，節(jié)目要求豐富花哨，動作要求含蓄而開放，總之，在臺上要做到兩個標準——“拉風”和“騷情”，做得好的，他給重賞。他相信老祖宗留下的圣言——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向老幺的母親向桂芝參加了兩個集體節(jié)目，一個老掉牙的扇子舞，一個牙都老掉了的敲響碟。向桂芝由于長期勞作，性格潑辣開朗，所以五十多了身體還很豐滿，遠看還有幾條曲線，近看也還有幾個看點，在她們同齡的姐妹當中，算是出眾的，所以就站在了前排，做了領班。

第一個節(jié)目順風順水，演員們熱情高漲，臺下的看客也是極度興奮?？h市的領導和港澳臺商以及幾個深眼窩的外國老板，他們在城里看膩了場面恢宏、花里花哨的大手筆，偶爾來點兒山鄉(xiāng)野味反而覺得新鮮。而鎮(zhèn)里的鄉(xiāng)親們看著臺上再熟悉不過的人扭扭捏捏做作的樣子也覺得有趣。因此整場氣氛按照現(xiàn)在的行話來說，那家伙人氣指數(shù)是相當高，誰也沒有料到會出什么事故。

事故出得突然，當時的情況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桂芝他們演完扇子舞以后，中間插了一個三句半，讓她們休息，因為敲響碟是個體力活，又是重頭戲，它與“打連心”在山里面是最受歡迎的傳統(tǒng)節(jié)目，所以必須鉚足了勁兒要敲出精氣神來。

節(jié)目開始，掌聲雷動，畢竟那是年輕人的強項，沒想到一群老媽子也能搞得像模像樣，把人們都感動壞了。

向桂芝肩挑重擔，表現(xiàn)得更加忘情，她搖擺跳躍，動作強勁，好像要找回十八歲時的感覺。碟兒敲起來了，漸入高潮，當她們做到一個彎腰前傾辛勤插秧的動作時，可能是由于地球引力太大，也可能是由于衣服的質(zhì)量太差，向桂芝左肩頭的真絲裙帶嘣的一下子就斷了，一個依然壯碩而白凈的乳房嘩地一下子也就掉了出來……人類的眼睛本來就靈敏度高，有時比隼都要強上一百倍，所以電光火石間，幾千雙眼睛、幾千注目光就齊刷刷地盯在了那個地方。

臺下鴉雀無聲，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搞懵了。鎮(zhèn)長站了起來，作為整臺節(jié)目的總指揮，這一大膽的表現(xiàn)是他沒有想到的。他身子前傾，好像也要插秧，一時不知是應該像前些年看到有的電影一樣，喊鄉(xiāng)親們閉眼，還是應該帶頭鼓掌，僵在了那兒。

向桂芝終于還原了女人的本色，尖叫著，用小碟子扣著她的大奶子跑向了后臺。

丑丟大了，雖然有時候也讓它露著，但是時間不同、地點不同，事情的本質(zhì)就不同。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公眾場合，按照鄉(xiāng)下的土話說，就羞死了八輩子的先人。但有什么辦法呢，衣服是自己破的，又沒有誰去撕扯，你還能搬石頭砸天不成？但向老幺的老婆不同意了，向老幺的老婆是村里有名的母夜叉，與南山的老虎都有得一拼。他老婆說，聽電視里講，扯掉幾根頭發(fā)蹭掉一塊皮就能要個萬兒八千的，我們掉了那么一大坨肉出來，就算了？向老幺堅決反對，說那不是一泡屎不臭又挑起臭，又讓臉上爬蛆，以后恐怕不好見人。他媳婦是個急性子，哪里聽得進，還沒等他說完就捋起袖子，操起了一根黑漆漆的捅火棍……

文化節(jié)雖然出了這么一個岔子，但卻絲毫沒有影響預期的效果，反而激起了人們更大的期盼，連八十歲的老頭子都堅持看到了最后，幾個外國老板，直到走時還豎著大拇指OK、OK地叫喚。牛皮鎮(zhèn)長沉浸在成功的喜悅里，自然對不討喜的事情不會上心，向老幺來找的時候，他多次都怒斥，把我的人都丟盡了，還來找賠，是找死！其實他心里比誰都清楚，得興他媽的那一露呢！但要想賠錢，那是石頭獅子的屁眼兒——沒門！

最后逼得向桂芝不得不挺身而出。

那一天，只有他們幾個班子成員在值班室扯事，他們也都看到了向桂芝，但卻沒想到向桂芝沖進來就撕開了胸前的衣服。向桂芝說，我的奶子被你們看中毒了，我是專門來找你們政府的！說罷還要往他們跟前沖，嚇得他們一個個都像是炸了尸一般，四散逃命。他們還以為是遇著綁著手榴彈的亡命徒了，要和他們同歸于盡。

只有牛皮鎮(zhèn)長坐得穩(wěn)穩(wěn)當當，就像前些年老是有人找他要引產(chǎn)費一樣，說他的干部下去把別人的肚子搞大了，還死活不認賬，就來找政府撐腰……來者輕的哭哭啼啼，傷心欲絕，重者大鬧天宮，潑皮耍賴，攪得政府一團糟。最后他不得不下了一個硬政策，凡是查有實據(jù)的，都推進手術(shù)室扎了，斷其禍根，還停發(fā)一年的工資獎金。有幾個騷牛犢沒忍住，他硬是讓派出所抓去割了他們一刀。

那一天一直到后來他才發(fā)現(xiàn)，向桂芝那花花綠綠的胸脯不是里面穿的衣服，而是貼的各種狗皮膏藥，左邊中間的一張還出奇的大，但他卻明顯地感覺到，干了、癟了……

他不覺就想起了自己的母親，那個一輩子土里刨食、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兒子當了多大官的女人——鄉(xiāng)下女人。母親說，兒啊，你吃公家的，穿公家的，可不能忘本啊……前些年，每次想起這些，他都會淚如雨下，而如今，他的心也硬了，淚腺也干了，就像哲人說的，是身不由己了……

宴請向老幺，不是他心血來潮，更不是他慈悲為懷，他自有他自己的算盤。當今社會誰的手里沒有兩把刷子呢？縱橫捭闔，進退維谷，全靠自己的本事呢。所以那天的飯就吃了很長時間，他們走出門時狗都睡了，但鎮(zhèn)長的心里卻格外高興。高興得他將秘書小麗又叫了過來……他要慶祝自己又一個天才計劃呢！

不一會兒黑夜就開始搖晃，搖得月亮星星都感到了羞澀，躲進了云層。

秘書小麗是剛從牛頭鎮(zhèn)輪訓過來的，算是新人里面的老手，能眼觀六路嘴吟八方，是領導眼里的香餑餑。這要說起來還是牛皮鎮(zhèn)長的一項發(fā)明。有一次牛皮鎮(zhèn)、牛頭鎮(zhèn)、牛角鎮(zhèn)的三巨頭在鄰縣的娛樂中心消閑，透底的通泰松懈以后，談到干部到縣上輪訓的事，牛皮鎮(zhèn)長的腦袋里立即靈光一閃，我們何不也來個輪訓呢？剩下的兩巨頭沒反應過來，慢了半拍，牛皮鎮(zhèn)長就死盯住女服務員的關鍵部位不放，兩巨頭笑了。接著，三只酒杯碰在一起，一個偉大的政策也就誕生了……

不過這個小麗，鎮(zhèn)長倒是費了不少心血，牛頭鎮(zhèn)的牛鼻子老道攥住不放，鎮(zhèn)長軟泡硬磨，還使用了一些非常伎倆，最后才用自己的兩個上等干部把她輪換了過來。

第二天，牛皮鎮(zhèn)的一個專題會議如期舉行。會議開得相當激烈，有的認為向老幺獅子大張口，這是訛人；有的認為應該雙管齊下息事寧人，免得惹出了大麻煩，步了鄰縣鎮(zhèn)長的后塵（鄰縣有個鎮(zhèn)長被雙規(guī)就是因為忽視了一件小事，結(jié)果大意失荊州，查出了他的三妻四妾，查出了他的金山銀山）；有的則主張找服裝廠打官司，衣服是他們造的，他娘的專門害人，跟他們沒完；有的則反過來馬上就潑了冷水，說那批衣服都是三無產(chǎn)品，連個偽造的地址都沒有，打個鬼……

一時間，會議室里炸開了鍋……最后，還是牛皮鎮(zhèn)長牛皮，一巴掌就把事情定了。

向老幺從“醉八仙”回來，酒水如潮水拍打著他的酒囊飯袋。他絕沒想到在他娘的這件事件上能與鎮(zhèn)長打個平手，鎮(zhèn)長答應給他一個滿意的答復。從盤古開天地到如今，一個養(yǎng)種豬的匠人能與鎮(zhèn)長交鋒，且能扼住鎮(zhèn)長的喉嚨，能有幾人？

他暈暈乎乎，像個得勝回朝的將軍，黑燈瞎火中也堅持邁著八字步，腆著肚，還沒進門，就大喊孫蘭花給他端歇腳的板凳。

接著，整個村子也都沸騰了。

3

等待賠償?shù)娜兆雍茈y打發(fā)，時間的腿似乎瘸了。到了第三天的傍晚，牛皮鎮(zhèn)長才給向老幺打來電話，絲絲的電流聲送來邀請，老幺，又到醉八仙喝酒，給你娘賠錢……

向老幺興奮得口泛白沫，一如發(fā)情的阿虎。他沒有再要老婆叮嚀，就換上了他和阿虎出門時才穿的皮鞋，穿上了那件他最得意的皮衣，急匆匆地趕向醉八仙酒樓。

輕車熟路，上次的腳印還留有余香。向老幺很順利地就在老包間里找到了牛皮鎮(zhèn)長。牛皮鎮(zhèn)長迎到門口，還握住他的手搖了很久。鎮(zhèn)長說，老幺呀，你要的東西我給你帶來了，這可是我老牛第一次做的虧本生意，你賺大了……說著他就遞給向老幺一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向老幺的心一下子飛出了胸腔，雖然這一次他是有備而來，但還是激動得渾身像抽了筋一樣哆嗦，差點兒就沒接住那個袋子。

酒宴比上一次還要花哨，向老幺的心里卻像擂開了戰(zhàn)鼓，因為他已嗅到了一股異樣的氣味，小人物也有大智慧呢！果然，事實很快就得到了證明。

原來省旅游考察團下個禮拜將抵達牛皮鎮(zhèn)，考察全省山區(qū)旅游開發(fā)的重點。牛皮鎮(zhèn)長說，山還不是球那樣的山，水還不是球那樣的水，又不能給它穿衣戴帽瞎打扮，主要還得挖掘牛皮鎮(zhèn)的人文資源……所以牛皮鎮(zhèn)長準備隆重推出兩個內(nèi)容，一個是種豬阿虎坐在摩托車上欲與人接吻的那個場面，牛皮鎮(zhèn)長說，阿虎可是一直都拿著政府津貼啊，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啊……向老幺當即就拍了胸脯，說他的阿虎本來就來自大都市，見過大世面，經(jīng)過近一段時間的調(diào)養(yǎng)，更是既有種豬的樣子，又有了明星的架子，保證能出色完成任務。鎮(zhèn)長說，表現(xiàn)得好，我們再給它搞個低保。向老幺當即就哈哈地笑了。接著鎮(zhèn)長又說了第二個內(nèi)容，向老幺還沒聽完就差點兒暈倒，直到后來走出門時，他的耳朵里還在轟然作響。牛皮鎮(zhèn)長說，省領導這次來我們也要演文化節(jié)目，上次你娘那驚天動地的一露，人們的回想率老高了，恐怕就會突破吉尼斯紀錄呢！不過這一回要更進一步，露個大的！向老幺疑惑，露個大的？我娘都那個歲數(shù)了……

向老幺的心最后碎了，那可是人的最后一根底線啊，自己的老母親會同意那樣做嗎？但是牛皮鎮(zhèn)長一句話就打消了他所有的顧慮。鎮(zhèn)長說，只要你娘表演得好，錢嘛，肯定遠遠不只這次的數(shù)……

很顯然，向老幺第二次從酒樓回來的那一天，是極不尋常的一天，應該載入向家的史冊。而那個夜晚也是一個激情燃燒的夜晚，他們像大多數(shù)兩口子一樣，用他們自己獨有的方式慶祝勝利……狂歡之后，問題來了，如何說服母親向桂芝去表演這次的節(jié)目，去掙更大的錢……

兩口子商量再三，最后決定由孫蘭花出面。因為這樣的事向老幺畢竟不好開口，而女人的心才是相通的，才相互知道對方的痛楚。

4

孫蘭花略做收拾就走向婆婆的屋。雖然同為一座院子，但婆婆卻住在另一邊，小樓房建起以后，她就把婆婆趕到了偏屋。每次一想起這些，她的心里就七上八下的。但孫蘭花是狡猾的，有時比向老幺還要賊幾分，她知道要想這次能攥住婆婆，還得從她的兒子向老幺入手。兒子是她身上落下的肉，她不可能不管不顧。她要和她比家境，比如別人家早就開上了奔馳、寶馬，而自己家卻只能開個摩托，后面還要拖一頭豬，多丟人現(xiàn)眼；她要和她比吃比穿，別人家不要說披金戴銀，一條內(nèi)褲、一個胸罩就是好多錢，而自己家的地攤貨盡讓自己出丑……若這些都啃不動這個老骨頭，她還準備了撒手锏，那就和她比人才，憑他向老幺那個狗屎樣兒，若再搞不回大筆的錢來，她就要讓她的孫子沒有老娘，讓她的兒子去找豬蘭花、狗蘭花……反正不要再找她孫蘭花……

婆婆的屋收拾得干凈利落，幾件木頭家具顯得古色古香。婆婆在梳頭發(fā)，一把豁了牙的木梳子上下翻飛，好像不是在梳頭發(fā)，而是在和她的頭皮過不去，臉上也似乎還有隱隱的淚痕。孫蘭花就來氣了，心里說，你個老棒子又在作什么妖，今天可是全家大喜的日子，你兒子把錢扛回來不就給你看了嗎？人們都是見錢眼開，你卻把個死眼閉著，還流個什么貓尿！當然，孫蘭花沒有把這些話說出來，畢竟有事要求她。但是孫蘭花一氣之下卻把提前預備好的笑臉和設計好的鋪墊都拋到了九霄云外，她生硬地叫了一聲婆婆，就竹筒倒豆子似的把想說的事都說了，并且還加了幾句狠話。

向桂芝驚愕地看著媳婦，臉一陣紅一陣白。此時是兒子沒在跟前，若在的話，她想打人。但反過來想，打了又能怎樣呢，畢竟現(xiàn)在已不是自己的天下。兒子的爹走得早，兒子還在很小的時候就不準自己和男人來往，自己苦熬硬撐著走到今天，又是為了什么？她強忍著沒有讓淚珠流出來，只是悄悄地用手背蹭了蹭眼角，但汗珠卻沒能忍住，不知羞恥地紛紛滾落。

這時孫蘭花的兒子、向桂芝的孫子四毛跑了進來，拽著向桂芝的衣角說，奶奶，奶奶，你就演一個吧，你演了，我們家就有用不完的錢了……

向桂芝更加驚愕地看著孫子，一把把他攬進懷里，眼淚終于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孫蘭花歡天喜地地往回走，向老幺似乎早就知道了結(jié)果。他已啟動了車子，走出院子，他要到鎮(zhèn)上找最好的裁縫給他娘做幾條最好的褲子。

一個星期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向老幺一家為了打好這次硬仗，忙得不亦樂乎。白天，他要忙著伺候阿虎，給他好吃好喝，在原來的基礎上再科學配餐，增加了營養(yǎng)快線和果盤。他還到鎮(zhèn)上請來了兩個年輕帥氣的美容美發(fā)師，給阿虎護理了豬毛，設計了造型，又給阿虎訂做了一雙豬皮手套，好讓它到時候戴著手套搭在自己的肩頭，以增加它高貴的身份和明星氣度。為了調(diào)節(jié)好阿虎的情緒，他還讓老婆孫蘭花打扮得花枝招展，每天到阿虎圈里走幾圈……

到了晚上，向老幺就更忙。一方面他要對付孫蘭花越來越纏綿的激情，另一方面還要幫著排練他老娘掉褲子的節(jié)目。每晚燈火初綻，他家就拉上了厚厚的窗簾。有時候他和孫蘭花也穿上那種特制的褲子，一根線繩系在腰間，他們要研究、探索掉褲子的火候和掉褲子的時間。不要以為一掉了之，這個世界根本就沒那么簡單。整臺節(jié)目，他娘的又將是最大的看點，要是省領導看得不滿意，牛皮鎮(zhèn)長就會不滿意，牛皮鎮(zhèn)長不滿意，就休想拿到他的半分錢！

眨眼，就到了演出前的那天晚上，省旅游考察團已到了鎮(zhèn)里。秘書小麗親自送來了通知，并交代了一些相關事項。

一家人全無睡意。為了體驗表演的真實效果，向老幺讓他的兒子四毛也穿上了那種肥大的褲子。兒子年小，倘不懂得節(jié)制，沒幾下就跳斷了腰間的繩索，露出了襠里的小雞雞和雪白的肚皮……

哄睡了四毛，接著演練，也不知又演了多少遍，就聽得外面人聲嘈雜，隱隱約約還似乎在說去看節(jié)目……向老幺急忙掀開窗簾的一角，一縷晨曦就透了進來。

外面的天已經(jīng)亮了……

責任編輯 冉云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