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遠
1
隔著老遠,陳臻就看到了那個小子,戴著自行車頭盔,手扶一輛臟兮兮的山地車站在路邊,車的后架上挎著馱包。
她減速,把車停在小子前方的路邊,從后視鏡里看著他推車走上來。
他大概20多歲,不超過25歲,一張臉已被曬黑,戴一副黑框眼鏡,頭盔上沒有掛風鏡。
“你好?!彼┥韽能嚧翱趯λf。
陳臻回了“你好”,“要搭車?”她問。
“我車子的腳踏斷了?!?/p>
他攜帶的修車工具沒法修,這車當然也就沒法騎了。
陳臻看看他的山地車,不知她的后備廂塞得進不。
“我的車子可以折疊,”他說。
陳臻下了車,說:“折吧?!蓖蝗幌肫鹗裁磥恚瑔柕?,“我可以拍攝一下你嗎?”
她車上有一個便攜式攝像機,自駕這些天來,她只拍過幾段風景。這個要搭車的騎行者她想拍一段,旅途見聞嘛。
小伙兒叫鐘途,他躊躇了一下,說:“不拍行嗎?”
“我拍來只是自己收藏,再就是給親戚朋友們看看,不會做別的用途?!?/p>
他搖搖頭。
陳臻有點尷尬,笑了笑,自去打開后備廂,把里面的睡袋帳篷等東西取出,放到車里的后座上,給他的山地車騰出地方。
這是從天水往定西去的310國道,陳臻今天的目的地是定西,明日到西寧,而后到湟中塔爾寺,再駕駛到青海湖。A計劃到青海湖,B計劃到德令哈。這個叫鐘途的小伙兒也去青海湖。去環(huán)湖?是。在路上騎車幾天了?今天第七天。從哪兒出發(fā)的?他咕噥了一句,陳臻沒聽清,這時候他已經(jīng)把車子折好,提著走到車尾,卻沒往后備廂里放,反倒把車放下了,掀開駝包找出一件外衣,鋪在后備廂底。陳臻問他這是干嘛?
“墊一下,我的車臟,會把您后備廂弄臟的?!彼玫氖亲鸱Q“您”,以匹配她的年齡。
陳臻把他的外衣扯出:“衣服弄臟了你上哪兒洗去?”
“反正都臟了?!?/p>
陳臻把衣服塞給他:“后備廂有墊子,無妨的。”
他的車真夠臟的。她其實是有點潔癖的人,不過既然出來旅行,她就不打算遷就那興妖作怪的潔癖了。
“你經(jīng)常出來騎行?”重新開車上路后,陳臻問他。
“第一次?!?/p>
“你的隊友呢?騎到前面去了?”
“我沒隊友?!?/p>
陳臻側(cè)臉看一眼他:“一個人?沒跟人結(jié)伴兒?”
“嗯。”
“喜歡一個人騎行?”
“您不也一個人自駕嗎?”
她以為他要問她,為啥一個人開車出行?從哪兒出發(fā)的?干嗎不走高速路而選擇國道縣道?但他啥都沒問,他說的是:“謝謝您?!?/p>
說完這幾個字,他就沒話了。陳臻沒讓自己糾結(jié)于要不要再找話跟他說。就年齡而言,她算得上他的長輩,長輩喋喋不休難免惹人煩,她可不干這種事。這小伙兒看來是個話少的,好吧,她說:“累了你就瞇一會兒?!彼麑λπ?,依然無話。如果換了是她搭別人的車,她準會想方設(shè)法找話來說。咳,她干嘛這么想呢,想這個有啥意義呢。
她像先前那樣輕踩油門,讓車子不疾不徐行駛。道路兩邊的景致如河流一般向后流淌而去,這段路的風光不算特別引人入勝,卻也比平時她在城里日日所見的高樓大廈讓她感到愉快,時不時的,她覺得自己像開著一艘乘風破浪的船。
瞬時,定西城的建筑出現(xiàn)在眼前。到了城邊,陳臻把車停下,打開手機地圖搜索自行車修車店:“我把你送到修車店?!?/p>
“太感謝了,”他不好意思地說,“我付點車費給您吧?”
“我不賣票?!彼Φ馈?/p>
他也笑了:“那我?guī)湍窜???/p>
“幫我洗車?”
“我把車子放在修車店修,然后跟您去找個洗車店洗車?!?/p>
他的意思是要替她付洗車費。
“別操這個心了,不用客氣,我今天不洗車?!?/p>
在修車店門口把他放下后,陳臻找到事先預(yù)訂的快捷酒店,辦理了入住。隨車攜帶的帳篷睡袋是以備萬一的。她得洗澡,洗完澡,換身干凈衣服,整個人就放松下來。
再過幾個月,陳臻滿49歲。有時候她會深感奇怪,這么大段的歲月是怎么消失的呢,好像它們不是一天接一天排著隊流逝的,而是整塊塌陷下去的。她仍清晰記得自己剛大學畢業(yè)那會兒,走進那座四四方方面目呆板的灰色辦公大樓上班沒兩個月,她就想換工作。往后每一年,換工作的念頭都會漲潮一次。每次潮起潮落之后,日子還是那個日子,工作還是那份工作。這些年來,她結(jié)了婚,離了婚,有了房子,有了車子,有了衣帽間里逐年增加的各式衣裝,有了微信朋友圈里日益膨脹的好友數(shù)字;她本人也發(fā)生了好些變化,由習慣逛商店,到習慣逛網(wǎng)店,由不愛玩手機,到天天看手機,由遺憾自己沒生孩子,到慶幸自己不曾生孩子,容貌上的變化更不用說,見老了啊,可是這份一直讓她心有不甘、曾經(jīng)總想廢棄的工作,依然跟她長相隨。只不過,隨著時光流逝,換工作的念頭早已委頓疲軟,如今當然是壽終正寢了。
她是11年前買的車,老司機了,只是沒怎么跑過長途。一個人駕車長途奔馳,累且不說,還可能遭遇意外,車子拋瞄了呢,被人追尾了呢,跑錯路跑到荒郊野嶺去了呢?這世上難以預(yù)料的危險總比你能想到的多,對這一點,陳臻深信不疑。她不是一個愛冒險的人,她喜歡安全和秩序,喜歡四平八穩(wěn)和欣欣向榮。這次出行,她也曾猶豫再三,幾度要改弦更張,最后她這么勸說自己:何必作繭自縛呢?一下就把自己說通了。
從成都出發(fā),她選擇的路線大約要跑一千三四百公里。一開始她就沒打算走高速路,在高速路上能慢吞吞開車嗎?能一心二用看風景嗎?能想停下就停下嗎?她不樂意被高速路綁架,她又不趕時間。
2
次日早晨,陳臻睡到8點鐘醒來,到小巷的餐館里吃了一碗美味拉面,回到酒店又舒舒服服喝了一杯咖啡。平時她不喝這種三合一咖啡,可在旅行途中,這種口感不佳的速溶咖啡,每一口她都喝得很香。
中午她順利抵達蘭州,開車在城里逛了逛,吃過午飯,繼續(xù)上路。
出了城,路邊的山巒呈現(xiàn)美麗的淡紅色,金子般的陽光鋪天蓋地灑下,把遼闊高原上的山巒和道路照得熠熠生輝。她戴上墨鏡保護眼睛,在萬丈金光中輕松穿行。四月下旬的天氣,又明朗,又舒爽,透著一股新鮮勁兒,仿佛能讓人從明澈空氣里,聽到陽光與萬物恩愛的低吟淺唱。堅毅的道路剖開大地,筆直向西,在微微起伏中伸向天邊,這一眼看不到盡頭的道路,似在訴說天長地久,似在告訴她可以一直開下去,不問歸期,一直開到地老天荒。
這段路上的騎行者比前幾天要多一些,有三五成行的,有逍遙獨騎的。陳臻瞅著這些人馭風騎行,感覺他們一個個英姿勃發(fā)。這樣的地方騎車多自由啊,該是騰云駕霧的感覺吧?很爽很痛快吧?她也想騎車了。回去就買一輛山地車,可折疊的那種,下次出行帶上。
車子不緊不慢跑著,不期然她又看到了昨天那個小子。沒錯,是他,鐘途,像昨天那樣停在路邊。這次他不是在攔車,而是背對道路坐在草地上,那輛臟兮兮的山地車倒在身旁。
巧了,又遇到了。
陳臻停車,熄火,下車向他走過去,打著招呼問他,車子又出毛病了?
沒有。他對她笑笑,他只是休息會兒,看看風景。
“你騎得挺快啊?!彼f。
“不算快,”他說,“昨天修好車后我又騎了一段,騎到巉口,今早上從巉口出發(fā)的?!?/p>
巉口到蘭州也有近一百公里,果然是年輕人,干勁大。陳臻突然冒出個念頭,“我騎一會兒你的車行嗎?”
“行啊?!彼饝?yīng)得十分爽快。
他這輛車不太好騎,還好沒一會兒,她就騎順了。跑了一段路,折回來,把車還給他。“真爽?!彼f。
“沒騎多久啊?!彼f。
“我怕你要趕路。”
“還想騎嗎?”
“算了,”她想了想說,“下次我自己帶輛車出來,騎個夠?!?/p>
“你可以再騎,我不趕路?!彼f話語調(diào)平穩(wěn),給人一種踏實的感覺。他也沒再用“您”來稱呼她。這樣好,您啊您的,不自在,還生分。他說:“騎到有點累的程度,才叫騎行?!?/p>
那得騎多遠啊。騎遠了,還得騎回來。陳臻問:“你會開車嗎?”
“會?!?/p>
“要不交換一下,你開會兒車,我騎會兒車?”
“可以啊?!?/p>
他說出這幾個字的當兒,陳臻就后悔了。她咋提了這么個建議?她跟這小伙兒完全不熟,除了名字,對他一無所知,萬一他撇下她把車開跑了呢,她如何追他?上哪兒去找他?這地方又呼不來交警。到了這個年齡,某些事情上她仍改不了有點冒失的脾性。問題是,話都出口了,出爾反爾的,讓人笑話。再一想,人家是出來騎行的,旅行者一個,她犯不著防范過度,沒必要嘛。她不改主意了,跟他互存了電話號碼,約定以一個小時為限,她騎行一小時,這段路他開車。
鐘途把頭盔解下來,遞給她:“最好戴上這個?!?/p>
她爽快地接過來扣到自己頭上,頭盔里有一股熱烘烘的氣息。她系緊頭盔帶子,從車上拿出裝有身份證和駕駛本的小包,挎在肩上。
鐘途接過她的車鑰匙,“你先騎,我一會兒再開。”
她一腳一腳踩車,風馳電掣地一下飆出兩三百米,停下來回頭看看,那鐘途正靠在她車子的車頭上喝礦泉水看風景。她又騎了一程,再回頭看,她的車子還是沒動。他不馬上動車是對的,要是他開上車一下跑到她前面老遠的地方去,她不得擔心嗎。
她就往前騎吧,撒著歡兒地騎,眼前天寬地闊,腳下道路無阻,這樣的路段不就是讓人任性騎行的嗎?這一小時她能騎多遠?20公里?25公里?陳臻沒想到自己竟挺有勁兒,身上元氣滿滿,雙腿活力十足,飛起來的感覺讓她心曠神怡。她時快時慢、有張有弛地蹬車,幾分鐘后再次停下,剛一停下她就罵自己:別回頭去看了,婆婆媽媽的。
兩個騎行的小伙子從她身邊掠過,沖她“嗨”了一聲。陳臻一時興起,追著他們騎。這一騎耗去了七八分鐘,她跟那倆小伙間的距離還是漸漸拉開了。這時候她真覺得累了,到底缺乏鍛煉,也不是年輕人了。她捏住剎車,奇怪,那個鐘途怎么還沒開車過來?她已經(jīng)看不到他了。他咋回事?在磨蹭什么?給他打個電話問問?掏出手機,卻猶豫起來,猶豫間,忽看到她那輛白色小車唰唰奔來了,她松了口氣。
車子在她身邊停下,車窗敞開著,鐘途問她:“還好吧?”
“挺好。”
“我到前面去等你?!?/p>
“你開慢點啊?!?/p>
她希望他倆在彼此的視線范圍內(nèi),相互有個呼應(yīng),可是他一踩油門,車子倏地滑了出去,轉(zhuǎn)眼把她甩開了。這段道路有了微微弧度和褶皺,沒一會兒他便沒了影兒。陳臻忙蹬車去追,他開那么快干嗎?這小子!她的腿已明顯疲軟滯重,越蹬越費力,不多會兒,她一點都蹬不動了,不得不停下。這輛山地車沒有腳撐,她讓車倒在路邊,自己一屁股坐下。
“別開太遠了啊,”電話接通后,陳臻對他說,“不然我追不上你了?!?/p>
“不是說好一小時嗎?”
說好的一小時是指她騎車一小時,她騎多遠,他開多遠,他該開開停停等著她啊,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她聽見他說:“我一會兒掉頭轉(zhuǎn)來?!?/p>
這意思他鐵了心要開快車了?陳臻心里頓覺不妙。這條路上的車輛雖不是太多,卻也不是很少,更不是沒車,跑著的車子多為開得轟隆隆的卡車貨車,這種車最危險了。那小子要是開得太快,或是掉頭不慎,跟什么車沖撞一下,傷了人毀了車怎么辦?即使不劇烈沖撞,發(fā)生個刮擦,把車刮出故障,她找誰來修?她忙說:“安全第一安全第一,你不能開快車!”
“我知道?!彼换亓诉@么幾個字。
他知道什么?她又看不見他,他到底聽沒聽她的話?按她的脾氣,她一準打第二個電話,非要親耳聽到他做出保證才放心。還是那個原因,她跟他太不熟,這個不熟,攔截了她的隨心所欲。她只得提起一口氣,強迫自己站起來,繼續(xù)騎車,拼了命地騎。
3
陳臻不知道自己騎了多遠,跑了多少公里,只曉得雙腿不像自己的腿了,又重又軟,兀自打戰(zhàn),完全使不上勁兒了。這一通不間斷的猛騎,把她最后一點力氣耗得精光。她居然能以這樣的速度騎行這么長距離,極度疲累中她又對自己大感驚訝,挺厲害嘛。
本來她想責備他幾句的,不過既然一切平安,他也沒把她的車開跑,那就算了吧。出來玩,開心為主,她什么都沒說。
只是她一時半會兒開不了車了。她坐在地上,調(diào)勻氣息后,雙腿仍是軟的。
“你騎得太猛了?!辩娡菊f。
“主要是你開得太快。”總算把對他的不滿說了出來,陳臻心里暢快了點兒。
她讓他騎車先走,她還得坐會兒。他沒走,問她:“你平時騎車嗎?”
不騎。
“很久沒騎車了?”
是啊。
“要不,我替你開到前面某個可以住店的地方?”他說,“你平時不騎車,剛才那么猛騎,短時間里恢復(fù)不過來?!?/p>
難為他想得周到,陳臻說:“那就麻煩你了?!?/p>
他們重新跑在了路上。
有人當司機,陳臻輕閑下來,一面休息,一面欣賞窗外的風景。西北高原的風光粗獷而怡人,叫人忍不住想大喊一嗓子。當一大片綠浪般的草地在眼前時,她叫他停車,“這兒停一下好吧,”她說,“我想拍個照?!?/p>
下車的時候她感覺雙腿腫了似的,虛飄飄的,走路像踩在棉花上,還好不影響拍照。拍完返回車上,他說:“想在哪兒停你就告訴我?!?/p>
“你不會覺得煩嗎?”她留意到他并沒有拿出手機拍照。
“不會?!?/p>
她聽出他聲音里有了一絲活潑。這就對了嘛,年輕人干嗎那么老氣橫秋。
在下一處停下車來,鐘途甚至下車給她拍了幾張照片。意外的是他拍攝技術(shù)相當不錯,把她拍得颯爽年輕,照片上她的姿態(tài)表情自然又生動,與周遭景致相得益彰,照片構(gòu)圖也好。陳臻喜歡極了,翻來覆去看那幾張照片,“拍得真好,”她說,“你大學畢業(yè)了吧小鐘?”
“你怎么知道我上過大學?”
未必他沒上過?她在腦子里找詞兒,他淡淡笑道:“畢業(yè)好幾年了。”
嗬,陳臻笑起來,敢情他是會打趣的呀。她問:“你做什么工作啊?”
“現(xiàn)在啥都沒做?!?/p>
她判斷他是失業(yè)了,難怪他顯得悶悶不樂。她撇開工作這話題,問他每天騎行多少公里,晚上是住青年旅館嗎,青年旅館吵不吵,能睡好覺嗎等等。她正想問他是怎么想到出來騎行的,手機響了,看看手機屏,是同事賈姐。
賈姐說:“對不起啊陳總,我知道你在休假,可是……”賈姐受了委屈,打電話來是向陳臻告狀的。陳臻是她單位里的二把手,她那單位是個小單位,總共30來個人,領(lǐng)導班子三人,一個正職,兩個副職,她是副職之一。人雖不多,名堂不少,30多人分作好幾個小幫派,看不見的硝煙時時涌動。有時陳臻不免覺得,她那單位十足是個醬缸,人在醬缸里,不染塵埃乃癡人說夢,清靜無為也不大可能,超脫不了的。每次單位開全員大會,班子三位領(lǐng)導總要諄諄告誡全體下屬,不可搞小團體,不可拉幫結(jié)派,大家要擰成一股繩;可笑的是,他們?nèi)齻€領(lǐng)導之間,從來沒有真正團結(jié)過。前些年,陳臻跟當時的一把手處得幾近水火不容,從陳臻的角度,主要責任無疑在那跋扈專斷、總想一手遮天的女一把手。好不容易,她熬到女一把手調(diào)崗,挪窩了,走人了,老天開恩哪,她心說恕不遠送,趕緊消失吧,揚眉吐氣迎來新的一把手。不料沒兩年,那起初一團和氣、笑聲哈哈的新任一把手,漸漸原形畢露,不僅明里暗里找她的碴,打壓她,還心術(shù)不正地背后放招,挑起另一位二把手與她的矛盾,讓陳臻又惱又氣,心情非常不好。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賈姐說的是那位二把手。為一件小事,那位二把手小題大做,給了賈姐過重的處罰。賈姐老職員一個,咽不下這份屈辱,電話里她帶著哽咽,大訴委屈。陳臻何嘗不知,那位二把手明面上是打賈姐的板子,實際上是打她陳臻的臉。賈姐被看作是她陳臻這一邊的人。她不動聲色寬慰了賈姐幾句,最后說:“等我回去再說吧,你該干什么干什么?!?/p>
掛了電話,她輕吁一口氣,單位上的事情總叫她不愉快。
“你是領(lǐng)導?”鐘途雙手搭在方向盤上問。
領(lǐng)導?這小伙子耳朵尖,聽到了什么?“這個,”陳臻略一沉吟,“資深上班族吧。”
她為自己靈機一動找到的這個詞暗感得意,可不是嗎,說到底,她不就是個被職場套牢的人嗎?
不想單位上的事了,隔這么遠,她干嗎還受那些糟亂事情的牽制?犯什么傻呀。她讓自己高興起來。聽到鐘途又問了一個問題:“你做領(lǐng)導的心得是什么?”
第一次遇到別人這么問她。打哪兒說起呢?她走到現(xiàn)在這個位置,自然是一步步被提拔起來的,想當初有好幾年時間,她覺得自己的升職實屬陰差陽錯,她一個性子偏于軟糯又欠缺必要決斷力的人,哪適合管理他人、徜徉官場?后來,不知不覺就習慣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應(yīng)付得過來,察言觀色、見風使舵這些套路,她無師自通,虛與委蛇幾乎順手拈來,八面玲瓏也不在話下,偶爾,她也會產(chǎn)生那種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心理,但總的說來,她自認為是個比較寬容、平易近人、做事留有余地的人。至于當領(lǐng)導的心得,這咋說呢?
“你是領(lǐng)導,還一個人開車出來?”他跟著又來了一句。
這話讓陳臻聽得有些別扭?!皠e一口一個領(lǐng)導了,”她說,“出來玩,沒啥領(lǐng)導不領(lǐng)導的?!痹僬f了,她不過一個芝麻大點單位的二把手,又不是啥大官。
跟單位拉開了距離的原因吧,此刻她清楚意識到,她那單位和她那職位,實在都不值一提。
“是嗎?”
她聽出了他語氣里的戲謔,她沒聽錯吧?他對有職位的人心懷抵觸?為什么?這時候她發(fā)現(xiàn)他把車開快了,忙吩咐他慢點開,“別開快了呀?!?/p>
“這才80碼?!?/p>
“太快了!不安全?!?/p>
他鼻腔里噴出一聲笑,眼睛盯著前方問道:“你開過的最高時速是多少?”
陳臻冷下臉來,這小子一點沒減速,不聽招呼?。∷蓡??她說:“反正不高,我從來不開快車。你停下吧。”
她自己來開,不要他當司機了。
他好像沒聽見,只管踩著油門,陳臻轉(zhuǎn)過臉看他。這小伙兒長相一般,不算難看,也說不上帥氣,他有一張圓乎乎的臉,五官中規(guī)中矩。在陳臻印象里,這種臉形長相的人應(yīng)該脾氣比較隨和,但此刻她完全看不到他的隨和,只覺得他在較勁。他較個什么勁?她惹著他了嗎?他有什么問題?老天,他有什么問題?
“我跟你說停下。”她語氣陡然嚴厲。
那小子,鐘途,迫于她的壓力,減了速,停了車,卻沒有拉起手剎,陳臻二話不說將手剎提起,將擋位撥到停車擋。鐘途看她一眼,向她解釋開了。他說到路況、路上稀疏的車輛,意思是在這樣的路段上,80碼乃至90碼根本算不上快,他說,這個速度是很安全的。
陳臻心頭的恐慌退了潮,她當然不同意他這套說辭,自以為是!但他做出解釋的行為讓她滿意。方才她真擔心他是個瘋子呢。有些人是難以看透的。陳臻單位里曾有個聘用男職員,本來是個最老實不過的人,膽小話少,做事笨拙,經(jīng)常當背鍋的倒霉鬼,被扣了工資獎金從不敢爭辯。不想有一次,那人竟在全員大會上發(fā)了飆,天曉得他咋就一下失去了理智,驟然變了個人,兇神惡煞地大喊大叫,宣稱要把單位砸個稀巴爛。他說到做到,狂暴地砸了一把椅子,把在場的人個個驚得夠嗆。要不是兩個大膽的男職員上前把他抱住,按在了椅子上,誰知他還會做出什么過激的舉動來。
那個男職員隨即被解聘了,解聘的時候他一言不發(fā),又回到老老實實唯唯諾諾的狀態(tài)。但陳臻因這個人再次體會到,人不可貌相。
鐘途的解釋說完,陳臻馬上不客氣地批評他:“你太沒有安全意識了!”
4
她可沒有冤枉他,這個年輕人確實安全意識薄弱,他以為在道路上開快車沒危險,這十足是倒霉催的想法。何況,他有什么權(quán)利不經(jīng)她首肯把她的車開那么快?
他該解開安全帶,下車,把駕駛權(quán)歸還給她,他卻穩(wěn)坐不動,他說:“好吧,我開慢點。”
“不用,”陳臻說,“我自己開?!?/p>
“你的腿能行嗎?”
“我休息到能開的時候再開?!?/p>
“我還是把你送到能休息的地方去吧?!彼f。
陳臻把他看了又看,自己想了又想?!澳惚WC不再開快了?”
他似笑非笑地笑了一下。陳臻給他做出限定:“開50碼,不能超過60?!?/p>
一時間他們沒再說話。突然間陳臻感到渾身疲累,從頭到腳、從里到外都累,好似這幾天連續(xù)駕駛的疲勞串通起來向她算總賬了,重災(zāi)區(qū)自然是那雙腿。她暗自慶幸沒把這小子趕走,不然她怎么辦呢,這種情況下她自己開車更加危險。
她閉上眼睛昏昏欲睡,可能睡著了兩三分鐘,猛然張開眼,果然發(fā)現(xiàn)他又開快了,超過了60碼?!伴_快了!”她說。
他降了點速,沒一會兒,又超過了60。
陳臻再次提醒:“快了!”
她克制不住有點惱火:“剛才不是說了不能超過60嗎!”
“現(xiàn)在不到70,我不超過80,沒事兒的?!?/p>
你咋知道沒事?她想說,等出了事就晚了!可這話太不吉利。她說:“年輕人,不要盲目自信?!?/p>
他沒說話,但陳臻心知他心頭不服,他是以沉默相問:你憑什么這么說?她自顧說出她的理由,有些危險是看不見的等等。她以為他要問,既然你認為危險四伏,干嗎還要出來?可他還是一言不發(fā)。
陳臻估摸這小伙兒有點偏執(zhí)。難怪他丟了工作。他這種性子在職場上哪能吃得開,哪能招人待見?沒得說,他肯定也做不到能屈能伸。而且,她斷定他不曾好好反思過自己,吸取教訓。可昨天他給她的印象還挺不錯的呢。事實再次證明,人是有多面性的。
她想再說點什么,擋不住倦意一陣陣襲來,干脆閉目養(yǎng)神。眼睛略一閉,又張開,這小伙兒實在讓她不放心,她可不敢睡著。
車窗上“啪”的一聲脆響,把陳臻唬得差點叫出聲來。某個堅硬的東西打在了前窗左上角,“什么東西?”她緊張地尖聲問道,目光盯牢前窗玻璃,沒發(fā)現(xiàn)窗玻璃上出現(xiàn)裂紋。
“一只飛蟲?!辩娡镜穆曇舻故擎?zhèn)靜,好像沒受驚擾。
“聽上去是一個特別硬的東西?!彼齽偛乓詾槭且涣ow石,太嚇人了,“真是飛蟲?那它不得……”
“撞死了?!?/p>
陳臻為那只送死的飛蟲遺憾了一下,亂飛嘛,呼啦一撞,命沒了!幸好是他在開車,換了是她,可能被嚇得打偏方向盤。所以她才要慢慢駕駛嘛。她心里對他的好感又回來了些,不管怎么說,這小伙子挺沉得住氣。
她贊揚了他的鎮(zhèn)定。她喜歡肯定別人的優(yōu)點,這是她的長項。順帶把開慢車的理由重申了一遍,說千道萬,小心駛得萬年船嘛。
鐘途不置一詞,也沒有因她的表揚笑一笑。陳臻搞不懂這年輕人是缺乏笑細胞呢,還是真不會與人打交道,她好心地指點他:“小鐘,你應(yīng)該多跟別人交流?!逼鸫a別人對你說了話之后,你該有個回應(yīng),她心說,點個頭什么的都行嘛。
“有用嗎?”他嘴里彈出這幾個字。
“有啊?!?/p>
他沉默,旋而開口道:“這條路上車速80以內(nèi)是很安全的,90都沒問題?!?/p>
又來了,這人還在惦記80、90的車速!她沒好氣地說:“你有點犟啊,”后半句她本不想說的,卻沒能攔住自己,“這對你沒好處。”
他再次沉默。
她盯著儀表盤,不介意他看出她在監(jiān)督他的車速。約莫一兩分鐘后,他突然問:“你飆過車沒有?”
她不假思索道,“沒有,也不想?!?/p>
“試一下,練練膽子?”
這是什么見鬼的提議?她干嗎要練膽子?她的膽子夠用了。
“試試你的車能跑多快?”他又添了一句。
不行!絕對不行!
這小子發(fā)神經(jīng)啊,拿別人的車飆車?想得出來。她正準備再次叫他停車,然后請他下車,跟他分道揚鑣,心說要飆車騎你自己的車飆去吧。他又開口了,自言自語般地說道:“這個路段就該飆飆車。”
說話間他猛然給油,車子嗖嗖提速,70碼,80碼,90碼,轉(zhuǎn)眼飆上了100。陳臻驚愕得張口結(jié)舌,他提速太快,她心臟一下縮成了一團。“不要!”這是她下意識喊出來的,而他不為所動,仍在踩油門。陳臻腦子里嗡嗡的,她深深吸氣,用殘存的意志拽住被驚恐沖得快要潰散的理智,盡量用冷靜口吻說:“可以了!行了!減速停車!”
“感覺怎么樣?”他說。
去你的感覺!感覺個鬼!她該怎么辦怎么辦?她說:“可以了!減速??!”
“我們是安全的?!彼穆曇羧魺o其事,“你體驗一下?!?/p>
體驗?體驗怎么去死嗎?!陳臻氣得,咬牙對他道:“你瘋了嗎?”
她不敢高聲,怕真的激出他的瘋勁兒。這人到底正常不正常???
他對她的回答是繼續(xù)加速。當車速跳過130,眼看要越過140,陳臻腦子里空白了,老天爺,他要干什么?究竟要干什么?她幾乎要流淚了,她顫聲說:“你怎么了?你不可以這樣??!你還年輕,你想想!”
“不要嘮叨,越嘮叨越危險?!?/p>
陳臻趕緊閉了嘴,驚慌失措地聽到他呵呵笑起來:“真棒!”
車速過了150,陳臻感覺車子飄了起來。她弄不清這是不是幻覺,以她這輛車的性能,150的速度不該飄的,但這個節(jié)骨眼上她根本想不到這個。濃煙般沖天而起的恐懼攫住了她,心臟不跳了,血液不流了,思維碎成了渣,一個聲音在腦子里轟轟奔突:完了完了,這條命要丟在這里了。
她情不自禁連連尖叫。
5
在西寧一家賓館,陳臻住了下來。
她進了房間即一頭栽倒在床,一動不動在床上躺了很久,晚飯也沒去吃。難以相信她平安到了西寧。
她真以為自己要送命的。那小子,鐘途,把車子一腳踩到了160碼,她不由閉上了眼睛。坐以待斃的絕望中,幾個念頭閃過腦際:她還有好多事沒做呢!還沒找到結(jié)婚對象呢!衣櫥里還有好些新衣服沒穿呢……
在那樣的時刻她竟然想到衣櫥里的衣服?;叵氲竭@一節(jié),陳臻有點哭笑不得,五臟六腑仍在微微發(fā)顫。
其實她不知道車速到了160碼,當時她差不多魂飛魄散了,她不想死啊!她根本沒有心理準備啊!她為什么要被這樣對待?她無辜??!她看不見當時的自己,想來一定是臉色煞白。160的時速是他停下車來后他告訴她的。他踩著油門飄了好一程,飄了多久她毫無概念,而后她發(fā)覺他一點點降了速,直到車子停下,拉起手剎,撥了擋位。
他說:“開到了160,還可以再往上。”
她稍稍放緩的心跳又咚咚加速,他什么意思?還要飆車?想超越160?她要不要解開安全帶立刻跳車?
他說:“這不是安全停下來了嗎?有什么問題?”
她說不出半個字,只覺得口干舌燥。
“你被嚇著了?”他看著她問。
她何止被嚇著了!她被掏空了,整個人像個空洞,空洞里唯一活躍的,是一陣陣電波般的顫抖。
他說:“我把你送到西寧吧。”
陳臻不敢說不。她尚未決定是否跳車,車子啟動了。她不明白他意欲何為,他為啥還不離開她的車?他還想干嗎?聽天由命吧,老天保佑啊。
接下來的路程,陳臻一路提心吊膽,總覺得下一秒他又要發(fā)飆,一腳下去踩得油門嘶嘶冒煙??墒撬恢币?0碼的車速平穩(wěn)駕駛,這是她偷瞟儀表盤瞟見的。那又怎樣?緊張似如緊身衣一樣,始終套牢著她,這段路這么漫長,這么漫長,一陣陣的,她感覺自己要虛脫了。
他一言不發(fā)把車開到西寧,到了城邊,他問了一句:“你預(yù)訂了賓館沒有?”
他把車開到她預(yù)訂的賓館,停在泊車位上。當他熄了火,把鑰匙放在前窗下的臺面上,她伸手將鑰匙抓在手心的一瞬,眼淚驟然決堤,哭得稀里嘩啦的。
她不清楚他是怎么走的。
劫后余生啊。
次日一整天,除了下樓吃飯,陳臻基本足不出戶。她斷斷續(xù)續(xù)睡了好幾覺,看了兩部電影,喝了幾杯咖啡,好像她千辛萬苦駕車過來,就是為了待在這個無趣的賓館房間,呆頭呆腦做這些事情似的。青海湖就在前方,她打算放棄,不去了,她要尊重自己受到的驚嚇,她得回家,回到熟悉、安全的家。就這么定了,休整兩天后打道回府。
又是新的一天。早晨起床時,陳臻鼻腔很不舒服,喉嚨也不舒服,嘴唇起皮了,下巴還冒出一粒小豆豆,這干燥的氣候!瞧她這場旅行!她的雙腿還在隱隱作痛,但心境比昨天平穩(wěn)了很多。她仔細做了護膚,換了衣服,到賓館餐廳吃早餐。餐畢,她略一猶豫,還是下了樓。
走出賓館大堂,絢麗的陽光猛然澆了她一頭一臉。這陽光如同暴雨,她幾乎能感受到它的力度。天氣這么好,陽光這么好啊,她站在街邊,任陽光恣意澆灌。舉目四望,遠近的樓房街道、奔馳的大小車輛,紛紛在陽光下活潑閃光。她是不是對那件事反應(yīng)過度了,連目的地都要放棄?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啊。她當然不至于這么快就好了傷疤忘了疼,她又不是少年兒童,她依然心有余悸,還有點一言難盡的憤憤不平,然而此時此刻,她又恍然覺得,那天的經(jīng)歷仿佛是一個夢。
昨晚她差點給印莉打電話。印莉是她要好的閨蜜,兩人交往時間很長,可謂情投意合知己知彼,她們都看重彼此的友情,遇到合適時機,也會坦然互贈挖苦譏諷。這次自駕出游,印莉原本是要同行的,這個事去年她們就說起來了,說得好不熱鬧。印莉跟陳臻一樣,離異,沒有再婚,不過印莉有個女兒。去年印莉那寶貝女兒考上了大學,印莉終于從各種壓力和雜事中解脫出來了。青海湖就是印莉定的目的地,4月下旬這個時間也是印莉定的。這個時間,印莉說,高原上春光正盛,氣溫也適宜,既不冷又不熱,而且旅游旺季尚未到來,天賜的出游良辰哪。說得那樣熱鬧,結(jié)果到了今年3月初,印莉突然說她去不了青海湖,啥原因呢?她想換個房子,她想搬家。她開始看房了,看房、買房加上接踵而來的裝修,那不得好長時間?所以,印莉毫無愧疚地說,她沒法出行了。陳臻覺得印莉簡直是故意的,有時候這人就愛玩這種把戲,目的是讓別人失望、失落。因為氣惱,陳臻都沒有問她,那我們把時間改到9月份吧?你不去就不去,看你的房子去吧,早不看晚不看的!說實話,陳臻挺猶豫要不要自己獨行,幾番思想斗爭,最終才下了決心。
陳臻沒有打那個電話。拿起手機她又不想說話了,不想跟印莉說。其他人呢?她微信朋友圈擁有那樣數(shù)字龐大的“朋友”陣營,而她竟想不出一個可說話的人選。她又沖了一杯咖啡。可以推測的是,那個叫鐘途的小子可能遇到了什么糟心的事。他原來做什么工作?經(jīng)歷過什么?是否先前就闖過什么禍?他現(xiàn)在在干啥?是在青海湖環(huán)湖?有一瞬間,陳臻莫名地想給他打個電話,她不是存了他的號碼嗎?她真是瘋了。她當即翻開通訊錄,把他的號碼刪了。
不管怎么說,他那種表現(xiàn),陳臻認定,只能說明他還欠缺摔打磨煉。人活一世,誰個是一路順風順水的?尤其是,他竟敢綁架著她去涉險,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竟敢拿她的生命開玩笑,太糟糕了。
后來他為啥回心轉(zhuǎn)意了,還好心好意把她送達西寧?他咋想的?回心轉(zhuǎn)意之前,他為何突然發(fā)神經(jīng)?本來一切好好的,她又沒對他怎么樣,唯有一點,不允許他開快車,這有錯嗎?
想不出個所以然,她便不想了,或者說,不使勁去想了。搞不懂就搞不懂吧,這世上有多少人、多少事是你搞不懂的,對此你心有不甘也好,牽腸掛肚也罷,生活總歸會推著你往前走,走著走著,你就忙不過來了。生活不就是這個樣子的嗎。那么,她還會不會在什么時候又遇到那個鐘途?誰知道?總之,就算他們再次相遇,十有八九都會裝作不認識對方。
這個事情以后她肯定會對朋友熟人講述的,她的歷險記。她會怎么講呢?那是以后的事情了?,F(xiàn)在的問題是,她到底去不去青海湖?
她已經(jīng)很接近了,一路跑了上千公里,現(xiàn)在只剩一百多公里了,干嗎要讓自己前功盡棄?可是一想到公路,想到開車,她的感覺又不好了,腿發(fā)軟,心哆嗦,似乎膽子被嚇萎縮了。
不糾結(jié)了,還是回家去。
這就又來了一個問題:如何把車開回去?那可是上千公里的路程啊。這個距離,她從未感到如此遙遠,遠得幾乎難以逾越,越想越令她畏懼。
簡直想把車丟了,買張飛機票飛回去。
6
沒錯,她要坐飛機回去。
車子的問題解決了,托運。
她是情急之下想到托運的,手機上一查詢,還真可以辦理汽車托運。當然不是隨機托運,有專門的運車公司。驚喜啊。
感謝如今發(fā)達的物流,無所不能的。運費她也完全可以承受。如今什么都方便,汽車托運同樣便當,手機上填個表,提交,請運車公司上門提車。而后,就是等著工作人員過來,按流程走完一個個步驟,諸如檢查車輛,再次填表,簽訂協(xié)議什么的。協(xié)同那個工作人員辦這些事情的過程中,陳臻跟他有說有笑,顯得特別善談。
接著買機票。在手機上劃拉劃拉就妥了。
買好飛機票,陳臻心里踏實了。
黃昏即將揮師前來,明天她就要回去了。等回到自己的城市,回到單位,回到朝九晚五加手機相伴的日常中,她必然還是那個打扮優(yōu)雅、舉止得體、說話含蓄、做事穩(wěn)當?shù)穆殬I(yè)女性。盡管以前,她偶爾也會反感一下自己,某些時候還會為自己感到害臊,但總體而言,她是對自己滿意的。滿不滿意的她都愿意好好活著啊。
她想到過,那個半道上冒出來、搭過她車的年輕人,那個除了名字,她對他基本一無所知的小伙子,是不是老天特意派來讓她受一番驚嚇的?要不就是故意跟她開個玩笑?但她放棄去深想為什么。她走在賓館附近的街道上,黃昏猶如歸巢的大鳥一般,緩緩收攏翅膀,光線在漸漸變暗,她滿腦子想的是找一家什么樣的飯店,好好吃個飯。
她還在想,回去后有多少事情在等著她處理,比如賈姐的事,比如是否有必要調(diào)整一下方式,跟單位的一把手以及那一位二把手相處等等。
責任編輯 楊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