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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嫁幸福

      2021-07-23 02:42:39曹多勇
      四川文學 2021年7期
      關(guān)鍵詞:布朗族白石二姐

      曹多勇

      第一章

      1

      玉安辦和王幸福相親那一年正好二十歲。

      他倆相親的地點在玉安辦家里。一座二層竹樓上,堂屋中央有一口火塘,火塘中間有一支三腳鐵架。火塘,冷天生火取暖。三角鐵架,在上面烤肉煮茶。現(xiàn)在是夏天,火塘和三角鐵架都閑置在那里。玉安辦和王幸福面對面坐兩邊,中間相隔火塘和三角鐵架。玉安辦的兩只眼盯著自個的兩只手。十根手指交錯在一起,不斷地搓動,不斷地扭動。

      玉安辦問,你們家那里的山,有沒有我們家這邊的山高?

      王幸福答,我們家那邊是平地,沒有山。

      玉安辦說,那我曉得了,你們家那邊的山長在地下,地上就是平地了。

      王幸福不知道怎么接話茬。腦門子上冒出一層汗。

      玉安辦說,我們家的山上種竹子和茶樹,你們家的平地種什么?

      王幸福答,麥子和黃豆。

      玉安辦問,你們家不種稻子?

      王幸福答,我們家的地是沙土地,存不了水,種不了稻。

      玉安辦問,你們家人吃不吃酸菜?

      王幸福答,我們那邊人家腌咸菜吃咸菜。

      玉安辦說,我要是去你們家,就腌酸菜。

      王幸福說,你吃酸菜,我吃咸菜。

      玉安辦問,你們家那邊水多不多?

      王幸福答,我們家緊挨淮河邊上,水一多就淹灣。

      玉安辦問,什么叫淹灣?

      王幸福說,淹灣就是莊稼地里都是水,房前屋后都是水。

      玉安辦說,我喜歡水。

      王幸福一邊跟玉安辦說話,一邊不停地把屁股下的竹凳往火塘跟前挪動?;鹛琳嫉目臻g大,就算玉安辦把手伸過來,王幸福不挪動屁股下的竹凳,照樣抓不住玉安辦的手。王滿倉交代王幸福說,女孩子要是主動地把手放在你的手上,就說明女孩子看上你。

      竹樓的房門大開,玉辦英和王滿倉就站在房門外面。玉辦英是玉安辦的親娘。王滿倉是王幸福的大哥。竹樓的外面明亮,里邊昏暗。玉安辦和王幸福坐在那里說些什么話,玉辦英和王滿倉聽不清。王幸福一點一點向火塘挪動竹凳,玉安辦一點一點把右手伸出來。玉辦英和王滿倉都看得清。

      “嗯、嗯、嗯”,玉辦英的嘴里一連咳出三聲響,算是提醒玉安辦——不要輕易地把手遞給人家。手遞給人家,就是心交給人家,再生反悔心,都來不及。

      玉辦英說屋里的玉安辦,娘等著上山砍竹子,你現(xiàn)在跟娘一塊去。

      王滿倉說屋里的王幸福,你現(xiàn)在跟大哥走吧。

      前后不足半小時,王幸福和玉安辦的相親見面停下來。玉安辦不知道娘同意不同意這一門親事。王滿倉和王幸福更是稀里糊涂的,不曉得這一場相親會有一個怎樣的結(jié)果。

      2

      玉安辦是一個布朗族女孩子,家住云南省西雙版納自治州勐??h的一個山寨里。

      一般來說,布朗族女孩子長到十四五歲的時候,都要經(jīng)過一個成人禮儀式。所謂的成人禮儀式,就是山寨里的一群般大般小的男孩子女孩子聚在一起,點燃一堆名叫“考阿蓋”的樹枝,手拿一只銀碗或瓷碗,罩在柴煙上,積淀煙灰,手指沾上,相互涂抹在牙齒上,叫漆齒。誰的牙齒涂抹得又黑又亮,誰的牙齒最漂亮。相互間,涂抹著,涂抹著,就不那么規(guī)矩了。你涂抹我的額頭,我涂抹你的臉蛋。你涂抹我的脖子,我涂抹你的下巴。一場成人禮儀式結(jié)束,女孩子男孩子的臉上往往只剩下眼珠上的眼白是白色的。

      玉安辦十五歲那一年去參加成人禮儀式,半夜回來家,娘在家等候著沒睡覺。玉安辦手腳慌亂地刷牙洗臉,還原一個本來的面目。玉辦英輕聲慢語地說,從今往后你就是一個大女孩子了,你看上山寨里的哪一個男孩子,就能上人家的竹樓看人家,也能把男孩子往我們家里帶。玉安辦不回話,心里“砰砰砰”地一陣子猛跳。

      布朗族的女孩子跟男孩子談對象,叫串姑娘。串姑娘的樣式多種多樣,可以一個男孩子單獨地向一個女孩子唱歌跳舞,表達愛慕之情;也可以一個女孩子單獨地向一個男孩子唱歌跳舞,表達相愛之意。但更多的是,一群男孩子一起去向女孩子唱歌跳舞,或一群女孩子一起去向男孩子唱歌跳舞。那兩年,玉安辦都是被山寨里的小姐妹拉上一起去串姑娘,從來沒有單獨地一個人去看男孩子,也沒有哪一個男孩子單獨地一個人上她家的門。玉辦英的心里“咯噔”一響,知道不是山寨里的男孩子看不上玉安辦,是玉安辦看不上山寨里的男孩子,沒給男孩子上門的眼神或許諾。

      玉辦英思前想后得出這么一個結(jié)果——玉安辦是一個眼高心高的女孩子。

      他們家一共有四個孩子,玉安辦是老大,十三歲小學畢業(yè),就下學回家?guī)椭锷仙礁苫?。這里人口稀,學校少,孩子讀小學去相鄰的山寨,讀初中高中就要去十里遠的鎮(zhèn)子上。山寨里的大多數(shù)男孩子女孩子讀一個小學畢業(yè)就算不錯了。小學畢業(yè),在家待兩年,經(jīng)過“漆齒”儀式,就是大人了,就能外出打工討生活。近的去鎮(zhèn)里、去縣里,遠的去州里、去省里,很少去更遠的地方。好像省界是一堵看不見的墻,堅固地圍攔著。玉安辦小學畢業(yè)回家,書包爛了,書本丟了,只留下兩幅地圖貼在床頭的墻上。一幅《云南省地圖》,一幅《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圖》。要是單看《云南省地圖》,玉安辦能找見他們的鎮(zhèn)子和村子。鎮(zhèn)子是一個大黑點。村子是一個小黑點。要是單看《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圖》,玉安辦就找不見他們的鎮(zhèn)子和村子了。這一點,玉安辦能理解。就像一棵樹,要是長在一座小山上,眼睛容易看見,要是長在一座大山上,眼睛就不容易看見了。不是那一棵樹消失了,是大山太大了。相對他們的鎮(zhèn)子和村子來說,云南就是一座小山,中國就是一座大山。到目前為止,玉安辦去過最遠的地方是鎮(zhèn)子。云南有多大,她不知道。中國有多大,她更不知道。就是那個時候,玉安辦在心里暗暗地下決心,我要是外出打工就一定走出省,去更遠更大的地方看一看。

      這里布朗族人家有一個習慣,女人干活,男人不干活。換一句話說,玉辦英上山摘茶葉,巖白石不上山摘茶葉;玉辦英上山砍竹子,巖白石不上山砍竹子。巖白石是玉辦英的男人、玉安辦的爸爸,家里的閑老爺。巖白石不上山干活,在家干什么呢?他們家前面有一座寺廟,管著祭神祭祖的事。巖白石去那里,看有沒有祭神祭祖的事,要幫手,要勞力。要是廟里沒有事,他的兩只手一背就去鎮(zhèn)子上。他去不買不賣,就是閑散地遛一遛逛一逛。太陽落,肚子餓,歸來家。

      這些年,山寨里的青壯年男人陸陸續(xù)續(xù)地外出打工,只剩下年歲大的男人,只剩下身子懶的男人。前兩年,巖白石去州里打過工,幫人家蓋房屋搬磚,前后三個月回來家。走的時候,背著一把三弦走。那個時候,琴身是干凈的,琴弦是緊繃的。回的時候,背著一把三弦回。這個時候,琴身落一層灰,三根琴弦斷兩根。巖白石對玉辦英說,我整天搬磚干活,彈三弦唱歌的工夫都沒了,你說我還搬誰家的磚,你說我還干誰家的活?三個月,巖白石沒往家里掙一分錢,倒是一個人變得更黑更瘦了。玉辦英說,那你就留在家哪里都不去,想彈琴,伸手彈一彈琴,想唱歌,張嘴唱一唱歌。巖白石是山寨里最會彈琴唱歌的男人。那一年,玉辦英就是聽見巖白石彈琴唱歌,動了心,落了淚,跟他好上的。

      經(jīng)常地,巖白石獨自一個人坐在自家門口,面對遙遠的神山彈琴唱歌。歌唱居住在神山頂上的神主。歌唱飛向神山頂上的神鷹。經(jīng)常地,巖白石一邊彈琴唱歌一邊兩眼流淚。一顆心像伸展翅膀的神鷹一樣,“撲棱棱”地飛出胸膛,“撲棱棱”地飛向神山。

      門前就是他們家的一座山。玉辦英和玉安辦在山上摘茶葉或砍竹子。巖白石坐在自家門口,兩眼越過自家的一座山,遙望看不見的一座神山,一彈彈半天,一唱唱半天。好似自家的山不存在。好似玉辦英和玉安辦不存在。

      反過來呢,巖白石彈琴唱歌,玉辦英和玉安辦聽得見,隱隱約約的,虛無縹緲的,跟隨風,夾雜霧,一陣陣清晰,一陣陣模糊。

      有一天,玉辦英問玉安辦這么一個問題。神山頂上的神主,喝水不喝水,吃飯不吃飯?飛向神山頂上的神鷹,喝水不喝水,吃飯不吃飯?玉辦英說,要說神主是神,不喝水,不吃飯,我能想明白;要說神鷹不喝水,不吃飯,哪里有力氣飛向神山呢?玉安辦說,神鷹不是跟神主一樣是神嗎?是神就不用喝水吃飯。玉辦英語氣堅定地說,神鷹不是神!玉安辦說,神鷹不是神,就要喝水吃飯。

      山寨的天空上,不時地有老鷹飛過來。山寨人說,是神鷹路過這里飛往遙遠的神山。經(jīng)常地,山寨人看見神鷹在附近的山上,盤旋著飛過來飛過去,或落下來歇一歇再飛走。神鷹在這里盤旋飛落干什么?肯定是找水喝!肯定是打食吃!

      玉辦英說,要說天底下有一只神鷹能夠不喝水不吃飯,那這一只神鷹就是你爸爸。

      玉安辦說,娘,我聽不懂你說的話。

      玉辦英說,你現(xiàn)在年紀小,候你長大了,就知道你爸爸是一只不喝水不吃飯的神鷹了。

      十六歲那一年,玉安辦跟娘提出來,想跟小姐妹們一起外出去打工。玉安辦說這話的時候,正好是年節(jié)里。不過年,小姐妹們不回山寨。過罷年,小姐妹們就要回打工的地方去。玉安辦適時地向娘提出來。玉辦英說,再候一年吧,看一看玉安先上學怎么樣。

      玉安先是玉安辦的大妹妹。玉安先下面還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大妹妹上學成績好,心里發(fā)狠要上高中上大學。山寨里沒有孩子上大學。大妹妹要是上大學,算是山寨里的頭一名。

      玉辦英說,你要是出去打工,娘一個人上山砍竹子摘茶葉怎么忙得過來呀?

      娘一個人上山干活孤單不說,遇見刮風下雨,遇見野豬毒蛇,確實不安全。

      玉安辦說,那我就再候一年,看一看玉安先考得上考不上高中。

      大妹妹要是考不上高中,就會接替她跟著娘一塊上山干活。玉安辦候一年,候了一場空。大妹妹一使勁,考上縣高中。縣高中比鎮(zhèn)高中辦得好,去那里上高中,離上大學就近了。小妹妹小,小弟弟更小,就算在家再候兩年,玉安辦外出打工都是不可能的了。漸漸地,玉安辦定下一個遠離家門的想法——那就是嫁人,嫁一戶遠遠的人家,最好嫁出云南省。

      3

      這一天,玉安辦跟王幸福在家里相親后,就跟娘一塊上山砍竹子。娘的手里拿一把砍刀走前面,玉安辦的手里拿一把砍刀跟后面。一路上,娘不說一句話,玉安辦不說一句話。到山上,娘下狠勁地砍竹子。一根竹子接著一根竹子,“咔嚓嚓”地倒下來。玉安辦的兩只手抓住砍刀把子,一點力氣使不出來,一根竹子砍不下來。

      娘不說一句話,是心里有話不想往外說。她想冷一冷靜一靜,再跟閨女說相親這件事。閨女的一顆心,娘早看得清楚,那就是閨女看上了這個男人。玉安辦看上王幸福,不是王幸福個頭高、長相好,更不是家里富、多有錢,是這個男人家住得遠,閨女想嫁遠遠的地方去。

      玉安辦不說一句話,是她不知道怎樣跟娘說話,是她不知道怎樣表述相親的感受。她跟王幸福的相親過程是短暫的,相親感受是懵懂的。她的愿望倒是更強烈,那就是把自個趕緊嫁出去,嫁一個遠遠的地方去,嫁到平地、多水的淮河岸邊去。

      玉辦英想冷一冷靜一靜,是不想閨女這么早做決定,是不想閨女這么早離開家。她的心里不舍得,說一聲閨女嫁人就嫁人,說一聲閨女離開家就離開家。玉辦英明白閨女嫁人離開山寨,走的或許是一條幸福的路子。換一句話說,山寨實在太窮了。閨女要是留在山寨嫁人做女人,只能一輩子像她一樣苦,只能一輩子像她一樣窮。這些年,山寨里出去打工的男孩子,回山寨的很少;女孩子出去打工,就在外面嫁人過日子,一個不回來。

      玉辦英跟玉安辦說,你砍不動竹子就不砍,娘一個人砍。

      玉辦英跟玉安辦說,你坐在那里好好地想一想,是嫁這個男人還是不嫁這個男人。

      玉辦英這么一說話,就是叫玉安辦自個拿主意。玉安辦的心里一暖,“嘩啦”一聲,兩只眼流出兩道淚水。

      這些年,他們一家六口人的衣食住行,全靠眼前的這么一座山。山的下一半長竹子,山的上一半長茶樹。竹樓四周有幾綹平整的地塊,種莊稼,種蔬菜,種果樹。種莊稼,自家吃。種蔬菜,自家吃。種果樹,自家吃。能賣錢的只有山上的竹子和茶葉。

      這里的普洱茶出名,有時候價格貴得嚇人。普洱茶價格高,賺的錢揣商人的口袋里,山寨里的人家卻落不著幾個錢。緣由是山寨里的人家只賣新鮮的茶葉,不做普洱茶。制作普洱茶,是固定的廠家,固定的商人。他們的普洱茶能賣上價。要是山寨里的人家自個做普洱茶,還沒有賣新鮮的茶葉賺錢多。

      他們家年年摘新鮮的茶葉,賣新鮮的茶葉。此外,他們家年年砍竹子、運竹子、賣竹子。山寨里的人家,家家蓋竹樓。要是誰家的山上缺竹子,就得花錢買。這是種竹子人家的一筆收入。鎮(zhèn)里、縣里、州里、省里蓋房屋,少不掉腳手架。建筑工地上搭腳手架用竹子,就得花錢買。這是種竹子人家的另一筆收入。漸漸地,山寨里蓋竹樓的人家少了。大多人家蓋水泥樓、蓋木頭樓,竹子的需求就少了,竹子的價格就低了。漸漸地,建筑工地上的腳手架,鋼管替代竹子,鋼板替代竹子,竹子長在山寨里,就很難出去了。竹子出不去,賣誰家的錢?他們一家六口人過日子,一年比一年艱難地支撐著。

      相比較,家里收入日漸減少,家里農(nóng)活不見減少。春天上山摘茶葉,夏天上山砍竹子。秋天下地收莊稼,冬天一棵一棵茶樹翻土、培土、上肥。一年四季有活干,天晴天陰不歇閑。眼下在夏季,玉辦英和玉安辦天天上山砍竹子。竹子砍倒一大片,卻不知道竹子往哪里賣。

      “哐當”一聲響,玉辦英扔下手里的砍刀,朝玉安辦坐著的地方走過去。玉安辦見娘走過來,依舊坐著不動彈。玉辦英一步一步走過來,停在閨女臉面前。

      玉辦英說,娘問你,你想好沒想好?

      玉安辦說,我聽娘的,娘說嫁,我就嫁;娘說不嫁,我就不嫁。

      玉辦英說,這個男人家住這么遠,你嫁過去,娘心里舍不得。

      玉安辦說,娘說不嫁,我就不嫁。

      玉辦英說,我看他是個老實人,你嫁過去不吃虧。

      玉安辦說,娘說嫁,我就嫁。

      玉辦英說,聽說那邊的男人下地干活,你嫁過去,往后比娘有福氣。

      玉安辦不接話,知道娘已經(jīng)同意。玉辦英扭轉(zhuǎn)身,朝山的另一邊走過去。

      玉安辦問,娘,你要去哪里?

      玉辦英說,我去鎮(zhèn)子上找王滿倉!

      三天后,玉安辦跟王幸福一塊回安徽。

      第二章

      1

      三天前,王幸福從安徽老家一路轉(zhuǎn)車數(shù)次來這里。

      王幸福的大致行走路線是這樣子。先從村子坐鄉(xiāng)鄉(xiāng)通公交車至縣城,再從縣城坐長途車至合肥。K491火車從合肥至昆明,晚上7點28分開車,4000里路行駛32小時48分鐘,早上4點16分到昆明站。接下來,從昆明坐長途車,9個小時走1000里路至西雙版納,再從這里坐長途車至勐??h。王幸福拖著沉重疲憊的兩腿走下大巴車,再沒力氣坐車去大哥家的鎮(zhèn)子上,就在縣城找一家賓館住下來。

      王幸福自個問,我這是到哪里呀?

      王幸福自個答,我這是去天邊。

      王幸福自個問,我大哥家住哪里呀?

      王幸福自個答,我大哥家住得比天邊還要遠。

      王幸福手上沒手機,找一處公用電話亭給大哥打電話。王幸福說,我已經(jīng)到縣城,明天早上坐車去鎮(zhèn)子上。王滿倉說,從縣城坐車2個小時到鎮(zhèn)子上,你快過來,我去車站接你。王幸福說,我現(xiàn)在一步路都不想走。王滿倉問,你是不是生病啦?王幸福說,一路坐車顛得我渾身散架,頭不是一個頭,腰不是一個腰,屁股不是一個屁股。王滿倉說,那你就在那里住下,我去縣城找你。

      王幸福不吃飯、不喝水、不洗澡、不脫衣,一頭拱進被窩里。他緊閉兩眼,半個小時過去,心里想睡就是睡不著。不是不困,是頭腦疼得要炸開,渾身酸痛沒地方擱。火車“哐當哐當”的響聲,汽車“嗡隆嗡隆”的響聲,依舊響在耳朵里,好像火車和汽車輪番從他的頭腦經(jīng)過。王幸福睡不著覺,起床去街上找藥店,買回兩粒安眠藥。正是下午五點多鐘的時候,縣城里一片喧囂嘈雜。孩子放學往家回,大人下班往家趕。更多的縣城居民涌出家門,找吃的,找喝的,找玩的,找樂的。賓館是一棟破舊樓房,爬樓梯,上六樓,王幸福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走廊的護欄旁邊,低頭瞧著樓下來來往往的人群。那一刻,他真想翻越護欄,縱身一跳,摔成一堆肉醬,一死百了算了。別人活著,心里是亮的。他活著,心里是暗的。有一大團烏云沉壓在心上,就是消散不開。

      隔天上午,王幸福醒過來,看見大哥坐床邊。王幸福問,大哥你什么時候過來的?王滿倉說,我昨天晚上。王幸福問,現(xiàn)在什么時間啦?王滿倉說,上午十點鐘。王幸福問,我一覺睡這么長時間?王滿倉說,你在床上一動不動,一直呼呼呼地睡。

      王滿倉帶王幸福上街找一家小飯館坐下。王幸福的頭依舊疼,火車和汽車卻開走了。王幸福的身子依舊酸,胳膊和腿卻能動彈了。這里最有名的小吃是米線。王幸福要一碗米線,“呼呼嚕嚕”一陣響地吃下去,抹拉抹拉嘴巴,覺得肚子不見飽,又要一碗米線。兩碗米線吃下肚子里,打出兩個響亮的飽嗝,王幸福跟王滿倉說,大哥,這一下我吃飽了。王幸??匆豢赐鯘M倉面前,一碗米線剩半碗。

      兄弟倆回賓館。王幸福問,大哥,我倆退房回鎮(zhèn)子?王滿倉說,不急,你先好好地洗一澡。賓館房間里有熱水,王幸?!皣W嘩啦啦”洗過澡,頭上和身上的酸痛都減輕了。王幸福問,大哥,我倆退房回鎮(zhèn)子?王滿倉說,不急,我?guī)闵辖秩ヌ觐^。王幸福胡子拉碴,頭發(fā)多長,跟大哥一塊走進理發(fā)店,刮光胡子,剃短頭發(fā),顯出一個人樣子。

      王幸福問,大哥,我倆退房回鎮(zhèn)子?

      王滿倉說,不急,我?guī)闵辖仲I兩件新衣服。

      下午里,王幸福跟王滿倉回鎮(zhèn)子?;劓?zhèn)子,沒回大哥家,直接去水電站。王滿倉在水電站上班。王滿倉說,我?guī)阆热ニ娬究匆豢?。王幸福說,我跟大哥后面走,大哥去哪里,我去哪里。

      王幸福跟大哥見面有不短時間了。大哥一句不提相親的事,他就一句不提相親的事。好像王幸福跑這么遠的路,就是為了見大哥,就是為了見水電站,跟相親一點相干都沒有。

      水電站攔一條河建起來。這條河叫黑河。黑河隱藏在一道大山的深谷里,黑黝黝的像一條巨蟒。黑河通向瀾滄江。這里布朗族的先民,當年就是沿著瀾滄江一路走過來,遇見黑河停住腳步,在附近山腳住下來。水電站的大壩有十幾層樓那么高。黑河水從上游黑黝黝地流過來,經(jīng)過大壩就變成白色水柱噴射出來,產(chǎn)生巨大的轟鳴聲。大壩兩端架有高壓電線,水流推動發(fā)電機的渦輪,發(fā)出來的電并入電網(wǎng),輸送到四周山寨的人家里。王滿倉是這里的工作人員,在這里上班上了十幾年。

      王滿倉說,我站在大壩上經(jīng)常地想,不要說是一個人,就說黑河里的一滴水,都要想法子推動發(fā)電機,發(fā)出電,發(fā)出聲,發(fā)出光和熱。

      大哥沒頭沒腦地說出這么一句話,或許別人聽不明白,王幸福卻能聽明白。前些年在老家,王滿倉沒少教訓王幸福。俗話說,長兄如父。王幸福的父親死得早,王幸福調(diào)皮搗蛋,大哥不教訓他,誰去教訓他。

      王幸福問,大哥,要是一個人從這里跳下去會怎么樣?

      王滿倉說,四弟,你怎么能說這種話。

      王幸福說,我跑這么遠的路,好像就是專門來聽你開批斗會。

      王滿倉說,像你現(xiàn)在這么一副樣子,我?guī)闳ハ嘤H,誰家的女孩子能看上你。

      2

      王幸福上一次見大哥是在這一年春節(jié),王滿倉獨自一個人回老家過年。

      王滿倉自從在云南安家落戶,就很少回安徽。一來路程遠,來回不易。二來家境不算好,來回盤纏花不起。三來王滿倉不愿回老家,心里有過節(jié)。

      真要說起來,王滿倉不是王幸福的親大哥。王滿倉五歲那一年,王幸福娘從她娘家的村子里把王滿倉一手領回來。按輩分,王滿倉算王幸福娘的遠房娘家侄,跟王幸福娘同一個姓。王幸福娘討王滿倉做兒子,一個方面王滿倉的父母死得早,王滿倉在家沒人養(yǎng);另一方面王幸福上面只有兩個姐姐,王幸福大(爸)是一個病秧子,王幸福娘擔心哪一天自家男人“呼通”頭一倒,家里沒一個男孩子,將來誰養(yǎng)她的老、誰送她的終。中間隔兩年,王幸福出生。王幸福一周歲那一年,王幸福大死掉了。

      初中畢業(yè),王滿倉參軍去部隊,是工程兵,來到西雙版納修公路。這里緊靠中國與緬甸的邊境線,大多數(shù)公路都是部隊修建的。有一年“八一”建軍節(jié),部隊跟地方一塊搞軍民大聯(lián)歡。有一個唱歌跳舞的女孩子看上王滿倉。王滿倉退伍留下來,跟這個女孩子結(jié)了婚。前些年,王滿倉一共回過兩回老家。頭一回,王滿倉帶這個女孩子回家認門。第二回,王滿倉出差去南京開會,順道拐一個彎子,回老家看一看。此外,每一年春節(jié)跟前,王滿倉都往老家打一次錢,算是報答養(yǎng)育之恩吧。

      王幸福的娘、王幸福的兩個姐姐,還有王幸福,四個人都沒去過王滿倉家。王滿倉說,哪一天我?guī)锶ノ麟p版納看一看玩一玩。王滿倉這樣說也只是隨口說一說。王幸福娘說,走這么遠的路,花這么多的錢,怎么去?只要你們一家人在那邊過一個好生的,娘就是不去心里都高興。

      這三年,王滿倉連續(xù)回三趟老家。頭一趟,王幸福在村里砍傷人,賠償醫(yī)藥費不算,還要蹲班房?!皣W啦”一聲,天塌下來,王幸福娘打電話叫王滿倉趕緊地回一趟。在王幸福娘的心里,王滿倉是家里的大兒子,家里出這么大的一樁事,王滿倉不回來怎么照(行)?王滿倉回來家,跑東跑西,找人花錢,王幸福還是被判三年徒刑。王幸福蹲班房,娘天天在家哭,前后一年嘔愁死。王滿倉第二趟帶老婆一塊回,親手葬下娘。王幸福在監(jiān)獄里,里里外外王滿倉一個人當家。王幸福的兩個姐姐出嫁,安葬娘的費用王滿倉一個人出。

      王滿倉第三趟回老家,趕在這一年春節(jié)里。三年前,王幸福砍傷人被判三年徒刑。三年后,王幸福刑滿釋放回家。王滿倉春節(jié)放假趕回來,是不放心王幸福。五年前,王幸福成家,生下一個兒子。王幸福蹲勞改,老婆離婚走人,兒子四歲由二姐帶。王幸福這一下跟頭摔得有點大,王滿倉擔心他一時半時爬不起來身。果真,王幸福一副破罐破摔的樣子。他的大姐夫在縣城郊區(qū)蓋房屋,他在那里當小工子。想干活,就干一干活。不想干活,就躺在床上睡覺。王幸福天天出工不出力,他的大姐夫有苦說不出,就算不付他工錢,最起碼要管他吃、管他喝、管他住吧。王幸福沒能力養(yǎng)活孩子,他連上二姐家門看一眼孩子都懶得去。王幸福沒能力過好日子,家門鎖上一把鎖,銹在那里開都不開一下子。就是這一趟,王滿倉有了一個從云南給四弟找對象的念頭。

      王滿倉說,你在瓦工隊里好生干,攢夠路費錢,去大哥家一趟。

      王幸福問,我去你家干什么?

      王滿倉說,去相親。

      3

      天煞下黑,王滿倉帶王幸?;氐郊?。王幸福的大嫂在家里準備好飯菜等候著。

      大嫂的名字叫玉蘭香,是傣族人。相傳,傣族人的祖先和布朗族人的祖先原本是兄弟倆。哥哥住山上種山地,弟弟住山下種水田。再往后,兄弟倆的后人就有了不同的習俗,傣族人在山下種水稻,布朗族人在山上種茶樹。傣族人祭祀祖先,去山上喊布朗族人。布朗族祭祀祖先,去山下喊傣族人。傣族和布朗族供同一個祖先。男孩子和女孩子起名字也相同。男孩子叫巖(ai)某某。女孩子叫玉某某。傣族人說寶石叫“香”。玉蘭香,是蘭花般的寶石。大哥和大嫂生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兩個孩子在縣城上初中。晚上就他們?nèi)齻€人在家吃飯。

      玉蘭香問,四弟今天到這里,你跟巖白石說過啦?

      王滿倉答,四弟下午剛到,我沒來得及跟巖白石說。

      玉蘭香說,四弟哪一天來,不是提前說好的嘛,你早兩天就該跟巖白石說。

      王滿倉說,我沒見四弟面,不知道四弟有什么想法,我怎么敢跟巖白石說。

      玉蘭香說,四弟去人家相親會有什么想法呀?

      王滿倉“咯噔”一下不說話。玉蘭香不愿說透的話,王幸福自個說。

      王幸福說,就我這個熊樣子,還要人家有什么條件呀?一個疤瘌、麻子、瘸子、瞎子,能看上我就算不錯了。

      王滿倉說,四弟你不要說這種自暴自棄的話,相親我陪你一塊去,女孩子不合我的眼,就算你同意,我都不同意。

      玉蘭香“噗嗤”笑一笑說,四弟你看你大哥眼光有多高,叫你大哥替你挑一個仙女帶回去。

      王幸福跟著咧嘴笑一笑。笑里含一絲尷尬、無奈和苦澀。

      王滿倉說,明天上午我去水電站見巖白石,后天上午我?guī)牡苋ハ嘤H。

      巖白石一家子人,王滿倉只認識巖白石,玉辦英和玉安辦一面沒見過。巖白石這個人跟別的布朗族男人不一樣。別的布朗族男人外出掙錢養(yǎng)家,他不外出掙錢養(yǎng)家。他不外出掙錢養(yǎng)家,還有滿嘴的理由。說什么布朗族男人只做祭祀祖先山神的事,不做砍竹子摘茶葉的事。說什么布朗族男人都離開山寨,誰祭拜家里的祖先山神。在他的眼里,一個布朗族男人彈一彈琴、唱一唱歌,祭拜祖先山神是正事,外出打工掙錢就不算正事了。在同一個山寨里,不說他家過得最苦,最起碼排在后幾位。鎮(zhèn)子領導想安排他去水電站看夜。這樣一來,他就能有一份固定收入,貼補家里過日子。鎮(zhèn)領導把說服工作交給王滿倉。想不到,王滿倉沒費幾句口舌,巖白石就答應下來。巖白石愿意看夜的理由,王滿倉更加想不到。巖白石說,黑河是布朗族的河,當年我們的祖先順著黑河往下游走,一路找到這里來。王滿倉問,黑河是你們的河,你就同意看夜啦?巖白石說,水電站發(fā)出來電,是河神保佑的,我在這里看夜跟侍奉河神是一樣的。

      王幸福與玉安辦的一樁婚事,是巖白石最先提出來的。巖白石提出這樁婚事,是他了解閨女的心事,玉安辦想走出山寨,嫁遠遠的地方去。王滿倉最初不同意,一是王幸福比玉安辦大不少,二是王幸福蹲過勞改、離過婚、有孩子。巖白石說,男人比女人大有什么不好,我就比我老婆大。王滿倉問,你比你老婆大幾歲?巖白石說,大兩歲。王滿倉說,我家四弟比你家閨女大十二歲。巖白石滿不在乎地說,大十二歲就大十二歲,你叫你家四弟跟我家閨女不要說大這么多。王滿倉說,你這不是叫我家四弟說謊話嗎?巖白石說,你這樣說話,我們兩家的親家就做不成了。

      其后,王滿倉同意這門親事,是想到王幸福必須找一個能吃苦干活的女人。王幸福原本就不是一個能吃苦干活的男人,要是再找一個不能吃苦干活的女人,兩口子好吃懶做在一塊,一個家指望什么過日子?王幸福上一次的婚姻就是例證。不要說這個女人與王幸?;茧y與共了,一見風吹草動,撇下孩子早自個跑掉了……

      這一晚,王幸福睡在大哥家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他的人生是被動的,這些年來除了伸手砍人家一刀是主動的,蹲勞改是被動的,跟老婆離婚是被動的,跑這么遠相親是被動的。他覺得自個就像一只漂在河面上的小船,隨風往東漂一漂,隨風往西漂一漂,不知道河岸在哪里,漂到什么時候、漂到什么地點是盡頭。

      第三章

      1

      王幸福家住安徽省淮南市淮河岸邊的一個村子里。

      他帶玉安辦回安徽走的路,跟他去云南走的路,是同一條路。只不過反向走,身邊多帶一個女孩子。這是一個陌生的女孩子,一個只見過兩三次面的女孩子。

      臨走前一天,兩家人在一塊吃一頓飯,算是王幸福與玉安辦的定親酒。吃飯的地點在鎮(zhèn)子上。這一邊王幸福、王滿倉和玉蘭香三個人。那一邊巖白石、玉辦英和玉安辦三個人。王滿倉拿出兩萬塊定親錢,巖白石家沒有收。定親錢,又叫彩禮錢,是王滿倉老家的風俗,在布朗族這里不時興。巖白石說,我家不賣閨女,這錢一分不能收。

      玉蘭香拿出一套首飾,玉辦英收下來。首飾一套四件,銀耳環(huán)一對,銀項鏈一條,銀手鐲一只。傣族女孩和布朗族女孩都喜歡銀首飾。玉蘭香說,這是一套家傳首飾,我出嫁那一天,我娘送我的。玉蘭香這樣說話,一來這一套首飾貴重,二來家里拿不出錢買新的。王幸福身上帶的錢,只夠來一趟的路費錢,回頭的路費錢、提親的禮品錢、定親的酒席錢和定親錢,都得大哥家里出。大哥一家子,大哥在水電站上班,大嫂在鎮(zhèn)子上賣水果,兩個孩子在縣城里上學,確實不寬裕。

      兩家人在一塊吃定親飯,王幸福和玉安辦是主角,說話辦事他倆卻靠一邊。玉辦英先說這一套首飾不能收,你娘送你的,玉安辦收下不合適。玉蘭香說,玉安辦先替我保管著,趕明四弟掙著錢買新的,這一套首飾歸還我。玉蘭香說話這么拐上一個彎子,玉辦英替玉安辦收下來。

      定親要有一套銀首飾,是傣族和布朗族的風俗。

      吃罷定親飯,玉辦英拿出一卷白線,抽出兩根交給巖白石。巖白石是家長,依照布朗族人家的習俗,他要親手把兩根白線拴在王幸福和玉安辦的手脖子上。這代表玉安辦與王幸福有了某一種關(guān)系,是一種雙方家人默許的關(guān)系?;蛟S王幸福覺得手脖子上拴一根白線沒什么,跟一場大人游戲差不多。可在玉安辦心里,這就是一種托付,家人親手就把她托付給了眼前這個男人。這個同樣陌生、只見過兩三次面的男人。

      王幸??匆谎塾癜厕k,玉安辦的臉是紅的。玉安辦看一眼王幸福,王幸福的臉是黑的。

      這一夜,王幸福就睡在玉安辦家的火塘旁。這也是布朗族人家的規(guī)矩。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定親,男孩子晚上就要睡在女孩子家。白天里,男孩子回自個家,吃自家的飯,干自家的活。

      最初,王幸福死活不去玉安辦家。王幸福說,我晚上去他們家睡覺,不黑不白的算哪一門子事呀?王滿倉說,他們家是誰家?是你老丈人家,你去你老丈人家睡覺,你說算哪一門子事?玉蘭香說,今天你跟玉安辦定親,玉安辦不算你老婆,也算你對象吧,你去他們家睡一晚上覺,明天上午你帶玉安辦走人,不就一好百好了嗎?

      王幸福不得不去玉安辦家過一夜。他心里覺得別扭,行動上就遲緩。傍晚,他在大哥家吃過飯、洗過澡,到了不得不走的時候,再去玉安辦家。大哥家離玉安辦家十里地山路。半道上,王幸福遇見一個小男孩子。小男孩說,你是我姐夫吧,我娘我爸叫我來接你。小男孩是玉安辦弟弟,名叫巖依南。王幸福停下腳問,你什么時候來接我的?小男孩說,太陽山頭上。天黑透,小男孩領著王幸福進家門。堂屋中間擺一張桌子,熱菜熱飯端上去。王幸福說,你們吃飯吧,我在大哥大嫂家吃過飯。巖白石說,快坐下來一塊吃,哪有客人進門不吃飯的道理?王幸福站在堂屋里,不知道怎么辦。玉辦英說,叫你吃飯就吃飯,肚子不餓少吃幾口飯菜。

      玉安辦不說話,伸手拉扯王幸福在一個位子上坐下來。布朗族人家坐桌子一樣分主次。巖白石坐在主位上,左手邊坐王幸福,右手邊坐玉辦英。玉安辦跟王幸福坐一塊。玉安辦的大妹妹上學不在家,小弟弟小妹妹一個挨一個坐在娘的那一邊。晚上吃米飯,一人一碗擺面前。布朗族人家喜歡吃酸味菜,桌子上有酸魚、酸肉、酸筍、酸白菜。這四樣酸菜,不是貴重的客人上門,不會一齊端上來。面對這些沒見過沒吃過的酸菜,王幸福沒法下筷子,不知道能吃什么菜。玉安辦挨樣菜伸筷子,一樣一樣夾進他碗里。

      玉辦英說,我看他一副眉頭緊皺的樣子,怕沒一樣酸菜合他的胃口。

      玉安辦低下頭,偷偷地笑一笑,伸手夾一筷子酸白菜放進王幸福碗里。四樣子酸菜,只有酸白菜勉強地對王幸福的胃口。玉安辦細心地看出來。

      這一夜,王幸福打地鋪睡在火塘左邊,巖白石家人打地鋪睡在火塘右邊。王幸福照例一夜沒合眼,兩眼大睜像是做著白日夢。玉安辦睡在火塘那一邊,一樣一夜沒睡覺。她不知道等候她的是一個怎樣的未來。她不知道她未來的人生路,走得順暢不順暢。

      山寨里真叫一個安靜,小鳥半夜醒過來,嘰嘰喳喳地叫幾聲。

      天亮吃罷早飯,王幸福帶玉安辦上路回老家。巖白石和玉辦英送他倆去鎮(zhèn)子上坐長途汽車。昨天說好的,王滿倉和玉蘭香一塊去長途車站送一送。巖白石跟王幸福說,從眼下起,玉安辦就交給你了。玉辦英跟玉安辦說,想娘往家打電話不便當,就往家打一封信。王滿倉跟王幸福說,玉安辦比你小,遇事你多擔待一點。玉蘭香跟玉安辦說,我家四弟脾氣拗,遇事不要跟他一般見識。

      玉安辦“嗚嗚溜溜”地哭。一來離開家離開娘,心里舍不得哭一哭,二來布朗族女孩子有哭嫁的習俗。一個女孩子出嫁時哭一哭,反倒喜慶吉利。

      檢了票,進了站,只剩下王幸福和玉安辦兩個人。王幸福手上提一只箱子,他從老家?guī)淼?。玉安辦手上提一只箱子,昨天在鎮(zhèn)子上新買的。王幸福手上的箱子空,沒有東西往里裝。玉安辦手上的箱子滿,大半箱子是衣裳。臨上車,玉安辦交給王幸福三樣東西——兩竹筒酸茶,一玻璃瓶紅土,兩只空塑料袋。王幸福打開手上的箱子,兩竹筒酸茶塞進去,一玻璃瓶紅土塞進去,兩只空塑料袋塞進去。

      玉安辦說,塑料袋你放箱子里干什么呀?

      王幸福問,不放箱子里放哪里?

      玉安辦說,拿手上。

      王幸福問,我手上拿塑料袋干什么呀?

      玉安辦說,我坐車暈車。

      玉安辦說她坐車暈車不是一般的暈。她對付暈車的辦法,就是出門坐車不喝水不吃飯,肚子癟癟的,腸胃空空的,要吐什么都吐不出來。王幸福說,你早說買暈車藥呀?玉安辦說,不管用。長途汽車一開動一晃蕩,玉安辦果真“嗷嘮、嗷嘮”地吐起來。腸胃空,吐什么?吐黃疸,吐聲音。王幸福趕緊張開塑料袋去接嘔吐物。玉安辦吐得動靜大,上身一抽一抽的,要是自個拿塑料袋,根本拿不穩(wěn)。玉安辦吐一吐,停一停,再吐一吐,整個身子就軟下來,一點一點往座位上蜷縮。不知不覺地,王幸福就抓住玉安辦的兩只手。不知不覺地,玉安辦就把頭靠在王幸福的肩膀上。玉安辦的兩只手是小巧的柔軟的。王幸福的肩膀是寬厚的堅實的。

      鎮(zhèn)子至州里,州里至昆明,再從昆明坐上火車,下車就是合肥了。在昆明火車站候車,王幸福說,我有話跟你說。玉安辦說,我現(xiàn)在不想聽你說話,就想靜一靜。一路吐,吐一天,玉安辦像生一場大病。他倆一并排坐在候車室的椅子上。玉安辦閉眼斜靠在椅子上。王幸福不安不寧地坐一邊。王幸福說,我有話必須現(xiàn)在跟你說。玉安辦不動彈,睜開眼,瞅一下王幸福問,什么話,你說吧!

      王幸福說,我砍過人,蹲過班房。

      玉安辦說,我知道,你大哥跟我爸說過了。

      王幸福說,我結(jié)過婚,有一個孩子。

      玉安辦說,我知道,你大哥跟我爸說過了。

      王幸福吞吞吐吐地問,我大哥真跟你爸說過了?

      玉安辦說,你大哥不跟我爸說,我怎么會知道?

      王幸福下定決心說,我?guī)慊丶遥?/p>

      玉安辦輕輕地閉上眼,流出兩團淚水。王幸福心里“咯噔”一聲響,恐怕這些話大哥沒跟巖白石說過。

      2

      從合肥火車站回老家,有兩條路可選擇。一條路是去大姐家。王幸福帶玉安辦一塊去大姐夫的瓦工隊干活,吃的喝的住的都不用他操心。一條路是去二姐家。二姐住老家的鎮(zhèn)子上,前妻丟下的孩子在二姐家里。王幸福帶玉安辦一塊去,見一見二姐一家人,見一見自個的孩子。王幸福說,我倆去哪里由你定。玉安辦說,去二姐家。

      大姐家離合肥近幾十里路,二姐家離合肥遠幾十里路,兩條路,坐的不是同一班車。上午他倆在合肥火車站下車,下午兩點多鐘到老家的鎮(zhèn)子上。玉安辦問,這里離家有多遠?王幸福說,二姐家在前面十幾分鐘路。玉安辦說,我問我們家離這里有多遠?王幸福遲愣一下說,六里路。玉安辦說,你帶我回家。王幸福說,我倆先去二姐家,你好好地歇一歇。玉安辦說,我想去家里看一看。王幸福說,家門一把鎖鎖在那里兩年了,破破爛爛的一個家有什么好看的?玉安辦說,破家也是家。

      王幸福家有三間房屋,兩間鍋屋,南北面對面,四周拉上圍墻,自成一家院落。紅磚砌墻,紅瓦蓋頂,屋前帶廊檐,三十年前蓋起來時,跟村里人家相比,一點不落后。落后是落后在這三十年,村里人家扒瓦房蓋樓房,王幸福家的三間瓦房留下來,就像一只掉毛的老母雞,破敗又寒酸。三間房屋是王幸福大(爸)蓋的,王幸福大一死,王幸福娘沒能力蓋樓房,王幸福兄弟倆一樣沒能力蓋樓房。有一年,淮河漲大水,房屋進水淹半截,地基下陷,磚墻開裂,后面墻不支撐幾根水泥柱子,人都不敢住。

      大鐵門鎖上一把大鐵鎖,上上下下長滿銹。王幸福手上有一把鎖匙,鎖銹打不開。他去旁邊找一塊石頭,舉起來就要往鎖上砸。玉安辦說,你砸壞鎖,過一會怎么鎖?王幸福扔下石頭,不知道怎么辦。院墻上有一個豁口,玉安辦上手翻進去。院落內(nèi)長滿草,像一塊撂荒地。房門鎖一樣打不開,玉安辦兩手扒窗戶往屋里瞅一瞅,地上,床上,桌上,凳上,落上厚厚一層灰。玉安辦問,你在家睡哪一間房屋?王幸福說,我小時候跟大哥睡鍋屋,兩個姐姐出嫁,我睡西頭屋。一共三間房屋,東西兩間睡人,中間一間堂屋。兩個姐姐住西屋,娘和大(爸)住東屋。王滿倉和王幸福只好住鍋屋。玉安辦轉(zhuǎn)身看一看,兩間鍋屋的房頂敞口露天在那里,像是一口廢棄的枯井。

      玉安辦說,我倆去你家莊稼地里看一看。王幸福說,三畝地租給別人家種了。玉安辦說,人家種,地是我們家的吧?王幸福說,那我?guī)闳?。王幸福前面走,玉安辦后面跟。王幸福說,你這是想查清我的老底子。玉安辦說,我這是想查清我們家的家底子。

      三畝地不遠,出村口就到。這里人家種地一年兩季,一季麥子,一季黃豆?,F(xiàn)在是夏天,三畝地里長黃豆。黃豆秧子長兩尺那么高,開藍花,結(jié)綠莢,一蓬一蓬的,肥嘟嘟的,綠油油的。玉安辦說,我們那邊的山地長不出這樣的莊稼。王幸福說,你們那邊的山地瘦,我們這邊的沙地肥。王幸福彎腰抓一把沙土,使勁地一攥,像是能擠出水,像是能流出油。

      王幸福說,沙土地,不怕雨,不怕旱。下雨天,雨一駐,水就漏下去,叫漏地。旱天吧,白天莊稼的枝葉蔫耷不成一個樣子,一夜間緩過來,枝葉上水汪汪的,好像半夜里下過一場雨。

      玉安辦問,莊稼枝葉上哪來的水?

      王幸福說,沙土地里的。

      玉安辦說,我們那邊的山地,怕雨,怕旱。下一場大雨,莊稼沖走一半。天干不下雨,莊稼干死一半。就算風調(diào)雨順的好年,莊稼都長不成一個樣子。

      王幸福說,我們這邊人家就怕淹水,河里發(fā)大水一淹,一棵莊稼收不著。

      王幸福和玉安辦一邊說話一邊往河堤上走。平常,王幸福是個家內(nèi)家外都不愛說話的人,不像現(xiàn)在嘴上呱呱呱地一路說,變成一個話多的人。平常,玉安辦是個家內(nèi)愛說話、家外不愛說話的人,王幸福由家外人變成家內(nèi)人,她就有問不盡的問題要問,她就有說不盡的話題要說。玉安辦暈車的病狀已經(jīng)消散,像一個下村檢查工作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哪一個參觀點都要看一下,哪一個參觀點都要說幾句。只不過,這幾個參觀點都是她定下來的,也是真心誠意地想?yún)⒂^。王幸福就是那個陪同一塊參觀的村干部,開初心驚膽戰(zhàn)地怕領導不滿意找碴子,現(xiàn)在好像忘記村干部的身份,說話變得有些眉飛色舞了。

      河堤離莊稼地幾十米遠,走過一口水塘,走過一片楊樹林,一抬頭就到河堤下,走上去就看得見淮河。今年雨量小,河里只有半河筒水。河水安安靜靜地在河筒里流淌,看不出一點漲水淹灣的跡象。王幸福問玉安辦,淮河跟黑河相比,你怎么說?玉安辦說,這是一條能下水洗澡的河。黑河深陷在大峽谷里,水流湍急,沒人敢下河洗澡。王幸福說,小時候到夏天,我天天下河洗澡,一天洗好幾澡。玉安辦說,我想下去洗澡。王幸福嚇一跳說,大白天你怎么下去洗澡呀?玉安辦說,晚上你帶我來洗澡。王幸福說,我不帶你。玉安辦說,你不帶我,我自己來。王幸福呆愣愣地看著玉安辦,不知她說真話說假話。很明顯,玉安辦說的是理想,王幸福說的是現(xiàn)實。他倆說話一說就說岔。

      玉安辦帶頭走下河堤往回走。王幸福問,你去哪里?玉安辦說,去二姐家。

      3

      這一天晚上,王幸福和玉安辦就住在二姐家。

      二姐自家有兩個孩子,加上王幸福家的一個孩子,三個孩子的吃喝拉撒忙得二姐整天團團轉(zhuǎn)。二姐在鎮(zhèn)子上開一家服裝店,雇一個女孩子看店。過去店里二姐為主,女孩子為輔?,F(xiàn)在店里二姐為輔,女孩子為主。過去店里能賺錢補貼家,現(xiàn)在店門不關(guān)就算不錯了。二姐這樣子天天忙,忙自家的兩個孩子,二姐夫說不出來話,忙王幸福家的孩子,二姐夫有話說。二姐夫跟二姐說,你跟四弟說,快把孩子帶過去,自家的孩子自家養(yǎng)。二姐說,四弟一個單身男人家怎么帶孩子?二姐夫說,孩子丟在我家養(yǎng)一年養(yǎng)兩年,養(yǎng)到什么時候去?問題一時半時解決不掉,二姐只有忍受二姐夫的咕叨與臉色。

      這一天,王幸福帶玉安辦來二姐家,二姐夫找一個理由去朋友家,連一個面都不愿見。二姐夫臨走跟二姐說,你叫他倆趕緊走,孩子在我家養(yǎng),再加上他倆在我家吃喝,你說誰家能受得了?二姐兩眼含淚,什么準備都沒做。按照道理說,王幸福帶玉安辦頭一回上門,不管怎么說都該管一頓像樣的飯菜吧?二姐說,大哥打電話說你倆來我家,沒說什么時候來我家,你看家里什么吃的都沒有。玉安辦說,我喜歡吃面條,家里有掛面下兩碗。二姐說,有、有、有,我打兩個荷包蛋窩里邊。

      王幸福的孩子在跟前,看著王幸福陌生,看著玉安辦更陌生。四歲的一個男孩子,長得虎頭虎腦的,模樣不隨王幸福。玉安辦問,你叫什么名字?男孩子兩眼瞅一瞅玉安辦不說話。王幸福問,你啞巴啦,怎么不說話?二姐走過來說,他的大名叫王冠,冠軍的冠。玉安辦說,這個名字好,趕明上學考試第一名。二姐伸手晃一晃王冠的肩膀說,這是新媽媽,快叫一聲媽媽呀?王冠說,她不是我媽媽。玉安辦說,你喊我阿姨吧?王冠說,你也不是我阿姨。玉安辦問,那我是你什么人呀?王冠惡狠狠地說,你是一個壞女人!王幸福甩手給王冠一巴掌。王冠不哭,抬手抹淚往門外跑。

      玉安辦問,你打孩子干什么呀?

      王幸福說,你聽他說的什么話?

      二姐說,這個孩子是該好好地打一頓。

      玉安辦說,有一天我會做到,他覺得我比他的親媽親。

      玉安辦是一個黑黑的、瘦瘦的、不起眼的女人,自己就是一個二十歲的孩子??蛇@么一句話從她嘴里說出來,二姐覺得她不再是一個孩子了,是一個能跟四弟一塊好好過日子的女人,是一個能帶四弟一塊過上好日子的女人。

      這天晚上,二姐為王幸福和玉安辦專門鋪一張床。床單是新的。枕頭是新的。毛巾被是新的。新床單,新枕頭,新被子,是二姐存放家里的,沒有舍得用。二姐說,你們倆走一天的路,早一點歇著吧。二姐隨手帶上房門,房間里只剩下王幸福和玉安辦。玉安辦坐床上,伸手理一理床單,理一理枕頭,理一理被子。王幸福站在她面前,不知道說什么話做什么事。玉安辦說,你站著不累人呀?王幸?!昂俸佟钡匦陕?,緊挨玉安辦坐下來。玉安辦長長地松一口氣說,我倆總算到家了。王幸福依舊“嘿嘿”地笑兩聲,伸出自個的右手,抓住玉安辦的左手,就勢往玉安辦身邊欺一欺。

      玉安辦說,我有話想問你?

      王幸福說,你有什么話問吧。

      玉安辦說,我想知道你怎么砍傷了人?

      王幸福說,那個時候我不懂事,上了人家當。

      玉安辦說,你有家有孩子,還說自個不懂事?

      王幸福說,有的人他不經(jīng)驗事,就長不大。

      村里有個叫大頭的男人,承包村里的輪窯廠。輪窯廠燒紅磚,四周村人蓋房屋就從這里拉。有人家拉紅磚給現(xiàn)錢,有人家拉紅磚賒賬。事先說一個期限,時間一到,大頭就派人去收賬。大頭派去收賬的人,是幾個小兄弟。幾個小兄弟跟大頭一塊混吃混喝的理由,就是大頭需要收賬的時候去收賬。

      王幸福原本不在大頭的幾個小兄弟之列。他一副細胳膊細腿的樣子,大頭的幾個小兄弟都看不上他。大頭跟他的幾個小兄弟不一樣,說王幸福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別人不把你當兄弟,我把你當兄弟。大頭拉攏王幸福有目的,別人要不來的爛賬,叫王幸福去要。王幸福要賬跟別人不一樣,褲帶上插一把刀子,時不時地刀把子從衣褂襟里露出來。有一天,王幸福跟人家發(fā)生沖突,頭腦一熱,拔出刀子,砍上去。

      其結(jié)果,王幸福被判三年徒刑,賠償幾萬塊錢醫(yī)藥費。王幸福家里沒有錢,問大哥借,問大姐二姐借錢。大哥出錢,沒說要還。大姐二姐出錢,兩張借條押那里。這一邊王幸福上白湖農(nóng)場蹲班房,那一邊老婆丟下孩子離開家。王幸福跟玉安辦說,我一刀砍下去,我一頭栽進萬丈深淵里。

      玉安辦問,你那個老婆喜歡不喜歡你?

      王幸福說,她喜歡我還會跟我離婚?

      玉安辦問,你喜歡不喜歡你那個老婆?

      王幸福說,怎么去說呢?一個女人跟一個男人,就是搭火一塊過日子。我去蹲班房,日子沒辦法一塊往下過,人家拍一拍屁股走人,我現(xiàn)在說喜歡不喜歡人家,還有一個什么用處呢?

      玉安辦問,你說我跟你那個老婆哪一個長得漂亮?

      王幸福不想回答這句話,站起身跟玉安辦說,時辰不早了,你先睡覺,我去解個手。

      王幸福在外面磨蹭一大會走進屋,玉安辦躺在床上睡著了。他伸手抱起一只枕頭,輕手輕腳地爬到樓頂上。樓頂上有一處露天曬臺。二姐夫在那里擺一張夏夜乘涼的小床。王幸福身子一歪睡上面。

      這一夜,玉安辦睡得踏實。她的人生暫時有了一個去處。這一夜,王幸福睡得踏實。玉安辦死心塌地地跟他回到家。

      第四章

      1

      王幸福的大姐家住在縣城東門東邊,離縣城五里路。大姐夫的瓦工隊就在四周村子里蓋房屋。村里人家有地皮,蓋二層樓房,蓋三層樓房,自家人住里邊不比城里人家差。大姐夫的瓦工隊在這一帶蓋房屋一蓋好多年,有了好名聲,不愁找不到人家蓋房屋。蓋房屋的人家找上門,一年一年往后排長隊。大姐夫的瓦工隊名聲好,是瓦工隊的人手緊湊,不擴大瓦工隊,不去多攬活,不貪多掙錢。真要說起來,大姐夫的瓦工隊就那么六七個人手。大姐夫自個算一個,是瓦工頭。大姐夫的兩個兄弟,一個管材料,一個管施工,一個比一個精明。兩個常年固定的大工子,一個砌墻,一個砌樓拐,一個比一個手藝好。再有就是兩個小工子,搬磚,和泥,拎泥斗,一應雜活,樣樣都得干。大姐燒鍋做飯,瓦工隊的人一天三頓飯都在這里吃。大姐夫的兩個兄弟按天拿工資。兩個大工子和兩個小工子按天拿工資。大姐和大姐夫,一個老板,一個老板娘,剩下的錢都落在他倆的口袋里。王幸福半道上加進來,只能出力干小工子的活,只能算一個吃閑飯的人。

      現(xiàn)在王幸福帶玉安辦回老家,不回瓦工隊吧,沒地方落腳,回瓦工隊吧,玉安辦怎么辦?叫她干小工子吧,肯定跟大姐夫和大姐說不出口。不叫她干小工子吧,吃住在瓦工隊一樣多出一個吃閑飯的人。這些難心處,王幸福沒跟玉安辦講。老話說,走一步看一步。真到瓦工隊再說吧。

      隔一天下午,王幸福帶玉安辦從二姐家坐上鄉(xiāng)鄉(xiāng)通公交車去大姐家。一路上,王幸福手拿一只空塑料袋,隨時防備玉安辦暈車吐出來。這一天,玉安辦沒暈車。玉安辦說,我不是回回坐車都暈車。這一回暈車,下一回不暈車。王幸福說,這一回不暈車,你怎么不早說呀?玉安辦問,我早說干什么?王幸福說,我不用手上拿塑料袋!玉安辦說,我想看著你手拿塑料袋的一副樣子。王幸福問,這有什么好看的呀?玉安辦說,時刻提防我暈車吐出來。

      鄉(xiāng)鄉(xiāng)通公交車至縣城南門外停下車,有一條東西路直通大姐家。王幸福伸手向東邊指一指說,走半小時路,就能到大姐家。玉安辦不看東邊看北邊。北邊不遠是縣城南門,進出縣城的人,一個個從南門出,一個個往南門進。

      玉安辦說,我想去縣城看一看。王幸福說,下一趟我專門帶你看。玉安辦說,我今天就想看。王幸福說,縣城沒看頭。玉安辦說,沒看頭,我想看。

      王幸福不想進縣城是有難心事,身上沒有錢。從云南回頭的路費錢,是大哥和大嫂掏的。路上車票好多錢,吃飯好多錢,大哥和大嫂大致匡算好,可頭可腦的。王幸福身上沒錢,帶玉安辦進縣城,不能買吃的,不能買喝的,臉面往哪擱?玉安辦看出來,問王幸福,你是不是口袋里沒錢?王幸福的黑臉紅起來。玉安辦說,我口袋里有錢。

      玉安辦執(zhí)意地進縣城,自有她的想法。玉安辦怕去大姐家像二姐家一樣,門難進,臉難看,不舒服。二姐家不是王幸福的家,大姐家一樣不是王幸福的家,王幸福帶玉安辦去誰家都是添麻煩,聽人家說難聽的話,看人家難看的臉,是自然的。玉安辦想跟王幸福單獨地待半天,誰的難聽話都不聽,誰的臉色都不看。玉安辦就是想把自個的一顆心松下來、空下來、閑下來。

      縣城南門里邊的一條路,叫南大街。南大街兩邊最多的是黃金店。玉安辦不管不顧王幸福跟得上跟不上,一個勁地往前走,一個勁地去數(shù)黃金店。一家、兩家、三家,一口氣數(shù)到第八家。黃金店有特點,家家門面都是金色的。整體地看,南大街就像一個包金牙的老太太,咧開嘴站在那里整天傻呵呵地笑。

      玉安辦對王幸福說,趕明我要是有錢,就包上兩顆金門牙。

      王幸福摸不透玉安辦說話的意思,不去胡亂搭話。

      玉安辦問王幸福說,趕明你要是有錢,包不包兩顆金門牙?

      王幸福不得不搭話說,你說包就包,你說不包就不包,我聽你的。

      玉安辦說,我倆都包上金門牙,站在這里跟人家一齊打招呼說話,你說人家會聽誰的?

      王幸福說,聽你的。

      玉安辦說,瞎胡說!人家會嚇得轉(zhuǎn)身跑!

      南大街前面是十字路口,往北叫北大街,往西叫西大街,往東叫東大街。山里人家方位感差,出門不知道東西南北。玉安辦知道,是她經(jīng)??吹貓D。上北下南,左西右東,在頭腦里,不在現(xiàn)實中。玉安辦站在十字路口上,“上北下南、左西右東”念叨一遍,頭腦里的方位與現(xiàn)實中的方位對應出來,知道西大街該往哪里走。

      玉安辦前面走,王幸福后面跟。玉安辦去西大街,王幸福跟著一塊去西大街。

      這一天,玉安辦去過西大街去北大街,去過北大街去東大街,就是不提去大姐家。玉安辦不提,王幸福不提,他倒要看一看她心里到底想什么。玉安辦問,縣城里有沒有寺廟?王幸福說,有!在東大街北頭。王幸福帶路,玉安辦緊跟。布朗族人家信奉佛教。一個男人要是沒出過家,沒伺候過佛祖,在山寨里不要想有地位。玉安辦走進寺廟門,一張臉就嚴肅起來,兩只手就拘謹起來。寺廟的院子里有兩棵千年白果樹,她站都不站一下,看都不看一眼。玉安辦照直走進大殿里,在觀世音菩薩的塑像前面,“撲通”一聲跪下來。其后,玉安辦雙手合十,嘴里默默地不停念叨。王幸福遠遠地站一旁,好像那一刻他與她存在于兩個不同的人世間。

      挨傍晚,玉安辦依舊不提去大姐家,王幸福有點沉不住氣。王幸福說,天快黑了,我倆快去大姐家。玉安辦說,今天我倆不去大姐家。王幸福問,我倆不去大姐家,晚上住哪里?玉安辦說,住縣城。

      晚上他倆吃飯的時候,玉安辦要喝酒。王幸福問,喝白酒,喝紅酒,喝啤酒?玉安辦說,喝米酒。布朗族人家喜歡喝米酒。講究的人家釀制米酒的時候,用一種叫“懸鉤子”的植物葉子過濾成綠色,跟翡翠的顏色一樣,叫翡翠酒。這里人家不喜歡喝米酒。王幸福一連問好幾家商店,買到一瓶三河米酒。玉安辦說,這是喝我倆自個的喜酒。王幸福愣一愣神說,這是我倆喝我倆的喜酒。

      這一夜,王幸福和玉安辦住在縣城里。這一夜,玉安辦做上新娘,王幸福做上新郎。

      2

      王幸福的大姐跟二姐不一樣。大姐見王幸福帶玉安辦回她家,臉上笑出一朵花。大姐一把拉住玉安辦的兩只手說,快坐沙發(fā)上歇著,幾千里路走過來,不歇一個三天五日的都歇不過來乏。大姐一邊說話一邊去倒茶。玉安辦說,大姐,我自個倒茶。大姐說,初來乍到,你知道哪瓶水開,你知道茶葉放哪里?“叮叮當當”一陣茶杯響,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遞過來。玉安辦趕緊地站起身,伸手端手上。大姐跟玉安辦說,你坐這里喝茶,我跟四弟說幾句話。王幸福跟在大姐身后一直往大門外面走。大姐家的樓房高,院子大。王幸福和大姐站在那里喊破天,玉安辦都聽不見一個字。

      大姐問,昨天你倆去哪里了?王幸福說,在縣城里。大姐問,你倆到縣城怎么不來我家?王幸福說,玉安辦想在縣城里看一看。大姐問,在縣城里吃飯住宿都花錢,你身上哪來的錢?王幸福說,玉安辦身上有錢。大姐說,我不信,人家跟你跑這么遠的路,還花人家身上的錢?王幸福說,你不信是你的。大姐說,你說是她花的錢,說到哪里我都不相信。王幸福說理說不過大姐,只好低頭不說話。

      大姐問,你跟我說一句實話,是不是她半路上跑掉了?

      王幸福說,玉安辦半路上跑掉,還會跟我來這里?

      大姐說,你倆昨天沒來,害得我一夜沒睡,想來想去,只有這個女孩子半路上跑掉一條路。

      這兩天,大姐在家沒歇閑,替王幸福在村里租兩間房屋,替王幸福買一張木板床,床上鋪的蓋的買兩套。過去王幸福住在大姐家。大姐家房屋多,不少房屋空在那里沒人住。大姐夫跟大姐說,四弟住我家,那是他沒老婆,單身一個人,現(xiàn)在四弟有老婆,再住我家不合適。大姐說,那是那是,我替四弟租房屋,花錢我們家先花,候四弟開工資從里邊扣。

      王幸福的大姐夫跟二姐夫不一樣。二姐夫說二姐,二姐不聽生悶氣。大姐夫說大姐,他說什么她聽什么,習慣依順,從不還嘴。

      大姐夫跟大姐說,四弟在瓦工隊做小工子就做小工子吧,四弟媳婦過來做小工子就怕不合適。大姐說,這件事你不好跟四弟說,我來跟四弟說。大姐夫說,有的人就是一截豬大腸,嘟嘟囔囔不像一個人樣子,就算你伸手把他往上提一提,候你手一松,他照樣“嘟啦”一下縮地上。大姐說,你說的就是四弟這種人。大姐夫說,有的人就是一個受窮的命,就算他當上老板,到頭來一樣虧本吃不上飯。大姐說,四弟就是一個受窮的命,能在瓦工隊做小工子,吃上一口飯就算不錯了。

      玉安辦跟王幸福在大姐家這里落下腳。兩間房屋,里一間擺床,做睡屋;外一間擺桌,做堂屋。玉安辦問大姐,我倆燒飯在哪里?大姐跟玉安辦說,你閑下來幫大姐燒鍋做飯,你大姐夫說過了,你跟四弟一塊在我家吃。玉安辦說,我倆自個燒鍋做飯。大姐愣一愣神說,這樣也好,你們單獨燒鍋做飯,想吃什么做什么。大姐不得不花錢替他倆買一套鍋碗瓢盆,買一套液化氣灶具。

      王幸福問,我倆在大姐家吃飯有什么不好?

      玉安辦說,你吃得下去,我吃不下去。

      上午,玉安辦在家里燒鍋做飯干家務活。下午,玉安辦換上一身干活的衣裳,去工地上替王幸福干活。起初,王幸福不同意玉安辦去工地上干活。他一個男人家的活,要一個女人家上手干,丟不起這個臉面。王幸福說,上午我去干活,下午你去干活,我倆拿一個人的小工子錢,你說合算不合算?玉安辦說,就是拿錢少,要是你累壞身子,那才不合算呢。王幸福說,我能干得動活,不要你去!

      王幸福對玉安辦很少說不,在這件事上要說不。

      玉安辦換一個話題說,我想去干活,是想看一看這里人家的樓房怎么蓋?王幸福說,你想看蓋樓房,去看就是了,沒人不叫你去看。玉安辦說,看和干不一樣,什么事看一看能學會?王幸福問,你想學蓋房房?玉安辦說,我想當大工子。

      玉安辦去工地上干活,細胳膊細腿的不顯眼,干起活來顯眼。一樣拉沙子,她不比別人拉得少,她不比別人拉得慢。一樣搬磚頭,她不比別人搬得少,她不比別人搬得慢。一樣拎泥斗,她不比別人拎得少,她不比別人拎得慢。更重要的是,工地上有一個女的在一塊干活,干活的氣氛就不一樣了。過去一窩男人在一塊干活,各人干各人手上的活,死氣沉沉的,一句話都難得說。干活的男人,一個個心里沉,像壓著一塊石頭;一個個腳手緊,像戴著一副鐐銬。玉安辦走過來干活,干活的男人一個個張開嘴。

      這個人問,你們那邊人家吃米吃面?吃米就是吃米飯,吃面就是吃面食。玉安辦答,我們那邊人家吃米不吃面,最好吃的是竹筒飯。這個人問,竹筒飯怎么做?玉安辦說,米加水裝進竹筒,放在火上燒,米飯燒熟,竹筒一破兩瓣,一人捧一瓣竹筒就能吃。

      那個人問,你們那邊人家最喜歡吃什么菜?玉安辦說,酸白菜。酸白菜,家家吃得起,人人喜歡吃。那個人說,哪一天你燒一頓酸白菜我們嘗一嘗。玉安辦說,候秋天地里長白菜,我腌酸白菜請你們吃。

      這一天,玉安辦學砌墻。砌墻是一個大工子干的活。玉安辦找?guī)煾祵W砌墻,就有一點調(diào)皮搗蛋的樣子了。兩個大工子,一個姓高,一個姓段。高師傅個頭高,段師傅個頭矮。要是他倆一塊相比的話,人們說那個個頭矮的段師傅,比那個個頭高的高師傅,手藝還要好一些。

      玉安辦找段師傅說,你教一教我砌墻?段師傅說,你去找高師傅,我手上砌樓拐,騰不出來手。樓拐,就是樓角。上下砌一個筆溜直,技術(shù)要求更高。不是說高師傅不能砌樓拐,是段師傅砌樓拐,蓋樓房的房主更滿意。有意無意地,大姐夫就把砌樓拐的活,交給段師傅去干,高師傅只能砌一般的磚墻。玉安辦不知道,一問問岔話。

      玉安辦跟段師傅說,那我跟你學砌樓拐。

      段師傅說,你見過一個人沒學爬就學走?你先跟高師傅好好地學砌墻吧!

      玉安辦就老老實實地跟高師傅學砌墻。玉安辦學砌墻,好像就是玩一玩,砌上幾塊磚,放下手去干自個的活。

      高師傅說,什么人什么命,你就是一個當小工子的命,學砌墻白學,不是照樣干小工子的活。我就是一個砌墻的命,墻砌得再直溜,照樣不能砌樓拐。

      玉安辦說,我不認命。

      高師傅說,人呀,年紀輕輕的時候都不認命,真到我這個歲數(shù)你就慢慢地認命了。

      高師傅比段師傅年歲大,一個五十多歲,一個四十多歲。他倆都是大工子,段師傅拿的錢比高師傅多。

      玉安辦問,我問你一個人認命和不認命有什么不一樣?

      高師傅說,認命心安,不認命心不安。

      這一天,玉安辦一個人去砌樓拐。晌午頭,瓦工隊吃飯睡覺歇歇。玉安辦不睡覺不休息,偷偷地一個人跑工地上,偷偷地一個人拿瓦刀拿磚頭砌樓拐。這里人家蓋樓房一般都是兩層樓,每一層三間房屋。二樓頂上加蓋一間房屋,是樓梯的出口處,其余空出來的地方是一個大曬臺,曬糧食,擱東西,看景子。玉安辦砌樓拐,就是站在二層樓頂?shù)哪_手架上,砌三層樓的樓拐。一下子,樓房的房主看見了,慌慌張張地跑去找王幸福的大姐夫。大姐夫一聽火冒三丈那么高,嘴上不知道該怎樣去說這件事。玉安辦不是王幸福,大姐夫能說王幸福,不能說玉安辦。大姐夫跟房主說,你去找段師傅,樓拐是段師傅砌的,你叫段師傅去處理。

      段師傅在床上睡覺,不想起床去管這件閑事。他跟房主說,這個女人有本事砌樓拐,你就叫她砌,樓拐砌倒她就不砌了。段師傅不相信玉安辦會砌墻,更不相信玉安辦會砌樓拐。房主說,你不覺得一個女人家在那里砌樓拐晦氣嗎?房主這樣一說話,就不是玉安辦會不會砌樓拐的小事,而是女人家砌樓拐晦氣不晦氣的大事。段師傅跟房主一塊去,早不見玉安辦的人影子。段師傅問,大天白日的,你不會看花眼吧?房主說,肯定是我驚動她,她下樓走掉了。

      房主跟段師傅一塊爬上樓頂去查驗。樓拐上下筆溜直,看不出玉安辦砌上一塊磚,或者說找不出一塊歪斜的磚。段師傅說,這個女人對這里的什么都好奇,興許隨便地上樓頂看一看。房主說,我明明看見她手拿瓦刀磚頭砌樓拐,怎么會沒砌一塊磚?段師傅說,我回頭跟老板說一聲,叫這個女人從今往后不要來工地。

      段師傅跟老板說,老板跟老板娘說,老板娘跟王幸福說,王幸福跟玉安辦說。一句話傳過來傳過去,拐上好幾道彎子,最后傳到玉安辦的耳朵里。玉安辦不當一回事地說,不去就不去。

      王幸福問,你真砌樓拐啦?

      玉安辦說,我不砌樓拐,我上樓頂干什么?

      王幸福問,你真學會砌樓拐啦?

      玉安辦反問王幸福,你說呢?

      王幸福再一次問,你下午真不去替我干活啦?

      玉安辦說,蓋樓的活我全學了,我還去學什么呢?

      3

      玉安辦不去工地上替王幸福干活,下午就獨自一個人去四周莊子里轉(zhuǎn)悠。西至縣城東大門,不進縣城。東至市區(qū)公路,不進市區(qū)。北邊有八公山,走到山根下,站一站,歇一歇,往回走。南邊有瓦埠湖,走到湖跟前,吹一吹湖面上的涼風,看一看湖面上的水鳥,往回走。

      玉安辦穿一身布朗族衣裳,一傳十、十傳百,人家都知道她是一個云南女人、一個布朗族女人。玉安辦有兩套布朗族夏衣,一套白色的,一套青色的。兩套衣裳樣式一樣,一件無領緊身衫,一條雙層短筒裙。白色的衣裳和青色的衣裳都搭配黃色的花邊?;ㄟ呌袃纱鐚?,其上繡滿花鳥魚蟲。玉安辦穿一身布朗族衣裳走進四周村莊,村人都喜歡跟她打招呼,說上幾句話。

      ——老妹子,你來我家乘一會涼吧。

      ——老妹子,你來我家喝一碗水吧。

      這里人家喊不知姓名的女人,叫老妹子。“老”就是“小”。家里有幾個孩子,最小的一個是丫頭,叫老丫頭;最小的一個是男孩,叫老孩。玉安辦要是想乘涼喝水,就會停下來乘一會涼、喝一碗水。玉安辦要是不想乘涼喝水,就會跟人家笑一笑說,我明天來你家乘涼喝水。

      玉安辦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玩。布朗族女孩子都有一頭烏黑光亮的好頭毛,高高地綰頭頂,拿頭巾包頭上。這里夏天熱,玉安辦不包頭。玉安辦瞧見路邊有花朵,見一朵摘一朵插頭上,頭上插多插不住,一路走一走掉,像一個散花仙女走路上。

      一連好多天,玉安辦中午吃罷晌午飯就出家門。傍晚太陽不入地,玉安辦不歸家。王幸福問,你整天出去瞎轉(zhuǎn)悠一個什么呀?玉安辦說,我去看一看人家地里長什么莊稼、長什么蔬菜;我去看一看人家過什么日子、怎樣過一個日子。王幸福說,人家地里長再好的莊稼蔬菜不算你家的,人家過日子吃再好的飯菜不給你一碗吃。玉安辦說,話不能像你這樣講,人家種好的莊稼蔬菜,我跟人家學,趕明我家種;人家怎樣過好一個日子,我跟人家學,趕明我們家過好日子。

      在王幸福心里,玉安辦跟這里的女人不一樣,頭腦里總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經(jīng)常地去做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王幸福說,你要是聽我說,大夏天,毒太陽,下午你哪里都莫去,就在家扇扇子睡大覺。玉安辦說,你說的那是豬,我不是一頭豬。

      相對比,王幸福就是一頭豬。玉安辦替他干活的那些天下午,王幸福天天在家睡大覺。娶一個女人,干一份小工子,他覺得日子就能像淮河里的流水一般,一天接著一天“嘩啦啦”地往下過。

      這一天,玉安辦先到家,王幸福后到家。往日都是王幸福收工先到家,玉安辦去外面轉(zhuǎn)悠后到家。王幸福問,今天回來這么早?玉安辦說,我今天不想出去。王幸福問,我明明看見你吃罷晌午飯就走了。玉安辦說,我走半道拐回頭。王幸福問,身上不舒服?玉安辦說,我今天不想去哪里。

      他倆說話在門前的院子里。院子里有一棵老榆樹,“嘩嘩啦啦”地遮擋下半院子陰涼。玉安辦坐在一只小板凳上,面前擺一張茶幾,上面有茶壺和茶杯,悠悠閑閑地喝茶。更顯眼的是茶幾上有一竹筒酸茶。酸茶是玉安辦從云南老家?guī)淼?,放在王幸福的箱子里,這些天一直沒有動。王幸福干活喜歡喝大葉子茶,就是便宜的六安瓜片。大葉子茶味道濃,適合出力出汗的干活人。

      王幸福問,今天喝酸茶啦?玉安辦說,你來一杯。王幸福彎腰伸手,自個倒茶自個喝,喝一口,喝兩口,停下來說,你喝的不是酸茶,是大葉子茶。玉安辦笑一笑問,誰跟你說的,酸茶是泡茶喝的?王幸福問,酸茶不泡茶喝,能干什么?玉安辦的兩根手指伸進竹筒里,捏出兩片酸茶,直接塞嘴里嚼起來。酸茶不像炒干的茶葉,軟塌塌的像咸菜。

      王幸福問,你吃酸茶?

      玉安辦說,你嘗一嘗。

      玉安辦上手捏出兩片酸茶,王幸福低下頭,伸開舌,接嘴里。酸茶的味道又酸又苦,酸苦中帶一股濃濃的茶香。王幸福撇拉嘴,慢慢地嚼動,慢慢地適應。其后他覺得滿口生津,回味甘甜。王幸福一邊嘴里嚼酸茶,一邊“嗚嗚噥噥”問,咽不咽肚子里?玉安辦做樣子,“咕咚”一下咽下去,王幸福跟著咽下去。王幸福咂一咂嘴說,你捏兩片酸茶,我再嘗一嘗。玉安辦說,酸茶哪能多吃呀?玉安辦嘴上說酸茶不能多吃,自個捏兩片酸茶塞嘴里。王幸福說,你能多吃,我不能多吃,原來你是騙我的。

      王幸福的箱子里一共有兩樣子東西,是玉安辦從云南帶來的。兩竹筒酸茶和一玻璃瓶紅土。酸茶是零食,王幸福算是知道了。紅土有什么用?王幸福趁機問一下說,你跟我說一說那一瓶紅土是干什么的?玉安辦神神秘秘地說,不該你知道的時候,我不會跟你說;該你知道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山寨人家上山采摘新鮮的茶葉,大部分賣出去掙錢,小部分留在家中做酸茶和竹筒茶。制作酸茶,茶葉放鍋里,加水煮熟,趁熱裝進土罐,放在陰暗處半個月,茶葉慢慢地發(fā)霉,取出塞進竹筒壓緊壓實,芭蕉葉封口扎牢,埋入土里發(fā)酵兩個月,再取出曬干。

      酸茶是布朗族人家的貴重禮品。婚禮上,男方家長要包一包酸茶早早地交給女方家長。賧佛時(賧dan,世俗眾生對佛祖或先祖的敬獻物品),酸茶更是少不掉。

      酸茶又是布朗族人家最常見的零食,大人孩子都喜歡吃。孩子抓一把酸茶跑出家門,一邊玩一邊吃。抽煙的大人,喜歡一邊抽煙一邊吃酸茶。喝茶的大人,喜歡一邊喝茶一邊吃酸茶。

      玉安辦在家是孩子,出嫁是大人;在山寨吃酸茶不喝茶,在這里吃酸茶喝茶算是頭一回。一邊喝茶一邊吃酸茶,要有一個閑心情。這些天來,玉安辦過日子過一個零零碎碎的、慌慌張張的、忙忙碌碌的,就算有空閑,也沒一個閑心情。這一天算一個例外,玉安辦吃罷晌午飯走出村頭,走出兩截地那么遠,猛然地站住腳,覺得去哪里轉(zhuǎn)悠都沒意思了。不想轉(zhuǎn)悠怎么辦?回家躺床上睡一覺。一覺睡醒,搬板凳去門前乘涼,搬茶幾去門前喝茶。一下子,玉安辦就想到兩竹筒酸茶。一下子,玉安辦嘴里就流淌出酸甜的口水。接下來,玉安辦就一邊慢慢地喝茶一邊慢慢地吃酸茶一邊慢慢地想這些天來的人和事。自家的人和事,看見的人和事,聽見的人和事。

      暮色四起,天色向晚,四下飛回的麻雀散落在榆樹上,“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歇。玉安辦說,我想問你一件事。王幸福說,你想問什么事,你說吧。玉安辦說,我四下里跑好多天,怎么沒在天上見過一只老鷹。王幸福想一想說,我記得我上一回看見老鷹還是小時候。我聽人說,老鷹吃兔子,現(xiàn)在地里沒有了兔子,老鷹就沒有了。玉安辦說,聽你這么一說,倒是一種說法,我們家山里兔子多,天上老鷹就多。王幸福問,那你跟我說一說,怎么我們這邊天上沒有老鷹?玉安辦說,這個我哪里會知道!我問你,老鷹和麻雀你喜歡哪一樣?

      王幸福沒想過這種問題,敷衍了事地說,我都不喜歡。我說我喜歡老鷹,天上沒有老鷹,我喜歡一個空;我說我喜歡麻雀,整天“嘰嘰喳喳”有什么好喜歡的?我猜想你喜歡老鷹,不喜歡麻雀!

      玉安辦說,我在山寨的時候,我喜歡老鷹。我們家人叫神鷹。神鷹飛得高看得遠,不飛到神山頂上不罷休?,F(xiàn)在我喜歡麻雀了。你看麻雀不要飛高,不要看遠,不要去神山,它們一個個就在人家的房前屋后,吃蟲子,吃草籽,吃糧食,找見什么吃什么,就像小戶人家過日子,過的是平靜的日子、安逸的日子、一個你和我做夢都想過的日子。

      “嚓啦”一聲,天黑透。榆樹上的麻雀噤下聲。玉安辦站起身來說,茶幾板凳你收拾,我回屋燒飯。王幸福呆愣愣地站在院子里,他不知道玉安辦說出來的一大嘟嚕話,是一個什么意思。

      第五章

      1

      一轉(zhuǎn)臉,玉安辦嫁王幸福半年整。

      往年都是這樣子,天進臘月半,瓦工隊把手上的活停下來。先停大活,蓋半拉子的樓房擱那里,干修修補補的小活。東家缺一溜墻灰,抹上去。西家少半堵院墻,砌上去。到臘月二十左右,瓦工隊就真的放假了?;春觾砂叮D月半至正月半天最冷。元宵節(jié)一過,正月十六瓦工隊開工。最冷天瓦工隊不干活,安心過年,大工子和小工子沒話說,蓋樓房的房主一樣沒話說。瓦工隊避開最冷天蓋房屋,就是為了蓋出來的樓房質(zhì)量有保障。最吃虧的是王幸福的大姐夫,年前年后放一個月假,瓦工隊的工資照發(fā)。這在別家的瓦工隊沒有。大姐夫想出這一招,是籠絡人心,穩(wěn)固隊伍,更是樹立自個和瓦工隊的形象。要不他的瓦工隊怎么口碑這樣好?要不他的瓦工隊怎么會有干不完的活?

      大姐夫說,不說別的地方,就說我們縣里,在我們縣只有三種人過年放假發(fā)工資,一種是當老師的過年放假發(fā)工資,一種是當公務員的過年放假發(fā)工資,還有一種就是我們瓦工隊的大工子和小工子。

      大工子和小工子,一個個手上領到工錢就回家過年了。玉安辦問王幸福,我倆過年在哪里過?王幸福說,過年不在這里過,去哪里過?玉安辦問,我倆過年不回家?王幸福問,你說的哪個家?那個三間瓦房要倒的家?那個兩間鍋屋露天的家?玉安辦說,我就是想回那個家!王幸福說,那個家你不是沒看過,過年怎么回得去?玉安辦說,我想回去!王幸福說,你這么想回去,總有一個理由吧?玉安辦說,我能在外面過年,你能在外面過年,孩子不能在外面過年!

      玉安辦的肚子里懷上了孩子。

      就在玉安辦坐在門口乘涼喝茶吃酸茶那幾天,她知道自個懷上了孩子。玉安辦知道懷孩子,不去醫(yī)院做檢查,不跟王幸福說。有一天,王幸?;丶铱匆娪癜厕k坐在門口喝稀飯,一副軟軟綿綿的樣子。一般來說,他倆晚上吃晌午剩下來的飯菜。要是剩下來的米飯不多,玉安辦就去村里賣饃的人家,買兩個饃饃王幸福吃。玉安辦不吃饃饃,晚上喜歡吃米飯喝稀飯。下午早早地,玉安辦燒一鍋稀飯擱那里。王幸福干活回家,“呼嚕呼?!币豢跉夂葍赏?,解渴又管餓。像這天這樣子,玉安辦單獨地一個人先吃飯不多見。王幸福問,你肚子餓啦?玉安辦說,我不餓,我肚子里的孩子餓。王幸福問,你說什么話?你懷孩子啦?玉安辦說,我覺得有一個差不多。王幸福說,什么叫有一個差不多,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我去跟大姐說,叫她明天帶你去醫(yī)院。玉安辦說,我這兩天就是想吃紅土稀飯。王幸福朝玉安辦碗里看一眼,一碗稀飯紅乎乎的像拌上紅糖。玉安辦面前的茶幾上,放一只玻璃瓶,就是那個裝滿紅土的瓶子。

      王幸福驚慌地問,紅土能吃嗎?

      玉安辦說,我們布朗族女人懷孩子都要吃紅土。

      王幸福趕緊去跟大姐說這件事。大姐說,女人懷孩子沒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女人懷孩子吃紅土。隔一天,大姐帶玉安辦去一趟市區(qū),在礦二院婦產(chǎn)科檢查出結(jié)果,果真懷上孩子。

      年前臘月二十一這一天,大姐夫派出一輛客貨兩用車,人和物一起送回家。

      破家住上人,就是一個家。三間房屋里里外外打掃一遍,兩間鍋屋的房頂披上一塊塑料布。床上鋪的蓋的,現(xiàn)成的有。鍋碗瓢盆,現(xiàn)成的有。少就少吃的喝的。玉安辦跟王幸福說,過年吃什么喝什么你去鎮(zhèn)子上買,我在家洗床單洗被子收拾家。鎮(zhèn)子上賣什么的都有,王幸福就是不想去。他不想去有兩個因由,一是他不知道過年她喜歡吃什么,二是他不知道過年孩子接不接回來。

      王幸福說,我在家洗床單洗被子收拾家,你去鎮(zhèn)子上買吃的買喝的。玉安辦問,你不去二姐家把孩子接回來?王幸福問,要是王冠不愿回來呢?玉安辦說,這是他的家,你是他的爸,過年孩子不回來,在二姐家不合適。王幸福還想找不去鎮(zhèn)子上的理由。王幸福說,什么肉能做酸肉?什么魚能做酸魚?我上街買不好!玉安辦說,做酸肉做酸魚要天暖,上凍天我想做酸肉酸魚也做不了。王幸福不得不去鎮(zhèn)子上買吃的買喝的,不得不去一趟二姐家。孩子哭哭啼啼地跟他一路回來家。

      “噼里啪啦”一陣炮仗響,年節(jié)就到了。這一天,玉安辦燒出一大桌子菜,一樣一樣地端上來。燒一碗豬肉,燒一碗牛肉,燒一條鯉魚,燒一只公雞,四樣子葷菜;豆腐燴白菜,千張炒辣椒,蒿根炒肉絲,西紅柿炒雞蛋,四樣子素菜;再加上一盤炒年糕和一盆骨頭湯,一共十樣子,算十全十美了。王冠一個人躲在房屋里,遠離玉安辦和王幸福。在孩子的眼里,一個家是陌生的,那個叫阿姨的女人是陌生的,那個叫爸爸的男人是陌生的。玉安辦交代王幸福說,孩子想玩什么他就玩什么,你千萬不要動他一個手指頭。

      玉安辦喊,王冠你過來幫阿姨燒火?

      孩子明明面向鍋屋,聽見玉安辦叫他,臉一扭,裝作看不見聽不見。

      王幸福喊,王冠你過來幫爸爸放炮仗。

      孩子明明在堂屋里,聽見王幸福叫他,“哧溜”一下,跑到里屋去。

      王幸福放過過年的炮仗,玉安辦葷菜素菜端上桌子。王幸福和玉安辦一塊去里屋,“請”王冠出來吃過年飯。王冠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樣子走出里屋,站在桌子跟前,挨樣葷菜素菜看一遍說,我想吃面圓子。桌子上沒見面圓子,王冠一轉(zhuǎn)身跑回里屋。玉安辦問,面圓子怎么做?王幸福說,桌子上這么多菜不夠他吃?玉安辦說,團團圓圓,過年少圓子,就不像過年。

      這半年,玉安辦跑東跑西,見過不少當?shù)仫L俗,也聽過不少當?shù)仫L俗。當?shù)厝诉^年吃面圓子,有團團圓圓的意思在里邊。只是不到過年,玉安辦沒吃過面圓子,也不知道面圓子怎么做。王幸福吃過娘做的面圓子,見過娘怎樣做面圓子。玉安辦說,你說我做,做好做不好,總算面圓子。

      五花肉放鍋里,煮熟,剁碎。攪拌半盆面糊,上鍋一張一張面餅攤出來,剁碎。蔥姜,剁碎。王幸福燒火,玉安辦掌鍋,不大一會料子準備好。剩下來,幾樣料子攪拌在一塊,團成一個個圓子。圓子冷涼,再上鍋蒸。前后忙一個小時,面圓子出鍋。猛一眼看上去,面圓子像面圓子,又不像面圓子。說像面圓子,確實是面圓子。說不像面圓子,面圓子不成型,一個個坍塌在碗里,還原成料子。

      玉安辦說,這樣的面圓子也是面圓子。

      王幸福說,筷子叨不上來,拿勺子瓦。

      他倆端面圓子回堂屋,見孩子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桌子上的菜,該吃的他吃過了;桌子上的湯,該喝的他喝過了。王冠吃飽喝足困了睡了。玉安辦對王幸福說,你抱孩子去屋里擱床上睡,我去鍋屋熱菜熱湯。

      2

      正月十五這一天早上,王幸福問玉安辦,你看我倆是下午回大姐家,還是明天上午回大姐家。不管什么時候回,都該跟大姐夫聯(lián)絡車子了。玉安辦說,我倆今天不回大姐家。王幸福說,那我倆就明天上午回大姐。瓦工隊正月十六開工,就算這一天不干活,也要聚一塊吃一頓飯。玉安辦說,我倆明天上午也不回大姐家。王幸福問,那你說什么時候回大姐家?玉安辦說,我倆留在家里,不回大姐家。

      過罷年不回大姐家,玉安辦年前早想好,只是沒跟王幸福說。玉安辦不跟王幸福說,是想過一個安身年。玉安辦怕王幸福早知道,過年鬧別扭,一個年過不好事小,影響孩子事大。

      王幸福問,我倆都留在家里,不打工不掙錢,指望什么吃喝?

      玉安辦說,家里有三畝地,我倆能種菜;家門口有一口水塘,我倆能養(yǎng)魚。我倆在家種一種菜、養(yǎng)一養(yǎng)魚,不比在大姐家打小工子強?

      玉安辦說的這些事,玉安辦早想過,王幸福沒想過。王幸福問,種菜你會種,養(yǎng)魚你會養(yǎng)?玉安辦說,不會種菜不會學?不會養(yǎng)魚不會學?家門口的一口水塘,同樣有三畝地那么大,撂在那里長水草,長蘆葦,就是不長魚。

      王幸福說,我倆留在家就留在家,你都不怕吃不上飯,我還怕吃不上飯?

      王幸福要是一個細心男人,他早該察覺出玉安辦不打算回大姐家的蛛絲馬跡。不說別的,單說過年回家那一天,一輛客貨兩用車上,拉的沒一樣房東家的東西,沒一樣大姐家的東西,樣樣都是自家的東西。比如說,一臺舊電視機是房東家的。王幸福說,電視機搬回家,過年看一看。玉安辦不同意說,你帶人家的電視機干什么呀,想看電視自家買一臺新的。新電視機在哪里?在縣城的商店里,手里沒有錢,整個年一回電視沒有看。再比如說,一把電水壺是大姐家的,王幸福想帶回家過年用,玉安辦不叫帶。玉安辦說,回家鐵鍋燒水,用不上電水壺。一把電水壺提手上,玉安辦送回大姐家。大姐問,過罷年你不用啦?玉安辦說,過罷年用,我過來拿。

      正月十六這一天上午,王幸福跟玉安辦一起做了兩件事。第一件事,往大姐家打電話。大姐家有電話,王幸福家沒電話,王幸福去村里找一戶有電話的人家打。王幸福說,玉安辦說我倆過罷年不去瓦工隊干小工子了。王幸福這樣子說話,一下就把責任推在玉安辦身上。王幸福沒說不去瓦工隊干什么事,大姐也不問。大姐只丟下這么一句話:女人當家,墻倒屋塌。

      第二件事,王幸福跟玉安辦一塊去一趟村委會。主意是玉安辦拿的,她早早想好的。年頭里,玉安辦往家里寫一封信,叫大妹妹從鎮(zhèn)子上郵電局往這里寄二斤茶。茶是自家的竹筒茶。茶葉炒熟,塞進竹筒里,放火上慢慢地烤,烤干烤香,保存起來。竹筒茶,有茶的香味,也有竹子的香味。年前年后,二斤竹筒茶放家里不喝不動,王幸福不知道竹筒茶有什么用。王幸福帶玉安辦去村委會找田家雨,二斤竹筒茶帶上。田家雨是村總支書記,玉安辦頭一回見他面,帶上二斤竹筒茶好說話。王幸福不想去,他說我見田家雨說什么話好呀?玉安辦說,你陪我去見田家雨,要說什么話我來說。

      田家雨在村委會。他單獨一間房屋,來人找他方便說話。

      玉安辦說,我叫玉安辦,布朗族人,家住云南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勐??h。

      田家雨聽村人說王幸福找一個南方女人。布朗族是一個什么民族,他哪里會知道。

      玉安辦遞上二斤茶葉說,這是我們家的特產(chǎn)竹筒茶,請?zhí)飼泧L一嘗。

      田家雨“噢噢”兩聲,不伸手接茶葉。玉安辦順手把茶葉放在桌子上。隨后,玉安辦拿出兩張紙,一齊遞給田家雨。田家雨不接茶葉說得過去,不接兩張紙說不過去。田家雨接手上,一張一張地看起來。一張是貧困戶申請,一張是小額信貸申請。這兩樣子申請,玉安辦在娘家都寫過。

      玉安辦說,我在大姐家那一邊遇見過一個縣領導,他問我家情況,我跟他一說,他說我家申請貧困戶不會有問題。

      田家雨有經(jīng)驗,輕易不表態(tài),要表態(tài)只說原則話。田家雨說,你們家能不能申請貧困戶,村支兩委開會要做研究。

      玉安辦說,我在大姐家那一邊遇見過一個市領導,我跟他說我們家想養(yǎng)魚、想種塑料大棚蔬菜,家里沒有錢,他說我們家能申請小額信貸。

      田家雨眉頭皺一皺說,這兩樣子村支兩委開會一塊做研究,有一個什么結(jié)果,會通知你們家。

      上報誰家貧困戶,村里要公示;小額貸款給誰家,村里要擔保。這兩樣確實不是田家雨一個人說話就算,確實要村支兩委開會做研究。

      王幸福帶玉安辦走進村委會,前后不足五分鐘?;丶衣飞?,王幸福問,你在大姐家那一邊真的遇見過縣領導和市領導?玉安辦說,我在大姐家那一邊天天遇見燕子和喜鵲。燕子“唧唧唧”地跟我說,你們兩口子回家找村委會申請貧困戶吧。喜鵲“喳喳喳”地跟我說,你們兩口子回家找村委會申請小額信貸吧。燕子和喜鵲就是我遇見的縣領導和市領導。

      什么叫貧困戶?王幸福知道。什么叫小額信貸?王幸福不知道。就算叫他跟著說一遍,他都說不好。王幸福有意退后兩步路,兩眼盯著玉安辦后背,他覺得這個女人算是找對了。

      接下來,他們兩口子一塊挖魚塘。三畝地,從別人家手上要回來。地里長麥子,暫時種不上塑料大棚蔬菜,那就暫時擱一擱,候收罷麥子再說吧。三畝水塘,要挖成一個魚塘的樣子,才能放魚苗養(yǎng)魚。王幸福問,魚塘要挖成一個什么樣子?玉安辦說,魚塘的塘底要平整,魚塘的塘沿要平直。

      大姐家那一邊養(yǎng)魚和種塑料大棚的人家多。要說玉安辦有什么經(jīng)驗,也就是走過去看一看、問一問。

      水塘挖出來的土垃堆在院子里,趕明蓋樓房墊地基。運土垃是一件難心活,玉安辦懷上孩子,不能抬,不能擔。王幸福一個人上肩挑,不要半天時間,就會累癱在地上爬起不來。玉安辦說,我倆去縣城一趟。王幸福問,去縣城干什么?玉安辦說,買一輛電瓶三輪車。

      這一趟,他倆進縣城沒閑逛。在一家電瓶車專賣商店,選好車,付好錢,坐上去開著就回家。這一輛電瓶三輪車算是他倆添置的頭一件家當。有了電瓶三輪車,運土垃就省心了。水塘那一邊上土垃,玉安辦出力多。院子這一邊下土垃,王幸福出力多。

      王幸福問,你懷孩子能不能挖土垃出力氣?

      玉安辦說,我們布朗族女人哪有這么嬌氣呀!

      生活在山寨里的布朗族女人,懷上孩子不到生產(chǎn)的那一天,都要上山干活。哪有懷孩子不干活的道理呢?

      這一天,玉安辦在家門口真的遇見一位縣領導。是一位女縣長,名字叫周瓊。周瓊副縣長是村里的對口扶貧聯(lián)絡干部,聽說王幸福這么一戶人家,娶一個布朗族女人,專門跟田家雨一塊過來看一看。天上下著毛毛雨,路上濕滑難走。一條坑洼不平的石渣路,通向王幸福家的山墻根。周瓊和田家雨沿著這條路走過來。去水塘是一條泥濘的土路,王幸福拉一車土垃往這邊開。前面有一段慢坡路,三輪車開半道上,車轱轆打滑上不去。玉安辦趕緊跑過來,伸出兩手去推車。玉安辦懷有身孕,周瓊看見了。周瓊跟田家雨說,你快去幫著推一把。田家雨跑過去,周瓊站在原地不動彈,兩眼潮濕汪滿淚。一個懷孕的女人這樣子拼命干活為什么?還不是想把眼前的困難度過去,還不是想把今后的日子往好里過?

      回到村委會,周瓊跟田家雨說,王幸福家的貧困戶你明天就上報鎮(zhèn)子里,有意見我協(xié)調(diào),有責任我承擔。

      村支兩委開過會,村里貧困戶上報王幸福家意見不統(tǒng)一。有人說,王幸福是一個勞改釋放犯,就算出獄回來家也是一個身上有污點的人。有人說,要是給王幸福家上報貧困戶,村里那些游手好閑的村民都要上報怎么辦?王幸福過去在村里就是一個游手好閑的人。村人對他沒有好印象。

      周瓊說,村里是按照政策夠條件上報王幸福家,他刑滿釋放就是一個公民,就有權(quán)利享受一個公民應該享受的權(quán)利,跟一個普通的村民沒區(qū)別。

      田家雨說,明天我就按照周縣長的指示上報。

      周瓊說,你再跟幾家銀行聯(lián)系一下,看誰家還有小額貸款指標。

      田家雨心里犯嘀咕,周瓊這是怎么啦?明明知道王幸福家窮得透亮見底,要是魚塘養(yǎng)魚虧本,小額貸款誰去還?

      田家雨說,王幸福家的小額貸款,村委會做擔保就怕開會通不過。

      周瓊說,王幸福家這一筆小額貸款,不要村委會擔保,由我個人擔保。

      3

      玉安辦嫁王幸福一年零一個月,閨女出生。按照布朗族人家的風俗,孩子起名字要母子連名制,就是母親的名字放在孩子的名字后面。玉安辦的母親叫玉辦英,閨女的叫玉角安。玉辦英,玉安辦,玉角安,三代人連名排下來。

      閨女出生這一天,正好魚塘放魚苗。王幸福和玉安辦前后挖魚塘四個半月,算是把三畝魚塘挖出來。魚塘放魚苗前的最后一樣活,是往魚塘里撒生石灰。生石灰有消毒殺菌的作用,魚塘放魚苗前撒不撒生石灰很關(guān)鍵。賣魚苗的所在,就在大姐家那一邊。人去那里,說好價錢,說好尾(條)數(shù),人家有專門的車子送過來。你不知道魚塘要有好多水,人家知道;你不知道魚苗怎么放進魚塘里,人家知道。人家賣魚苗,賣技術(shù),你的事就是把錢掏出來。

      王幸福問,我家的魚塘里放養(yǎng)什么魚?

      玉安辦說,放養(yǎng)吃草的魚。

      王幸福愣一愣神問,你說什么魚吃草?

      玉安辦說,混子魚!

      玉安辦在大姐家那一邊,遇到過一戶喂魚的人家。喂魚的是一位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割一車鮮草,一抱一抱扔進魚塘里。一群魚游過來,爭搶吃草,攪動出一串串水花,攪動起一陣陣水響。要說牛和羊吃草,玉安辦見過。要說魚吃草,玉安辦沒見過。玉安辦站在那里,看一看水塘邊的中年男人,看一看水塘里的魚,兩只眼好奇地睜多大。就是那一天,玉安辦知道吃草的魚叫混子魚。挖魚塘時玉安辦早想好,魚塘里就養(yǎng)混子魚,趕明她天天割草喂魚,就像喂養(yǎng)一群牛,就像喂養(yǎng)一群羊。

      魚塘里撒上生石灰,擱一個十天八天的就能放養(yǎng)魚苗了。就在這一天,他倆準備動身去買魚苗,玉安辦的肚子疼起來。玉安辦說,你送我去鎮(zhèn)上衛(wèi)生院生孩子,你一個人去買魚苗吧。王幸福說,捱兩天買魚苗不遲,我陪你先生孩子。玉安辦說,你叫二姐陪我一樣,買魚苗一天都不要等。王幸福問,是買魚苗重要,還是你生孩子重要?玉安辦說,兩樣一般重要。

      鎮(zhèn)上衛(wèi)生院接收婦女生孩子有條件,一要胎位正,二要不用剖宮產(chǎn)。玉安辦的胎位正,不用剖宮產(chǎn),就留下來。王幸福跟玉安辦說,你在這里生孩子,我去那邊買魚苗,心里覺得不踏實。玉安辦說,我媽生我們姐弟四人都在家里生,這里有醫(yī)生有二姐,你有什么不放心的?王幸福跟二姐說,玉安辦交給你,有什么不好快點去縣醫(yī)院。二姐說,你要不去買魚苗,玉安辦都不愿生孩子了。

      王幸福這一邊把魚苗拉回家放進魚塘里,那一邊玉安辦把孩子生下來。孩子回來家,孩子的衣胞回來家。依照布朗族人家的風俗,男左女右,王幸福親手把衣胞埋在門檻內(nèi)右邊。孩子起名字,漢族的名字好起,布朗族的名字不好起。孩子起漢族的名字,他倆能當家。孩子起布朗族的名字,他倆當不了家。玉安辦寫一封信回去,她的父母拿上孩子的生辰八字去寺廟里,孩子的名字要由佛爺起。

      先起孩子的漢族名字。玉安辦說,哥哥的名字叫王冠,妹妹的名字叫王亞。一個是冠軍頭一名,一個是亞軍第二名。王幸福不同意說,我覺得一個女孩子的名字叫亞不好聽。玉安辦問,那你說女孩子叫一個什么名字好聽?王幸福說,叫王小魚。玉安辦想一想說,那就依你叫王小魚。一個女孩子家,不要跟人爭來搶去的,什么第一名第二名的,叫魚塘里的小魚,自由自在地游過來游過去。

      玉安辦父母回信來。孩子的布朗族名字叫玉角安。王幸福問,角是什么意思呀?玉安辦說,在我們布朗族人家的嘴里,角就是天上的星星,就是那一顆最遠最亮的星星,就是我們布朗族人家游在天空里的魚。王幸福說,原來兩個名字一個意思,一個是游在水里的魚,一個是游在天上的魚。

      孩子滿月這一天,他們家辦了一桌滿月酒。漢族人家和布朗族人家一樣,孩子滿月都有請人吃滿月酒的習俗。這一天,大姐和大姐夫、二姐和二姐夫都到場。玉安辦這樣下力氣跟王幸福一塊挖魚塘,兩個姐夫和兩個姐姐都轉(zhuǎn)變對玉安辦的看法,更轉(zhuǎn)變對王幸福的看法。他們覺得他倆過日子有了希望和奔頭。二姐跟玉安辦說,王冠就留在我們家,趕明在鎮(zhèn)子上上學,將來好好念書考大學。玉安辦和王幸福確實顧不上王冠。王冠就一直留在二姐家。大姐夫跟王幸福說,趕明種塑料大棚,小額貸款錢不夠,你從我家拿。

      大姐和二姐兩家人一走,只剩下玉安辦和王幸福一家人。玉安辦拿出兩根白線交給王幸福。王幸福對兩根白線印象深刻,問玉安辦,今天我倆還要拴白線呀?玉安辦說,今天不是我跟你一塊拴白線,是我跟孩子一塊拴白線。玉安辦懷里抱上孩子。孩子小鼻子小耳朵小臉蛋,隨王幸福。她的一雙眼睛又大又圓又亮,真的像兩顆遙遠的夜空里的星星。王幸福把兩根白線分別拴在她們娘倆的手脖子上。王幸福問,在你們布朗族人家,拴白線到底有什么意思呀?玉安辦說,我跟孩子上拴白線,就代表我跟孩子的心和魂連在一起了。

      這一天,玉安辦跟王幸福說出布朗族人家的婚俗。一般來說,一對夫妻要結(jié)三次婚。定親過后,操辦酒席,結(jié)第一次婚。中間隔上一段時間,操辦酒席,結(jié)第二次婚。生過孩子,操辦酒席,結(jié)第三次婚。第一次結(jié)婚,算試婚。第二次結(jié)婚,算正娶。第三次結(jié)婚,一對男女才算真正的夫妻。

      王幸福說,你說這些話,我算聽明白,你現(xiàn)在還不算我真正的老婆。

      玉安辦說,怎么不算呀,我倆已經(jīng)結(jié)過三次婚。

      王幸福問,我倆什么時候操辦過三次酒席?

      玉安辦說,我倆定親那一天,大哥和大嫂請吃飯算不算?

      王幸福說,你說算就算。

      玉安辦說,那一天我倆在縣城一塊吃飯一塊喝酒,你說算不算?

      王幸福說,你說算就算。

      玉安辦說,今天孩子請滿月酒,你說算不算?

      王幸福說,聽你這么一說,你算是我真正的老婆了,我倆算是真正的夫妻了。

      玉安辦說,我找你做丈夫是我的福氣,你給我一個想要的家,你給我一個想要的孩子。

      王幸福說,我要是不找你做老婆,我都不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過。

      玉安辦說,我嫁的是王幸福的幸福。

      王幸福說,我娶的是玉安辦的安心。

      結(jié) 尾

      玉安辦嫁王幸福的第六個年頭,他們家蓋上樓房。樓房的樣式?jīng)]什么特別的,就是常見的樓房樣子。一樓三間房屋,二樓三間房屋,二樓頂上的樓梯出口處,蓋一間房屋,其余的地方是一個大曬臺。

      樓房蓋上這一年,玉安辦往家寄去一筆路費錢,叫爸爸媽媽一塊來過年。老兩口年前臘月十八過來,年后正月十八回去,一共在這里待了一個月。巖白石要回去看水電站,他走王滿倉代替他看夜。玉辦英要回去上山干茶樹活,松土,培土,施肥。

      玉安辦的小妹妹嫁人,就嫁在附近的山寨里。玉安辦的大妹妹在昆明上大學,畢業(yè)留在那里工作。玉安辦的小弟弟留在家里,跟玉辦英一塊上山干活。老兩口去昆明,玉安辦的小弟弟陪著一塊去。玉安辦的大妹妹把老兩口送到昆明火車站,送上車廂里。這一邊,王幸福開自家的農(nóng)用車去合肥火車站,接上老兩口回村里。老兩口一路順順暢暢地來到閨女家。

      這邊冬天比那邊冷不少。一樓中間房屋放一只蜂窩煤爐子,爐子上擱一只鐵三角架子。這樣一來,就跟那邊的火塘相類似。老兩口怕冷,整天圍在火爐子旁邊不出門。他們倆來這邊,那邊的生活習慣不能丟。巖白石喜歡喝竹筒茶,竹筒茶和茶罐從家里帶過來,火爐子上一邊煮茶一邊喝。玉辦英喜歡抽煙葉,煙袋和煙葉從家里帶過來,想抽煙抽一袋,不想抽煙撂一邊。

      這一年年前年后連下兩場雪。種塑料大棚最怕天下雪。天一下雪,玉安辦和王幸福就得守候在大棚那里,不停地掃大棚上的積雪。掃慢一點,遲緩一點,大棚都會壓趴下。天上雪停下來,大棚沒壓趴下,玉安辦和王幸福累趴下,躺在床上一動不想動。樓上樓下通樓梯,老兩口在一樓說話,小兩口在二樓聽得清。

      玉辦英說,玉安辦在這里干的活比在家里還要重。

      巖白石說,玉安辦要是嫁山寨里的人家,能造得起這樣的樓,能買得起這樣的車?

      玉辦英說,聽你這么一說,玉安辦算是嫁對人?

      巖白石說,我出面找王滿倉做媒,還能差?

      玉辦英和巖白石說話的時候,兩雙手從爐子的兩邊伸出來,不知不覺地抓一塊。玉安辦從二樓往一樓下看見了,頭腦里一陣子恍惚,好像媽就是六年前的自個,爸就是六年前的王幸福,當年他倆坐在她家的火塘邊,像這樣子想伸手沒伸出,也就沒有抓一塊。

      恍恍惚惚的,媽又是幾十年后的自個,爸又是幾十年后的王幸福,她倆就這樣子坐在家里的火爐邊,兩雙手緊緊地抓一塊。

      責任編輯 賈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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