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長群

◎安 杰

一

最初在群里發(fā)現(xiàn)問題不妙的，還得說是孟良柱，盡管已經(jīng)于事無補。

那天早晨上班，科長組織學(xué)習(xí)文件，孟良柱聽到手機一連幾聲“唧唧”，就知道是“一年級家長微信群”有新消息。他把手機關(guān)到靜音，悄悄放在筆記本下面偷偷點開，瞄一眼科長，又瞄一眼手機，目光在手機和科長之間轉(zhuǎn)戰(zhàn)好幾回，總算明白群里說的是什么。兒子的班主任劉小荷說：“學(xué)校訂購校服，每套兩百八十元，請家長在明天下午六點以前繳清?！泵狭贾尖馊绾位貜?fù)，忽然發(fā)現(xiàn)科長一邊念文件，一邊黑著臉瞪他，趕緊手忙腳亂合上手機，做出正襟危坐的樣子。

好不容易念完文件，科長卻不急著出去，強調(diào)了一下最近工作，這才心滿意足出去。往日沒覺得，今天孟良柱感覺科長格外拖沓，沒等他背影消失在門外，就心急火燎趕忙打開手機，看群里怎么回應(yīng)。短短一會兒工夫，下面早已是一堆老師好的，老師辛苦了，好的老師，收到了老師，云云，他不覺啞然失笑。家長們好像沒什么事，隨時隨地都拿著手機，等待著迎接老師的任何安排。

辦公室唯一的同事，年輕漂亮的王慧敏笑嘻嘻說：“孟哥最近有情況了?。恳粫r不看手機，就抓耳撓腮的！”本市人所說的有“情況”，是指有了情人。

孟良柱自嘲說：“孟哥這個屌絲樣，能有什么情況？”

王慧敏壓低聲音神秘地說：“要不要我介紹孟哥加個微信群，里面活動可豐富了，幾乎每個人都找到了知音！”

孟良柱說：“我就算了吧，我最煩加什么群，一個家長群都弄得我神經(jīng)衰弱了！”

王慧敏眼風(fēng)如水，一面說：“只怕孟哥早已暗渡陳倉了吧！”一面嘿嘿笑著，忙自己事情去了。

孟良柱再看家長群，家長們都在感謝劉小荷的辛苦操勞。抬頭望一眼王慧敏風(fēng)姿綽約的背影，他想，美得你，什么找到了知音，不就是那些蠢蠢欲動的人找到了小三甚至小四嗎？

群里有個人很有創(chuàng)意地說：“劉老師好，為了加快繳款進度，我建議在群里轉(zhuǎn)賬給您！”不知道是劉小荷沒有看到，還是她同意了這個建議，群里很快就響起一陣 “唧唧”聲，大家爭先恐后開始轉(zhuǎn)賬了。孟良柱愣了一下，以這種方式繳納校服款，合適嗎？雖然現(xiàn)在買啥基本是微信支付，但在群里轉(zhuǎn)賬，他還是覺得不妥。在他猶豫的當兒，群里已經(jīng)有好多人都轉(zhuǎn)了賬。只是好一會兒也不見劉小荷出聲，不知道她怎么沒有及時查收？孟良柱手邊工作雖多，卻沒有心思做，到底在群里繳，還是下午當面繳？他一時糾結(jié)不定。

時間大概過去了一小時，群里五十位家長除少數(shù)幾個外，其他人都已轉(zhuǎn)賬，劉小荷卻依然在潛水。孟良柱心不在焉做著手頭的事，一陣接連不斷的“唧唧”聲響起，他再看手機，發(fā)現(xiàn)有個昵稱為“放在南山的馬”的人正在收款。收錢總是讓人興奮，他的速度極快，幾下就把群里發(fā)的校服款全都收了，只剩下一地暗紅的紙屑。估量一下，短短幾分鐘，他進賬不少于五位數(shù)。家長們又是一片“唧唧”聲：老師辛苦了！老師受累！

孟良柱心卻轟的一下，這是什么人？劉小荷不是“放在南山的馬”呀？他不知道該不該在群里提醒一下，這當兒群里還有人在發(fā)，只要轉(zhuǎn)賬一出，這匹“放在南山的馬”眼疾手快，一下就收走了。他猶豫再三，到底沒有說一句話，只在心底連聲大叫：不要發(fā)了，情況不妙！可是別人都沒有發(fā)現(xiàn)，來得遲的家長居然還在發(fā)，“放在南山的馬”當然毫不客氣，隨發(fā)隨收，干凈利落。

孟良柱好不容易才等到有人質(zhì)疑：劉小荷老師不叫“放在南山的馬”呀，收款的是什么人？他松了一口氣，但心卻咚咚跳了起來，好像自己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冒名頂替收了校服款。后面幾個家長也發(fā)現(xiàn)事情不妙，跟著質(zhì)問起來，卻沒有人出聲。

孟良柱想私信問問“放在南山的馬”，但哪里還有他的蹤跡？他居然收了錢立刻退了群。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什么時候混進來的，難道他知道有一天會有意外收獲？群里早已開了鍋，紛紛叫嚷，孟良柱為自己的機警暗自慶幸，兩百八十塊錢，得老婆上三個夜班才可以掙到呢。

大概劉小荷上完課才到群里，看到質(zhì)問，立刻知道大事不妙，說：“校服款怎么能在群里發(fā)呢？就算發(fā)，也得我開啟群收款才行呀，咱這可不是玩發(fā)紅包接龍游戲！收款的這個人沒有備注，現(xiàn)在又退了群，哪里去找這筆錢？”群里叫苦連天：什么人混進家長群了？孟良柱雖然沒有損失，但還是一直拿著手機隨時看著，關(guān)注事態(tài)怎么發(fā)展。家長們在群里抱怨了一陣子，有人突然質(zhì)疑：為什么有幾個家長沒發(fā)紅包？會不會是知道有人在覬覦這筆錢？是不是沒發(fā)紅包的誰和這個人認識？

一連串的質(zhì)疑，沒來由地給孟良柱澆了一頭冷水：家長們這么懷疑，我怎么證明自己清白呢？很快他又想，清者自清，何必要證明？話是這么說，到底心里很不踏實，他悄無聲息盯著，群里一直吵吵不休，痛失錢款的家長們千方百計探討，怎么找到這個江洋大盜，但都一籌莫展。沉默了一會兒，家長們終于漸漸開啟互相責(zé)怪模式，埋怨出主意在群里發(fā)紅包的人的，責(zé)怪老師不及時收的，質(zhì)問擔(dān)任群管的家長李子瑤為什么會把這個人拉進來的，不一而足。

得虧是在這個虛擬的群里，如果在當面，說不定早都打起來了。孟良柱想。

二

對于加入這個家長群，孟良柱一開始其實就是非常反感的。

三個星期之前的禮拜一早晨，孟良柱帶著兒子去紅旗街小學(xué)注冊，一邊走一邊不由得再次佩服起老婆。家距離學(xué)校兩站公交，特別方便。買房的時候，老婆堅持要買離學(xué)校近的，理由是雖然房價比別處高了近一千，但是為了兒子的前途，學(xué)區(qū)房值得擁有。當時家里經(jīng)濟拮據(jù)，他著實猶豫了好一會兒，現(xiàn)在看來的確獲益匪淺。事實一再證明，關(guān)鍵時刻決策最重要，不見那些離學(xué)校遠的家長，為送孩子上學(xué)怎樣疲于奔命嗎？帶著這種得意，他對擁擠的交通也不那么抱怨了。

上了三年幼兒園，兒子對上小學(xué)早就躍躍欲試。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穿插而過，找到一年級二班班主任劉小荷辦公室，還沒等孟良柱點頭哈腰打招呼，兒子早就鞠了一個躬，大聲問老師好，他便為兒子的機靈而高興。劉小荷顏值很高，但似乎不茍言笑，公事公辦很快完成注冊。

他讓兒子對老師說再見，劉小荷卻唯恐他逃走似的說：“等等！”她指了指墻上張貼的二維碼，讓他掃一下。孟良柱愣了幾秒，馬上明白過來，加個微信確實利于家校聯(lián)系。他打開手機，掃一掃，發(fā)送了邀請。那邊劉小荷搖搖手對他們道了再見，又招呼下一個家長和孩子。

到單位差不多已經(jīng)十點，“唧唧”，手機微信響了一下。劃開屏幕，微信有了紅點，一個昵稱“陽光照大地”的人通過了他的好友申請，又邀請他加入群聊。他本能反感起來，只想馬上刪掉邀請。這個念頭剛剛閃過，卻發(fā)現(xiàn)群聊名稱是 “一年級二班家長群”，他猛然想起來，兒子不是今天剛剛注冊到一年級二班了嗎？就是說，這個群是兒子班級的家長群？他略一思忖，點了通過，群里馬上響起一陣“唧唧”聲，是“陽光照大地”發(fā)消息：“我是一年級二班學(xué)生家長李子瑤，很榮幸受班主任劉老師委托，建這個家長群。歡迎各位家長加入，請備注孩子姓名和自己姓名，實時接收消息，謝謝！”

孟良柱明白了，早上掃的二維碼是李子瑤的微信。李子瑤和孟良柱住一個小區(qū)，看上去很木訥的一個人，沒想到卻這么活躍，幫著老師建家長群。為了孩子，家長們不易呀，他想。

很快就到下班時間，孟良柱急匆匆趕到學(xué)校接了兒子回來。老婆早上不上班，這時候做好了午餐。他和老婆邊吃邊問著兒子的感受，這時候微信又在響。他一直告誡兒子不要玩手機，小家伙還是趁他不注意，偷偷拿著亂刷?，F(xiàn)在是吃飯時候，看手機對兒子是不良誘導(dǎo)。他本不想看，但想了一下，又怕誤了什么事情，就打開手機，還是“陽光照大地”發(fā)群消息：“我是一年級二班學(xué)生家長李子瑤，很榮幸受班主任劉老師委托，建這個家長群。歡迎各位家長加入，請備注孩子姓名和自己姓名，實時接收消息，謝謝！”

孟良柱不喜歡微信、QQ里形形色色的群聊，現(xiàn)在但凡有人邀他加入，他無一例外都會斷然拒絕。自打玩起QQ、微信，他也曾經(jīng)加過很多群，戶外活動群，小區(qū)業(yè)主群，書法愛好者群，寫作愛好者群，還有單位群、家族群、同學(xué)群等。有些群開始還不錯，后來就慢慢變味了，說什么的都有。戶外活動群、書法愛好者群里有人亂發(fā)廣告，賣裝備賣筆墨紙硯，還有發(fā)廣告治療陽痿早泄性功能不好的，令人生厭。小區(qū)群里更令人發(fā)指，甚至有人狂發(fā)情色視頻。盡管后來解釋說是孩子亂翻手機發(fā)出的，但即便是孩子不慎，也得家長手機里有這類視頻。他當機立斷，退了這幾個群。

后來不厭其煩，還退了好多，現(xiàn)在基本只剩下同事群和家長群了。這兩個倒還罷了，沒有人規(guī)定必須看，但一年級二班家長群卻規(guī)定要實時接收消息，他隱隱有些不快，這是要綁架他怎么的？

不管手頭事情有多少，只要家長群有唧唧聲響，盡管厭煩，孟良柱基本上還是第一時間去看。倒沒有什么重要事情，依然是李子瑤邀請家長參加群聊，進來幾個人之后，他馬上又重發(fā)一下發(fā)過幾十遍的消息，有幾個家長進來很客氣地道劉老師好，劉老師辛苦，也有一兩個人感謝李子瑤。劉小荷沒有說什么，倒是李子瑤忙不迭地說，自己人，不客氣。孟良柱覺得滑稽，搖搖頭，專心做自己的事。

下午快下班的時候，孟良柱看到劉小荷在群里通知當天家庭作業(yè)：“家長們督促孩子把a、o、e三個字母各寫兩行，同時可以把帶四個聲調(diào)的再各寫三個，提前預(yù)習(xí)一下?！?/p>

這是劉小荷第一次正式通知的事情，盡管對建這個家長群不以為然，但也應(yīng)予高度重視，孟良柱想。吃過晚飯，兒子拿過書包，取出課本、作業(yè)本，樣子倒很像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小學(xué)生，他看著心里先有幾分歡喜。

兒子寫起“a、o、e”來并不困難，在上幼兒園的時候，他早已學(xué)會了全部漢語拼音和好幾百個漢字。有他的監(jiān)督，兒子寫得極其認真，很快完成了作業(yè)。按照劉小荷的安排，他把兒子的作業(yè)拍照發(fā)到群里。已經(jīng)有好多人在曬了，寫得好的有，不好的也有，但得到的都是家長的一致好評，他也免不了對人家孩子一頓猛烈贊美。

第一天這事就算過去了，他想這群還算不錯，方便，直觀，沒有想象的那么討厭。

隔了一天中午剛上班，家長群又在“唧唧”。劉小荷問：“誰可以幫著打印一下印格？”一年級的小孩子寫字掌握不好行列，得有個印格在下面拓印著。

劉小荷在群里說話好像從來都不知道客氣，一上來就艾特所有人，直接問誰可以，也不知道把這個“誰”換成“哪位家長”。

孟良柱看到消息，雖然微微有些不舒服，但手底下卻趕緊回復(fù)：“劉老師，我可以的，我打印吧！”這是一個絕好的表現(xiàn)機會，唯恐劉小荷注意不到，他還特意艾特了她。劉小荷說聲：“好！”

他就有些得意，心居然還怦怦直跳，似乎回到上小學(xué)時期做了好事等老師表揚。劉小荷很快發(fā)給他一個樣表，他幾乎是一眼不眨地盯著，馬上接收了，回復(fù)了一個“OK”的手勢。

正好這會兒手邊沒有什么工作，孟良柱把樣表轉(zhuǎn)發(fā)到電腦，點了打印，起身走到打印機旁邊。平時他和王慧敏都免不了用公家的便利做私人的事情，偶爾打印個東西，用一下加厚的訂書機什么的，都是些無傷大雅的事情。最浪費的一次，他也就是打印了一本梁羽生武俠小說 《江湖三女俠》，上中學(xué)的時候，看過這本書的上冊和中冊，苦于找不到下冊，一直懸在心上，這也算了了心愿?？粗a得整整齊齊的五十頁印格，他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舒了口氣。

下午接兒子的時候，恭恭敬敬把印格給了劉小荷，竟然有些莫名的緊張。就像在群里一樣，劉小荷沒有說感謝的話，只是神情漠然地接過去，看了看，說了句：“不錯！”他松了一口氣，心里再次微微有些不舒服。

早上孟良柱才醒來，迷迷糊糊地群里又是“唧唧”聲。劉小荷居然在群里說：“我孩子參加市里一個大賽，要投票，大家?guī)椭兑幌?。十六號，每天可以投一次。有群的家長，可以幫著轉(zhuǎn)發(fā)一下，拉拉票！”后面發(fā)來一個鏈接：“開學(xué)季萌娃來啦！人氣贏好禮。”群里“唧唧”聲馬上此起彼伏，仿佛一群蟈蟈在呼朋引伴：收到！老師，已投！投了，老師！轉(zhuǎn)了，老師！幾個家長這么說了之后，很快還有人發(fā)來了投票和轉(zhuǎn)發(fā)后的截圖。前面說了“已投”和“收到”的幾個家長，也趕緊再次發(fā)來截圖，好像不發(fā)截圖不足以證明自己曾經(jīng)投過票，轉(zhuǎn)過群。

孟良柱邊洗臉邊看，雖然十二萬分不情愿，但也任憑咬著牙刷的嘴里泡沫橫流，趕緊點開鏈接投了票，發(fā)送了截圖。

有一回他參加市文旅局組織的一個征文活動，洋洋灑灑寫了五六千字，滿懷信心投到郵箱，就等著獲獎。哪知道很快看到主辦單位發(fā)起了網(wǎng)絡(luò)投票，宣稱最終結(jié)果以票數(shù)多少評定，讓所有投稿的人廣泛發(fā)動親朋好友參與進來投票。他感覺被愚弄了一把，投票多少就能評判一篇文章的優(yōu)劣嗎？太不負責(zé)任了，他后悔參加這個征文活動了，在朋友圈發(fā)了一通牢騷，再也不提這事。

但現(xiàn)在是兒子的老師要求投票，就不能意氣用事了，這關(guān)系到兒子在劉小荷心中的印象呢。

每天下午，還沒吃完飯，群里就是一片“唧唧”聲，老婆讓孟良柱調(diào)個消息免打擾，不要影響孩子吃飯，他說：“人家班主任說了，一定要實時接收群里的消息，千萬不可誤了事情！我得遵照老師的指示辦！”老婆揶揄說他這些年，也沒見這么聽話！

孟良柱說：“人家班主任說了，教育是千秋大業(yè)，不要耽擱孩子的前途！”老婆就挖苦他現(xiàn)在言必稱班主任，像那時候的最高指示！孟良柱笑了：“是啊，我也真搞不明白是兒子上學(xué)，還是我上學(xué)了！”

點開群，家長們早已開始曬孩子作業(yè)。說實在的，基本差不多，小學(xué)才上了一周多，誰能比幼兒園水平強多少呢？但是很多人可勁兒表揚劉小荷：老師厲害，孩子進步好大哦！老師辛苦了！感謝老師！甚至有人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孩子會永遠記住劉老師！孟良柱也只好把兒子的作業(yè)曬出去，隨聲附和著夸了一陣老師。

家長群里有幾個人孟良柱認識，知道他們在單位連個年終總結(jié)也寫不通順，但在這里卻個個舌吐蓮花，下筆如有神助，夸老師，夸孩子，也自夸，把群里氛圍營造得風(fēng)生水起。相比下來，劉小荷老師倒說得少了。但是老師說得少并不意味著不重要，她隨口一說，那就是必須執(zhí)行的命令，萬萬漏不得。好幾個晚上，時間過了十點半，習(xí)慣早睡早起的孟良柱困得實在不行了，家長群卻還在“唧唧”地響。他終于忍不住，調(diào)成“消息免打擾”。

睡了一會兒，忽然又醒過來，心里到底不踏實，唯恐漏掉重要安排。他迷迷糊糊拿過手機打開群，看到劉小荷老師又發(fā)了幾條消息，爬樓梯回看一下，都是叮囑明天家長送孩子要注意的事項，后邊是一大幫子家長的回復(fù)：老師辛苦了，老師說得對，好的老師，收到了老師，云云。他便趕緊也回復(fù)了一下：老師辛苦了！好一會兒不見劉小荷再說什么，孟良柱知道今晚就到這兒了，便如逢大赦，放心地放下手機開始踏實睡覺。

開學(xué)第二周那幾天下午，都是老婆看著兒子寫作業(yè)，孟良柱得按照單位組織職工參加市里歌詠比賽的安排，到市總工會六樓會議室排練。他和老婆約定，一旦有重要的群消息，就馬上打電話告訴她，以免延誤，兒子如果在劉小荷面前不好看，他們就罪莫大焉。

排練中，他時不時掏出手機看，好在群里倒也沒有什么重要事情。只有一個家長在道歉，說老師下午上課的時候批評孩子不好好聽講，孩子回家告訴了他，他很感謝老師，就是要好好教育！后面還有個孩子家長說，上面家長說的這件事情他家孩子也有責(zé)任，是他們兩個偷偷說話的，老師只批評了那個孩子而沒有批評自家的，他也道歉。孟良柱心里好笑，這兩個家長，覺悟挺高嘛。

排練將近三小時，孟良柱回到家里瞌睡得不行，又堅持翻看了一下手機，群里也是沒有什么特別，無非就是曬孩子的作業(yè)，夸老師的認真負責(zé)，他就上床睡了。家長們好像也理解他的辛勞，基本再沒有人發(fā)消息，讓他得以順利進入夢鄉(xiāng)。

大半夜時候，手機卻“唧唧”起來。他被驚醒過來，劉小荷這會兒還沒有睡嗎？她半夜想到什么重要事情了？懶洋洋打開手機，卻是一個家長說：“不好意思呀，就差你了，幫我砍一刀可以嗎？愛你喲！”接著發(fā)了好幾個親吻的表情。

原來是他在拼多多上淘寶貝呢！這個家長群，成什么東西了？他暗罵。“這會兒還玩手機？”老婆喃喃嘟囔了他一聲。全面二孩了，最近她們市二院婦產(chǎn)科護士請假生二胎的多，她每天都忙忙碌碌的，這個點兒吵醒困得要死的她，實在太不近情理。他氣不打一處來，終于點了消息免打擾，把手機扔到一邊，憤憤不平地睡了。

孟良柱祈禱：兒子趕緊長大吧，要不然，這個家長群會把我折磨瘋的！那時候，真沒想到后來還會發(fā)生這么多的事！

三

孟良柱這幾天都是心事重重在上班，坐到辦公桌前什么也不想做，“放在南山的馬”到底是誰，怎么混進來的？如何找這個人追討校服款？這一系列問題折磨得他腦袋都疼，盡管他沒有丟掉二百八十塊錢，但他一點慶幸不起來，他知道兒子同學(xué)的父母，有好幾個要掙夠這筆校服款并不容易。

王慧敏帶著迷人的香氣裊裊婷婷姍姍來遲，坐下就一直在翻手機，忽然說：“哎呀孟哥，天下竟然還有這種事情？”孟良柱看她一眼，她把手機遞了過來。他不想看也沒有辦法了，心事重重地接過手機。

王慧敏同學(xué)群里有位頭像是 《羋月傳》里孫儷的人問：“請教各位大神，發(fā)在微信群里的紅包被別人領(lǐng)了，那人還退群了，有什么辦法可以找出來？”

他心里一動，這狗血情節(jié)太熟悉了呀，不動聲色地問王慧敏：“這誰呀？怎么會這樣？”

她說：“我同學(xué)，劉小荷，在紅旗街小學(xué)當老師！”

劉小荷在群里罵：“家長發(fā)的校服款被人搶走了，現(xiàn)在還怪我沒有及時收，要我貼錢，真是氣殺哀家了！”

王慧敏回了一句：“小主悠著點兒，保重龍體最是要緊！”看樣子劉小荷還不解恨，又說：“這是我們班級家長群呀，現(xiàn)在的家長素質(zhì)，簡直是每況愈下呀，唉！”

她這話打擊面有些廣了，孟良柱看著挺別扭的，他有種感覺，“放在南山的馬”，肯定不會是家長！

孟良柱記得，類似于在群里繳納校服款這樣的事，已不是第一次了。

開學(xué)第二周禮拜一早晨，李子瑤在群里發(fā)聲：“受劉老師委托布置班級教室，我買了相關(guān)材料，平均下來每個孩子負擔(dān)二十點五元，請各位家長在群里發(fā)紅包！謝謝大家了！”孟良柱看到消息，正是上班時間，他正趕一份研討文章。

已經(jīng)有很多人發(fā)了紅包，很多人還特別艾特劉小荷：老師布置教室辛苦了！為老師點贊！老師布置教室有創(chuàng)意！他忍不住笑起來，就沒有人感謝一下李子瑤？

王慧敏說：“孟哥遇到什么好事了？”

孟良柱說：“沒事，我自個兒樂呵自己！”

他看到居然有家長在搶這些紅包，猜想可能有人沒有弄懂，還以為樓上發(fā)紅包在娛樂大家。這幾人搶了紅包不算，還插上一句：謝謝紅包！感謝老板！還有人發(fā)來一張很搞笑的圖片：“發(fā)紅包的人生三胞胎！”他這會兒反正沒有什么要緊事兒，就看接下去會怎么樣。

果然很快有人罵：“沒長腦子還是沒長眼睛？這是發(fā)給李小萌爸爸布置教室的費用，怎么也搶？”

“錢不多，人品重要！趕緊退還吧！”一會兒就看到搶了紅包的人發(fā)來尷尬的表情，接著退回誤搶的紅包，又趕緊把自己那一份發(fā)來。孟良柱一邊笑，一邊把自己那份也發(fā)了過去。

王慧敏嫵媚一笑，說：“孟哥習(xí)慣自慰??！”兩個人都笑起來。孟良柱說：“像我這種已到‘松下’年紀的人，也就只能這么‘聯(lián)想’一下自娛自樂，除此之外還能怎么樣？”王慧敏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別有一種曖昧地說：“孟哥廉頗雖老，尚能吃很多碗飯！”孟良柱自嘲說：“老了，好漢不提當年勇！”這話半是玩笑半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嘆。他想自己是真的老了，人越容易感嘆，越證明自己老了。

孟良柱一直想，為什么上次發(fā)紅包，“放在南山的馬”不搶呢？是沒有混進來，還是對那些小錢看不上眼？他不明白，真佩服那人的耐心。要是那次他暴露出來多好，家長們不必損失這么多了呀！

追回校服款的事情雖然報了案，但好幾天了依然沒有下落。孟良柱有空就會到家長群看，有一天發(fā)現(xiàn)居然有人把沒發(fā)紅包的幾個人名字公布了，一共六個人，他孟良柱就排在第一個。這算怎么回事呢！他頓時窩了一股火。緊跟著，家長們一起質(zhì)問：請這六位家長說明情況！看到這句話，雖則明知道與自己無關(guān)，卻不知道怎么心虛起來，看來這事說不清了。他趕緊發(fā)聲：“大家不要亂猜測亂懷疑了，我是沒有及時發(fā)紅包，但那是因為我忙，并不代表我就和收了錢的人是一伙兒！”他這么一說，剛剛被公布出來的其他幾個人也附和起來。

李子瑤一直不出聲，這時候發(fā)了幾個哭喪臉的表情，說：“這可完了，要是我老婆知道我的錢打水漂了，一定會瘋的！”孟良柱認識他老婆，知道這個在水產(chǎn)市場賣魚的女人特別在乎錢，是個把錢能攥出水的人。他明白李子瑤的憂慮，也同情他。

但凡為花個幾十塊、幾百塊錢糾結(jié)好幾天的人，都是值得同情的——他也是一樣，每月就是死工資，老婆是掙得更少的臨聘護士，恨不能把一分錢掰成兩半花。

李子瑤委屈地說：“也不光是我拉的呀，還有幾個家長也幫著邀請群成員了，現(xiàn)在誰也說不清到底是誰拉進來的，何況當初讓實名，到現(xiàn)在不是還有人沒實名嗎？這怪得了我嗎？”孟良柱看出來了，他其實想說，有好幾個是劉小荷邀請進來的，只是到底沒有說。他理解他，畢竟這些孩子還要在這個班上念書，不能得罪人太多。李子瑤這一席說話，立刻引來大家一致叫罵：這個強盜就是你拉進群的，責(zé)任就要你負！

孟良柱看大家這么說，很為李子瑤抱不平，但他又能說什么呢？他也擔(dān)心自己再說話，家長們會把矛頭指向自己。

李子瑤再沒有說話，別人嚷了一會兒也就偃旗息鼓了。就是從這一天開始，“一年級二班家長”微信群的“唧唧”聲沉寂下來了。吃過下午飯，群里依然靜悄悄的，看了好幾回，劉小荷老師不在群里布置作業(yè)發(fā)布啟事，家長們也保持緘默，似乎曾經(jīng)瘋叫的蟈蟈都提前進入冬眠了。很快兩天過去了，不知道別人對此怎么想，孟良柱感覺耳根清凈了許多，這倒不是什么壞事，他不是一直在期盼這個群解散嗎？但這話不敢讓別人知道，大家都為校服款的事情煩呢。

隔了一天吃過下午飯，孟良柱照例又督促兒子寫作業(yè)，兒子幾分鐘就做完了，他大為奇怪，家庭作業(yè)不會這么少吧？往日里至少得一兩個鐘頭啊！問怎么回事，兒子卻說老師布置的作業(yè)沒記全。他愣了半天，只好打電話給李子瑤，問問，沒想到他女兒記下的作業(yè)居然和兒子的不一樣。

到底以誰的為準呢？無奈之下，他只好硬著頭皮撥通了劉小荷的電話。劉小荷語氣冰冷，三言兩語就打發(fā)了他，讓他好一陣惆悵。不止這個，接下來兒子回家傳達了幾次劉小荷的安排，有一些他弄明白了，有幾次他沒有搞清楚，只好又打電話給其他家長，費了幾番周折，總算才弄明白。

這讓孟良柱開始懷念那個“一年級二班家長群”，要是這個群還發(fā)揮作用就好了，不管什么事情，家庭作業(yè)還是布置圖書角，要是劉小荷在這個群里通知一下，還用得著他千方百計去打探嗎？孟良柱悵惘地想。

這幾天，他拿著手機，無數(shù)次打開“一年級二班家長群”，卻沒有一個人說話。劉小荷難道真的要讓一年級二班自生自滅嗎？他開始惴惴不安，離開這個群，家長以后用什么方式和老師快捷溝通呢？那匹“放在南山的馬”，真正是個害“群”之“馬”呀！

這個晚上，屋里漆黑一片，老婆早已睡著，他卻躺著無法入睡。之前很煩人的 “唧唧”聲，現(xiàn)在他倒十分想聽聽了，哪怕夸夸老師，開個玩笑，或者讓大家投上一票，甚至是在拼多多上砍一刀，但始終不見動靜。似乎不光劉小荷，就連家長們也把這個群忘了。

為了一年級二班的孩子和其他班的孩子能同步穿上校服，家長們及時又給劉小荷繳了款。穿校服的事情算是解決了，但是那被人收走的錢一直下落不明。孟良柱曾經(jīng)想，家長群往后最重大的話題大概就是關(guān)于追討這些錢了吧？但是群里居然沒有人說話，好像這些人忽然開悟，都格外能放下了！“放在南山的馬”到底是誰？雖然沒有人會在群里問，但他相信大家都是強烈想知道的。反正已經(jīng)報警了，警察在介入調(diào)查，他就和大家一起翹首期盼吧。

四

最近又有幾件事情，兒子回來說了半天，孟良柱也不明所以，最后只好硬著頭皮打電話問劉小荷。還有一次兒子回來給他要錢，說布置教室用。他懷疑：不是布置過了嗎，又要錢做什么？向幾個家長打聽之后才明白，原來是新近要布置一個圖書角。好幾個晚上，他都睡不著，渴望失去的“唧唧”聲再度回歸?？墒悄哪苋缭改?？

這個晚上，孟良柱夢見群里所有人都指證是他冒名領(lǐng)了校服款。他百口難辯，兩個警察拿著锃亮的手銬威嚴地向他走來，他骨軟筋麻，差不多要癱倒在地。忽然就驚醒過來，好一陣再睡不著了。早上送走了兒子，在上班的路上，想起昨晚的噩夢，覺得眼皮直跳。不會又有什么事情吧？每次他眼皮跳，總有意外發(fā)生。但愿那個群今天會活躍起來，這么久了，校服款的案子也該有結(jié)果了吧？

在孟良柱垂頭喪氣這么想的時候，一陣“唧唧”聲忽然傳到耳際，他立刻像垂危的病人打了一劑強心針，久已無人發(fā)聲的家長群總算有了聲息，一定是校服款有了下落吧？這個群以后又可以活躍起來了吧？這讓他止不住地興奮。手忙腳亂打開手機，卻看到一條消息，說是因為追討校服款，鬧出大事了！他心怦怦直跳，趕緊打電話問了幾個人，事情的詳情讓他瞬間石化了。

頭天下午，有三個家長氣憤難平，去找李子瑤理論，怪他糊里糊涂把不是家長的人拉進群里，要他給每位家長賠償兩百八十元錢。正在市場幫老婆賣魚的李子瑤，因為生意蕭條，被老婆數(shù)落了幾句，心情正差，讓他賠那么多的錢，這責(zé)任又不在他，他當然不會答應(yīng)！本來他就委屈著呢，四個人不可避免起了爭執(zhí)，而且愈演愈烈。有個家長情緒激動，居然動起了手，一把把李子瑤揪住，當胸捶了幾拳。李子瑤怒火中燒予以回擊，同來的另外兩個家長也參加進來，這場爭執(zhí)升級成了四個男人的激烈戰(zhàn)爭。李子瑤老婆一邊賣魚，一邊密切注意著事態(tài)發(fā)展，眼見三個人合伙欺負自己男人，他嘴角已經(jīng)在流血，顯然吃虧不小。她立刻母獅般嘶吼一聲，拎著割魚的刀過來幫忙?；鞈?zhàn)中，李子瑤老婆和一名家長重傷，被送到醫(yī)院，李子瑤和其他兩名家長輕傷，全被警方拘留。

孟良柱握著手機，耳邊“唧唧”聲越來越響，仿佛許多蛐蛐鉆進了大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