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河
一
戰(zhàn)友的妹妹小霞,出生的那年,她的父親已經42歲。盡管彼時上邊已經有一個10歲的哥哥(我戰(zhàn)友),但中年又得小棉襖的欣喜還是立馬就讓哥哥在這個家里已然把持了整整10年的嬌寵寶座慘遭易主。
從小到大,小霞絕對都是父親眼里的小公主,不管她如何驕橫跋扈,反正從來沒給過她一次黑臉兒。直到22歲那年夏天,她第一次把秘密交往了一年多的男友帶到家里后,父女間的關系從此便急轉直下。
原因很簡單,就是父親反對他們在一起。而反對的理由在她這個80后看來根本就不是什么理由——男友大她9歲,離過婚,還有個7歲的兒子。
盡管男友表現得幾乎無可挑剔,盡管她不止一次地在旁邊打著圓場,但那次見面依然很尷尬。
匆匆送走男友,積壓在小霞心里的那股火氣終于噴薄而出,不由分說沖著父親就是一通“掃射”。而父親居然也一改往日的和顏悅色,毫不留情地立馬還擊過來。一時間,家里硝煙彌漫。
那是她記事以來第一次領教父親沖她發(fā)火的樣子,很兇,怒目圓睜,青筋暴露。但她并不怕,不但繼續(xù)“掃射”,而且“子彈”變得愈發(fā)犀利,甚至狠毒。愛情的力量果然不可小覷,彼時正深陷熱戀中的她,就是聽不了別人說男友半句不好,父親也不行。
就這樣,父女倆先是唇槍舌劍,幾個回合下來,不分勝負,后來就懶得吵了,便開始冷戰(zhàn)。一個屋檐下的父女,形同陌路,只是苦了小霞的母親,一邊是相依為命的老伴,一邊是疼愛有加的女兒,哪個都不聽她勸,讓她夾在中間,苦不堪言。
轉眼一年過去。雖然遭到了父親的強烈反對,小霞卻是越挫越勇,絲毫沒能阻礙他們愛情前行的腳步,不久就義無反顧地走進了婚姻。
本來男友提議,和小霞商量著,正好借結婚這件事,他倆做小輩的一起給老爺子認個錯,說點軟話,就此父女宣告停戰(zhàn)。小霞起始堅決不干,瞪著眼跟男友吵:我又沒啥錯,憑什么我先服軟!男友苦口婆心,曉之以理,終使小霞有所動搖,雖心里尚有不甘,但還是勉強答應了男友。其實她心知肚明,畢竟如果婚禮上沒有父親的祝福,自己終是會有些失落的。
可小霞萬萬沒有想到,還沒等他倆把話說完,父親就急了,一拍桌子厲聲怒斥道:“都領證了才來通知我,你們這是擺明了要先斬后奏唄!好,我既然管不了你,那我也就不管了,你們愛咋咋地吧!”
果然,結婚那天,父親不但自己不參加小霞的婚禮,也不讓老伴參加,甚至在小霞臨出娘家門的那一刻也沒有出來送一下。母親緊緊拽著她的手,一邊抹眼淚,一邊唉聲嘆氣:“妮兒啊,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別生你爸的氣了,他就是一頭老倔驢!”
“沒事,媽。”小霞強忍住淚水,嘴上說著沒事,但心里卻在暗暗發(fā)力:好你個倔老頭,既然你這么絕情,那就別怪我“以牙還牙”了!
二
如果說當初反對他們來往,只是在小霞和父親之間產生了一點隔閡,那么這次的婚禮缺席和不送,則著實讓他們父女的關系從此打上了一個大大的結。
為了和父親慪氣,雖然同在一個城市,不過是隔了幾條街的距離,小霞卻極少回家。偶爾回去,也是來去匆匆。而父親只要看到她一進門,立馬就借故買煙買茶,溜之大吉。
就這樣僵持著,一晃又是兩年多。這期間小霞也有了自己的女兒,正所謂養(yǎng)兒方知父母恩。有好幾次她其實都想著要主動和父親說話的,但每次一看見父親故意板起的那張臉,立馬又將已頂到喉頭的話給生生憋了回去。直害得母親一個勁地念叨:我怎么這么命苦,攤上你們這兩頭倔驢!
因為小霞和老公都要上班,孩子只好由婆婆和母親輪流幫著照看。如此一來,小霞回娘家的次數自然也就多起來。
有一次小霞剛進門,就聽見廚房里傳來“叮叮當當”的動靜。母親附耳對她說:“你爸想一出是一出,非要在廚房的后墻上開一扇窗。這不,一大早就去勞務市場找來兩個小工,正熱火朝天地干著呢!”
“隨他折騰吧,你不用管他?!毙∠甲焐线@樣安慰著母親,心里卻也在犯嘀咕:是啊,這好好的一面墻,干嗎非要掏出個小窗來呢?這老頭!
小窗戶很快就安裝好了,框和窗扇都是實木的那種,小巧而堅固。窗外正對著的是一條直通大馬路的小胡同,也是他們這座老式樓院里所有住家進進出出的必經之路。透過潔凈的玻璃,能清晰望見胡同盡頭馬路上的車來人往。
小霞頓時恍然,這老頭之所以安上這個小木窗原來是為了看景解悶的。
果然,自打有了那個小木窗,父親上街的次數明顯少了,她每次回去幾乎都能碰見他在家,而且見到小霞后也只是低著頭悄悄把自己關進臥室,并不再刻意躲出去。
看到已年近古稀滿頭白發(fā)的父親,雖兒女雙全,卻因為自己和他之間的結遲遲解不開,而哥哥又一直在幾千里外的部隊上,兩三年才能探一次家,導致晚年的父親只能借助小木窗來排解日子的孤寂,心里不免有些酸楚。
然而,還是因為慪氣,她依然不肯卸掉盔甲,那聲久違的“老爸”自然也沒能叫出口來。直到不久后父親突然而至的一場大病,才讓小霞徹底驚醒。
三
那天,她正在單位上班,突然接到母親電話,電話里母親帶著哭腔很著急地讓她趕緊過去。
原來,一向身體硬朗的父親在沙發(fā)上看著電視,突然感覺胸口憋得難受,想要到床上躺一躺,可還沒等站起來,就一下子歪在了那里。
母親只顧害怕了,竟忘了叫救護車,只是不停地給小霞打電話。小霞的單位離母親家有點遠,她一邊開車往這邊趕,一邊趕緊撥通了120。
經過醫(yī)生一個多小時的全力搶救,父親終于脫離了生命危險,并且基本上沒留下什么后遺癥。醫(yī)生告訴她,如果病人再遲送幾分鐘,后果將不堪設想。小霞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雙手合十,在心中默念:謝天謝地,只是虛驚一場。
趁父親睡著的空當,母親把小霞悄悄拽到走廊里,小聲對她說:“妮兒啊,其實你爸死要面子,一直都不讓我告訴你的,怕你笑話他,可你看今天這陣勢太嚇人了,我想萬一要是哪天……你得后悔一輩子?!?/p>
“什么事啊,媽,你快說。”小霞焦急地問道。
“你知道你爸為啥非要在廚房開那個小窗嗎?”
“不是為了看馬路上的風景解悶嗎?”
“傻孩子,啥解悶啊,那都是為了看你。”
“啥?看我?”小霞瞪大眼睛。
“是啊,你每次下樓后,你爸都會立馬慌慌張張地跑到廚房,然后就弓著腰趴在那個小窗戶前看你,直到你的背影走出小胡同,才慢慢離開,有幾回,我還瞅見他在那里偷偷抹眼淚。這倔老頭,你說跟自個閨女老較什么勁呀!”
“爸!”小霞喉頭一酸,隨后一頭扎在母親的懷里,淚如雨下……
后來,小霞常說她很后悔,后悔自己太自私,太不懂事,太無知甚至殘忍,在這場長達五年之久的父女“大戰(zhàn)”中,作為女兒,她卻沒有做到先“繳械投降”。雖然也曾萌生過幾次念頭,卻終未付諸行動,實在愧為“小棉襖”。而且她還一直怪父親,既然從小到大都那么疼我,為什么就不肯先放下面子,遷就一下自己的女兒呢?直到父親這次病倒,她才終于明白,其實父親早在要想著開小木窗的那一刻就已經先向她“繳械投降”了。她是想了但沒說,而父親雖然沒說卻做了。小霞說更令她動容的是父親那個特殊的“投降”方式,無聲且笨拙,她每次想起都會淚濕雙目卻又倍覺溫暖,因為她知道小木窗后面那個弓著腰的身影和那道追逐的目光,正是一個倔強父親對女兒最深情最柔軟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