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煙
她也不是不信任他,但由來已久珍視的情感,讓她不敢輕舉妄動,生怕破壞了它,失去了它。
1
泡桐花似乎一夜之間全開了,走在通往寫字樓的路上,程茵覺得像被花朵溫柔迎送著。盡管今天她戴著一副大墨鏡,鏡片顏色深得能將淡紫色懸墜花串看成紫葡萄。
辦公室里,程茵站在助理身邊:“我還有三天就離開了,今天的例會你可以自己搞定吧?”
“???”助理的小臉兒皺成了包子,抬眼時眉間每道皺褶都舒展成了驚詫,脫口而出:“老大,你在辦公室里戴這么丑的墨鏡干嘛?”
程茵嘆氣:“那我今天這么丑,就不參加例會了吧?”
“摘了吧!”助理說著,抬手想要去摘程茵臉上的墨鏡,程茵后退一步,倒是沒撞到人,可是身后清晰地傳來了一聲輕咳。
程茵被大幅墨鏡遮住的臉頰,就像剛被夏風(fēng)暖過的草莓果,不爭氣地紅了。
眼見那人就要走過身邊了,她剛想悄悄轉(zhuǎn)身,他卻忽然扭過頭來,一抬手就把她的大墨鏡摘下來了,瘦伶伶的鏡腿劃過鼻梁上的青腫,疼得她“咝”地叫出聲來:“沈渭!”
沈渭挪了一步,就和程茵面對面了。他皺眉時,眉峰微壓,睫毛就垂下來將眼底的內(nèi)容藏住了——這表情程茵可太熟悉了,每次面對甲方雞蛋里面挑骨頭,他就是這個表情。
他看著她的眼睛,下達了指令:“別看我,看左邊!”
程茵在心里暗暗叫苦,決定不執(zhí)行他的命令,可是這直接導(dǎo)致兩個人的目光直直對視,三秒鐘之后,她乖乖地將眼珠轉(zhuǎn)向了左邊??赡苁翘o張了,她轉(zhuǎn)眼珠的時候,居然連腦袋也偏了過去。
沈渭伸手就將她的臉頰扳過來了,“這眼睛怎么弄的?”
程茵掙開他的手,也顧不得羞恥了,趕忙解釋:“我躺著玩手機,困了,砸的!”
一片笑聲。沈渭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玩手機?夾娃娃機不好玩了嗎?”
程茵覺得好笑:“好玩也不能一直玩吧?我又不是五歲……”
“能用手機把鼻梁砸成這樣,估計不超過六歲!”沈渭轉(zhuǎn)身朝門外走了,叫她:“程茵,跟我來?!?/p>
那天早上,程茵逃過了例會,卻沒有逃過她想要逃避的那個人,去醫(yī)院的路上,沈渭絮絮叨叨:“你不照鏡子嗎?白眼球一片血紅,不知道看醫(yī)生嗎?”
程茵臉上掛著墨鏡,他看不到她的雙眼此刻全都紅得厲害,她輕聲開口:“你總這樣的話,我會走得很難受!”
沈渭接得很快:“你承認了?”
“承認什么?”
“你對我的喜歡,早就跨越了兄弟情?!?/p>
程茵把臉扭到一旁,嘟噥:“誰喜歡你,你又不是夾娃娃機!”
車子擠在車流里,沈渭飛快地看了她一眼,“那你當(dāng)心夾娃娃機大半夜的化成人形。”
程茵虛張聲勢地舉起了拳頭:“信不信我揍你?”
到醫(yī)院門口,車剛停穩(wěn),程茵就利落地跳了下去,探頭對駕駛位上的沈渭說:“我一個人進去就行,你快回去開會吧,我們倆都不在也不太好!”
她也不等他回答,關(guān)上車門就朝醫(yī)院里走。沒幾步遠,她看見從身后趕來的瘦長身影映在地上,越來越長,漸漸與她的影子重疊。她轉(zhuǎn)過身,低聲吼:“我讓你回去開會!”
沈渭握住了她的手臂,面無表情地說:“讓它破產(chǎn)吧!”
2
程茵和沈渭是大學(xué)同學(xué),兩人從大四開始合作創(chuàng)業(yè),起初只做服裝鞋帽,他們是老板、小二和快遞打包員,連網(wǎng)店里的銷售圖片,也是兩人親自上陣。
大概是因為起點低,所以不怕跌得更低,再加上兩人足夠聰明和吃苦耐勞,小公司日見起色。他們終于有能力招聘第一批員工的那天晚上,兩人在辦公室里開了一瓶紅酒,響亮地碰杯之后,程茵還沒喝就醉了,愣愣地問:“你當(dāng)時為什么選擇我?”
話剛落地她就覺得不妥,于是補充:“你當(dāng)時為什么會選擇我做合伙人?”
沈渭答得很快:“因為你聰明大膽,有行動力?!?/p>
程茵不客氣地點了點頭,覺得他的答案尚算誠懇。的確,在那場魔術(shù)比賽之前,她和沈渭私交泛泛。程茵功課好,讓她得閑去各種有趣的社團打醬油,于是她一不小心就幫了蹩腳魔術(shù)師沈渭一個大忙。
魔術(shù)節(jié)比賽前,沈渭的搭檔闌尾炎手術(shù),讓人丁不旺的魔術(shù)社雪上加霜。沈渭坐在道具箱上發(fā)愁時,程茵正在墻角和撲克牌較勁,沈渭看著她,忽然眼前一亮。他走到她面前,問:“我教你?”
程茵頭也不抬地答:“好?。 ?/p>
“那你先幫我個忙?”
這回程茵抬起頭來,又答:“好??!”
沈渭的魔術(shù)節(jié)目名叫“天外來仙”,其實就是“大變活人”,程茵個子高,蜷進準(zhǔn)備好的道具箱里有些費勁,練習(xí)時還好,正式表演的時候,她有些緊張,從箱子里出來時,她的膝蓋碰得生疼,裙子的后背上也發(fā)出了清晰的撕裂聲。
程茵心里一緊,但很快鎮(zhèn)定下來,她穿著紅裙子,亭亭玉立地站在舞臺上,笑容燦爛甜美,沒人知道她裙子的后背上已經(jīng)裂開了長長一道口子。按照之前的設(shè)定,沈渭會扶著她的手臂繞場謝幕——這太可怕了,這樣一來她撕裂的裙子就藏不住了。
她想到了沈渭身上的黑色燕尾服。她身姿舒展,以輕快的拉丁舞步,向斜后方的沈渭倒退而去。她看到了他的笑容,他向她伸出了手臂。
程茵的手指慵懶地沿著他的手臂一路向上,她來不及看到他眼底炸開的煙花,已經(jīng)退到了他的身后,她貼近了他的耳朵,低聲說:“外套給我!”
她的手指掠過他的肩頭,以生澀卻撩人的姿勢劃過他的臉頰,落在他后頸的衣領(lǐng)上。她嫣然一笑,手指用力時,他果然配合地身體向前,將手臂放松后展,讓她輕而易舉地脫掉了他的燕尾服。他旋過身去,夸張地做了一個聳肩攤手的動作,就像一個真正的魔術(shù)師。
黑色燕尾服挺括的衣領(lǐng)落在她白皙的脖頸上,下擺幾乎遮到膝彎,卻另有一番妖嬈。她扶著他的手臂繞了舞臺三圈,仍舊掌聲不歇,沒有人發(fā)現(xiàn)紕漏,只以為是預(yù)設(shè)的環(huán)節(jié)。
程茵一時風(fēng)頭無兩,成了新晉女神。素日冷清的魔術(shù)社也變得門庭若市,可是沈渭看起來并不高興,沒多久他就退出了魔術(shù)社,后來的一天,他來找程茵吃飯,吃著吃著,他忽然說:“道具服裝的質(zhì)量太重要了,程茵,我們要不要試試自己設(shè)計制作?”
程茵還是一臉的風(fēng)輕云淡,她說:“好啊!”
這就是他們的最初設(shè)想。將兩人小店經(jīng)營成正規(guī)貿(mào)易公司,租賃下開闊的現(xiàn)代化辦公室,他們用了三年,其間知己知彼、苦樂共擔(dān)??墒乾F(xiàn)在,沈渭面無表情地說:“讓它破產(chǎn)吧?!?/p>
程茵惱了:“沈渭,你能不能清醒一點?”
沈渭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是你一棒子敲在我的腦袋上,還想讓我清醒?”
3
三周前,沈渭給程茵買了一臺夾娃娃機。起因是員工會餐經(jīng)過商場互動區(qū)時,有人在地上的投影裝置上蹦跳,腳下就浮出一朵粉紅色的花。程茵看得有趣,忍不住跟著連連蹦跳。
沈渭已經(jīng)走出去一段距離,回身時見程茵正蹲在地上笑,他也跟著扯了扯嘴角。
那天晚上,大家都喝了點酒,回去的時候,程茵走到互動區(qū)就又停下了。她的目光掠過粉色夾娃娃機,被柜子里的一只白色獨角獸吸引住了。她將背包掛在沈渭的脖子上,摩拳擦掌地示意他掃碼支付。
那晚,沈渭不知道自己支付了多少次,程茵兩眼放光地盯著小獨角獸,每一次都眼見不銹鋼爪提著它在臨近洞口的時候倏然松開。后來她泄氣了,握著包帶拉著他向前走,垂頭喪氣地說:“算了,回家吧?!?/p>
隔兩天,一臺巨大的粉色夾娃娃機就被送貨上門了,柜子里不但有白色獨角獸,還有黃色垂耳兔、藍色小鯨魚,以及一群毛絨絨的小家伙。程茵打電話給沈渭,她說:“你不在地板上給我裝一個投影嗎?”
沈渭笑起來:“也不是沒想過,不過你肯定罵我二。”
“你以為我現(xiàn)在就不罵你了?”程茵笑著笑著就有些失落,“咱倆是合作伙伴,是命運休戚與共的兄弟,別搞得像甜寵劇似的,傻不傻啊?”
沈渭沉默了一陣,問她:“能不能別走?”
“我不想說這個。”程茵拒絕得很快:“你讓財務(wù)抓緊辦,我想出去玩一圈,需要錢。當(dāng)然了,還是先保證你這邊的資金周轉(zhuǎn),所以你看著分我一部分就行?!?/p>
沈渭在電話里氣喘呼呼,像是剛結(jié)束長跑,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我沒錢!”
程茵笑起來:“你騙鬼呀?咱倆有錢沒錢我不知道嗎?”
程茵被自己說的話燙了嘴,恨不能咬斷舌頭——這簡直就像離異夫婦在分割財產(chǎn)。
大半年來她常常這樣,在最初心無旁騖的沖刺之后,她剛慢下腳步,就被身邊的枝蔓閑花惹得心旌搖蕩。而沈渭作為“枝蔓閑花”又偏偏不知收斂,比如他們倆剛在會議室里因為意見不一互拍了桌子,沒一會兒他就輕叩了她辦公室的門,他說:“我要到工廠去,一起?”
已經(jīng)關(guān)上門了,復(fù)又推開,他囑咐著:“外面冷,把大衣穿好。”
比如在冬夜應(yīng)酬的包間里,年輕的他們面對著狡黠老道的客戶,沈渭偏過頭,在她耳邊說:“今晚這件事交給我,你清醒一點,等會兒我就得把自己交給你了?!?/p>
那晚沈渭醉得一塌糊涂,在出租車的后座上,他的腦袋滾在她的肩膀上,聽?wèi){顛簸。燈柱一路向后,有那么一刻,程茵覺得這人間只剩下他們倆。她扶住他的腦袋,觸到他滾燙的額頭,通紅的耳朵,他的發(fā)茬扎得掌心疼癢。
是啊,他們是親密戰(zhàn)友。親密戰(zhàn)友,是她可以把他拖進家門,給他脫衣擦臉,就算他用滾燙的手掌攥著她的手腕,呢喃著喚她“程茵啊”,她也可以凡心不動。
可是,現(xiàn)在她不想和他做戰(zhàn)友了,他卻不肯讓她走。氣急敗壞的時候,程茵覺得他就像口口聲聲為了孩子不肯離婚的幽怨丈夫——是的,這個公司就是他們的孩子。
程茵想,如果他只是想要財務(wù)數(shù)目毫無變化,那么,她可以把這些全都留給他??墒羌词惯@樣,他也不依。他也同樣出了個餿主意:“公司歸你,從今天開始,我們倆是雇傭關(guān)系,你看這樣行不行?我跟你簽合同,再去做個公證。”
程茵看著他:“你有毛病吧?”
“嗯?!彼尤稽c了頭:“我不想要錢,我想要人。”
程茵紅著臉,捶了他一拳:“我看你是想人財兩得吧?”
沈渭笑了:“誰不想?”
真的是太熟了!程茵邊向外走邊暗自嘆息,熟得連打情罵俏都透著一股嬉皮笑臉,簡直親情友情愛情三不靠,全然找不到落腳點。
她想要的愛情,該如陽春白雪,應(yīng)似涇渭交匯,不摻雜任何世俗功利——她也不是不信任他,但由來已久珍視的情感,讓她不敢輕舉妄動,生怕破壞了它,進而失去了它。
4
兩周前,沈渭招招搖搖地給程茵扛回了一抱桃花。程茵正和同事討論新品,看著他抱著滿懷花枝,忍不住驚異:“你進山了?偷砍的?”
沈渭笑得明亮極了,他說:“我看到路邊有人在賣,就全買下了?!?/p>
程茵顯然很開心,她忙著清理花瓶里的殘花,隨口說:“沈總真是大手筆!”
“沒良心!你忘了是誰昨天對著一樹落滿灰塵的桃花感慨萬千了?”
“你不說我還真忘了!”程茵仰起頭,笑瞇瞇地看著他,“我喜歡,謝謝!”
沈渭斜了她一眼,起身走了。也許是錯覺,程茵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有些慌亂,連耳朵也紅得不太正常。
十天前,他們?nèi)タ匆徊课枧_劇,沈渭就像綜藝?yán)飳ρ輪T表演不滿意的導(dǎo)師似的全程皺眉。從劇院出來已經(jīng)是深夜了,路邊有成排開花的樹,托舉著一輪彎月,程茵笑著打趣:“你干嘛板著臉?不會打算趁著夜深人靜殺了我吧?”
沈渭笑了,“我剛才一直在想今天那個訂單,本來想去工廠看一眼,但你約我,我不可能拒絕。如果你愿意留下來,你想讓我做什么,我都會去做?!?/p>
“以后剩你一個人,別把自己逼得太狠了。錢是賺不完的,差不多就好。”程茵仰頭看著天上的星月,風(fēng)吹時,身邊花落如雪,她很快調(diào)整了情緒,笑著問他:“你一定算過命吧?”
沈渭不解:“什么?”
她煞有介事地答:“你不讓我走,肯定是因為咱倆八字合財!”
沈渭被她說笑了,一臉無奈地看著她:“餓不餓?吃點兒東西?”
五天前,他們招聘面試,有一位各方面條件都很優(yōu)秀的女孩,算是這批應(yīng)聘者中的翹楚。程茵聽她得體地回答問題,而身邊的沈渭頻頻點頭,不由得浮想聯(lián)翩。面試結(jié)束后,沈渭問她的意見,她沒好氣地說:“干嘛問我?你看上哪個就招哪個!”
沈渭看她的臉,忽然有點明白了。程茵轉(zhuǎn)身要走,他硬是拉住了她的胳膊,將桌上的簡歷擺成了一排,專將女生照片指給她看:“這幾個吧,你覺得怎么樣?”
程茵看著地面,“你自己決定吧,我沒意見。”
好一會兒,她都沒聽見沈渭的回應(yīng),抬眼時,見他倚在桌角,正忍笑看著她,程茵知道自己上當(dāng)了,紅著臉嘴硬:“我本來就沒意見嘛!”
沈渭笑得一臉歡悅,“放心吧,我早就選擇性眼瞎了!”
程茵又羞又惱:“光眼瞎有什么用?最好眼瞎心瞎!”
“那你留下來啊,只要你在,我的眼里壓根兒裝不下別人……”
“好??!你說我臉大!”
論牙尖嘴利,沈渭向來不是程茵的對手,然而程茵并不戀戰(zhàn),她一邊說著,已經(jīng)出了門。
5
兩天前,沈渭送了程茵一塊手表,還親手給她戴上了。他的表情看上去無憂無喜:“我想認真感受時間,讓它來解決一切?!?/p>
“那這手表不是應(yīng)該你親自戴著?”
“不客氣,我買了一對。”他看著她:“我很難過。你傷害我了,我確定?!?/p>
程茵氣笑不得:“這么多年了,我動過你一個手指頭?”
沈渭的手指飛快地彈了一下她的腦門兒,“又胡說!看你這副又笨又膽大的樣子,一個人出門在外我怎么能放心?”
現(xiàn)在,沈渭陪著程茵坐在醫(yī)院候診區(qū),他老調(diào)重彈:“你說你這么笨,一個人在外面我怎么可能放心?”
過了好一會兒,程茵低聲說:“如果你總說我笨,我可能真的會越來越笨……”
沈渭的眼底漸漸泛紅,“我就是不放心!你和我在一起,雖然也很辛苦,也受過委屈,但我知道我會盡全力保護你……”
程茵鼻子一酸,趕忙別過臉去:“我知道啦!就像老父親好不容易養(yǎng)大的女兒,總怕自家的好白菜被豬拱了……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p>
沈渭嘟噥:“胡說八道,什么破比喻!”
程茵忍了又忍,還是在走進診室的時候落下淚來。醫(yī)生用棉片清潔著她的眼周,可是她的眼淚不停地涌出來。醫(yī)生輕聲問:“要把男朋友叫進來陪你嗎?”
她深吸了一口氣:“別,我馬上就好?!?/p>
傍晚,程茵的銀行卡到賬了一筆錢,她還來不及退出信息通知頁面,就沖進了沈渭的辦公室。他的辦公室里有人,他們齊齊回頭看著她。
程茵的胸口起伏得厲害,她清楚他的身家,她執(zhí)意要走,他幾乎傾囊而出。
沈渭知道她要說什么,他搶先開口:“我等會兒去找你?!?/p>
她的情緒已經(jīng)到達失控邊緣,她搖著頭,“就現(xiàn)在!沈渭,我有話跟你說!”
他站起身,表情卻顯然有些為難,遲疑著問:“五分鐘?大家都在呢,你等我一下?!?/p>
程茵點頭時,聲音已經(jīng)哽咽了:“好,那我回去等你!”
大概十分鐘后,沈渭急匆匆地推門進來時,程茵已經(jīng)整理好情緒,她坐在辦公桌后面,面前是無力收拾的大堆資料和書籍,她仰頭看著他:“我不知道怎么辦,你看著處理吧。”
“你指什么?”
程茵站起身來,“還能是什么,這堆東西??!”
沈渭有些氣惱,他握住了她的手臂,稍一用力就將她拽到了自己身邊:“你剛才想要說的不是這個!”
程茵語聲平靜:“確實不是這個,可我現(xiàn)在不想說了!”
沈渭覺得就要被氣死了。眼前的女孩比自己矮半個頭,氣勢卻足足高出兩米八,他攥在她胳膊上的手臂不覺又用了些力氣。她目光倔強地看著他,嘴唇和下頜的弧線美好得讓他微微眩暈,他忽然就扶住她的腦袋,吻上了她的唇。
程茵沒有掙扎,這讓他在清醒時頗覺訕訕,“對不起!”
她轉(zhuǎn)過身去,“我們認識五年了,沈渭!最辛苦、最艱難的時候我們倆吃住都在一間辦公室里,我沒把你當(dāng)成男人,你也沒把我當(dāng)成女人,你現(xiàn)在這是干什么?”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怎么想?”沈渭目光灼灼地看著她:“我尊重你、珍惜你,我錯了嗎?我們倆好不容易談下訂單,情不自禁握住對方的手的時候;應(yīng)酬回來我抱著馬桶吐得肝腸寸斷、你拍著我的后背一遍遍叫我名字的時候;我們深夜從工廠回來,你對著流星許愿我們倆的事業(yè)紅紅火火、千秋萬代的時候……何止是友情愛情、男人女人,我把你看得比自己都重,我想和你走一條更長遠的路,這怎么就成了你離開我的理由?”
好一會兒,程茵的嘴角向下撇了撇:“你吼我?”
沈渭的語氣軟了:“你還朝我踢過椅子、拍過桌子!”
“那……兩清吧!”
程茵說著,剛想溜,就又被沈渭攥住了手腕,他拉著她出門時,她剛才的氣勢全沒了,她腳步踉蹌地跟上他,嚷著:“我的包……手機!”
沈渭的腳步不停,他說:“包什么包!”
6
沈渭帶程茵去了大學(xué)附近的那家餐廳,當(dāng)初他們就是在這里約定了創(chuàng)業(yè)。
剛好是晚飯時間,餐廳里沒有空位,這讓沈渭看起來沮喪極了。后來他們離開餐廳,沿著那條落滿銀白楊的路向前走,夕陽披靡而落,樹葉承接金光,又被輕風(fēng)灑落一地。
沈渭拈著一片樹葉,問她:“程茵,你知道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你的?”
程茵還真的認真地想了想。她想起去年春天,他們邀請合作單位的同伴出外野餐,一位男領(lǐng)導(dǎo)一路都在科普植物知識,程茵始終微笑傾聽,看上去很有興趣的樣子。后來,當(dāng)肉香飄散在河流上空的時候,沈渭發(fā)現(xiàn)程茵不見了,那位領(lǐng)導(dǎo)也不見了。他一下子就慌了,流水撞擊岸邊巖石,濺珠碎玉的聲音在耳邊震出巨響。
電話撥到第三遍,程茵終于接了,他的心臟砰砰跳,急急地問:“你在哪兒?”
“在河邊?!彼穆曇艋煸诹魉穆曇衾铮辶亮恋模骸斑@里有很多小魚!”
“你回來!”他近乎咬牙切齒地說:“不許你離開我的視線!”
回去后提起這事,程茵說:“你知道你在擔(dān)心什么,你相信我,我有分寸。”
“那也不行!”沈渭看住了她的眼睛:“我當(dāng)然相信你??墒牵阍俾斆鳈C警,畢竟是個小姑娘,體力方面太弱了!”
他說:“程茵,如果為了一單生意,要你做到委曲求全的程度,那我寧愿放棄?!?/p>
那一刻的沈渭,眼底有溫存,也有鋒芒,讓她震動不已??墒沁@一刻,她用這件事回答他的問題,他卻連連搖頭:“我說你笨,你還總不承認……”
魔術(shù)節(jié)的舞臺上,程茵觸了他的眼。連那條廉價紅裙穿在她身上,也似乎有著高級感。她從道具箱里出來時,他分明看見了紅裙的背部裸出了一線白皙。他正想著該怎樣幫助她,卻眼見她面朝觀眾,踢踏著輕盈舞步向他而來。她的指尖搭上了他的手臂,她和他說話,在尋求他的幫助。她的聲音很輕,幾乎是氣聲吹拂。他只覺心跳得厲害,整個人都是懵的,恍恍惚惚地繞場謝幕,聽見掌聲和歡呼聲如潮水般涌動著。
他聽見了臺下小伙子們的聲音。然而,退場后的程茵平靜地換衣服、卸妝,目光就像春日的潭水,溫和而沉靜。后來的幾天里,想要與她產(chǎn)生情感關(guān)聯(lián)的男生們無不遭遇拒絕。
沈渭不想碰壁,他想跟她建立更深刻、更長遠的關(guān)聯(lián),因此他不能失掉轉(zhuǎn)圜余地。他日思夜想地過了好幾天,腦子里終于靈光一閃:畢業(yè)在即,他要先將兩個人的前途并軌……
此刻,他們站在初夏傍晚的白楊樹下,沈渭說:“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個陰謀,你聰明、獨立又驕傲,我一直都對你傾心不已……”
程茵的眼睛明亮如星,“那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么一定要離開?”
沈渭剛要開口,她卻捂了他的嘴:“別說,我會告訴你!”
7
程茵不辭而別了。
第二天早晨,沈渭剛到公司,前臺就將一個信封交給他,上面寫著他的名字,一看就是程茵的字跡。打開信封,先掉出一張銀行卡,他抽出信紙——
沈渭:
其實我很自責(zé),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作精。
這幾天我過得一點兒都不快樂,根本沒有我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堅定勇敢。所有熟人都認為我們倆在一起是順理成章的事,恰恰因為這樣,反而讓我擔(dān)憂情感的純粹。
是的,我喜歡你不是一天兩天了,以前每天都很忙、很累,哪怕心弦振動也無暇他想,可是隨著運營平穩(wěn),那些情緒就再也藏不住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對你的感覺變了,這讓我無法在工作中做出客觀判斷,意見不一致的時候也做不到像以前那樣和你拍著桌子爭辯,而平日里我們又總有那么多彼此靠近的時刻,我心跳臉紅得太難堪了……
我之所以離開,是我想讓我們兩個人都能清楚分明地知道,如果脫離了習(xí)慣和利益,我們是否仍舊相愛,是否仍想要和對方在一起。我總怕那些溫柔默契,會像魔術(shù)幻影,隨著表演結(jié)束而消失。
再者,按照我們目前的關(guān)系狀態(tài),只會讓工作束手縛腳。所以,這是我離開的最好時刻。
這張銀行卡留給你,密碼你知道。昨天,當(dāng)我看到你幾乎把所有的錢都轉(zhuǎn)給我,愛財如命的我真想抱住你哭一場,可惜屋里有人,你又不肯讓我抱!
我也許還會回來,也許不。無論如何,請你別生我的氣。
對了,我還沒有規(guī)劃好接下來的行程,如果有通訊不暢的情況,你別急,等我聯(lián)系你。
如果你很快遇見了心儀的姑娘,那也沒關(guān)系,我會祝福你! ? ? ? ? ? ? ? ? ?程茵,凌晨
8
沈渭和程茵沒有斷過聯(lián)系。她去了很多地方,他常常叮囑:注意身體,錢還夠不夠?
程茵沒有告訴他,她在稻城時因為感冒和高原反應(yīng),一個人蜷在旅館里度過了漫長的一周。她發(fā)著高燒,夢里夢外全是他。最難受那天,她連給手機充電的力氣都沒有,再開機時看到他發(fā)來的幾十條信息。她喝完一杯冰冷的水,回復(fù)他:“都說了在路上會信號不好。”
冷水落腹,卻涌出眼眶變成了滾燙的淚,程茵一下子就想通了:明明想念他,想和他在一起,為什么要受這樣的罪?如果只是想要求證愛意深淺,那么,她已經(jīng)有答案了。
冬天,程茵似乎在什么地方停留下來了,沈渭問她,她卻顧左右而言他,偶爾會拍一拍藍天白云的照片給他看,是和他所在城市雷同的氣候。
新年前幾天,程茵問他:“你家附近是不是新開了一家咖啡館?”
“沒注意。怎么了?”
她回復(fù)得很快:“我覺得你應(yīng)該去試試,說不定咖啡很好喝!”
“沒興趣,也沒時間。”沈渭問:“你怎么知道有家新開的咖啡館?你回來了?”
程茵不答,卻說:“你去試試看,說不定咖啡好喝,老板娘還很漂亮!”
沈渭對她的插科打諢表示無奈,他說:“我快過生日了,你不會忘了吧?我要禮物!”
“我都把漂亮老板娘的信息透露給你了,這禮物還不夠大氣?”
他突兀地回答:“我很想你!”
元旦,沈渭好不容易睡了個懶覺。他想起去年新年,他和程茵去市場考察,整整跑了一天,回來時夜已深了。兩個人又餓又累,程茵在樓下超市買了兩袋速凍水餃,就著兩罐啤酒,就這樣過了跨年夜。
速凍水餃能有多美味,可是他們吃得好香,熱氣升騰里,她的眼睛里水光瀲滟。他想起當(dāng)時的自己,好像一直在笑。
沈渭跳下床,很快地洗漱換衣,去了小區(qū)外的超市。等待結(jié)賬的時候,他撥通了程茵的電話,可是她沒有接聽。他拎著購物袋出來,另一只手按下了重撥。
今年的冬天冷得晚,路邊樹下還不見凍土。耳邊的手機仍在振鈴,沈渭抬眼時,看到咖啡館闊大明亮的玻璃窗,透出里面的人影和綠植,門開著,有服務(wù)生出來,舉著一個手機。
沈渭這才看見,有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正仰頭裝飾門貼。她接過手機,他聽到她對著手機說:“沈渭!喂?沈渭,你怎么不說話?喂?”
他愣怔了一會兒,終于笑起來,大步走過去,叫她:“程茵!”
程茵穿著白毛衣,一見他就笑得溫柔舒展,唇紅齒白、眉眼彎彎的樣子讓他心尖發(fā)軟,她說:“你這個笨蛋,你終于來了!”
他扔下購物袋,傾身抱住她,“我再也不讓你走了!”
“我不走了!”她就像一只難以馴服的貓,努力掙脫了他的懷抱,指著身后的咖啡館,“看,這是我的新事業(yè)!我常在早晨看到你,你開車經(jīng)過門口,每天都很準(zhǔn)時……”
“回來多久了?怎么不跟我說一聲,我可以幫你??!”沈渭很是無奈,他看著店內(nèi)的裝修,腦子里快速地算了一筆賬,笑了:“看這情形,你現(xiàn)在是個小窮光蛋吧?”
程茵笑得直不起腰來:“一見面就談錢,你俗不俗?”
沈渭沒輕沒重地揉了一把她的腦袋:“你等著,我還有更俗的!”
程茵很快就見識了沈渭的“俗”。她在研究甜品,沈渭自然成為小白鼠,有一天她烤了一爐爆漿的巧克力甜面包,明明很成功,可是他一見就夸張地驚呼:“我的天,你是把狗屎撿回家了嗎?”惹得程茵追著他打。
生日時,他在燭光下出聲許愿,程茵捂他的嘴:“哪有把愿望說出來的?”
他振振有詞:“你那么笨,我不說出來你能明白嗎?你不明白的話,我的愿望怎么實現(xiàn)?”
似乎無懈可擊,程茵摸摸他的頭發(fā),“行吧,說來聽聽!”
“我想在三十歲前結(jié)婚,四十歲前生孩子,五十歲退休,和孩子媽媽一起周游世界……”
程茵大笑:“你的數(shù)學(xué)好像不太行。照這樣規(guī)劃,你五十歲時孩子很可能還未成年!”
沈渭笑著看進了她的眼睛,“那咱們抓點兒緊?”
程茵回望著他,輕聲答:“你的陰謀得逞了!”
沈渭很開心,也很得意,箍著她的手臂似乎不知道該怎樣用力才會讓兩個人更加緊密。在熟悉的氣息里,程茵覺得微微眩暈,也或許是耳邊被他念了咒語,他一遍一遍地說:“我愛你,我真的很愛很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