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道茬

鑼鼓聲一響，雨林就探出頭來，身子尚在店里，頭卻在門外晃著，四周瞧上一圈兒，猛的，一個鉆天雷“轟”的一聲飛上了天，剛探出來的頭皮筋兒般縮了回去，接著桑梓路就被喧天的鑼鼓聲彌漫起來，成片地響起了鞭炮聲，聲響震天，一片歡騰。雨林的腦袋再從店門探出來，四下一巡，目光就定在了一片彩拱和喧鬧之中，他馬上就明白，吉時一到，福祥玉器店就開業(yè)了。

雨林好事，頭沒有回縮，門敞開，前腳就邁出來，后腳還沒往前跟，老客司農(nóng)迎了上來，你要干啥？玉器店開業(yè)要去看看吶！雨林有些掃興，只好先退回來。司農(nóng)是來取預(yù)定畫好的紫砂壺的，好歹是買賣，雨林不敢怠慢了老客，何況還是老友。引司農(nóng)在桌前坐定，問道，喝什么？自然說的是茶的意向。司農(nóng)笑，還用說嘛，老樣子。司農(nóng)說的老樣子是雨林自己配制的中藥茶湯。雨林轉(zhuǎn)身去拿杯斟湯，嘴里抱怨著，你這人早不來晚不來，人家要出去看看光景，就來礙事。司農(nóng)笑，我早來晚來能趕上你這頓飯？知道你是這個意思。雨林取來杯子，給司農(nóng)斟著茶湯，說，今天不出去吃了，叫小店做幾個精致菜送來，在店里聊天如何？想的就是這個樣子。司農(nóng)飲著茶，一邊應(yīng)著。

雨林一邊打著電話，一邊去了柜臺后面的里屋。一會兒手里捧著紫砂壺盒走出來，問今日茶湯喝出異樣來沒有？有。司農(nóng)說，味甜，先苦后甘。雨林伸出大拇指，行家，今天的多了味金銀花，天熱，可祛暑。說著，把紫砂壺放到司農(nóng)手里，看，滿意不？又隨口說，以后我這中草藥茶湯也得收費，不能叫每個人都享用了好處。你就知道錢吧。司農(nóng)把紫砂壺拿在手里，四周看著，其實不看他也相信雨林的手藝，這是他用小號的毛筆在紫砂壺素坯上畫畫寫寫，然后運刀如筆地鐫刻的結(jié)果。一面文人畫，一面書法，下面均落著他的款。生動有趣，自得其味。司農(nóng)自然是滿意的，付了錢。錢是預(yù)定時講好的，收下后，雨林又抽出兩張塞回去，都是老友，不得給個面子。寒暄幾句，茶壺放好，喝茶閑聊，單等伙計送菜來后小酌。

司農(nóng)每次都不客套，來就是吃的，和相投的人在一起，吃也是一種快樂。司農(nóng)太了解雨林，別看他賊眉鼠眼的樣子，在桑梓路這可是一等一的名人，出名就出名在他的這雙手上。這雙手伸出來，粗厚奇大，跟他這身量極不相稱。十根指頭粗壯得像十支小胡蘿卜，這小胡蘿卜倒著生長，從掌部往指尖越長越粗，到了頂端直接成了方形，連指甲長出來也是方棱折角的?？偸窍床桓蓛舻臉幼?，很不白凈。就是這雙手，雨林很值得驕傲的。行當里其他人收了古家俱，褪漆這道工序一般都運去工場請木匠做，雨林卻從網(wǎng)上買來褪漆劑，在店門口親自動手干。那幾十、上百年里不斷追刷上去的紅漆一遍遍洗刷之后，跟剝皮老鼠似的，紅彤彤的漆水淌了一地。他一邊傳授褪漆的要訣，一邊嘟囔，明明自己動手都能干妥的，找啥木匠！老家俱門、板變形開裂，他等沒外人的時候噴噴水再拿重物壓一壓，十天半個月陰干，自然就平直了?；蛘卟恢獜哪睦锔銇砝戏勰佔忧兑磺?、刮一刮，再弄點顏料或者油漆描一描，毛病一時也就看不出來了。家俱古還古，品相卻上了一個臺階。在店里閑著沒事，雨林握著散了鋒的禿筆到結(jié)滿涸墨的硯臺中蘸一蘸，寫幾張畫幾張。他手臂揮灑的幅度自然是非常大，似乎永遠帶著點表演的情緒。不過黑漆的宿墨筆觸中倒也透出點蒼古的意思，如果旁邊恰好有個閑人再贊上那么幾句，心里就更美了。有時候，他拿支小號的毛筆在紫砂壺素坯上畫畫寫寫，然后運刀如筆地鐫刻起來。司農(nóng)那把一面游魚或者孤鳥的文人畫、一面配上“自得其樂”或者“難得糊涂”書法、下面均落著他的款的紫砂壺就是他這時候的作品。他店里的茶水也很出奇，鉛皮罐頭中裝著各種草藥，枸杞、石斛、金銀花等，還有一些叫不上名來的，是他去山上親自采的。這個罐頭里抓一把，那個罐頭里捏幾塊，跟茶葉一起投進他的大紫砂茶壺中，泡開，倒出來的茶湯就帶著各種草藥的氣味。接著他就會沾沾自喜地給大家介紹配料的功效，有多種配方，這些自然是有根有據(jù)的，他手頭現(xiàn)放著《本草綱目》和《中藥大詞典》呢！偶爾收到了殘損的古書畫，送去叫裱畫師修補重新裝裱，他則因為不能親自動手而必提出很多具體的要求。如畫面拼補要裁取邊角空白處的舊紙，但不能破壞畫面完整感；復(fù)背的夾宣要用手工宣而不能用機制宣；面上要素色的梗絹，不要用花綾和錦綾；漿糊必須要當天手工打且加上明礬，任何漿子不能用隔夜貨——他是會裱畫的，只是開店做生意沒這么多工夫，也沒有施展手腳的場地，只好送出去將就了。雨林是島城古玩市場里出了名的巧手！

一會兒過去，小店里的伙計把點好的菜送進來，明明白白的四菜一湯：肉炒黃花、清蒸鱸魚、白灼大蝦、熱合菜、紫菜蛋花湯。色、味、營養(yǎng)一頂一的搭配。雨林看看桌上的菜，再看看送菜的伙計，他也要指點幾句。炒黃花菜必須噴高度白酒，蒸鱸魚用粗鹽加白酒爆腌了肉頭嗎？用筷子嘗一口，咂咂嘴，說，魚肉不是太緊致，腌制的時間怕是少了幾個時辰，回去得和廚子說說，白灼大蝦千萬不可火候過頭，否則鮮味盡失，嘗一口，說還不錯。他曾說自己早年專門去學(xué)過烹飪，有空的時候跑去南山市場買了鮮貨親自下廚，燒個雜魚、一魚三吃之類是遠勝大飯店的，普通小餐館的手藝自然是難入眼界。

雨林說著這些，小伙計仿佛沒有聽進耳朵，雙眼卻盯著他身上的老頭衫發(fā)直，這家伙胸口正當中按真人比例用油彩畫筆畫上自己的頭像，如果穿起來甩著手到處逛，市場里的人一回頭不小心倒被嚇一跳，雨林怎么長出兩顆腦袋來了！司農(nóng)在小伙計的提醒下定睛一看，才明白，這雨林又畫上油畫了。

午飯吃過，小酒微醺，話也聊透。司農(nóng)起身告辭，雨林出來送，眼神兒不住地往玉器店那邊瞄，上午沒去成，此時心里還著急著呢！在這桑梓路上，要是有他雨林不明白的事，豈不是要了他的命！司農(nóng)看出了他的心思，怎么？急不住了？那里，就是去看看。雨林有點害羞地舔著嘴唇，在司農(nóng)面前，很謙卑的樣子。你??！開好你的店就好。司農(nóng)說，心不要太活，本身就是個二道茬。明白，明白?。∮炅贮c著頭。

島城把二婚的男女通稱為“二道茬”，也就是結(jié)婚的那副對聯(lián)：一對新夫妻，兩架破機器。就是這個說法。司農(nóng)話是譏笑，而用意是規(guī)勸，說的狠一些也能讓他記在心里，司農(nóng)說的二道茬是指雨林的工作：雨林原來在國有釀造廠工作，十五歲就接父親的班進了廠，燒鍋爐，活不重，加足了煤，大衣一裹就能睡上大半天。后來企業(yè)實行制度改革，將職工分成了固定工、聘用工兩種性質(zhì)。固定工硬氣，簽訂的是一直到退休的“長期合同”。雨林是老職工的孩子，自然是硬氣的固定工，可是四十多歲，混成了老職工后，釀造廠卻一日一日衰弱下去。他腦子活，做起了古董小販的生意，悄悄在家里收購古舊家俱。后來生意做開了，索性就在廠里偷偷地“賣班”。“賣班”的好處是，他還保留著國企職工的身份，在社會上算是一個有正經(jīng)“職業(yè)”的人，薪水雖分文不取，但是企業(yè)給他繳納著養(yǎng)老保險呢，也算是個雙贏。那個時期，國企正面臨轉(zhuǎn)改制，很多矛盾就此激發(fā)出來。尤其群眾跟干部之間的對立情緒分外尖銳，因為企業(yè)興旺的時候普通職工也沒有沾到多少好處，現(xiàn)在效益一滑坡，下崗啊，辭退啊，減薪啊，等等，卻都是從普通職工下手，矛盾就無可避免了。很多工友找雨林，說你兄弟現(xiàn)在混成老板了，而企業(yè)這群賊干部前幾年都吃里扒外撈足了撈飽了，現(xiàn)在又來折騰工人，只有你能煞煞他們的威風(fēng)！于是他就重新披上工作服，戴著安全帽甩著手出現(xiàn)在會場里。跟頭頭們面對面唱反調(diào)。他直挺挺地站起來，擼起袖子，拍著報紙搬著政策條文扯開嗓門一嚷，職工就起哄，好幾次改革動員會就在這樣的哄堂大笑中收了場。他很得意，感覺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和擁戴，后來，廠書記就找他，先不緊不慢說了一段過門話，雨林剛要動嘴辯駁，書記擺擺手，道，雨林啊，論口才呢，廠里你最好！我雖說是書記，也只是一輩子在這個廠圈圈里打轉(zhuǎn)，沒見識過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也說不過你。但是今天廠長說了，廠里要說雨林也算個人才，可有能力有水平的年輕人都跳了槽，他一只腳踏出去也一兩年了，怎么還賴在廠里不敢走呢？雨林平生最不服氣的就是有人說他不敢，立起身來當即嗤笑道，我不敢？我離開了這個廠也照樣能在社會上找食吃，照樣餓不死，你信不信？書記見狀倒沒有絲毫不悅，再反敲一記，說，你敢辭職，不會吧？你是固定工，能有這氣魄？雨林道，有啥不敢！第二天，一封辭職信果然就送到了廠部，當天便獲得了批準。沒過半年，企業(yè)改制了，成了私人老板的產(chǎn)業(yè)，很多職工被辭退。經(jīng)過激烈抗爭，被清退的工人取得了一些經(jīng)濟補償，工齡長些的拿到幾萬塊補償款并且養(yǎng)老保險一直繳納到退休年齡。雨林半年之前已主動辭職，這些自然就與他無關(guān)了。當時這幾萬塊錢，可以在稍偏僻的街道上買套一室一廳的二手房。他自己大呼上當，過早地做起了二道茬工作，這是他人生選擇的一大失誤。

司農(nóng)走后，雨林就直奔福祥玉器店，他的性格是改不了，勸不住的。福祥玉器店的開業(yè)，使桑梓路后面的珠寶街有了門面，玉器店自然地就帶活了珠寶街。雨林溜完了玉器店，再到珠寶街轉(zhuǎn)一圈，看見雕玉的活計挺寡淡，幫人家玉器打孔、穿線、編結(jié)的生意倒熱乎。雨林邊看邊點頭，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他突然就不逛了，急匆匆地回到了自己店里，一番比劃測量，嘴角就有了笑意，隔幾天一架雕刻機就出現(xiàn)在他店門口，啟動馬達，鉆頭發(fā)出嗞嗞的聲響，雨林拿塊蹩腳玉料在試手了。再過幾天，雕刻機上掛出一塊牌子：代客打洞，每次五十元——雨林又學(xué)了新手藝了。都說雨林你這雙手無所不能，要想賺你的錢那是難上加難，都照你這樣，很多行業(yè)都得歇業(yè)。雨林聽了，極是得意，尖起嘴吸一口養(yǎng)生茶湯，嘿嘿笑。有時候，說到興頭上剎不住車了，雨林將他的大手在桌面上一蹾，咧著嘴道，這雙手跟著我倒是沒有白辛苦，也算享過福，經(jīng)常犒勞它們。說完，五個指頭撮起來一張一翕，很有彈性的樣子。他兩條小眼梢擠成了兩朵金絲菊花。

日子一多，司農(nóng)便有些想雨林，免不了要去找他。他聽說了，雨林一直在給玉打洞，事先便沒打電話。來到桑梓路，小店卻是鐵將軍把門，司農(nóng)納悶，問旁邊店的熟人，熟人說，最近，雨林很反常。畫也不畫了，壺也不刻了，洞也不打了，店也不守了，成天在市場里亂竄。古家俱店這家轉(zhuǎn)到那家，盯著那些陳年紅木家俱，看看，拍拍，敲敲，掏出個小電筒照來照去，甚至好幾次店老板發(fā)現(xiàn)他還用鼻子湊上去聞一聞，警犬似的。別人問，雨林，你在干啥？他則很淡然，說，幫朋友配幾件家俱，看看，看看……其實大家都瞧出異常來了，雨林以往只在小販家買地頭貨，最近卻瘋狂了，同行店里也買，有時不停地外出、下鄉(xiāng)，甚至連小販家也買。時不時地不知從哪里運來的一車車紅木大柜、條案、椅子、方桌，店里已經(jīng)堆疊到屋頂了，要側(cè)著身子走才能夠進得去了。司農(nóng)將信將疑，趴在門上看看，門窗上都拉著窗簾，在窗簾縫里瞧，果真是熟人說的樣子。司農(nóng)回頭，蹲在路頭市場里專門搬運家俱的外地小工說，他家里也都堆滿了。雨林下狠手了，在囤貨呀！但這樣囤法，不得把自己撐死??？可是，雨林進貨付起鈔票來卻照樣爽氣得很！嘩嘩嘩都是嶄新的現(xiàn)鈔，看中了用手點點，叫人送過來，款子都是現(xiàn)結(jié)，一點沒有把自己給撐死的跡象。

桑梓路都在說雨林要發(fā)達了，肯定要發(fā)達了，今年雨林交好運了！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市場里所有的人都這樣在說了。司農(nóng)信了。熟人說，現(xiàn)在要找雨林啊，肯定是在芙蓉街的舊家俱市場，不信去看，一定能找到。雨林的店離芙蓉街的舊家俱市場不遠，司農(nóng)本不想去，但腳步卻不自覺地移向了那個方向，他倒是要看看，這家伙如今是怎么一副樣子！

司農(nóng)是古玩界的老客、名人，在桑梓路和芙蓉街一帶，沒有人不知道他的名氣，也都知道他和雨林的關(guān)系， 一見他就問，找雨林??？剛看完家俱回去了?；厝チ?？司農(nóng)一愣，路上竟沒碰上他？這家伙老這么神出鬼沒的，他消息靈，誰知道又溜的那條路？跑到誰家看舊家俱了？司農(nóng)搖搖頭，折回身，再走向桑梓路。

如今雨林難得有空在店里歇口氣坐坐了，翹起二郎腿，吸一口茶。司農(nóng)遠遠地就看到了坐在店里的雨林，門大敞著，陽光照在他身上，雙眼卻盯著墻上的電視。司農(nóng)走進去，見電視上播放著馬未都先生講古舊家俱的視頻，雨林起身，招呼司農(nóng)坐好，倒上茶，又回頭聚精會神地看電視。馬未都先生在講他一次在天津購買舊黃花梨八仙桌的經(jīng)歷。馬先生說，他曾經(jīng)在天津看好了一張黃花梨的八仙桌，品相極好，馬先生親自驗過貨，貨真價實的好黃花梨，當即談好了價錢，付上了款，并準備找車小心翼翼地運回北京，可是馬先生臨時有事去了廣西，走時再三叮囑等回來親自來取貨。可是馬先生剛到廣西，家里就來電話了，說天津把他剛買的黃花梨八仙桌送來了，并說驗過貨了，和他發(fā)的照片一模一樣。馬先生高興啊，這可省事了，高興之余，又隨便問了一句，你們怎么從車上弄下來的？家人答，我們兩人從車上抬下來的呀！一聽這話，我的頭“嗡”地大了。馬未都說。

聽到這，雨林再難免忍住心里的那股得意勁，嘴角一撇脫口道，這個市場里遍地都是黃金，天天有大漏，就看你有沒有這個水平去撿！當著司農(nóng)的面，興致高了，雨林拿張三千目的德國金相砂紙在家俱邊角上擦開一塊包漿，半杯滾開水澆上去，把水漬略略撣干，鼻子湊近去，深深嗅起來——好香的木味！他兩眼甚至有點翻白，陶醉起來了。這是多么濃厚的鈔票的味道。接著他從櫥里拿出他的秘籍——《木鑒》，翻到“黃花梨”章節(jié)，然后，仿佛不計較司農(nóng)的存在，兀自對照著木紋、比重、香味各項指標，真是無一處不合，無一處不符。市場里這些做古家俱的所謂老手，真都是瞎了狗眼，連黃花梨跟紅木都不會區(qū)分，活該他們幾十年也做不發(fā)，都是守著黃花梨當紅木，把人參當作蘿卜賣了。你說還能掙大錢嗎？笑話！等會兒侯老板過來，跟他一起繼續(xù)深入探討探討，幫他把黃花梨的知識再提高一層，今天看他會買哪幾樣呢？

侯老板，司農(nóng)也認識，在島城是個地道的土財主，前些年，外貿(mào)出口放開，他從外貿(mào)公司下來單干，做工藝品出口發(fā)了財，常來桑梓路，對雨林很是佩服。近幾年外貿(mào)市場多方涌入，生意蕭條，閑了幾年，一直想用手里的資金跟雨林發(fā)財，看來現(xiàn)在找到了機會。你和侯老板能行？司農(nóng)問，那可是生意人。怎么不行？！雨林一臉的不屑和得意，就生意人想發(fā)財，有這個心才能賺錢哪！

都說今年雨林走鴻運，不僅是發(fā)大財，還事業(yè)愛情雙豐收了。這話不僅在桑梓路上傳，并且也不是捕風(fēng)捉影，司農(nóng)也信了，因為他親眼在店里看到了那個叫桂瑕的女人。如今雨林店里幾乎每天能看到桂瑕了，倒是得體大方得很，跟熟客們一起坐著喝茶，話不多，一笑倆酒窩。這姑娘一般穿著深灰色的小西裝，小格子白襯衫的領(lǐng)子翻在外面，有點職業(yè)裝的意思，簡潔而合體。

桂瑕跟雨林坐得總是不遠不近，讓人不能有什么閑話說。沒幾天，一只民國翡翠手鐲戴在姑娘雪白的腕子上了。熟客們說，哦，是個玉石玩家呀，難怪叫“桂瑕”，有緣，有緣！有時候雨林忙著招呼客戶，她不動聲色地站起來幫著洗茶杯泡茶，給人端茶遞煙，一切似乎都順理成章，似乎早就如此。

新上門的顧客一定以為她是老板娘，連司農(nóng)覺著也像，萬萬想不到她也是剛上門沒幾天的新客呢。別人都叫雨林、雨林，她從來沒有這么叫過，只是稱呼他雨林老師。熟客們都是幾十年滾在桑梓路上的老江湖了，久煉成精的人，暗自都心里發(fā)著笑，當面卻只當啥事沒有，等桂瑕前腳走了，就起著哄叫雨林“介紹先進經(jīng)驗”。說來也怪，這次雨林口風(fēng)緊得很，就是不開口，滴水不漏。以前有點風(fēng)花雪月的事，雨林從來只嫌別人不知道，非但講得繪聲繪色、細致入微，更要添油加醋發(fā)揮一番，跟他作畫一樣總是帶著點表演的性質(zhì)。

桑梓路上，這些生龍活虎的人，從來沒有所謂的紀律、規(guī)定等來拘管他們，因為見怪不怪，輿論也是分外寬容甚至縱容的，只要不觸犯法律。男女這點事，算得了什么呢！在這個階層里，除了生意上是有秘密的，其他方面是均可以公開的，沒有什么值得藏著掖著，所有的情感以及欲望都是明明白白擺在那里的。電視里那些纏綿悱惻的愛情泡沫劇深為他們所訕笑，就床上這么點事，至于這樣迂回曲折，人為復(fù)雜化嗎？癡男怨女之間上門爭吵打架，一旦反目之后的索討錢財信物，曠日持久爭端之后的尋死覓活、恐嚇威脅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除了圍觀時候熱鬧一陣，是引不起任何持久影響的。桑梓路上的人只講“軋姘頭”，從來不講所謂“情人”的，那是那些老板、官員、文化人們干的事，跟這個階層不搭界的。熟客們都說，看來，這回雨林是處了“情人”了，仿佛雞窩里走出了一只鴿子，很另類的感覺。這話說的是，連老友司農(nóng)確實對雨林另眼相看了。

桂瑕是一個中午偶然走到雨林店里的。她原本是隨便詢問一下哪里有玉鐲賣，兼帶請教一些玉器常識。雨林是個熱心人，就從和田玉分新疆料、青海料、俄羅斯料以及河磨料，新疆料還分籽料、山料、山流水料，玉器又分老玉、新玉，老玉再分高古玉、中古玉、明清玉等概念講起，把桂瑕說得愣在那里。她說，看見同事戴的玉是綠色的，于是雨林就告訴她，那個不是和田玉系，應(yīng)該是屬于翡翠，正宗的是出自緬甸的翡翠，目前市場里很多是澳洲玉、貴州翠、獨山翠玉乃至人工合成、激光發(fā)色的假貨，帶著證書也不管用，這證書花二十塊錢就能搞到手。這些假貨戴了非但沒好處，還對人體健康有影響。后來他又接著談到了中醫(yī)藥的保健養(yǎng)生知識，這下桂瑕佩服得五體投地了。桂瑕又看到他的書畫、刻壺作品以及他撰寫的有關(guān)家族文化研究方面的文章，恍如在風(fēng)塵中發(fā)現(xiàn)了才子，在市肆里發(fā)現(xiàn)了隱士，崇拜得都快閃淚光了。這個世上怎么竟會有如此多才多藝的奇男子的呢。桂瑕抿嘴一笑，說今后可要經(jīng)常來討教了——說來果真連續(xù)幾天都來，于是越聊越投機。

有時來得早，聊著聊著就到了飯點，自然就一起出去吃個飯，開始雨林搶著買單，桂瑕倒是不愿欠人情的個性，隨后也主動約請。不過她很是隨和，沒有其他城里女人裝腔作勢的壞毛病，既不挑剔飯店的檔次，也不挑嘴，說只要跟“雨林老師”在一起，吃什么都香的。雨林聽了心里有數(shù)，十分歡喜。幾次接觸下來，就知道桂瑕是附近一家銀行的職員，在客戶服務(wù)部工作，所以上班時間是很寬松的。她一年前跟丈夫離了婚，上幼兒園的兒子判給了男方，目前跟自己父母住一起，生活得簡簡單單。

現(xiàn)在，雨林除了繼續(xù)到處去勘探發(fā)掘他的“黃花梨”以外，其他的時間就是跟桂瑕在一塊。他們相見恨晚，有訴不完的衷腸，有時甚至反鎖了店門兩人在里面待上半天，或者傍晚開著車往嶗山、黃島的山莊、農(nóng)家樂里鉆。盡管兩人獨處時候，桂瑕是熱烈奔放的，甚至是有點恣肆狂蕩的，那激越往往都叫雨林吃驚，但是她是個分寸感和自我約束能力極強的女人，特別在意自己的公眾形象。這又不完全是徒慕某種虛榮，更多的倒是一種生活養(yǎng)成的習(xí)慣。只要店里有客人在場，她是沉靜的、安分的、中規(guī)中矩的，乖巧得如同一只小貓。似乎她這個人是不足為人知的，她只是店里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客人而已。這一點反差特性，是跟雨林以前遭遇的女人完全不同的。這也讓雨林體驗到了一種很特別的感受。雨林說，到底是這種有教養(yǎng)的知識分子家庭出來的女人素質(zhì)好啊。

有一回，就他們兩個人在店里，雨林從柜子里取出那只民國翡翠手鐲來，一邊道，這老貨才是純天然，翠色也不錯，人養(yǎng)玉玉也養(yǎng)人的。一邊，就握著桂瑕的小手為她套上去，桂瑕嬌嗔道，你手好大，太用勁了！說著，歪起頭，咬住唇，媚眼斜乜盯著他，帶著點滿足之后的挑釁似的。雨林笑嘻嘻道，我身上哪兒都大！桂瑕舉起戴著手鐲的雪白手臂，嗤嗤笑起來，這風(fēng)情是好得沒法說。雨林現(xiàn)在頭發(fā)也剃短了，指甲修飾得整齊干凈，下巴和腮幫子刮得溜青，身上也收拾得整潔挺括了。只是天天像吃醉了酒一樣，一個人坐在店里也會莫名其妙發(fā)出幾聲笑來。

有老成的熟客暗暗勸雨林，司農(nóng)也暗底下說過，千萬別把男女之間的這點事太當真了，人家是年輕貌美的銀行職員，憑什么看上你一個開舊貨店的，還不是為你現(xiàn)在有了點錢嗎？司農(nóng)話說得很嚴厲，你得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人家圖你什么？你說她圖我什么？雨林反問司農(nóng)。難道你不知道？手脖子上的鐲子是買你的？司農(nóng)絲毫不給他留情面。司農(nóng)！雨林漲紅了臉猛地站起來大叫道，你太看不起我了，難道只有我的錢可愛嗎？我的才華呢？你這么說也是對桂瑕的侮辱，她那種素質(zhì)的人——我們是愛情！

愛情會沖昏人的頭腦，讓人真正找不到北。面對愛情，司農(nóng)的這個說法雨林是不接受的，甚至不惜和好友司農(nóng)都翻了臉，太世俗了，簡直完全否定了我雨林的個人魅力。這個女人是懂得欣賞他的才華的，他的價值在她那里是能夠被充分預(yù)估的。桂瑕就提議過，叫他不要把繪了油畫的汗衫穿身上，而應(yīng)該用個架子把它們張掛起來，說這是“文化”！除了這個女人，誰有這樣的見識？誰這么重視過我雨林的藝術(shù)？

朋友們老生常談的勸告多了，雨林信念堅定，覺得似乎就對桂瑕產(chǎn)生了某種玷污和侮辱，雨林就有點為桂瑕憤憤不平起來了。他低著頭摸著新戴上手的大鉆戒，有點心不在焉，說，她怎么會是貪圖錢財?shù)娜四?？她家條件那么好，從來也不缺錢。我送她一只翡翠手鐲，她是立馬去香港八佰伴買了六件進口T恤衫來送我，讓我輪番替換著穿，每件都是一千多的！雨林在心里說，她以前的老公就是老板，男方有外遇才離的婚。有錢人跟窮人的想法到底不一樣，越是條件好的反而越是不看重錢財，這個世上還有女人倒貼的。你們懂什么？時間長了，雨林的“雙豐收”也就成了桑梓路公開的秘密。有時候雨林自己也忍不住要喜不自勝露出一句兩句，諸如“家里一個老婆，店里一個老婆”之類。桂瑕聽見了也不惱，好像還挺高興的樣子，多么體貼溫柔善解人意，但是也不接茬，這就更顯得穩(wěn)重含蓄韻味悠長了。

熟客們甚至是司農(nóng)，由開始時的為雨林瞎擔心，到后來都紛紛表達出羨慕加欽佩，不得不對雨林的“本事”由衷贊嘆起來。雨林更加得意了。

雨林的老婆終于吵上門來了。老婆拉著兒子堵在店門口的時候，里面正好坐著幾個熟客，老婆眼睛滴溜溜轉(zhuǎn)一圈，在桂瑕臉上掃了兩眼，立刻就判斷出了是她。老婆雙手絞在胸前，沖其他人喝道，我們有家事要談，你們各位請便吧！

熟客們見勢不好，一溜煙鉆出了店。出來后，大家面面相覷，一時不知怎么辦好了。一位有心的熟客提議，還是給司農(nóng)打個電話吧，這樣的事誰敢勸？只有司農(nóng)，如果不勸，真出了大事，這幫熟客無法面對朋友。只好驚動司農(nóng)，這樣的事，又是熟客的電話，司農(nóng)不好不來，可等匆匆趕到時，雨林的老婆已經(jīng)反手把卷簾門往下一拉，在朝南的太師椅里一屁股坐下，斜著半邊臉，二郎腿翹得高高的；雨林低著頭，只管玩他的手機，他心下的算盤跟桂瑕合計過多次，沒什么可擔心的，愛咋咋的；桂瑕也是鎮(zhèn)定，似乎這情勢跟她沒有一點關(guān)聯(lián)，她完全是個局外人，看別人夫妻吵架來的。

司農(nóng)和熟客們沒敢走遠，散出去幾步，見卷簾門拉上一半，又紛紛聚攏來，透過縫隙窺探著。他們是既怕錯過點什么熱鬧，又怕里面形勢失控，以致會耽誤作為朋友的責任和擔當。

里面僵持了一會兒，在老婆的破口大罵聲中開了局。原來是夜里雨林喝了點酒躺在床上跟桂瑕發(fā)短信，發(fā)著發(fā)著卻睡著了，手機嘀嘀亂響，被老婆拿起來看到了。這種吵架在市場里，是很難做出新意來的，不過就是撕著對方的臉，發(fā)掘點床上的隱私，罵點搶別人男人你要不要臉，破壞別人家庭道德敗壞之類。再后來連訴說都不解氣，就是跳著腳辱罵和詛咒，婊子賣貨地叫罵。到了那個光景，其實這吵架也就有了火熄煙起、準備鳴金收兵的意思了。

可是今天這情形實在有點奇異，老婆剛剛開罵，桂瑕卻不緊不慢說話了，不要潑婦罵街，請你注意自己的素質(zhì)！老婆倒愣住了，我罵偷男人的倒成了沒素質(zhì)，你倒成了淑女了？桂瑕說，這里是公眾場合，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男人的面子著想，他可是桑梓路上有頭有臉的人，自己老婆在外面撒潑，不丟男人臉嗎？這樣的女人還配得上他嗎？于是，這架無形中就轉(zhuǎn)了向，朝著辯論到底誰有素質(zhì)方向發(fā)展了。既然說理了，桂瑕就顯得口齒伶俐起來，說，你也不要吵，你也不要鬧，你安安生生過你的日子，這天底下一點事也沒有。你硬是要作天作地的話，你的位置就準備讓出來，保準有人會坐上去！

雨林老婆從來沒見過這樣一點也不狡辯，卻一句也不落到實處，心安理得說得振振有詞的第三者，自己反倒有點結(jié)結(jié)巴巴起來。我們夫妻怎么樣關(guān)你什么事？我們就是生分、離婚，也輪不上你。怎么沒關(guān)系？你要真敢離，我就準備排隊第一個嫁給他！你這個臭女人……要不要臉？還好意思說……嫁？當著別人正經(jīng)老婆面，要不要臉你？你聽清楚，我是說，只要你離，我就嫁！你不說離，我可沒說過要嫁。你真要離了，后面的事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有點常識好不好？別在外面搭些四六不靠的朋友成天這里旅游那里唱歌的，多點時間照顧一下家庭！孩子的功課多輔導(dǎo)輔導(dǎo)。自己老公在外面打拼辛苦成什么樣了，花點心思照顧一下老公的起居好不好！整天好吃懶做，哪個男人受得了你？講到后來，就成了桂瑕在批評教育雨林老婆了。顯然，自己老公把家里的隱情都一五一十早跟人家交了底，對手對自己了如指掌，而自己對她卻一無所知。雨林老婆又氣又急，被數(shù)落得干瞪眼。

今天這場架，成了針對她的揭批大會了。自己老公跟別的女人好倒是自己對不起他們了，眼前的這個女人跟自己老公好上那應(yīng)該是天經(jīng)地義，并且簡直是為了拯救她來的了。她不由得自慚形穢，底氣盡喪了。雨林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吵架，瞇縫著小眼瞧兩個女人，這架吵的，還算吵架嗎？當面來爭寵嘛！雨林擺出男人的威嚴來了，朝老婆一聲巨吼，給我滾回家去！出來丟人現(xiàn)眼！老婆臊紅了臉，哎呀一聲倒哭出聲來了。然后拉開卷簾門，扯起兒子，一跺腳抹著淚跑了。

這架吵的，司農(nóng)和熟客們服了！這是桑梓路上從未有過的瑰麗風(fēng)景！老婆開出了條件，要離婚也行，家里和店里的存貨統(tǒng)統(tǒng)都歸她和兒子——老婆嘴上喊著離婚，等到雨林真的主動跟她協(xié)商條件的時候，她卻往后縮了。說眼看要過好日子了，我離了去便宜那個臭女人嗎？難道我腦子有病？要離也行，除非你凈身出戶！這下老婆一把掐住了他的命門，雨林煩透了。雖說最近一年多突然發(fā)達，賺得確實不少，但是這行生意就是如此，利潤都在貨上，現(xiàn)金只有幾十萬在手頭周轉(zhuǎn)，當下買套房子也是不夠的。離婚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手上有貨，錢是馬上能夠像流水一樣淌過來的，安身立命成家立業(yè)也就輕而易舉。

桂瑕倒是無所謂，從來也沒有催過雨林離婚，說在一起開心就好，就是喜歡你這個人，窮點富點都能過。在雨林來講，開始全新生活的溫馨預(yù)期讓他充滿憧憬和信心，可是凈身出戶他是斷斷不能接受的。這樣，吵吵鬧鬧，一時也就解決不了。

司農(nóng)和一些要好的朋友就勸雨林了，夫妻本是同林鳥啊，老婆總是原配的好。女人嘛，外面玩玩就可以了，今天不知道明天的，又不是頭一遭，你還當了真了。你玩著她，她也玩你呢，人心隔肚皮的，誰知道誰？再說，這樣在店里爭風(fēng)吃醋，吵架罵街，是做這一行的大忌，要壞風(fēng)水的呢！你這些年生意旺得很，別叫這種事給敗了運。腦子放清醒些！

得意過了頭便是失意，真讓司農(nóng)和朋友們給說著了。雨林和桂瑕的感情還熱乎著，生意上卻河?xùn)|河西，開始遭遇滑鐵盧了。

侯老板晚上到他家里時，臉色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這一年多，雨林跟侯老板兩個人一起參研《木鑒》，發(fā)現(xiàn)紅木古家俱中混雜著很多“黃花梨”，于是雨林到處去“撿漏”找貨，侯老板再源源不斷買回家里去珍藏。雨林發(fā)掘到了“金礦”，錢來得稀順。侯老板也很得意，想想自己擺滿了一棟別墅的“黃花梨”家俱，雖說比不上王世襄，可也總算得上一代收藏大家了吧，也該在收藏界揚名立萬了吧，于是不斷邀請行家來賞鑒他的收藏。吃過大閘蟹，喝過茅臺酒，行家們也都識趣，閃閃爍爍奉勸幾句“適可而止”，也就一抹嘴走了。

侯老板想象著巨大的增值空間和投資回報，更為自己超群的智商和眼光激動不已，哪里能聽得進其他。雨林發(fā)大財?shù)南⑹锹啡私灾牧?，無形中他早已成為市場里的一個活靶子，多少同行早都彎著弓在拉弦呢。但收拾雨林得找機會，直到侯老板的夢做足了，神經(jīng)繃緊時才找到機會攻擊，來個指東打西，圍魏救趙。

同行中多的是消息靈通的狠角色，三下兩下就摸到了雨林的就里。這些同行通過各種渠道跟侯老板搭上了線，一進他的別墅，就沒那么含蓄了，看得懂看不懂的都拉開大嘴狠批一通“假貨”“贗品”，噴起來都是義憤填膺斬釘截鐵。侯老板起先還翻著《木鑒》跟他們辯論，同行說，侯老板你也別跟我爭，你這件東西原本就在某某小販家里放著，你要想知道究竟，帶你去現(xiàn)場問問就是了。侯老板還存著幻想，心想這下好了，可探到雨林的貨源了，以后可以親自到第一線買地頭貨了，夜里開著車就奔了小販家。沒花幾天工夫五六家小販走訪下來，侯老板便也成了半個行里人，方方面面混得爛熟。同行們暗暗發(fā)笑，都在心里說，看你雨林還能再牛逼烘烘騷氣沖天幾日！

侯老板獨自來到一個小販家，忽然看到一張民國海派靠背椅，左看右看，又掏出手機里存的圖片細細比照，確定是一套里落了單的那張。前幾天他從雨林家里買回去這樣一對“黃花梨”椅子，見了這單張的，沒動聲色，就問價格。小販說，單張的，收你三千五吧。侯老板就擺噱頭了，說，在哪里似乎看見過一對的。小販想也沒想，說，是啊，另外兩張前幾天剛賣給雨林。侯老板問，什么木料啊。小販答，酸枝。侯老板道，不對啊，雨林說是黃花梨啊。小販嗤笑道，黃花梨？一對賣他五千五？想得出來！王世襄也沒見過黃花梨的海派靠背椅吧？侯老板臉霎時白了，好家伙，你下午五千五買回家，晚上就八萬八賣給我?。啃膽B(tài)一變，眼光就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了。

侯老板趕回家，再來看滿屋的家俱，現(xiàn)在他看所有東西都不再是“黃花梨”了。此刻他都能看明白了，這些明明是白酸枝、草花梨、老紅木嘛，當時怎么橫看豎看都看成了“黃花梨”的呢？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似乎是雨林施了什么魔法，讓他這一年多看什么都能看出稻穗紋、“鬼臉”紋，用開水燙燙就能聞到“海黃”特殊的辛香味，真是中了邪了！侯老板是個精明人，這一年多做了雨林八九百萬生意，只付了一半現(xiàn)金，其余的都拖欠著款子呢。他選定了部分家俱留下，其余的都要退貨，如此折算下來雨林還要倒找他兩百多萬。

這可要了雨林的命，他到手的四百多萬早就分批進了貨。他明白侯老板是受同行蠱惑，對他已經(jīng)“領(lǐng)先”的眼光卻退步回去十分惋惜。雨林倒也算是重情重義，看這一年時間跟侯老板相處也很融洽，人家現(xiàn)在提出的要求其實也并不十分苛刻，雨林是個誠實守信的人，只好打掉門牙往肚里咽吧，雖然一時無法兌現(xiàn)，卻答應(yīng)下來照此解決。

雨林只好再把進的貨紛紛往小販家退，可東西退回去了，貨款卻未必能拿到手，退貨的話價格也是要大大打個折扣的。雨林就陷入了嚴重的三角債里，資金鏈徹底斷裂了。一面他拼湊著現(xiàn)金要分批還給侯老板，一面存貨卻在流失，款子回籠十分艱難。到年底，存貨拉出去大半，家里是空蕩蕩的了，手頭卻沒一筆整錢，又抵押出去很多藏品，開始他也想到了桂瑕，希望這知音幫他一把，渡過難關(guān)。桂瑕表情依舊沉穩(wěn)，嘆了口氣，我孤兒寡母的——雨林就不好意思再開口了。關(guān)鍵時候還是自己的熟客朋友，總算向朋友東挪西借到幾十萬，司農(nóng)看不下去，本來用來收藏的錢，也拿出來塞給了雨林，才湊夠一百萬先償還了侯老板小一半的債務(wù)。這局面，讓雨林走投無路，欲哭無淚，終日臉色焦黃，沒有一絲笑容。這種事，臉算是丟到姥姥家了，沒法跟桑梓路上的任何人去訴說的。而這肚子里的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這樣的三四個月里，老婆識相了，知道“好日子”終究是遙遠起來了，看男人心情不好，也不敢再鬧。讓雨林揪心的是，桂瑕卻一點音訊也沒有了。有的時候雨林特別的心煩，一個人悶坐在店里，茶也懶得泡，低著頭光喝白開水?？纯赐饷鏉M窗的寒雨，又看看那張留下過無數(shù)繾綣記憶的紅木榻，就會想起女人那溫暖而柔軟的胴體。過往的一幕幕一遍又一遍來撞擊他那顆粗糙的心。他想，都忘了吧，忘了吧！可是，這一切如在眼前，每一分鐘都來揪他的心，他是不想也得想，是怎么也擺不脫。最后，那景象又漸漸演變成了一陣陣的刺痛，糾纏著他，折磨著他，嘲笑著他，并且層層疊疊累積，越來越分明。司農(nóng)勸他，算了，過去就過去了，往前看吧！

可是雨林說服不了自己，這個時刻，男人心里就會特別想，可是短信沒人回，打過無數(shù)次手機再也沒人接。后來，干脆就停機了。桂瑕就像是一個幽靈，她伴隨著“黃花梨”希望的肇始而鑿空現(xiàn)身了，她伴隨著“黃花梨”幻象的鼎盛而翩然起舞，又伴隨著“黃花梨”神話的破滅而悄無聲息地失蹤?，F(xiàn)在，她似乎成為某個年代久遠的故事里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人物，恍惚之中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接近《聊齋》里的意境。她又像是某個寓言，影影綽綽的。開始的時候，雨林還時常想起，想著想著，卻生出些怨憤來，甚至有點被欺騙了的感覺?？墒?，細想想，人家欺騙了你什么呢？騙了你財？還是騙了你的色？真沒有，真的沒有哇。騙了你感情？她不也同樣投入和付出了嗎？可是，為什么連個原因都不說明白，就這樣人間蒸發(fā)掉了呢？這種果決不留絲毫的余地，算什么呢？好幾次，雨林也曾經(jīng)有過找到桂瑕單位去的沖動，可是走到那棟抬頭望不到頂?shù)拇髽窍旅?，他忽然感覺一陣暈眩。玻璃門隔斷的兩個世界，從外面看進去，像一只碩大的熱帶魚缸。里面一路小跑著的穿著灰或白色工作服的男女，跟他之前打交道的人類似乎種類迥異，以致令他產(chǎn)生出并非生活在同一個星球上的感覺。于是，他便開始質(zhì)疑此行的意義。

有一次他甚至已經(jīng)邁過玻璃移門步入大堂，當他看到也有其他訪客在候場，保安一個電話上去，一陣點頭之后，訪客被允許填寫會客登記單，然后才被放行，匆匆朝著電梯間走去了。他不由撥了一下女人的手機號碼，里面再一次傳出了那個節(jié)奏勻速、熟悉而堅定的聲音：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此時，他似乎為自己找到了某種理由，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落荒而逃。這個時候，他真切感知到了自身的軟弱無力，那似乎又不僅僅是遺失情感之余的落寞，還包含著些人到中年前途茫茫的困頓，面對城市這頭怪獸慌于應(yīng)戰(zhàn)的氣餒，更有一些，是說也說不清道也道不明的意思。這種情形，在雨林來講，以前是從未有過的。

后來，雨林似乎明白了。他對司農(nóng)說，這城市里面的愛情，跟移動公司的手機收費其實是一個道理，是可以免收通話費的。但是，它必須有個起步價。

司農(nóng)苦笑，用手拍了拍雨林的肩膀，陪著他向桑梓路的深處走去。福祥玉器店開業(yè)有些日子了，那歡慶的氣氛仿佛還沒有完全散去。

【作者簡介】婁光，原名婁法矩，生于1969年，山東萊州人。1993年開始業(yè)余寫作，在各類雜志發(fā)表作品近二百萬字，出版短篇小說集《門風(fēng)》。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