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祎瑋
2021年5月18日,“三吳墨妙:近墨堂藏明代江南書法”展覽在浙江大學藝術(shù)與考古博物館正式開幕,共計展出93件/套書畫作品,試圖呈現(xiàn)16世紀以吳門為中心的明代江南文人書法的概貌,引起了學界及社會公眾的廣泛關(guān)注。為了更深入地探討明代藝術(shù)史及相關(guān)展品的問題,5月22日至23日舉辦了“明代江南的文化與書畫”國際學術(shù)工作坊。本次工作坊由浙江大學藝術(shù)與考古學院、浙江大學藝術(shù)與考古博物館共同承辦,特邀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教授石守謙、舊金山亞洲藝術(shù)博物館研究員張子寧、香港中文大學藝術(shù)系教授莫家良、中央美術(shù)學院人文學院教授黃小峰、密西根大學藝術(shù)史系助理教授劉禮紅、中國美術(shù)學院藝術(shù)與人文學院副教授萬木春、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研究員高明一、獨立學者劉鵬、浙江大學藝術(shù)與考古學院博士研究生蔡春旭發(fā)表演講,同時邀請?zhí)K州大學教授華人德、南京藝術(shù)學院教授黃惇、臺灣大學藝術(shù)史研究所副教授陳韻如和浙江大學藝術(shù)與考古學院研究員張震擔任討論人。
22日上午,工作坊正式開始。主持人浙江大學藝術(shù)與考古學院薛龍春教授首先闡明,在全球疫情的影響下,海內(nèi)外學者以Zoom線上會議和現(xiàn)場發(fā)言相結(jié)合的模式開展此次工作坊,實屬不易。隨后,浙江大學藝術(shù)與考古學院院長白謙慎教授發(fā)表致辭,指出浙江大學藝術(shù)與考古博物館在開館兩年以來面臨著非常大的挑戰(zhàn),藏品數(shù)量和參觀人數(shù)均難以與其他博物館相比,因此辦館的核心理念是“開放、開放再開放”,希望在展覽和學術(shù)方面能與其他公私收藏機構(gòu)合作。此次“三吳墨妙:近墨堂藏明代江南書法”展覽得以成功舉辦,浙江大學校友林霄先生及其近墨堂書法基金會給予了很多支持?!懊鞔系奈幕c書畫”國際學術(shù)工作坊則與展覽相配套,在保證展覽的學術(shù)性時,也追求學術(shù)的高標準。
第一位發(fā)言人為張子寧先生,題目為《陸治〈元夕宴集圖〉卷賞鑒》。他的發(fā)言圍繞上海博物館和私人收藏的兩件陸治《元夕宴集圖》卷展開,從內(nèi)容、材質(zhì)、詩帖順序、畫風、書法、印章等方面分析這組“雙胞”的優(yōu)劣。陸治《元夕宴集圖》后為雅集前后參與者的往來信札,私人藏本上有明顯的信札封裝折痕,上博本卻無,且上博本中部分信札排序有誤,最終論證得出上博本實為摹本。上博本為吳湖帆舊藏,張先生指出,20世紀20年代末,吳湖帆尚未成為賞鑒具眼,所購藏品為摹本并非孤例。姜實節(jié)《山水并詩》冊頁亦存在類似情況,吳湖帆發(fā)現(xiàn)葉恭綽藏本為真,自藏本為摹本之后,坦然接受了事實,并在題識中留下記錄。
與評人華人德先生非常同意張子寧先生的觀點,認為私人藏本優(yōu)于上博本,但上博本未必是偽造的,可能出于后人復制,其動機難以遽斷。黃惇先生認為,對于繪畫“雙胞”這種情況,比較印章筆畫的差異、題跋的內(nèi)容、繪畫的用筆、皴法和設色,抓住其中的細節(jié),可以較快作出真?zhèn)闻袛唷堈鹣壬餮a充道,從兩幅作品的畫面上看,私人本虛實結(jié)合,而上博本比較平。薛龍春先生提醒大家注意作品的物質(zhì)性,因為張先生在演講中提到信紙上有折痕,這和信札的封裝方式有關(guān)。關(guān)注作品中的物質(zhì)性是鑒定書畫非常重要的部分,也是觀看原作的意義。陳韻如女士的發(fā)言提供了新的思考,過去一般認為“雙胞”作品非真即偽,除了鑒定之外,我們能否從復本的角度中找出更多的議題?原本的價值固然不容忽視,但復本的價值當如何看到?張子寧先生回應說:復本的制作與其制作動機有關(guān),比如姜實節(jié)并非名畫家,也有人不計成本作其偽。陳巨來《安持人物瑣憶》提到,張大千在20世紀20年代初到上海時偽造了一批作品,動機可能是要建立起他在上海的地位,如果這些偽作能夠騙過吳湖帆這些收藏大家,他也就打響了名氣。
黃小峰先生以《石田寫真:16世紀圖像世界中的〈沈周半身像〉》為題進行發(fā)言?!渡蛑馨肷硐瘛番F(xiàn)藏故宮博物院,上有沈周1506年、1507年兩段題記,創(chuàng)作時間應為1506年,沈周時年虛歲八十。雖然以往學者已對此圖進行了討論,但作品的圖像語境還需進一步研究。黃先生指出,這幅畫像有幾個突出特點,使其在明代肖像畫中十分特別:著名畫家的畫像、十分寫實的畫風、畫中人在畫上多次題記,以至于很難對這幅畫像進行簡單歸類。首先,它并不是一幅簡單的祖先像,沈周自己的參與是這幅畫像制作過程最重要的一環(huán),而之后的沈周畫像應該都與這張像有關(guān)。隨后,他從明代相術(shù)中壽斑的意義、叉手禮的圖式、周子巾的含義、正面像與微側(cè)面像的區(qū)別等方面切入,對《沈周半身像》進行細致圖像分析和解讀,試圖把它放回到廣闊的歷史語境中去。這幅畫像不僅建立了沈周賢士大儒的形象,還呈現(xiàn)了當時人的視覺經(jīng)驗。
華人德先生提供一些意見:沈周畫像中是否確為“叉手禮”還需進一步考證,具體是左手還是右手露在衣外沒有特別固定的說法;這張畫像最重要的特點是沒有勾線,而是用顏色所畫。黃惇先生認為黃小峰的研究非常有意義,通常學者在討論畫作背后的東西,對圖像本身卻缺乏相應的關(guān)注,對畫面本身的價值研究不足。張震先生問道:這幅畫像是依據(jù)相術(shù)的程式與套路而制作,還是沈周此時的相貌確實符合相術(shù)的標準?隨后,陳韻如女士指出,近來日本學者對于禪宗畫像功能的研究發(fā)現(xiàn)認為,畫像中的贊文和畫像本身的呼應非常重要,兩者互為發(fā)生聯(lián)動關(guān)系。《沈周半身像》中是否也存在這種呼應關(guān)系?
莫家良先生以此次展覽中近墨堂藏沈周《九段錦》冊為討論對象。過去有關(guān)《九段錦》的研究以日本京都國立博物館的藏本為依據(jù),近墨堂本《九段錦》的出現(xiàn),打破了過去學者對沈周早年技法不高的懷疑。這兩件《九段錦》應以近墨堂本為真,京都本為偽,后者只是雍乾年間的摹制仿品。在黃朋的鑒定基礎之上,莫家良對近墨堂本《九段錦》進行重新審視。首先逐一分析《九段錦》各開畫風,尤注重仿古風格的歸屬,如被高士奇認為仿趙雍的第七開《歸去來辭》,在與傳為錢選的《歸去來辭圖》對比之后,其如出一轍的畫風可重新審定此開是為仿錢選風格;而第八開《雪山行旅》與范寬現(xiàn)存畫作中的巨木、飛瀑等畫法亦有暗合之處;第九開《蘆汀采菱》相比高士奇所言仿趙令穰風格,更可能與錢選、趙孟頫的傳統(tǒng)有關(guān)。此后莫先生再申論《九段錦》的“古意”與“細沈”問題,為沈周繪畫的研究作出補充。他指出《九段錦》不僅填補了早年沈周傳世尺幅小品中“細沈”的空白,亦印證了文獻中謂其早年“于諸家無不爛漫”的說法。最后,莫先生根據(jù)冊中所見金農(nóng)題跋,指出《九段錦》中的《蘆汀采菱》乃是金農(nóng)傳世數(shù)本《湖山菜菱》的參考來源。
[明]祝允明 楷書夢游鶯花洞天記 122cm×52.5cm
綾本 1502年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釋 文: 夢游鶯花洞天記。壬戌之秋,七月既望,暢哉生自蘇臺拏舟涉江,入龍虎之都,登鳳皇之臺,瞻眺雄凰,神爽飛越。已而蕩清溪之槳,踏秦淮之月,仿佛酒家商女,送玉榭新聲于隔江煙水間,情益不能自已。時既暮,因寓宿于故人大金吾一江令公之第,夜漏下十刻,忽有青衣玉童二輩飛墮于前,謂生曰:“主君召子?!鄙唬骸爸骶秊檎l?”曰:“蓬萊謫仙鶯花洞天主人長樂君也?!毖约龋疵C生行,一持絳綃燭籠,一持碧玉熏壚,雙導而北,生恍惚從之,度重門,穿脩廡,但見飛軒敞堂,層聳云表。深房曲室,繚繞無際。丹碧交煥,迷眩心目。而奇葩靈鳥紛藹于小山清沿之旁,燈影香煙浮爍于回廊別院之隙。生肅肅宵征,窅不知其所之。久之,至一朱門,主君者出迎客,面若滿月,氣如景風,廣顙脩髯,玉樹亭立,唐帽葛裘,其容飄飄,真拔俗之仙卿也。揖生入門,則見樂吏數(shù)百,夾擁階下,奏小調(diào)以導行。既而畫屋交啟,珠簾徐卷。室內(nèi)銀屏繡幄,玳筵肆設。紫絲鬧竹,樂具充牣。偃姝女童,二八列侍,主客進觴序坐。生竊窺其人,則花顏月臉,蘭脂雪骨,干妖萬艷,神彩絕代。其飾則鈿蟬金雁,云冠霧裳,鏘金瑞玉,雕靡傾國。其歌則驪珠串肉,玉琯運喉,凝云裊風,秦青讓妙。其舞則鷓鴣舊譜,羽衣新序,流風回雪,陽阿失奇。其器則判瓊鏤寶,極海宇之富。其筵則重珍復鼎,究水陸之饒。聲容迭奏,爭巧盡變。主客倡和,成章甚多。每更益樽肴,輒隨添聲樂。至其后,則千萬紅妝,聯(lián)隊互進。綺羅紋繡,異彩相宣,耀云霞千疊之章。環(huán)珥瑤珰,清音蕩擊,碎昆丘百斛之玉。倏然而驚鴻亂,翕然而紫鳳翔?;ㄉ裨骆?,趨朝于色界之天。巫女洛靈,赴集于西池之召。信乎萬妙爭目,千奇奪耳,極天下之聞見而未嘗有者也。既而主君顧左右有所命,須臾,紫云一朵從東而來,中有繡轂香茵,仙娥二人,冉冉出降,英姿冶貌,復拔倫輩,向生而拜,生答拜。二娥動滴櫻之唇,啟編貝之齒,嬌音注聽,蘭韻襲人,請于生曰:吾二人乃鶯花洞天仙部之冠首也。凡洞天外境,先生既游且宴,得其大致矣。惟此洞天之中,其秾華縟麗,蓋又萬倍于彼,第仙凡有隔,不能致先生目擊之,然非先生之金章玉韻為之紀詠,則又不足以發(fā)越而歆艷之也。茲承主君之旨,請之左右,愿無吝焉。生曰:“緬承僲諭,敢不是贊。然洞天之概,亦可得而微聞之乎?”二娥曰:“諾。若夫攢金作地,漫錦為天。煙月之景長新,芳菲之賞不謝。花能解語而歌,玉作同心之結(jié)。所謂別院三千紅芍藥,洞房七十紫鴛鴦。經(jīng)眼者盡珠璣翠黛,無弗艷之色。涉耳者悉宮商鉉管,無弗諧之音。觸鼻者總沈檀百和,無弗靈之香。入口者皆仙廚珍鼎,無弗甘之味。言詞則鶯簧鳳嗉,無接而弗順。動止則花偎玉倚,無投而弗暢。春則冶風妍日,搖駘蕩之韶華。秋則金粟玉盤,輝清寒之玉臂。夏則荷香十里,晚來何處錦云飄。冬則紅樓九重,向曉不知瑤島換。書則左仙偶而右逸配,消醺酥于六么三調(diào)之余。宵則酣軟玉而飽溫香,帶雨云于七返九還之內(nèi)。真乃如意極樂之國,溫柔不夜之鄉(xiāng),后天而老,雕三光者矣?!痹~畢,遂捧玻璃盞,主君酌以薦生,自歌以侑曰:“前身元是大羅仙,別住鶯花小有天。紫鳳盡載千嬋娟,千聲萬色收仙緣。仙班故人李青蓮,惠我占柳都花篇,云篆快睹青瑤鐫?!备栝牐鹨渣S金叵羅繼酢,娥乃口占《天凈沙》曰:“神隱向東華,統(tǒng)領鶯花,風光不數(shù)五侯家。好與洞天新作記,福分些些。”于是生乃命紫霞觴、雙玉舟,舉而酬于主君及二娥,隨制《醉蓬萊》,唱以送之云:“訝今宵何夕,錦陣花林,遮斷前后。月地云階,怎塵凡容走。萬囀金衣,千枝玉樹,敢天家才有。瑣閻煙融,玉窗云煖,繡帷春透。試問鶯花,倩誰為主,擲果新郎,偷桃舊手。美滿芳緣,與天長地久。白面書生,三生分福,同此一杯酒。煙火言詞,這回贏得,上仙娘口酒。”罷,主君大喜,起謂生曰:“洞天多慶,辱賁珠玉,愿無忘嘉會。謹以明珠一雙、天機錦二匹,致為中書君謝。”生乃辭歸,主君復令二童送之。既出洞門,忽聞靈雞三唱,瞥然開目,乃偃仰于齋榻間,金烏已浮于曾桑矣。大自奇詫,起與金吾公言之,相顧一笑,遂請書之,為鶯花洞天佳話。枝山居士撰。
鈐 印:長洲(白) 枝指生(白) 祝允明?。ò祝?希哲(朱) 包山真逸(朱)
鑒藏?。耗虾3炭蓜t周量氏一字石瞿之章(朱) 程邑之印(朱白) 翼蒼程子珍賞(朱) 近居(朱) 孫阜昌?。ò祝?/p>
黃惇先生提出,畫家們的繪畫取向受制于自己或身邊人的收藏,金農(nóng)還有很多作品都與《九段錦》中的內(nèi)容有相似之處,其原因就在于他曾保有《九段錦》。林霄先生分享了收藏《九段錦》的故事,他在蘇富比拍賣預展上首先注意到該作品上有王世懋的收藏章,而黃朋《吳門具眼》中恰巧提到詹景鳳曾在王世懋家中見到過此幅作品,因此確定此套冊頁為王世懋舊藏。此外,高士奇在著錄里提到《九段錦》第一開與其余開本不同,且為鏡面箋,林霄先生細觀作品后確定這套沈周冊頁確實為高士奇舊藏。陳韻如女士認為,近墨堂本《九段錦》的出現(xiàn)不僅提供了沈周早期畫風的實例,而且能否為研究文徵明畫風也提供新的認識,這一問題值得研究者繼續(xù)思考。
蔡春旭先生的發(fā)言題目為《以畫法作書—文彭行草書的取法、風格和評價》,指出文彭身為明中葉蘇州重要的書法家、篆刻家、鑒賞家和文化商人,在后世的名聲卻常常為父親文徵明所掩,其書法亦鮮少受到研究者關(guān)注。文彭的書法不僅有來自家庭的影響,更多受到祝允明的啟發(fā),后者體現(xiàn)在草書創(chuàng)作、學書路徑和創(chuàng)作觀念之上。文彭的行草書取法唐賢孫過庭、懷素等,小草溫潤俊雅,大草蕭散爛漫。文彭注意到《書譜》中的“節(jié)筆”現(xiàn)象,但他并不理解為何產(chǎn)生“節(jié)筆”,只是將其視為一種筆法,來增添作品的視覺趣味。文彭對懷素大草的臨學,也和他對書法視覺感的追求有關(guān),故而其行草書除了有飛白、穿插、斜勢外,也強調(diào)大小、粗細、輕重等對比,作品富有姿態(tài)和視覺張力。這種實踐在一定程度上為晚明書家的創(chuàng)作開啟了方向。文彭的這種趣味與父親不同,使得對其書法的評價在萬歷以后逐漸上升,可以說文彭正是處在晚明藝術(shù)風尚轉(zhuǎn)變的前夜。至于其書法長期不為學界注意,可能受到“子不如父”的批評話語的影響,這種意識在藝術(shù)史上由來已久。
黃惇先生認為這項關(guān)于文彭行草書的研究非常不錯,有兩點可再斟酌。一是除了唐人、祝允明、文徵明,吳門書家均受到元末明初書家宋克的影響,這一點不得不提;二是“節(jié)筆”的概念乃現(xiàn)代學人所定義,文彭并不知道何謂“節(jié)筆”,行文中應該注意措辭。張震先生希望可以再深入探討文彭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上有什么新的面目,此外可以探討他對后世的影響,因為影響力的大小也是衡量書畫家藝術(shù)史價值高低的重要因素。華人德、白謙慎和薛龍春先生提到,取陸師道“以畫法作書”一語作標題并不合理,在引用前人的評論、題跋時要注意史料的合理性。
23日,工作坊仍由薛龍春教授主持。第一位發(fā)言人劉鵬先生的演講以本次“三吳墨妙”展覽中王穉登《致屠隆七札》冊為研究對象。王穉登此冊原來的裝裱順序錯亂,無法釋讀,經(jīng)過研究者重新整理連綴后才成為可讀的七通書札,其中第一通《三月望日札》收錄于凌迪知輯刻的《國朝名公翰藻》。劉鵬先生以屠隆《由拳集》中收錄的六封寫與王穉登信札與《致屠隆七札》互相印證,考證出《致屠隆七札》中涉及的內(nèi)容,如王穉登為已故御史胡涍求墓志、為亡父王若愚求傳、求青浦所產(chǎn)飛花布、代印人王幼朗催債、推薦畫家與刻工等諸多事宜。其中推薦的畫家是仇英之子,其名暫不可考,但知其善畫山水、人物,為畫史漏載;刻工為仇英之孫婿—王伯才,之前從未被研究者注意。劉鵬先生根據(jù)王穉登《致屠隆七札》及其他文獻考證出仇氏與王伯才的相關(guān)情況,并對二人在浙江的活動作一鉤沉,豐富了學界對仇英后人的認知。
華人德先生與黃惇先生都非常肯定劉鵬的研究,認為不僅重新梳理了信札的排序,還通過屠隆文集與信札的對照,挖掘出新的史料價值。張震先生認為這篇考證最大的價值是可以補充有關(guān)仇英研究材料的不足。仇英很多作品的真?zhèn)文壳安⑽从袦蚀_的結(jié)論,劉先生把仇氏后人善于臨摹古畫的材料挖掘出來意義重大,他們是否與仇英的偽作有關(guān)或與整個蘇州片的造假有關(guān),都值得研究者重新探尋。
劉禮紅女士演講的題目為《寫生與古意:明代中期蘇州文人的現(xiàn)世觀與生態(tài)意識》,主要探討明代中期蘇州文人藝術(shù)對現(xiàn)實生活的關(guān)懷,重點討論了沈周的寫生畫。沈周的寫生作品表現(xiàn)了他生活環(huán)境里常見的事物,包括花卉、蔬果、動物、魚蝦,也包括山水。劉女士從“何為寫生”“寫生的意義何在”以及“為什么要寫生”出發(fā),分析出沈周對“寫生”的發(fā)展,既有繪畫題材的擴展,也將寫生作為一種繪畫風格來表現(xiàn)。她認為,對于沈周而言,寫生畫表達的是對現(xiàn)世生活的切身體驗,以及文人階層對社會政治的主張。此外,寫生也表達了人的生活與思想意識與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融合,而沈周的寫生作品正是對生命過程體現(xiàn)的時間感的表達。沈周通過寫生表現(xiàn)自然現(xiàn)象和日常事物的方式也是一種返璞歸真,即對古意的現(xiàn)世詮釋。
華人德先生認為,首先寫生的概念古今不同,沈周的寫生正如他所言“老夫觀物得于心”,因此他的畫多得自自己的觀察而非對實物進行寫生。其次要注意到創(chuàng)作材料和技法的問題,生紙與熟紙不同,作畫呈現(xiàn)出的效果也不同。張震先生認為,沈周對民間疾苦的關(guān)注在以往的研究中已有所體現(xiàn),以及沈周對生命的流失和時間的感悟在明清其余畫家的作品中也有所體現(xiàn),繼續(xù)討論沈周與其他藝術(shù)家的不同之處也許更為有價值。此外,林霄先生提到沈周《觀物之生》冊頁對后世影響很大,陳淳以及其余晚明畫家的《觀物之生》作品可能有向沈周致敬的含義。
萬木春先生的發(fā)言題目為《十六世紀的江南與中國畫史的形成》,分為四個部分—“明代江南形成的畫史”“精英的畫史”“明代江南的藝術(shù)機制是否空間”和“我們的畫史如何書寫”,以此來講述16世紀江南藝術(shù)史的幾個面向。萬先生指出,16世紀時期,“元四家”和沈周、文徵明趣味的文人畫是激動人心的新藝術(shù),而復古思潮此時在江南地區(qū)興起,私家收藏和著錄開始出現(xiàn)并廣泛傳播,古玩與書畫市場擴大到更廣泛的社會生活中去,畫家的身份成了一個真正的問題,遵從文人趣味但本身是職業(yè)畫家的階層也在形成。至17世紀,古畫的面貌和知識得到前所未有的傳播和討論,在此基礎上,明代人形成了他們心目中的中國繪畫史。這部繪畫史給今天的畫史認識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萬木春先生通過梳理文獻與圖像,不僅展現(xiàn)出一幅16世紀江南社會文化的圖景,并且拋出供人思考的問題。他進一步指出,當下編纂藝術(shù)史的瓶頸是“繪畫的歷史”還是“歷史的繪畫”的問題,其根源在于中國古代歷史觀與現(xiàn)代歷史觀之間的隔閡,藝術(shù)史通史的編纂最終還是要在歷史學的傳統(tǒng)中尋找方向。
[明]佚名 文徵明像 64cm×39cm 紙本設色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款識:文待詔小像。鈐印:群玉居士(白)
張震先生提出幾個問題:哪些機制與繪畫史的書寫關(guān)聯(lián)比較強,哪些比較弱,需要再進行細分,細分之后可能會暴露出更明確的答案;文人畫的趣味問題是否強調(diào)了文人與畫工的對立,這在明清史料中有多大程度的體現(xiàn),需要再檢討;此外,現(xiàn)在繪畫史的書寫所面臨的問題確實是很難再寫一部通史意義上的著作。萬木春先生回應,在與歐洲接觸后,我們的歷史觀念中出現(xiàn)了新的東西,其中對我們影響最大的是黑格爾主義,僅僅是材料的編排已不足以成為歷史,能夠成為歷史的條件在于“歷史引擎”的出現(xiàn),即歷史是要發(fā)展的。因此,今天很多的概念都來源于歐洲而非本土。黃小峰先生認為萬先生演講中列出的很多機制都與市場有關(guān),現(xiàn)今學者所歸納出的資本不外乎經(jīng)濟資本、政治資本與文化資本,16世紀的文人畫家對于文化資本有意識的利用是否與早期相比是更為特殊的現(xiàn)象?如在蘇軾所處的時代,他是否也有意識地利用文化資本?萬木春先生認為這只是一種推測,相比明清,宋元時期留下的資料相對較少,還不能得出確定的結(jié)論。
石守謙先生報告的題目為《吳門藝術(shù)的歷史意義:從沈周“日常即興”的畫意談起》,他立足于艾瑞慈(Richard Edwards)等現(xiàn)代學人的研究,從學術(shù)史的層面對沈周的繪畫給予重新定位,并從中拈出沈周山水畫中關(guān)于“自得之趣”的畫意。他接著聚焦于沈周《夜坐圖》中特意模糊與聚焦的場景對比,解讀出畫家獨坐時的心境,同時觀察沈周《寫生冊》中貓的造型與眼神,由此來說明沈周對日常即興的呈現(xiàn)。沈周之后,唐寅和文徵明都有“日常即興”的作品,他們不再執(zhí)著于“狀物”,可見“即興”在沈周后輩中已經(jīng)超越了性格的差異,成為他們獲得的共同遺產(chǎn)。最后,石守謙先生提出繪畫中的日常即興逐漸超越了吳門的地域界限,使繪畫進入了歷史的新格局,跨入了一個前人較少探索的個人抒情領域,吳門藝術(shù)的歷史意義就在此處。
與評人張震先生提到,石守謙先生近年對于畫意的研究為藝術(shù)史提供了很多新的思考空間,比如沈周畫意中“即興”成為吳門后學最重要的遺產(chǎn)。他追問道:如何區(qū)分吳門之前與之后藝術(shù)家“即興”作品中畫意的不同之處?石守謙先生回答說:即興的發(fā)揮和畫家的性格與作畫的環(huán)境都有關(guān)系,如董其昌的即興之作就不多。沈周的即興可能就是錢謙益所不喜之處,那么即興不止講畫意,還有形式,如筆墨形象的創(chuàng)作上也有即興的味道,簡單卻不單調(diào),這也是沈周作品中非常值得注意的部分。此外,即興雖為文人藝術(shù)中的趣味,但并不適合后來所有的藝術(shù)家。但是對于即興的意識,藝術(shù)家之間是有共識的,即使在落筆處并無即興的形式,但在觀點和思想上,也會對此予以重視。黃惇先生認為“即興”之意義首先是興,也就是突發(fā)的靈感,這在中國的文藝理論中非常重要,在有意與無意之中,這些作品的風格就與其他有所區(qū)別。黃小峰先生接著講到,在沈周之后的畫家中,如揚州畫派的作品里也有很多即興的作品,但是現(xiàn)在很多學者將其解釋為與當時的市民文化有關(guān),那么如何理解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原因呢?石守謙先生回答說,“揚州八怪”確實有很多日常即興之作,市民文化與畫家即興之作的相關(guān)性確實存在,尤其當文人藝術(shù)和城市生活連接的越來越緊密之時,這種即興就更容易被運用在藝術(shù)上。
最后一位發(fā)言者為高明一先生,他以《從“三吳墨妙展”的三件展品看〈集字圣教序〉在明代中后期的復興》為題進行報告。他就 “三吳墨妙”展中的祝允明、豐坊、董其昌三件與《集字圣教序》相關(guān)展品為起點,詳細梳理了《集字圣教序》在后世的接受情況。《集字圣教序》在唐高宗時期立石,唐玄宗時形成學習風潮,其書風在中晚唐時出現(xiàn)于皇室墓志銘。宋太宗設御書院,王羲之的后代王著將這種書風帶入宮廷,由此形成“院體”。此后,“院體”結(jié)字的不斷變形使得《集字圣教序》被視為俗書,鮮少被士大夫欣賞。直至明代中后期,才重新出現(xiàn)學習《集字圣教序》的記載,特別是豐坊將《集字圣教序》與《蘭亭序》并列為學習行書的法帖。萬歷前期,《集字圣教序》地位已僅次《蘭亭序》,萬歷中期后則形成學習《集字圣教序》的潮流,甚有觀點認為它是王羲之法帖之冠。董其昌認為《集字圣教序》是懷仁自運,其書風與王羲之諸帖的價值不同,同時他以自己的面貌來重新詮釋此帖。《集字圣教序》在明代中后期成為王羲之的代表法帖,對此帖的學習亦成復興之勢。
黃惇先生認為高先生對《集字圣教序》的接受情況的梳理非常有價值,從它在唐代初立時具有很重要地位,到如何在宋元時逐漸淪為比較俗氣的書風,又如何在明代中后期重新成為王帖經(jīng)典,為我們提供了清晰的脈絡。
“明代江南的文化與書畫”國際學術(shù)工作坊在海內(nèi)外學者的熱烈發(fā)言與互動中結(jié)束,大家?guī)е煌闹R背景和眼光、不同的角度和觀點進行提問與討論,并在互相切磋和辯論中產(chǎn)生更多的思考。這些議題和觀點對推動今后的明代藝術(shù)史研究必將產(chǎn)生積極的意義。
[明]王穉登 致屠隆七札 30.5cm×26.5cm
紙本 1579—1580年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釋文 1:三月望日,穉登頓首再拜,奉記長卿明府先生足下。章叔以《長卿集》至,讀之乃欲焚筆研,漢武而在,當恨不同時也。長卿哉!長卿哉!云卿諸君交口談足下,不徒善文,又善吏,一何多嫵媚邪!祭公家司馬文與贈別云卿詩,言言明月,足下誠恨才太多耳。仆頃畢少兒婚,橐中洗如,然五岳青霞冉冉芙蓉杖頭矣??h官月奉五斗,不堪飽其孥,又減以助云卿裝,數(shù)口得無菜色乎?固孟子然如窮鳥,口嘐嘐,不肯向胡奴索米,屠先生能為謝仁祖無?何以策之?所與俱來者吳山人,善署書,又善刻印,請一游揚其聲,于生汗血得足下一顧,不勝驂驔耳。聞彼中金澤寺甚幽絕,大多奇石。足下能客仆其間,當一來鮑伊蒲之饌,若錮之衙齋,雖奏單父之琴,酒肉相屬,仆惟恐其臥。穉登帽首再拜。敬空。
鈐?。和醴a登印(朱)
釋文 2:侍教生王穉登頓首,奉記長卿青浦使君足下。孟野以一函至,覓王生不得,去矣。春寒亡賴,煙霏柳色皆寂然,使君縣中花當遂爛然乎否?仆比為叛奴踔躪,不能堪,聊白之觀察使君者,旦晚當就縣官置對,縣官得如屠先生者,奴不足齒斧鉆耳。和仲貧如史云,人乃有負之者,可謂石其腸胃。今負逋者幸出使君部中,王生何慮覆盆乎?千萬垂情,此陰德不細。胡侍御,偉然奇士,貧不能具絮衣,竟以凍餒死,死而死矣,須公一文,不朽地下。其郎庸人耳,仆當跽公堂下為請,使君其莫余靳也者。其徼福非淺,而胡君目藉此瞑矣。穉登頓首再拜。
釋文3: 侍教生王穉登頓首拜。別之明日,走泖上。彭、徐二君,攜公贈言至。月中讀之,不覺罄一季雅,公材乃天授耳。此行復得王世周、袁微之二生,皆球琳,鄉(xiāng)風慕義而求識公,以數(shù)言介之,并謝芳宴與高篇也。留三日,為諸君嬲不休,作字大小數(shù)千,腕幾不可續(xù)矣。歸齋頭,從者以先一日持函教至,副以文綺,不勝幾杖乎。后五日,當假(點去)遣力走謝,復有搖尾之請,則公已先許之矣,諒不談生我也。戲贈四絕題扇頭,請正。穉登頓首再拜。敬空。
鈐?。和醴a登印(朱)
釋文4: 穉登頓首再拜,奉記長卿明府使君足下。臨邛令旦往朝相如,千古嘖嘖,不似使君夜漏五十刻過臨仆也。又,使君之供帳甚夥,出自官廚,不以屬程、鄭諸富人兒意,相去河漢,所乏者琴心寡女耳。別去復成四絕,聊以嘲使君,非嘲使君,乃嘲督郵也。欽之、長孺皆歸,會于泖上,此時又恨于無使君孰牛耳而盟之。頃有一士甚美,敢薦之門下。其人為王伯稠,獨行有道而才情無所不比似,不當以皮相也。蓋向風慕義,無因而至,前仆為之媒也者,以其草稿呈覽,請¨管中窺之。別紙所潰,并祈澄照。不備。穉登頓首再拜。敬空。
鈐?。和醴a登?。ㄖ欤?/p>
釋文5:愨立秋日,穉登頓首拜奉記長卿明府先生足下。平叔以尺一往,不識能稍濟其暴鰓否。屠先生衙齋如水,不勝寒土之求庇也,而公何以藉之,財從地出乎?昨承遣覓繪事與鋟工,仆敢以兩生薦。仇君者,故實父居士之子,大有箕裘,其人嫣然類處子哉。而猶子伯材,最善劂氏,乃其東床,亦愿愨似其婦翁,此兩人自越中還,以應門下之役,仆可保其往也。颯然秋至,不勝搖落之悲,相見當在哉生魄時。不備。穉登頓首再拜。敬空。
鈐?。和醴a登?。ㄖ欤?/p>
釋文 6:臘月廿日,侍教生王穉登頓首拜,奉記長卿明府先生大人有道門下。澂孺以教函至,其所須本不易,乃為大力者負之趨矣,不能不失聲也。單父彈琴之治,海內(nèi)誦者幾遍,則公不大豪舉哉!不腆先子布衣之行,將賴公以不朽,而公何靳咳吐之余以瞑泉下乎?往者介緘書以達長洲君,塵生其上寸矣,終不敢以鼷鼠之故而輕發(fā)大黃與樓煩,且也以逢掖而廑,公之倒屣良厚,何忍靦然復為請讬邪!今其封宛然在,敬歸之記曹,伏冀炤察。屢辱公之幣交,感則感矣,而未及剪裁。公之邑中產(chǎn)布有細如輕吹者,乞一匹以為長裾,敢不服以拜賜。鑲合一枚、拙書四幀將敬。穉登頓首再拜。敬空。
鈐?。和醴a登印(朱)
釋文 7:穉登頓首再拜奉記長卿青浦令公足下。先子賈也,而公粉飾之,乃類儒,賈而儒,可不朽矣。豈徒不朽先子,抑又不朽穉登也,屠先生不黃絹我乎?我諸孤?lián)纛嬃顗炂?,亦安足謝公?請鏤之肺附,以無忘足下之休明輕吹之遺,當裁作長裾曳公門下。邵武不造公,似嫌陽撟也者,蓋固哉!其人以屠先生不忘司馬公而迨邵武,邵武而不念司馬乎!又安得落落屠君邪!西北有浮云,仆何心索五斗且謀南山之南矣。文秀才從龍,故博士壽承諸孫,卓朗有雋材,其文清綺,今歲授經(jīng)貴邑,公請以干旄往,俾臨邛知令有重客,文生價高矣。王和仲德公甚,玉璞成,當奉謁。近作書別紙請正。穉登頓首再拜。敬空。
鈐?。和醴a登印(朱)
題跋: 王氏墨池一派為烏農(nóng)、馬糞奪盡,今遂奄然,庶幾可望者百穀耳,百穀后更無人哉。王玉遮書如三河少年,顧影自愛,蒼健少希哲,姿態(tài)過徵明。宛委山房藏書。
鑒藏印:清風(朱) 金氏基建(白) 示伯(朱)
[明]宋克 行書送陸治中之杭州序冊 19.3cm×12.3cm×22 綾本 1366年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釋文: 賢者游于庠序之間,必習乎俎豆弓矢之事,其材既成,則具文武之用矣。及出而施于邦家,論政而啚治,蓋無往不可焉。后世二道既分,武夫則攻騎射而遺詩書,儒者則談禮樂而忘軍旅?;蛞婗び谫闩常蛉∝熡诒?,互相詆誚而莫能一。然各視其時之所尚而輕重焉,故戴鷃弁者咸負其勞,視縉紳之徒蔑如也。陸君則不然,少以材勇從征于江淮,累功受闐職,日從儒先君子,以講夫為治之道,若君者庶乎所謂文武之用者歟。今年夏,遂授杭州路治中。夫杭,東南之都會,密邇強梗,往年守者弗戒,已有城下之戰(zhàn)矣。今君之杭,登乎山川,視其有可憑,則設為備御之規(guī);行平田野,見其有可復,則興為墾辟之利。無事則教民忠義,有事則率民將之,使寇不能復來,而民晏然保其家室,以樂生送死于千里之內(nèi),則君之功效并著,豈不偉歟!仆興君有交游之好,故于君之行,敢以是為贈。至正廿六年丙午建未月朔,廣平宋克序并書。
鈐印:東吳生(白) 宋克私?。ò祝?宋仲溫(白)
扉頁 23.3cm×30cm
釋文:神來之筆。宋克真跡神品,王己千題,時年九十五。
鈐?。和跫具w海外所見名跡(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