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民族大學文學院,北京 100081)
閱讀古代典籍時,常常會遇到許多充滿神秘感的論述,無論是《山海經》中的神話傳說,《離騷》中漫無邊際的想象,還是《史記》中對于帝王命運的附會。當代讀者雖多抱懷疑態(tài)度,但并不影響他們品讀其中的靈韻與趣味。當今社會,科學空前發(fā)達,理性被不斷強調,而人們卻仍然樂于通過星座預知命運?!吧衩亍钡降滓馕吨裁??賦予了我們的文化怎樣的特色?其對大眾的吸引力又來源于何處?無疑是值得追問的。本文將通過《莊子》一書對“道”的闡釋,探究神秘主義與中國藝術靈韻間的關系。
結合《韋伯詞典》和《宗教百科全書》給出的有關神秘主義的定義,可以初步歸納出:神秘主義的產生是由于主體對現(xiàn)象或理論的直接把握,這種把握往往是直覺的,主觀的,不能憑借邏輯推理而理解的。而根據(jù)扎納對神秘體驗的劃分,神秘主義又可以與不同學科結合起來,劃分為哲學的神秘主義、審美的神秘主義和宗教的神秘主義,三者互相交錯而各有側重。哲學的神秘主義側重的是對純粹自我的本質直觀;審美的神秘主義強調的是人與自然宇宙的合一;宗教的神秘主義則注重在神秘體驗過程中人格神的參與和啟示。
為什么人們會趨向神秘主義呢?實際上,不同的歷史時期有不同的成因。在原始社會,人們由于生產力水平低下,認識能力有限,在理解世界時,往往會創(chuàng)造一些擬人化的超自然形象來滿足基本的認知需求。而當認知水平逐漸提升,人們則渴望進一步探索未知,但在一定時期內,人的認知能力畢竟是有限的,人們對未知事物的好奇心往往會超越實際認知水平,因而難免會在現(xiàn)有認識的基礎上,建立一些主觀聯(lián)系,以求在認知層面增加世界的可把握程度,提升自我的安全感。例如在《春秋繁露·同類相動》中,作者將方位、五行、四季、五音等一一對應,試圖構建一個包羅萬象的體系,對各類自然現(xiàn)象進行解釋說明。而隨著歷史的推進,人們對世界的把握不斷走向客觀化,因而逐漸把對神秘主義的運用轉向純粹精神領域,以尋求心靈的寄托。值得一提的是,莊子雖生活在戰(zhàn)國時期,《莊子》一書也呈現(xiàn)出神秘主義的傾向,但莊子在其中卻并不執(zhí)著于認識與解釋客觀世界,而更多的是在表達對社會現(xiàn)實的思考與對生命的追問,彰顯了莊子超越時代的眼界。
神秘主義在《莊子》中的具體體現(xiàn),可以依據(jù)扎納的觀點,從哲學、審美、宗教三個層面進行分析。上文已經提到,哲學上的神秘主義,是指向內部的,主要涉及主體的思考與把握世界的方式。莊子不僅是一位思想家,更是一位詩人,《莊子》一書體現(xiàn)的哲學思想也是詩性的。“實在連他的哲學都不像尋常那一種矜嚴的,俊刻的,料峭的一味皺眉頭,絞腦子的東西;他的思想的本身便是一首絕妙的詩”。莊子的詩性哲學以“道”作為認識論的基礎,“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薄洞笞趲煛分袑τ凇暗馈钡年U述,不僅表明了“道”的種種特點,還道出其為萬物之先,萬物之本的性質。在莊子看來,“道”雖然不可見,沒有行跡,但卻是真實存在的,是一切的本源,人若想悟“道”,就需要達到“心齋”“坐忘”之境界。
何為“心齋”?《人世間》一篇中,借仲尼之口,闡述了“心齋”的具體狀態(tài):“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耳止于聽,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痹谇f子看來,用耳朵去聽不如用心去聽,而用心聽又比不上用氣去感應。這里的“氣”,指心靈達到空靈明覺的狀態(tài),這樣便可以突破用耳和用心聽的限制,將“道”納入清虛的心境中來?!洞笞趲煛芬黄?,則闡明了“坐忘”的內涵:“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眽欀w即離形,意指不受形骸束縛,擺脫生理的欲望,黜聰明等同于去知,意為去除智慧帶來的煩惱,從而在物質層面和精神層面均達到無欲無求的境界。同時,《大宗師》篇還表明,對道的徹底領悟需要經歷外天下,外物,外生的階段。雖看似循序漸進,但實際上則全憑心靈體會,沒有具體的可操作性步驟。可見,在莊子哲學中,無論是對“道”的闡釋,還是對聞道方法及聞道過程的論述,都沒有遵循邏輯推理的方法,而是以直覺進行感知。這為莊子的思想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的同時,也賦予了莊子哲學獨樹一幟的魅力。
審美的神秘主義與哲學的神秘主義其實是一脈相承的,尤其是在莊子的思想體系中,哲學雖然更多指向主體內部的思考,但莊子卻有意將這種思考引向外部,追求一種天人合一的境界。關于審美,《知北游》中有一段經典的論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圣不做,觀于天地之謂也?!碧斓厝f物的運行有自己內在的規(guī)律和法則,而圣人、至人則通過順應自然來體察萬物,從而達到對事物美的觀照,看似寫天地之美,實則講的還是人需要具備超脫利害關系的空明心境。在這一審美過程中,萬物雖然作為審美對象,但是審美目的的最終達成還是需要依靠作為審美主體的領悟,而無論是達成的方式還是最后呈現(xiàn)的審美狀態(tài),都難以步驟化、邏輯化、規(guī)范化,給人以不可把握的神秘之感,追求的是一種人無限趨向物的狀態(tài)。而在《齊物論》一篇中,莊子又將這樣的狀態(tài)往前推進了一步“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雖然文中舉“莊周夢蝶”的例子是為了說明物化,但從另一個側面來看,也體現(xiàn)了莊子在“道”的指導下對外物全然忘我的觀照,這種物我無間、物我互化的狀態(tài)無疑更是神秘的。
莊子對審美的闡釋,不僅在于主體對外物的觀照,還在于人在對外物的觀照中所獲得的創(chuàng)造的自由。如《養(yǎng)生主》一篇中,庖丁解牛時所達到的類似于審美的境界:“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與此類似的還有《達生》篇所講述的佝僂者承蜩、呂梁丈夫蹈水等。實際上,無論是庖丁還是呂梁丈夫,莊子為了表現(xiàn)他們技藝的獨到以及合規(guī)律性與合目的性統(tǒng)一時高度自由的狀態(tài),對這些人進行了一定程度的神秘化處理,使得文章呈現(xiàn)出獨特的韻味。
相比于哲學與審美的神秘主義,宗教的神秘主義在《莊子》中較難印證。雖然真人、神人一類的概念在《莊子》中時常出現(xiàn),例如《逍遙游》中關于姑射之神的描寫、《大宗師》中對真人的論述以及《齊物論》中對至人的闡發(fā)等,但是,這些與信仰并無太大關聯(lián),莊子也并不認為這樣的人真實存在,他只是企圖通過對這些形象的描寫,表明超越生死利害后可能達到心靈境界,對這一理想境界的描寫是寫意的而并非寫實的。實際上,《莊子》一書中并不存在人格神,其整體思想呈現(xiàn)出唯物的傾向,其思想的核心是“道”,而“道”并不具備人格意志。莊子的追求是得“道”,而不是長生不老或飛升成仙,他對生死的態(tài)度是釋然的,《至樂》一篇便是最好的佐證。
通過上文對《莊子》的分析,神秘主義對藝術的積極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單就文學作品而言,具有神秘色彩的文學作品,往往善于通過講述離奇故事或塑造恢詭形象的方式來闡明思想,富有感染力。在文學萌芽時期,相比于常規(guī)的道德勸誡或說理性文章,此類文章的藝術性更強,為文學獨立于其他功能性文體產生了促進作用。除此之外,在不同時期,人們對神秘力量的向往,也體現(xiàn)在雕塑、繪畫等其他藝術領域中。而需要說明的是,不管是在原始社會還是當下,神秘絕不僅僅意味著蒙昧,其中還體現(xiàn)了生命的活力與創(chuàng)造力,對未知的好奇和猜測,對美好和強大的追求,正是推動著人類社會不斷進步的動力之一。
但神秘主義帶來的消極影響同樣不可忽視,一方面,蘊含神秘主義的藝術往往更強調審美主體的直覺,呈現(xiàn)的也多是主體的想象或主體對客體理解,從而容易忽視自然原本的規(guī)律,造成主觀臆測的偏差;另一方面,富有神秘色彩的文藝作品往往還容易脫離現(xiàn)實生活,因而缺乏現(xiàn)實關懷,多數(shù)難以達到應有的深度。同時,還可能走向另一個極端——過于神秘莫測而拒絕欣賞者,或是故弄玄虛、堆砌要素而喪失美感。
因此,如何在神秘與現(xiàn)實間找到一個適當?shù)钠胶恻c,同時兼顧真實的深度和藝術的美感,既不讓文藝成為現(xiàn)實焦慮的傳聲筒,也不讓其流于純粹虛幻,這不僅是《莊子》留下的啟示與遺憾,也是歷代文學藝術內部來回爭論與不斷追問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