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芙尼藍

○ 賀貞喜

一

如果不戴美瞳的話，她的眼睛是琥珀色，光一打上去暖洋洋的?？伤难郯撞糠址核{，那種幽幽的藍色有著不合時宜的冷清，和琥珀色相沖，于是她戴上了灰藍色的美瞳，眼睛部分算是融洽了。發(fā)色自然也要配得上藍眼睛，青木灰就很好，顯膚白，而且高級。眉毛也要染成黑灰的，才能配上發(fā)色。然后是眼影、眼線、睫毛。以前還要仔細地粘假睫毛，現在一個月去種一次睫毛，省事多了。最后一道工序是口紅，爛番茄色，完美。

桌上的外賣吃了不到一半，被扔進垃圾桶。然后她轉身拉上一道簾子與世隔絕。一道藍綠色的簾子，沿著弧形的軌道將房間的角落圍起來，里面亮起了燈，簾子于是透著藍瑩瑩的光。這個角落形成了一個清雅且神秘的色塊，嵌在冰冷的灰色的房間里面。

電腦、攝像頭、燈光、仿真花，另一個世界。她嬌滴滴地沖著攝像頭打招呼：“哈嘍，我來啦！好想你們喲！我看到有新朋友進來呢，快點關注我！這里是Uglybaby的直播間！”

這里是Uglybaby的直播間。她的網名叫Uglybaby，自稱是Angelababy的遠房表妹。ugly是丑的意思，她覺得自己挺丑的，靠化妝和濾鏡才可以變成baby。在現實世界中，誰都不會愿意喊一個丑女叫baby。所以她也不怎么出門見人。但是在另一個世界，她不但不丑，還是人美歌甜的小網紅。網紅是怎么變成一個名詞的，誰也說不清楚。反正她一開始想當歌手，做直播半年以后，簽了約，就成了網紅。

直播開始的那一瞬間，她就開始笑。笑著跟粉絲聊天，跟彈幕上的評論互動。不停地笑，笑到臉有些僵硬感覺笑不動了，她就開始唱歌。

“你們想聽什么歌呀？禮物給我刷起來！我看彈幕上最多的是‘畫畫的baby’，你們好搞笑啊，為難我呀，我是Uglybaby不是‘畫畫的baby’好嘛！而且我也不會rap怎么辦？這歌就不適合我嘛！哎呀，不要廢話，想聽就刷禮物啦！”

“這波禮物好給力哦，我太感動啦！好啦，那我就唱了，第一次唱rap，你們不許錄音，不許攝屏！萬一沒唱好，也不可以罵我哦，我是玻璃心，會哭的！”

窗外的路燈、車燈、射燈、霓虹燈交雜在一起，城市的夜空是一片混沌的紅色。窗戶隔音效果很好，外面的喧囂一點兒也聽不見。在這個邊界清晰的神秘色塊里，電子音樂響起，鼓點打起了節(jié)奏，她開始唱歌。確切來說那不叫唱歌，是在說唱。沒有調，踩著鼓點念著一些繞口但押韻的歌詞。她唱得開心，人家聽得開心，直播間的氛圍特別好，禮物自然也多了起來。

“我唱了這么久，怎么都沒有一個火箭??？寶寶不開心哦！”她做了一個噘嘴撒嬌的表情，不一會兒屏幕上真的出現了火箭，一連刷了十個。她興奮地捧著自己的臉尖叫：“哇，老板大氣！來大家給‘老亞瑟’刷一波666！”

老亞瑟這個ID是她的忠實粉絲，常年盤踞在貢獻榜前三。微信也加了，看朋友圈是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出手大方，沒少聊騷，聊得開心了就發(fā)紅包。她深諳和男人聊天的技巧，怎么都能把人聊開心了。

榜首第一名是老亞瑟的競爭對手，ID叫光頭強，有事沒事就要跟老亞瑟杠一下，比誰的火箭刷得多。其實光頭強是她公司的老板，也就是俗稱的托兒。這錢就相當于從左邊口袋到了右邊口袋。今天光頭強不在，老亞瑟沒有對手，就顯得相當冷靜。其實她也不是很在乎，下播了以后找老亞瑟聊聊天，討幾個紅包還不用跟公司分成。

“下面是送歌時間，日榜前五名都在不在？每人送一首，要點我會的歌啦，不會的就沒辦法唱啦！好嘛，你們想要沖榜就給點力喲，給你們兩分鐘時間好吧？時間一到我就截圖前五名哦！”

夜?jié)u深，街道也靜下來。色塊固定在房間角落里五個小時了，除了音樂聲，就是她一個人在講話，像在自說自話，語氣嬌嗔，夾雜著笑聲。乍聽之下，是個精神不正常的女人。

“好了，我也差不多到點睡覺了。睡前送首歌給大家，《往后余生》?！边@個點直播間的人不多了，彈幕消停了，她還是在努力地保持微笑，最后唱一首自己喜歡的歌作為告別?；蛟S是耗了一個晚上的緣故，她甜美的嗓音發(fā)生了變化，變得松弛、沙啞，質地像塊原味曲奇。

這歌很慢，適合哄睡，她雖然在唱著，但是思緒已經飄遠了，也沒在意自己唱得怎么樣。她很累了，又不能馬上睡去，還要卸妝、洗澡、護膚、做保養(yǎng)，得再花上一個多小時。這樣的日復一日，好像在單曲循環(huán)。一首歌唱到了結尾，她正準備說晚安，忽然屏幕上刷過了一個超級火箭，她剛想說“哇”，接著又刷過一個、兩個、三個，接連不斷的超級火箭也像在執(zhí)行某種循環(huán)。她盯著屏幕發(fā)愣，嘴半張著，臺詞都卡住了，完全沒有應有的興奮激動等等反應?？偣参迨畟€超級火箭，她在心里飛快地算著賬，十萬，她分一半。

二

一個叫“周有若”的ID一下子沖到了粉絲榜首。大動靜將彈幕炸出了一片花，原來還有這么多睡不著的人。圍觀群眾享受著深夜的狂歡，當事人反而冷靜得出奇。

例行感謝之后，她下播了，在微信里搜到了這個ID。這人她是認識的，其實也不算認識，只是聊過天。她加過不少直播間的粉絲，每天和幾十上百號人聊天，大多數人都記不清楚，也不需要記清楚，只要認得幾個大方的金主就行了?？蛇@個人，她有印象。

周有若，不知道是真名還是網名，曾經也給她刷過些禮物，但都是小東西。加了微信以后也沒給她發(fā)過紅包?？蔀槭裁此浀媚敲辞宄?？因為他和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你直播間的顏色很好看?！?/p>

通過直播間來加微信的人都有明確的目的，要么是其他平臺來挖墻腳的，要么就是對她有各種各樣的想法，想看照片，想視頻，想約會，應有盡有。沒人會注意直播間的顏色。她覺得這人有點意思，就回了他一句：“謝謝，這是我最喜歡的顏色?！?/p>

“這是什么色？藍色還是綠色？”

“蒂芙尼藍?！?/p>

“蒂芙尼？跟《蒂芙尼的早餐》有關系么？”

“什么東西？”

“一部電影，奧黛麗·赫本演的?！?/p>

“沒看過?！?/p>

“哦?！彼靡粋€字結束了簡短的對話。

這是他們僅有的對話，比起那些你來我往的曖昧情話，這些話太平淡。平淡到獨樹一幟，以至于她還一直記得這個人?？墒撬蝗话l(fā)起這樣的攻勢，想干什么？

光標停留在對話框里，她想和他說什么，又不知道該說什么。最后打出兩個字“謝謝”，然后發(fā)了一個飛吻的表情。

“要怎么謝呢？”

“你想要我怎么謝？”

“老亞瑟給你刷了那么多禮物，睡過了嗎？”

她啞然失笑，男人呃，本質上都一樣。她回道：“你想睡我？”

“我只是好奇?！?/p>

“你給我刷十萬塊錢禮物，只是因為好奇？”

“嗯，我很好奇，錢能讓你做什么。”

“小哥哥，好奇害死貓喲。”

“可能十萬對你來說不算什么。不過每個人都有價錢，你的是多少？”

“那你猜猜唄?！?/p>

“我和你同城，出來見個面吧。”

她愣住了，手指懸在空中，不知道該回什么。

對方又接著說：“你怕？”

她從來沒見過任何一個網友，為什么要見面？她想不出非要見面的理由。比如說她和幾個好朋友大雪、素素、九妹，都沒見過面，不知道對方住在哪里、做什么工作，但這不影響她們的友情。

她問：“為什么要見面？”

“我想確認一下你是真的?！?/p>

“真的是什么意思？你覺得我整容了還是變性了？”

“不是，我好像解釋不清，反正我想見你?！?/p>

那么多網紅翻車的前車之鑒，所以她早就打定主意絕不會在線下拋頭露面，連什么網紅盛典要給她頒獎都沒去參加。她壓根不可能去見任何人，太冒險了。

“對不起，我的工作僅限于線上。如果你想見我，可以視頻?！彼龑⑦@句很官方的話發(fā)出去之后，很久沒有回應。她該去卸妝了，該去洗澡了，可是她一動不動地盯著手機。

大概過了半小時，周有若才回復：“視頻無法確認你的真實性?！?/p>

“你說的真實性到底是什么？”

“比如說，你可能是個AI之類的，或者是虛擬的人，不是真的人。”

她覺得好笑，又覺得有點道理。古人說眼見為實，現在眼見也不一定為實了，社會進步了之后，一切都可以造假。她下意識地拿起化妝鏡照自己的臉，這好像不是她的臉。有次媽媽來看她，她就是這副樣子去開門的，結果媽媽驚慌地說自己敲錯門了。她把這當笑話講給家人聽，可是媽媽很怕。媽媽害怕自己認不出女兒，女兒怎么不怕呢？可見人與人之間的愛是不平等的。如果有一天媽媽也開始懷疑女兒的真實性，該多絕望啊。

她開始同情周有若了，他連真假都無法判斷。她問他：“你懷疑的只是我嗎？還是你自己？”

周有若發(fā)了個大笑的表情，答道：“你看穿我了?！?/p>

“你明天去銀行查查賬，賬戶余額會讓你清醒一點。”

“不，那只是數字。”

“那你取十萬塊錢出來看看，錢總是真實的吧？”

“貨幣本身就是假的，實際上就是一堆紙?！?/p>

他的話如此荒唐，但是又無法反駁。在微信上跟各種男人周旋多了，她早就總結出了一套話術，至少能夠掌控一段聊天的主動權?？傻浆F在，她還一直被對方牽著鼻子走。

那不如，就給他一個真實的答案好了。

三

他的微信朋友圈肯定對她屏蔽了，看不見任何內容，背景是黑的，頭像是一個白底黑字“有”。這樣一來，她是不是沒法了解他的任何信息？他一定是這樣想的。自作聰明，還虛偽，她在心里譏笑他。

他們約在一個人多的咖啡館，有落地窗和明亮的燈光。周圍熙熙攘攘，就不怕會冷場。她一眼就發(fā)現了他，那么不起眼的一個人。三十多歲，中規(guī)中矩的短發(fā)，戴著黑框眼鏡，黑夾克、黑西褲和黑皮鞋，只有里面的襯衣是白的。她走過去問：“周有若嗎？”

他點點頭，一雙單眼皮小眼睛躲在眼鏡后面打量她，像一種窺視。他臉上沒什么表情，沒有意外、落空或者驚喜。他開口問：“我該怎么稱呼你？”

“隨便。”

“那你隨便坐吧。”

有四張椅子，兩兩相對。她選擇坐在了他的身邊。他側頭瞟了她一眼，又轉過頭去。她抿著嘴笑。

周有若點開手機上的照片，遞到她面前，“你和網上看起來不一樣。”

她拿出自己的手機，一張張照片翻給他看，每一張看起來都不一樣。她頗有些得意地說：“這些都是我?！?/p>

他認真地看完，再看看眼前這張臉，好像在尋找什么蛛絲馬跡。

“你看，我很真實，我沒有化妝做造型，我是以真面目來見你的?！?/p>

“謝謝?！彼缓靡馑家恢倍⒅?，于是低頭看菜單，“你想喝什么？”

“隨便?！彼皇滞兄鶐妥有毙钡仨?。她在生活中見過的人不多，憑有限的經驗判斷了一下他的職業(yè)，隨口問：“你在哪個單位上班？”

“恐怕不方便告訴你?！?/p>

“哦?！笨墒撬呀浿懒怂穆殬I(yè)。微信響了幾下，是有人找她玩骰子打發(fā)時間。這個游戲很無聊，就是各自發(fā)一個骰子出去，比誰的點數大。如果她贏了，對方給她發(fā)200的紅包，如果她輸了，她就發(fā)100的紅包過去。周有若就在旁邊，她也不避諱。在等咖啡的間隙里，她贏了一千多塊。

她問周有若：“好看嗎？”

他不置可否，只問：“為什么玩這個？”

“這是我的工作啊。”

“因為賺錢嗎？”

“不然呢？我很閑嗎？”她一口氣喝掉了一杯咖啡，轉頭盯著他，“我很少出門的，你知道出門多浪費時間嗎？”

“你不出門怎么生活？”

她覺得好笑：“就是很正常的生活，吃飯睡覺上班下班?！?/p>

“長期這樣下去，對身體不好吧？”

“我有跑步機、跳舞機、體感游戲，還買了瑜伽網課?！?/p>

他推了推眼鏡，問：“這些東西，都是用別人打賞你的錢買的？”

她也不生氣，嘻嘻笑著，“對啊，還買了套房子?？上覜]空搞裝修，現在還租房子住?！?/p>

他這時候才有了表情，整個人都松弛了不少，眼角帶著點笑?！坝幸馑?。”他說。

“你別像看動物一樣看我?，F在什么年代了，好多人跟我一樣宅家里的，只要能養(yǎng)活自己就行。”

“別誤會，我是羨慕你?！?/p>

“等會兒怎么安排？我晚上還要直播呢?！?/p>

“去看個電影吧?！?/p>

“什么？”她不情愿地嘟囔，“那至少兩個小時。”

他也學她的樣子一手托著腮幫子看著她，“你的時間怎么賣？我付給你。我們去看《蒂芙尼的早餐》?！?/p>

她沒這樣的經驗，不知道時間要怎么定價。本來這件事就已經出格了，她不喜歡在現實中跟人產生關系?？伤蝗缓芟肟茨遣侩娪埃赡苁且驗槊职?。

他們真的去看了電影。這是一部老片，電影院沒有的。他找了一家私人影院，包廂很小，里面擺著兩張芝華仕的沙發(fā)椅，緊緊依靠著，像情侶座。她的眼角余光瞥到了周有若的表情，那種淡漠和冷靜，不像是要吃人的樣子?？烧l知道呢，這世上衣冠禽獸多了去了。但她也沒猶豫，放下小包，脫去外套，就躺在了椅子上。動作灑脫一氣呵成，沒有半點忸怩。事實證明，周有若真是來看電影的，他對奧黛麗·赫本很著迷。所以他是愛屋及烏喜歡這部電影，并不了解蒂芙尼。

可對她來說，這電影太老派了，看得人直打瞌睡。她只喜歡蒂芙尼，電影里她最喜歡的畫面就是女主角直勾勾盯著蒂芙尼的珠寶，充滿著美妙的欲望。

電影結束了，包廂里黑漆漆的，周若有問：“你覺得怎么樣？”

“結尾太假了。”她相當不滿。

“嗯？怎么說？”顯然周有若很喜歡這個結尾。

“女主既然有野心，就應該堅持到底。”

“也許她找到了平凡的幸福?！?/p>

“那前面都白折騰了嗎？”

周有若笑了，只有氣聲，沒有笑聲，但還是能聽出來他在笑。

“你笑什么？”

“原來女人是這樣想的?！?/p>

“不，你不懂女人怎么想的。這種電影，是男人拍給女人看的，給女人洗腦?！彼恼鎸嵏惺芫褪沁@樣的，“就像古人寫神話，非要仙女愛上窮小子。這種故事看多了，仙女就真的會愛上窮小子，還覺得自己很偉大。窮小子也覺得一定會有仙女來愛他，還覺得理所應當?！?/p>

“你這么說的話，很多愛情故事都沒道理了?！?/p>

“愛情故事都是騙人的。”

周有若嘆了口氣。

她也跟著嘆口氣：“我看你也不小了，難道還相信愛情？”

“我不信是正常的，你不信就有點奇怪了?！?/p>

“奇怪嗎？我對談戀愛沒興趣。”

“為什么呢？”

“麻煩。一想到有個人會打擾我的生活，就覺得麻煩。”

“嗯，我也是這么想的?！?/p>

“那太好了?！彼Ω吲d的。他們都對愛情沒興趣。這真是太好了。

他們誰也沒去開燈，就呆坐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她似乎看見周有若完完全全放松下來了。雖然他不聊個人私事，不聊社會問題，但話匣子打開以后算是口若懸河的那一類，邏輯嚴謹，井井有條，不像她。

他說，你在夜空看見的星星可能已經死了多年。

他說，女媧補天補的是一個蟲洞，阻止了外星人的入侵。

他說，科技越發(fā)達人性就越不純粹，最后會走向自我毀滅。

直到影院的人來敲門說，時間到了。

四

他們在商場并肩走著，隔著半米的距離。她今天沒化妝，走到人多的地方就會拿出一頂帽子戴上，把帽檐壓低。由于剛才聊了很多，她的腦袋被填滿了奇奇怪怪的東西，嘴巴都像被堵住了。她可從沒想過這個在直播間突然砸出十萬塊錢的人會跟她聊宇宙，今天發(fā)生的事情越來越偏離她日常生活的軌道，充滿了迷人的不確定性。

锃亮的地板泛著光，忽然有一片藍綠色的倒影闖入視野。她頓時從宇宙回到了現實。

“看，蒂芙尼！”她顯得有點興奮，“這就是蒂芙尼藍，是不是跟我直播間的顏色一樣？”

周有若抬頭看，清雅的顏色讓他表情舒朗。他推了推眼鏡，像是自言自語：“搞不明白，為什么一個珠寶品牌可以命名一種顏色？”

“因為它是女人的夢想。”

“貴嗎？”

“那也算是原因之一咯?！彼鴻淮袄锏捻楁湥肫饎倓傠娪袄锏漠嬅?，忽然覺得自己成了女主角，而周有若就是那個男主角。有點好笑的是，她無論如何都不會愛上周有若。

他們倆就站在櫥窗外面仔細打量，對每件首飾品頭論足。周有若指著最貴的一條手鏈說：“這是什么材質？為什么值這個價？”

她哈哈大笑起來，“誰買蒂芙尼是為了材質??？”

“你喜歡嗎？”

“當然喜歡了。”

“如果你喜歡它，為什么不買呢？”

她被問住了，支支吾吾說：“嗯……喜歡歸喜歡，買還是買不起的?！?/p>

“你買得起啊，用我昨天給你的錢?！?/p>

“那也不會買?！?/p>

周有若得出了結論：“說明你并不是真心喜歡的。”

“怎么可能？”

“你以為自己喜歡，人很多時候并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也許是大家都喜歡的東西，你覺得喜歡一下也很不錯。”

“喜歡不一定要得到??！如果你喜歡星星怎么辦？喜歡大海怎么辦？”

“我們現在討論的是商品，你混淆了概念。如果星星和大?？梢再I回家，我一定買?！?/p>

她想了想說：“曾經有人送過我一件蒂芙尼的禮物，價值不菲，可是我轉手賣了變現。我明明很喜歡蒂芙尼啊，怎么解釋呢？”

周有若有種料事如神的得意感，慢條斯理說：“你喜歡的不是它本身?？赡苁撬拿?、外表或者顏色?！?/p>

“對了，我喜歡這個顏色?！彼_心地吐吐舌頭，“我把東西賣了，盒子留下了。”

“買櫝還珠?！敝苡腥粽娴男Τ隽寺?，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你平時是不是不愛笑??？”她一本正經地觀察他，“你的眉頭、眼角、嘴角都沒有表情紋的?！?/p>

周有若也一本正經點頭回答：“嗯。我有抑郁癥?！?/p>

她愣了，馬上又用調侃的語氣說：“這么高級的病啊?！?/p>

“昨天我想死來著，就把錢都給你了?！?/p>

“為什么給我??？”

“因為喜歡你直播間的顏色?！?/p>

“那你怎么又沒死呢？”

“一瓶安眠藥都吞下去了，結果跟你聊幾句就后悔了，又吐了出來。我居然想見你想到這種程度，連死都放棄了，你知道多難受嗎？好不容易決定的事情，就這樣半途而廢?！敝苡腥粽f這話的時候，靈魂好像沒有在身體里，不知道飄到哪里去了。

她是真的被嚇到了，可是面不改色開著玩笑：“喂，你好像在表白?！?/p>

“可能是吧?！敝苡腥粽J真地看著她，“你是個活人。雖然你不出門，不上班，不交際，畫著濃妝，但你很真實。我喜歡你這樣的。我看你的直播，經常聽不懂你在說什么，但是我看見那個顏色，就覺得很平靜。后來就習慣了，天天看，看了才睡得著。”

“那簡單，把你家墻壁都刷成這個顏色就行了！”

“好，我回家試試?！?/p>

“現在就回家嗎？”

“你不是還要直播嗎？我耽誤你時間了?！?/p>

她感激地點點頭，“那我給你唱首歌吧?！?/p>

“什么歌？”

“洛天依的歌?！?/p>

“洛天依是誰？”

“是一個虛擬歌手，不是真人，她的聲音是用電腦合成的?！彼龑⒁恢欢鷻C塞進他的耳朵，另一只塞進自己的耳朵，笑瞇瞇地看著他，“不過我覺得這首歌你肯定喜歡。”

他們都明白彼此說的喜歡是什么。就像喜歡星星和大海一樣，就像喜歡蒂芙尼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