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秀華
一
那天夜里,柏小琴的書房里飛進一只蝙蝠。柏小琴生平最怕鼠,在她看來,蝙蝠更是惡魔版的鼠。她逃進臥室,關緊房門,搖醒丈夫盧偉。
盧偉說,這都幾點了,哪來什么蝙蝠,你看花眼了吧?柏小琴說,真是蝙蝠,好大個兒。柏小琴比畫著,盧偉翻了個身,說,你把它攆出去不就得了。柏小琴啞在那里。不一會兒,盧偉鼾聲又起。
柏小琴想叫醒兒子木木,可一想起木木剛參加完高考,便放棄了。她趴在門上聽了一會兒,確定蝙蝠還沒有入侵走廊,才拉開門,向廚房走去。她用圍裙裹住腦袋和脖子,戴上微波爐手套,左手拿撮箕,右手拿掃把,就這么全副武裝向走廊盡頭的書房進發(fā)。
書房的門虛著一條縫,還沒走到跟前,就聽到里面撲啦啦的聲響。蝙蝠沿著四壁不停地飛舞,燈光時明時暗,氣氛異常詭譎。這情境令柏小琴想起一部吸血鬼電影,忍不住寒毛倒豎,心跳加速。她咽了口唾沫,躡手躡腳走到書房門口,扒著門縫向里看去。書房里突然沒了動靜,這讓柏小琴更加害怕,她怕蝙蝠躲在暗處偷襲。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她猛地打開房門,直挺挺沖了進去。那蝙蝠像一攤污跡附在墻壁上,此刻,這伸展黏稠肢體爬行的污跡,仿佛捕捉到了空氣中的震動,警覺地扭轉脖子,鼻翼翕動,向柏小琴望來。
事后,柏小琴發(fā)誓她看見蝙蝠的眼睛從黑色變?yōu)榧t色,齜著一口尖牙,嘶叫著,像塊地毯似的朝她撲過來……
柏小琴昏倒沒多久,就被起床找水喝的兒子木木發(fā)現(xiàn)。盧偉掐她的人中,令她恢復知覺。為讓妻子心安,盧偉搜索了整所房子,沒有發(fā)現(xiàn)蝙蝠,他說,別說蝙蝠,連只飛蛾都沒有吶。柏小琴只好說,睡覺吧。她吃了一粒安定,迷糊間正要睡去,卻聽見丈夫發(fā)出一聲嘆息,就像鯨自海底發(fā)出的那種悠長而又憂傷的嘆息。
第二天,盧偉早早起來做了早餐。吃飯時,誰也沒提昨晚的事,但氣氛明顯有些生硬。臨上班,盧偉對柏小琴說,實在不行,去買點靜怡口服液吧。靜怡口服液是專門調節(jié)婦女更年期綜合征的。柏小琴的心猛地一沉,就仿佛某個魔咒就此破除,一個操著京劇念白的嗓音對她吟詠,你已不再年輕了哇啊。她在內心大聲抗拒——更年期屬于上一輩人,而不屬于我,怎么會突然老了?就因為一只看不見的蝙蝠?難道那只蝙蝠真的是一個幻覺?可即便是,產生幻覺就象征著衰老嗎?
柏小琴心緒復雜地去書房拿昨晚準備好的資料。白色書桌上兩粒醒目的黑點立刻否定了幻覺說,那是兩粒蝙蝠的糞便,她得救般地朝門廳大叫,快來看,這是什么?話音未落,大門已經“嘭嗵”一聲關上了,丈夫已經走了。柏小琴想去喊醒木木做個見證,最終還是作罷。何必如此執(zhí)著,她對自己說。
二
到公司,正好九點半,不早不晚。剛泡好茶,辦公室就通知各部門主任去開會。
會上,這個領導說完那個領導說,也不知都說了什么。柏小琴因為心不在焉,覺得很無聊,信手在記錄本上涂涂畫畫。她是部門副主任,開會時,人到就可以了,不用發(fā)言,別人也不會留意,這就是國企的好處。等到散會,柏小琴才發(fā)現(xiàn)今天的人物速寫都有蝙蝠的特征,小而亮的眼睛,粗魯?shù)谋亲樱h利的細齒。放在往常,她會莞爾一笑,今天卻毫無興致。經過樓梯拐角的儀容鏡,她稍稍停留了幾秒,瞟了一眼鏡子,不覺驚問,這個滿臉倦意的人是誰?
柏小琴滿懷心事回到辦公室,剛坐下,就有人敲門。是個陌生女人,問李鳳虞在哪間辦公室。離門最近的小張熱心地說,李主任在隔壁辦公室。那女的并沒有離開,而是走進辦公室,徑直向休息處走去。
女人一屁股坐進休息處的沙發(fā),朝門口招了招手。辦公室里的幾個人沒作聲,都停下手頭的工作,伸長脖子向門口望去。走進來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來,兒子,坐在媽身邊。女人的神態(tài)中突然就有了主人的味道。等男孩坐定,女人便像集市上賣大蔥的,亮開嗓門大聲吆喝起來,你們這樣有名氣的大公司怎么會讓李鳳虞這樣的臭貨當主任?不要臉的臭婊子,勾引我老公!就這個李鳳虞哦,死纏著我老公不放。你們說說,我女兒都上大三了,兒子都這么大了哦!她推了一把那男孩,男孩將頭垂得更低了。女人把男孩往自己跟前拉了拉,男孩順從地靠了過去。我老公怎么會要你李鳳虞呢?看看兒子就知道他老子長得有多帥!女人用手指勾起兒子的臉,她涂滿脂粉的臉因為自鳴得意而顯得有些猥褻。女人松開手,就像松開剛得了三分球的籃球。她搖著頭皺著眉大聲斥道,不要臉的婊子!她生第一胎沒成,倒把子宮給毀了,報應!哈!下面空空的,還死纏著我老公,賤貨!都沒人要了你還活什么人呢?都不能讓男人快活了,你還騷毛啥?真是超賤哦!你們——女人右手食指朝某個方向堅定地一揮,說,你們——去把那個婊子給我叉過來!
這席話無疑是巨石投湖。李鳳虞的那點事,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人家有靠山,一個月就算不上一天班,工資照領福利獎金照拿。女人的話并沒有人接茬,大家倒像都在等著看一出好戲。
要是放在以前,柏小琴肯定會站起來請這對母子出去,或者至少說點什么,她畢竟是部門副主任,主任這會兒又不在。可她沒動,她的心思不在這兒,還在那只蝙蝠那兒,在丈夫說的靜怡口服液那兒。
女人對著男孩耳語了一番,男孩猶豫了一下,拉開了書包的拉鏈。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涼氣,里面不是眾人想象的艷照之類的,而是炸藥,就是在電影上經常能看到的黑色塑膠裹纏的幾根粗管子,距離最近的小張發(fā)出了一聲驚悚的尖叫。
女人高舉一個黑色小塑料盒子,瘋了似的叫囂,誰都別動!別以為你們把李鳳虞藏起來,我們娘倆就沒招了,今天不給我解決這事,誰都別想活!和電影里一樣,女人的大拇指懸在一個紅色按鈕上。
辦公室里職務最大的是主任堯瑤。堯瑤剛開完會,又到領導辦公室晃了一圈,所以比柏小琴晚回來一步,她打著手機走進辦公室,正趕上男孩打開書包,她原以為是誰家親戚,沒來得及問,就聽見那女人撂下的狠話,立馬意識到要出事了。
堯瑤不愧是經歷過大場面的,她放下手機,問柏小琴,怎么回事?柏小琴說,是來找李鳳虞的。哦。堯瑤故作輕松地笑了笑,說,這位大嫂,你找李鳳虞,我?guī)湍阏胰?。還沒等那女人反應過來,堯瑤已經迅速溜出門去。一出去,她就在樓道里喊,有炸彈,快報警??!
女人見狀,跳起來將門關上然后反鎖,氣急敗壞地罵,又是一個臭婊子!
辦公室的老李接茬道,大嫂,你眼睛可真亮?。Υ@號人,可不就一個字,廢了他狗丫的!他話鋒一轉,故作諂媚狀地對柏小琴說,你說對不對,柏主任?
老李平日里就一副偽娘樣,整個辦公室柏小琴最討厭的就是他,偏偏這會兒有意拿她挑話,分明是想把那瘋女人的注意力引到她這兒來。
果然,那女人一聽主任二字就更火大了,她瞪著柏小琴,惡狠狠地說,你們單位的主任咋都是女的?我看就沒一個好東西!
柏小琴沒理會老李,對那女人說,這位大姐,你冷靜冷靜。再怎么著,也不能牽連孩子呀。
那女人啐了一口說,我兒子又不是從你襠里爬出來的,你操哪門子心!告訴你!今天不把李大糞這婊子交出來,咱今天就都別活!李大糞,你他媽的今天躲不過我龍喜了!李大糞!李大糞!快給老子滾出來!
走廊里傳來慌亂的腳步聲,看來,大家都得到了消息,已經開始疏散,也有膽大的時不時趴在玻璃上向里面張望一下。
李鳳虞出國了,柏小琴說。柏小琴沒說謊,李鳳虞的確是陪領導到歐洲考察去了??蛇@話能說嗎?被扣留的人員都暗自叫苦,恨恨地白了柏小琴一眼,又著急去看那個叫龍喜的女人如何反應。沒想到柏小琴繼續(xù)說,她這次出國考察,恐怕十天半月也回不來。大姐,你看這樣行不行,你把電話號碼留下,等她回來,我立刻給你打電話?
誰是你姐?你哄誰呢!龍喜惡狠狠瞪了柏小琴一眼。
是嘛,哄誰呢?我剛才還看見李鳳虞了。都十萬火急了,你還在這兒扯閑篇!又是老李,柏小琴叫苦不迭,恨不能弄把刀子把他抹了。龍喜拖著兒子,步步緊逼,指著柏小琴破口大罵,一看就不是啥好貨!你和李大糞穿一條褲子吧!所有人里面,就你跟那個騷貨好是吧!你是不是想找死啊?龍喜目露兇光,一句“你是不是想找死啊”,簡直就像是從門齒間飛出的利箭。
柏小琴意識到自己深陷泥潭,而且是越陷越深。她感到口渴,可近在咫尺的茶杯像是隔了萬水千山,或者杯子還在陽間,而她一腳已踏上陰間的路。柏小琴想到了死亡,想到了深夜的蝙蝠,蝙蝠翅膀翻飛,她的一生過往亦翻翻飛飛閃爍不停??粗埾蚕裰痪薮蟮尿鸩讲奖平?,柏小琴渾身哆嗦淚如雨下。
此時此刻,龍喜眼里就只有柏小琴這個目標了,她晃動一頭油膩膩的紅色卷發(fā),口沫橫飛地大罵,既然你跟她好,肯定和她是一樣的貨色嘍!你叫我大姐,是不是也和我老公有一腿?老實交代!再不然就是你幫她勾引我老公,是不是?
龍喜放開兒子,雙手掐住柏小琴的胳膊,描著花蝙蝠的臟指甲深深摳入柏小琴的皮肉。柏小琴看著她指甲上的蝙蝠,不知所措地哭泣,放過我吧,不關我的事,我根本不認識你老公。
龍喜用力推開柏小琴,柏小琴沒站穩(wěn)跌坐在椅子上。龍喜拉過兒子,低頭去拿書包里的炸藥,可能是塞得太緊,拽了半天也拽不出來。柏小琴這才發(fā)現(xiàn),辦公室的同事早已逃去無蹤,偌大的辦公室里只剩下她和那對瘋狂的母子。絕望間,只見宋濤從門外閃身進來。龍喜背對著門,沒有發(fā)現(xiàn)闖入者??匆娝螡匦∏僖幌伦渔?zhèn)靜多了,對龍喜說,我?guī)湍愦螂娫捳依铠P虞吧,我知道她在哪兒。柏小琴去抓電話,手卻抖得厲害。
龍喜松開兒子手里的包,略略舉高不離手的小黑盒子,像個快要斷氣的人瞪著柏小琴??齑虬?,快打啊。她說。就這么著讓宋濤得了機會,他沖過來奪走了男孩手里的書包,又去奪龍喜手里的塑料盒子,哪想到龍喜立刻按下了塑料盒子上的鈕。頓時,書包里發(fā)出點燃引線的嗞嗞聲,然后有大量白煙噴涌而出。柏小琴嚇得捂住了嘴。千鈞一發(fā)之際,宋濤將冒著煙的書包丟出門去,轉身猛地將柏小琴撲倒在辦公桌下。龍喜驚惶地拉過兒子,背朝著門,準備迎接死亡的重擊。
并沒有傳來驚天動地的聲響,倒是有一隊警察從天而降。
原來,那書包里裝的是報廢的合家歡大爆竹,外面?zhèn)窝b得和開礦用的雷管相差無幾。龍喜母子當場就被警察帶走了。
三
柏小琴毫發(fā)無損,公司領導卻堅持送她去了醫(yī)院,又從醫(yī)院把她送回家。柏小琴到家沒一會兒,盧偉聞訊趕回來,問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柏小琴閉口不談。她躲在洗手間里嘔吐不止,從洗手間出來,整個人蒼白得像死人,倒在床上不一會兒就沉沉睡去。
睡到半夜,柏小琴醒了。白天發(fā)生的事,走馬燈似的活泛如真。那個叫龍喜的女人,那個豆芽菜一樣的少年,以及狡猾的堯瑤、居心叵測的老李,還有幾張面容模糊、被恐懼擊垮的臉,一一在她眼前閃現(xiàn),最后定格的是宋濤。
宋濤是柏小琴的同學,五年前老婆得癌死了。在那之前和之后,兩人都極少打交道。一次同學會上,兩人被安排坐在一起。閑聊間,宋濤說起了年少時的往事,讓柏小琴驚訝的是,宋濤說的很多往事,她已然沒了印象。
比方說到各自孩子考學的事,宋濤就提起當年夜行的事。那年秋天,他們班勤工儉學幫農戶掰玉米,收工的時候已是晚霞滿天。在承包戶家里吃完晚飯,天已經黑透了。大家推著自行車走到大路上,班主任騎車帶著班長嚴麗走在前面,學生們騎著車魚貫而隨,一起摸黑往家趕。班主任在黑暗中愉快地唱著歌,班長嚴麗鼓動大家一起唱??墒?,歌唱到一半突然斷了。
記得為什么斷了嗎?宋濤問柏小琴。柏小琴說忘了。宋濤說,當時說是陳瘋子跑來搗亂,班主任還護著大家,讓大家先走。對不對?柏小琴說,我不記得了。宋濤失望地說,你怎么連這事也不記得了?那人不是陳瘋子,是班長嚴麗的父親。嚴麗?她爸為啥要打班主任?柏小琴問。宋濤諱莫如深地說,你真不知道?柏小琴說,真不知道。宋濤幽幽地說,其實,不知道也好,我還以為你知道。在柏小琴的再三追問下,宋濤才皺著眉悶聲說,能不打他嗎?班主任那個混蛋讓嚴麗懷孕了。柏小琴驚住,直后悔自己多嘴,因為嚴麗后來成了宋濤的老婆。柏小琴甚至都不敢再看宋濤一眼。她覺得宋濤很可憐,又恨自己太是非,干嗎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過了一會兒,宋濤又問柏小琴記不記得班上那個為了一雙皮靴自殺的男生。這回柏小琴謹慎多了,說記得,當時女生們折了很多紙花。宋濤微笑著說,葬禮后,咱們也是走夜路回去的,十幾公里路,天上還下著雪,路上并不很黑??墒桥憙盒。弦惑@一乍的。于是大家不分男女拉著手,嘻嘻哈哈說著笑話往家走。宋濤嘆了一口氣,輕聲說,那是我這輩子最難忘的夜晚。見柏小琴笑而不語,宋濤又說,那天晚上有三十多個同學吧,當時我恰巧拉著你的手。你的手凍得像冰棍,因為前面打雪仗,你的羊毛手套濕了。于是你的手和我的手在我爸爸的老羊皮手套里相遇。老羊皮手套里又寬敞又暖和,時間仿佛凝固了,多么美好而純潔……說到這里,宋濤頓了頓,輕輕咳了一聲,笑了笑說,這次夜行不像那一次,那一次,我只能在黑暗中通過你頭上的夜光花球,和你保持車距,以免追尾。柏小琴心頭又一驚,她驚的是宋濤還記得她當年的裝束,怕宋濤再根據(jù)遞進的法則再說出什么驚人的話來,忙笑著說,我記得那天回到家已經半夜了,人累得快散架了,還挨了大人的責罵。說完,柏小琴端起面前的酒向宋濤敬酒。柏小琴見宋濤眼里溫暖單純的笑意漸漸退去,就像燭火漸漸熄滅,只剩下慣常的表情。宋濤將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又和旁邊的同學聊起來,把她晾在了一邊。柏小琴心里不覺有些失落和惋惜,只是為何失落和惋惜她也說不上來。
那次同學聚會后,柏小琴和宋濤的關系依舊如前,并沒有因此而發(fā)生任何變化。只是在柏小琴看來,那次同學會更像是一次從華爾茲到布袋戲再到華爾茲的冒險,婚姻是華爾茲,只能兩人共舞,布袋戲卻存在著多種可能,是她剪斷了那些可能的枝蔓。
當宋濤出手相救的那一刻,柏小琴突然發(fā)現(xiàn),每次自己遇到危難,宋濤總能幫上忙。無論是在評職稱,還是自己的企劃出現(xiàn)嚴重缺陷危及個人利益時,總能因為宋濤的直接或間接作用而化險為夷。
柏小琴想,這是因為他們是老同學,老同學不互相幫助那還叫老同學嗎?可憑良心說,她幫過宋濤嗎?沒有,一次都沒有,她甚至還有點排斥他,比如單位年底評優(yōu)或推薦后備干部,她從來沒有投過他一票,是因為他向來就業(yè)績平平,還是因為老同學之間的微妙較勁?畢竟,誰都希望自己看上去比別人更重要。想到這里,她開始為自己的自私暗自后悔。
當宋濤冒著生命危險奪下那個包,并且毫不猶豫地把她壓在自己身下,簡直就是黃繼光或者邱少云再生——想到英雄,她腦子里首先冒出來的就是這些名垂千古的烈士。如果書包里的東西真的爆炸了,死的或者受重傷的首先是他。那么,他是在用生命保護自己。
哦,幸虧那是個假雷管,如果是真雷管,她真的無法想象。明天的網(wǎng)絡新聞也許會登出她的照片,還有宋濤的。一想到他倆的照片差點以這種方式出現(xiàn)在同一張報紙上,她心里就有種說不出的感慨。她努力去想小學、初中、高中畢業(yè)照上宋濤的位置,可無論她怎么想都想不出宋濤的具體位置。天!和自己從小學到高中都在一個班的同學沒幾個,可她居然想不起畢業(yè)照上他的位置。她愧疚著,感慨著,突然想給宋濤打個電話,她要感謝他,發(fā)自內心地感謝他。
柏小琴剛要起身,一只黑魆魆的東西突然從門縫滑進光線昏暗的臥室。就像梭魚滑入海巖的縫隙。是蝙蝠。她靜靜等了一會兒,最后發(fā)現(xiàn)等丈夫醒來后發(fā)現(xiàn)蝙蝠根本不可能,再一想到蝙蝠一路飛一路灑下糞便,便趕緊喚醒丈夫。盧偉側了側身說,它又不會咬人,非把我叫醒。柏小琴便惡作劇一般大聲叫兒子。盧偉掀開被子跳下床,說,別喊了,我又沒說不起來。盧偉下床去找捉蝙蝠的工具,卻見兒子戴著登山手套走了過來。盧偉責怪妻子說,現(xiàn)在可好,你有兩個男人使喚了。柏小琴冷笑道,虧你也把自己算成男人。
木木趕緊幫父親打圓場,可惜過兩天我就走了,到時候就剩老爸照顧老媽了。柏小琴不再說什么,只見木木跳了兩下,就把蝙蝠從半空中摘了下來,倒提著走了出去。柏小琴突然有些傷感,心說兒子長大了自己卻老了。正想著,聽見盧偉自言自語地說,從哪兒飛進來的蝙蝠?不能啊,窗戶都關得好好的。真是怪事。他重新回到床上,明顯是帶著求和的目的,隔著被子抱了抱她,說,今天怎么單把你一個落辦公室了?你們單位通知我的時候,我問發(fā)生了什么事,那個辦公室主任支支吾吾的,只說是一個女人帶著孩子去你們單位討債。
討債?柏小琴笑了笑說,是去討債了,然后就把前后細節(jié)給盧偉講了一遍。
原來是這樣,我能理解你們單位為啥藏著掖著了。紙包不住火,現(xiàn)在的網(wǎng)媒厲害著呢,對這種事尤其感興趣。盧偉說,那個救你的同事宋濤,咱得好好感謝人家。
宋濤是我的老同學。老同學?怎么從來沒聽你說起過?哪天咱們一定得登門拜謝。他抽煙嗎?喝酒嗎?柏小琴說不知道。盧偉說,你這個老同學,虧人家這么實心對你。這樣,咱們哪天請他們一家子在龍廚肥牛吃個飯,他有什么愛好,不就都清楚了。你說呢?
柏小琴說,宋濤家里就他一個,女兒在內地工作,妻子前些年得病去世了。盧偉聽了連聲說,那咱就更應該多關心關心他啊。
四
柏小琴沒想到的是,整件事情產生了戲劇化的變化。她和宋濤一夜之間成為保護公司財物的英雄。在通報表彰會上,龍喜搖身一變成為精神分裂癥患者。公司的表彰通報是這樣寫的:
關于對柏小琴、宋濤表彰通報的決定
6月10日上午,有著嚴重暴力傾向的精神分裂癥患者龍喜,帶著17歲的智障兒子,打著辦事的旗號,混入我公司某部辦公室,用一雷管狀物體挾持了6名員工。在這種情勢下,柏小琴與歹徒龍喜斗智斗勇,順利掩護5名同事撤離,自己留下繼續(xù)與龍喜對峙。公司員工宋濤在留下口頭遺囑后,自告奮勇進入危險重重的辦公室,與柏小琴里應外合,一舉制服龍喜。
6·10事件沒有造成人員傷亡,損失辦公桌一張,系龍喜攜帶的雷管狀物體不慎起火所致。
在這起事件中,柏小琴、宋濤表現(xiàn)出了無比的智慧、魄力和果敢,是全公司上下學習的榜樣。為了表彰他們的英勇行為,公司經研究決定,授予柏小琴、宋濤“金牌員工”稱號,每人獎勵五千元現(xiàn)金。全體員工要學習柏小琴、宋濤在危險面前不畏個人生死,敢為人先的崇高思想境界;學習他們心系同事,盡心竭力為他人排憂解難,努力維護公司利益的無私胸懷。
××公司
×年×月×日
這真是一次單位巧妙應對輿論的大手筆。表彰會一結束,公司副總就讓秘書在會場上通知柏小琴、宋濤去副總辦公室一趟。副總笑瞇瞇地,先是向柏小琴、宋濤表示祝賀,然后略略問了問他們工作生活中還有什么困難,讓他們做好思想準備,公司很快會考慮壓更重的擔子給他們,也就是升職。最后才說到重點,副總強調,公司會把這次表彰通報透露給各媒體,但他們私下不可以接受任何媒體的采訪,同時,應盡量避免向他人透露事件的任何細節(jié),包括家人和朋友。柏小琴注意到,談話自始至終都沒有談及李鳳虞。副總最后說,公司高層還有另一個決定,這是個更小范圍的決定,僅止于公司高層和他倆,還有陪他們出游的家屬知情。公司決定給他倆一個月假,去港澳臺新馬泰旅游,一切費用(購物除外)由公司承擔。
柏小琴抱著沉重的獎杯,手里捏著厚厚的現(xiàn)金信封、VIP機票,還有副總個人送給他們的一兜分量不輕的極品普洱、一床蠶絲被,感覺像做夢似的,步子軟綿綿的,仿佛踩在云端,一不小心就會掉下去。柏小琴看了一眼宋濤,宋濤目不斜視,邁著訓練有素的步伐,和她一起跟在平時趾高氣揚,這會兒畢恭畢敬的主任身后,向電梯走去。從長約十五米的走廊到電梯口,從二十六樓到地下一樓,從出電梯步行到副總的路虎車前,他們居然沒有碰到一個公司員工。仿佛出門之前,辦公室主任一聲秘密口哨,所有人都集體潛水了一般。
路上,柏小琴一直想給盧偉打個電話,告訴他這天降之喜,可是苦于主任一直陪同在側。主任客氣地問了兩人的住址,然后逐個把他們送回家。柏小琴先下車,正要走,主任叫住她說,柏小琴,你等一下。主任打開后備廂,從里面提出一兜四支裝的冰葡萄酒,遞給柏小琴,說,真是了不起,祝賀你呀!再見!這下,柏小琴的手里就滿滿當當?shù)牧?。幸虧她在車里將現(xiàn)金信封和VIP機票塞進了包里,否則真是要狼狽不堪了。
柏小琴想找人幫忙。找盧偉幫忙顯然不現(xiàn)實,他的單位距離家有五公里。兒子昨天就和同學出發(fā)去鄰省旅游了,接著是鄰省的鄰省,這是他老爸早先就幫他計劃好的,用最少的錢走最好的線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盧偉說。
柏小琴略略遲疑了一下,就慢慢走進大樓。一直上到頂樓,上到頂樓就等于到家了,因為整個頂樓都是她家的,他們還把購買頂樓贈送的花房改建成了樓之樓。樓之樓布置得極富藝術氣息,自動天窗是她最喜愛的,天窗上畫著天國般的油畫,無論是白天的陽光,還是晚上的月光,都讓那天窗顯得十分特別。而且,由于整體使用了特殊材質,里面安靜而陰涼。她一直有個打算,等自己退休了,要把這個樓之樓辟成蘭花花房。現(xiàn)在,樓之樓只能空著。
到了家門口,柏小琴便將所有負擔放在地上。地板很干凈,鋪著她精心挑選的白色大理石,這個家的一切都是她親手置辦的,她就好比織巢鳥,一點一點讓自己的家顯出輪廓,出挑成舒適度極佳的本城十大樣板房。
柏小琴等不及給盧偉撥了個電話,一來是想讓盧偉早點聽到喜訊,二來是讓他管住自己的嘴巴,不要對別人講東講西。電話通了,沒人接。第二個電話,接了。盧偉聲音很低,我在開會,手機調成靜音了。怎么了?柏小琴說,告訴你兩件事。盧偉聲音稍微大了一點,說,我現(xiàn)在出來了。他說,我知道是什么事,你們公司老總秘書給我打了電話,一是正式通報了那件事的正確版本。我是公務員,大小事拎得清輕重的。再一個是去旅游,對吧。去啊,肯定要去的。這是你的榮譽,也是我的驕傲,我肯定要陪你去的。好的,我都知道了,祝賀你!下午我會提前趕回去的。回去收拾行李,吃完晚飯咱們就去機場。好了,不多說,我要進去開會了。
柏小琴再次訝異于公司的辦事效率,不覺有一種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的感覺。同時,榮譽之心油然而生。她愉快地打開房門,把所有東西都拎進屋,雜亂地堆在門廳里。
柏小琴換了身衣服,先是在沙發(fā)上半倚著休息了一會兒,然后起來給自己倒了杯水。她計劃先收拾行李,之后再考慮做一頓可口的飯菜,吃完晚飯,她就將乘飛機去深圳,從深圳再去香港。柏小琴走進臥室,開始收拾行李。這也是她和盧偉結婚二十年來第一次結伴出門旅行。盧偉每年都有兩到三次出公差的機會,每次回來他都會仔細向她描述所去的風景區(qū),說下次一定帶她去,可始終沒能成行。
這次就算第二次蜜月吧,柏小琴心頭不禁升騰起霧一般的欲念。不知為什么,她腦海里再次跳出宋濤的影子。這是一次三人行,還是四人行?她不知道公司給宋濤的VIP機票里裝著幾張票。也許,宋濤有女朋友。宋濤的女朋友長什么樣?一定比她年輕,也比她漂亮,像宋濤這樣成熟又有風度的男人,仰慕他的姑娘肯定排成了長隊。這不免讓她生出一絲挫敗感,她在鏡子面前捏了捏自己腰上的肉,搖了搖頭。她想起公司副總送的那一盒普洱來,旅途中一定要帶一些普洱,可以減肥去膩。
柏小琴興沖沖地跑到門廳,去收拾那散落一地的東西。她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雙漂亮的水晶涼鞋,涼鞋里還殘留著淡淡的汗跡。柏小琴立刻警覺起來,這時一個更加讓她無法接受的畫面跳入眼簾——一位裸體的年輕姑娘嬉笑著從頂樓的樓梯輕快地旋身跑下,一看就是對環(huán)境很熟的那種,她邊走邊嬌聲問,親愛的,你要哪種葡萄酒?柏小琴聽得真切,盧偉的聲音從上面?zhèn)飨聛?,我就要你身體里的葡萄酒。
柏小琴像被雷擊中一般,盯著那姑娘的身體看。當那姑娘扭過身子往下走時,看見了柏小琴,她像見到鬼似的叫了一聲,云朵一樣消散了。
柏小琴當時正拿著四支裝的冰葡萄酒,她穩(wěn)穩(wěn)地拿著它,沒讓它掉落在地上,她知道這酒十分名貴。她蹲下身,穩(wěn)穩(wěn)地把酒放在地上,快步跑回臥室。
柏小琴寧可假裝自己是在雨霧天里看到了一只美麗的鹿,也就是說,她愿意把盧偉的女人看作是美麗的動物,這樣對自己似乎也是一個交代、一份尊重——因為她們畢竟是動物。柏小琴沒有讓淚水落下來,她收拾完自己的行李,就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在浴室里痛痛快快洗了個澡,讓眼淚順著下水道流進大地的深處。那是一個歷經多年的隱痛,柏小琴知道丈夫的秘密,并且像瓶子一樣嚴守那些秘密。她以為丈夫只是在外出時,才不顯山不露水地帶著他那些美麗的鹿,只要不出現(xiàn)在她的現(xiàn)實世界都可以,那是她的底線??墒墙裉炱孔铀榱耍盟凉M心滿肺都在淌血。
柏小琴終于明白,當盧偉在上面幽會時,打開了那些畫著油畫的天國般的天窗,所以才會有蝙蝠不斷飛進來。她有多久沒上過頂樓了?除了一月一次的清潔,哦,這么說,她是那些鹿的傭人,一個笨女人。當木木住校的時候,那個隱形的她也許就和自己在同一個屋檐下。她記得有一次找不到鑰匙,可她根本不記得什么時候鎖上了那扇門,那是自己的家,為什么要上鎖呢?現(xiàn)在她才明白,根本不是自己疏忽了。鑰匙某一天冒出來也并不是冒出來,而是有人專門放在那兒。她只是個清潔工。
那么,這個世界究竟有多少東西是真的?在這一生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幾天里,她歷經了虛假的真相,以及虛假的虛假,就像做了一個荒誕不經的夢。除了宋濤是唯一的真實。
想到宋濤,柏小琴放松下來,仿佛蝙蝠、龍喜、女人、鹿等一切都是為了給宋濤的出場做鋪墊,就像泰坦尼克號沉沒只為了成就一段凄美的愛情故事。她相信宋濤給她說的兩個夜行的故事,關鍵不在于故事,而是想在故事之后說出他的感受,可她只讓他說了一半,那么另一半呢?柏小琴決定獨自和宋濤一起去旅行。至于今后會發(fā)生什么,全聽上天安排。她想,多年前,她的一只手都讓他記了一輩子,多年后,她對可能發(fā)生的任何事情都有了準備。要想真正了解一個人,那就和他一起去旅行。她不知道是誰說的這句話,無論是誰,她都相信這人是個偉人。她坐在出租車里,回想著宋濤講給她的他認為她也應該記得的往事,越想心里就越溫暖,她甚至覺得自己是某本書里的女主人公,在等候一場漫長的婚約。
那么,就讓她柏小琴理直氣壯地去接受追求,或者勇敢去追求幸福吧。哪怕宋濤帶著他的女友,她也要自信地去爭取,去告訴他她的感受——盡管那些感受才萌芽不久。
柏小琴到了機場,找到二十一號候機區(qū)。她沒有看見宋濤。她拿出手機,翻出他的手機號碼,剛要撥出去,聽見有人喊她。柏小琴轉過身去,她看見了宋濤和兩個年輕人。
宋濤向柏小琴介紹說,這是我女兒女婿。他對柏小琴說,我送他們去度蜜月,女兒女婿回來本來是辦喜事的,剛好碰上了……就算老爸送的新婚禮物吧。我想這次蜜月一定會給他們帶來一生難忘的記憶。當了岳父的宋濤看上去精神了不少,他叮囑女兒女婿路上一定要像照顧自己的老人一樣照顧伯父伯母。咦……老盧呢?宋濤四處張望。
柏小琴笑了笑,說,我一個人,就我一個人去。她看見宋濤臉上流露出轉瞬即逝的疑問,他沒再對她說什么。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叮囑女兒女婿去香港時別忘了給他帶幾本麥田社出版的書。
柏小琴手上拿著手機,緊緊捏著,就那么一直捏著。手機屏上顯示的是宋濤的號碼,她的拇指只要一哆嗦就能撥出去,她相信,電話一響,近在咫尺的宋濤就能明白她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