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樂
醫(yī)生看完體檢報告,說父親是冠心病,而且病情嚴重,心臟血管堵塞已達百分之八十以上,必須立刻做冠脈搭橋手術(shù)。
在場的人都一怔。
在晚霞的印象中,父親的身體狀況一直很好,幾十年來,他始終腰板挺直,目光炯炯,說話鏗鏘有力,幾乎沒見他打過針吃過藥,怎么突然就患了冠心病呢?
聽母親說,今早剛吃過飯,父親突然感到胸部劇痛。母親正在廚房洗碗,聽到父親的呻吟聲,趕忙扔下抹布跑過來,見父親面如土色,額頭上都是大汗珠子,手按著胸口使勁喘氣,趕緊叫了輛出租車,將父親送到醫(yī)院。
餐廳里吃早飯的顧客已陸續(xù)散去,晚霞正在清理碗碟狼藉的餐桌,接到母親的電話,說,知道了,我馬上過去。她并沒有立刻動身,而是把所有臟盤子臟碗收起來送到后堂,拿抹布將桌子一張張擦拭干凈,把餐廳的事給強子安頓好,才取下圍裙出門。如果是母親病了,無論餐廳多忙,她都會立刻丟下手里的活飛奔去醫(yī)院的?,F(xiàn)在病的是父親,自然就另當別論了。
晚霞一直不喜歡父親。
多年前,晚霞跟母親、兩個哥哥住在鄉(xiāng)下,父親在幾十里外的縣文化館當館長。在麻溝梁那個不足三百人的小山村,父親算是最有出息的人了。
父親只有初中文化程度,通過自學(xué)掌握了好幾樣本領(lǐng):吹笛子,拉二胡,還能唱幾段秦腔。父親能寫,寫歌詞,寫快板,寫各類小劇本。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這種人才比較匱乏,父親自然就被當成寶了。先是被調(diào)到公社,不久又從公社調(diào)到了縣文化館,由農(nóng)民變成了國家干部。
那時,父親跟母親只是訂了婚,還沒有領(lǐng)證。村里人都認為,父親進了城,當了干部,肯定不會娶母親這個農(nóng)村姑娘了。城里啥樣的女子沒有?他可以好的里面挑好的。可是,人們這話說完沒幾個月,父親就跟母親結(jié)了婚。
文化館才子佳人聚集,是個容易出現(xiàn)情感故事的地方,父親還沒去文化館的時候,村里人就經(jīng)常聽到文化館男女的緋聞。父親在文化館那么多年了,妻子還不在身邊,社會上卻沒有一句關(guān)于他生活作風方面的閑言碎語。在村人們的眼里,每星期回來一趟、每次回來都穿著藍色中山裝、并且將臉刮得鐵青的父親,是近乎完美的,是值得全村人崇拜和敬仰的。甚至父親抱著還沒滿月的她回到村里,都沒有人懷疑父親的人品。
晚霞對父親的敵意,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小時候,一見到父親回來,她不是大聲哭叫就是躲到門后面不出來。不管父親用微笑還是糖果、餅干之類,都將她哄不到跟前。晚霞四歲那年夏天的一個傍晚,看到父親回來,她藏到了煤房子里,母親“晚霞、晚霞”喊了好半天,她一聲不吭。天黑了,全家人到處找她,她卻倚在煤堆上睡著了,最后還是父親發(fā)現(xiàn)了她,將她抱到了炕上。那是她唯一一次和父親睡在一起。半夜里,她被一種壓抑的聲音驚醒,睜開眼,借著窗外照進來的月光,看到父親赤裸著身子,在母親身上粗暴地折騰。她一骨碌爬起來,想把父親從母親身上推下去。父親的身子太龐大,她根本推不動,情急之下,她張開嘴咬住了父親的胳膊。母親被她嚇傻了,躺在那里瞪著眼睛一動不動。父親歪過頭,朝她屁股上扇了一巴掌。她放聲大哭。第二天早晨她醒來,父親已經(jīng)回縣城去了。
晚霞的兩個哥哥比她大好多,小哥都要比她大十一歲。那時候糧食緊缺,人們經(jīng)常用洋芋充饑。母親偏心她,常常背著兩個哥哥給她煮個雞蛋或是塞塊饃饃。父親不在家,母親要拉扯他們兄妹三個,還要像男人一樣下地干活。其實只要交點錢,母親就可以不出工,就可以在家守著娃娃。可是家里沒有錢,父親的工資在當時也不算低,他卻一直嚴格控制著家里的花銷,母親平時買鹽買醋花掉的錢,都要一筆筆地記在本子上,等他回來交賬。母親寧愿出工,也不愿張嘴向父親要錢。
有一次,晚霞問母親,媽,爸爸掙那么多錢,為啥不多給我們一些呢?
母親將她攬在懷里,撫摸著她的頭說,沒辦法,你大姑娃娃多,負擔重,你小姑身體不好,經(jīng)常吃藥……你爸掙的錢,要養(yǎng)活好幾家子呢!
晚霞想不通,為啥他們都要花父親的錢呢?心說,以后我長大掙了錢,光給母親花!
晚霞上初三那年,有一天放學(xué),她背著書包往家走,路過村部時,幾個婦女正站在村部大門外面的路邊聊天,忽然聽到一個人壓低了聲音說,這就是館長從城里拾來的丫頭吧?都這么大了。
她回過頭,瞪大了雙眼,好半天才醒悟過來。她用手捂著臉跑回家,哭個不停,直到睡著了。母親在旁邊哄她,后來母親也哭了。
早上一起床她就問母親,媽,我真的是爸爸從城里拾來的嗎?生我的人是誰?
母親說,生你的人是你爸他們單位的中專生,生了你以后得了急癥。你爸知道我喜歡丫頭,就把你抱回來了。
那生我的爸呢?咋不要我?
他啊,他……可能在外邊吧,你爸沒說,我也沒問。母親說這話時,是含混局促的。
晚霞知道,母親是在撒謊。望著母親臉上的不安,她好像明白了很多:我是父親的孩子,這絕對不會錯的。從倔強的脾氣,到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無不得自父親的遺傳。她想,一定是我生母生下我后死了,父親沒辦法帶,才把我送回村上的。他倒是省心了,只是苦了母親,拉扯著自己丈夫跟別的女人生下的孩子,還這么上心。晚霞覺得一夜之間自己就長大了。她趴在母親懷里,緊緊摟著母親說,媽,不管咋樣,你都是我親媽!
好長一段時間,晚霞時不時地就會想那個沒有在她記憶中留下一點痕跡的生母。是什么原因讓她一個上過那么多學(xué)、明白那么多道理的年輕姑娘,肯為父親這樣一個有家室有孩子而且冷酷得近乎不通情理的男人生下孩子呢?她始終找不到答案,大腦模糊且雜亂,中考也考得一塌糊涂。她原先是打算考衛(wèi)校的,結(jié)果沒能考上衛(wèi)校,連高中也沒有考上。從小學(xué)到初中,晚霞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很好,她不甘心,準備復(fù)讀,下一年再考。
那一年父親退休了。退休后的父親就住在家里了。晚霞跟父親幾乎從不搭腔,偶爾父親問什么,她只是點頭或搖頭。這天吃午飯時,父親突然說,晚霞,你媽說你想復(fù)讀?
晚霞看著桌子上的土豆片,點了點頭。
父親喝了口稀飯,對晚霞說,中考考成這個樣子,說明你已經(jīng)學(xué)不進去了,復(fù)讀一年也不會有啥效果,還是算了吧,不要浪費時間了。
晚霞的頭好像受到重重一擊,有點眩暈。她一句話也沒有說,靜坐了幾分鐘后站起來,一摔門,頭也不回地下地干活去了。
秋天,小哥去城里的廠子上班了,大哥也分了家搬出去住了,家里就剩下晚霞和父母親了。晚霞輟學(xué)后,除了幫母親下地干活,還利用閑暇時間倒賣雞蛋。她將村民家的雞蛋一毛錢一個收購上,拿到鎮(zhèn)上賣一毛三一個。她有野心,不甘心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地活著。她偷偷跟母親說,她先一點點地攢錢,等攢夠拖拉機錢了,就買臺拖拉機,然后再繼續(xù)攢,將來買輛汽車就可以跑運輸了。母親聽著她的計劃,和她一樣對未來充滿了向往。
晚霞每次在鎮(zhèn)上賣完雞蛋,一分都舍不得花,全部交給母親存著。
小哥的婚事臨近,父親從母親那里把晚霞辛辛苦苦攢了兩年的三千多塊錢全部要了去。晚霞心疼得要死,但她不怨恨母親。母親已經(jīng)習(xí)慣了事事聽命于父親,況且小哥結(jié)婚是家里的大事,父親要用那筆錢,任誰也抗不住。在父親的心目中,她是根本不值得尊重的黃毛丫頭。她對父親的鄙視,已到了無以復(fù)加的程度。
大哥分了家以后,日子過得很不成樣子,幾十畝地種得半死不活的,逮個空子就領(lǐng)著娃娃來問父親要錢。父親很煩,在晚霞十九歲那年的春天,決定帶著母親和她到縣城去住。
對縣城,晚霞是充滿向往的。在縣城的某塊土地上,就長眠著她的生母。她也厭倦了村里的生活。買拖拉機買汽車的夢被父親擊碎后,她想過出走,因舍不得離開母親,才遲遲沒有動身。
父親在文化館當了那么多年館長,晚霞以為到了縣城后,父親肯定能把她弄到文化館去上班,沒想到父親卻讓她到幼兒園去當代課老師。哄小孩是她最不喜歡干的事情。她望了父親一眼,什么也沒說,扭頭出門了。
天陰著,太陽被遮在了云后面。晚霞走出小區(qū),沿著街上的人行道漫無目的地往前走。沒有風,路邊的樹枝低垂著。不知是因為陰天還是正值大中午的緣故,街上不見行人,也不見車輛,好像小城里只有她自己,于是心情就有些悲涼,感到莫名的孤單和無助。
走著走著,她突然看到旁邊一家店鋪門上貼著招聘啟事,就站下了。這是家專門經(jīng)營書報雜志的店,名叫“紅葉書屋”。她把招聘啟事仔細看了兩遍,就進去找到店主,說她要應(yīng)聘。店主問了她的基本情況后,說,行,來吧。
書屋的工作輕松簡單,除了賣書,就是打掃衛(wèi)生,把書架上和書本上的灰塵抹干凈,再就是隨時把顧客倒騰亂的書重新放好,留神不要讓個別沒素質(zhì)的人把書損壞或偷走。沒顧客的時候,她還可以讀書,增長知識。
晚上躺在被子里睡不著的時候,晚霞就想她的生母。不知道生母長啥樣,也不知道生母埋在哪里。如果能找到生母的墳?zāi)梗欢ㄒタ膫€頭,燒幾張紙。有時候,她也怨恨生母,為什么要生下我呢?偏偏給我選了這么個父親!
在書屋干了段時間,她認識了一些朋友,其中一個叫薛梅的女孩經(jīng)常到書屋來,每次來都待好長時間,一邊看書,一邊跟她說這說那。她也把自己的事情講給薛梅聽。一天,薛梅趴在晚霞旁邊神秘兮兮地說,哎,給你說個事,我媽好多年前就認識你爸呢。
晚霞一怔,真的?
薛梅點點頭,真的。
晚霞略有所思地瞅著薛梅,你媽說沒說她是怎么認識我爸的?
薛梅說,我媽年輕時在文化館工作過。
晚霞想,如果那樣的話,她媽應(yīng)該也知道我生母。停了停,她問薛梅,你能帶我去見見你媽嗎?
薛梅說,當然可以呀。
當天下午,晚霞就跟著薛梅去了她家。薛梅媽一見到晚霞,就露出驚異的神色。她望了晚霞片刻,轉(zhuǎn)身走到墻角的條桌前,拉開最右邊的抽屜,從里面翻出一個硬皮本子,將夾在里面的一個牛皮紙信封拿起來,從信封里取出一沓子舊照片放在桌子上。照片全是黑白的,大小不一。薛梅媽一張張地翻找,最后她將一張“××藝術(shù)學(xué)校一九七四屆畢業(yè)照”擺在晚霞面前,晚霞一眼就認出了她的生母。
薛梅媽告訴晚霞,她叫秦曉紅,是她們那一屆的校花,畢業(yè)后和她一起分到縣文化館。秦曉紅小提琴拉得特別好,歌也唱得好。追她的人很多,縣長的兒子也在其中,她全都拒絕了。她拒絕的理由是她不在縣城找對象,她父母在大城市,她以后要調(diào)回大城市??墒牵龖言辛?。這讓大家很震驚,一個文文靜靜的姑娘,也沒見她跟誰好,怎么會懷孕呢?在那個年代,未婚先孕是不能被社會容忍和接受的。怎么問她都不肯說出那個人,還拒絕墮胎,堅持要把孩子生下來。她生下孩子后沒幾天,就被單位開除了。一天晚上,她把孩子用小褥子包好,放在文化館排練室門口,自己上了吊。臨死她都沒說出那個人的名字。
薛梅媽擦了擦眼睛說,后來,館長就把孩子抱回家了。
沉默了一會兒,晚霞說,姨,你知不知道我媽埋在哪兒?
薛梅媽瞅著她,愣了好半天。她似乎還是不能接受晚霞喊秦曉紅媽。在她的記憶中,秦曉紅一直是個姑娘。晚霞又問了一遍,她才恍然大悟,搖搖頭說,不知道,只記得骨灰被她家里的人拿走了。
晚霞沒有繼續(xù)問下去。她討要上那張有她生母的照片,離開了薛梅家。
以后的日子里,晚霞時不時就偷偷拿出那張照片,與年輕漂亮的秦曉紅默默對視。
大哥和小哥輪流向父親要錢。盡管父親把錢攥得很緊,也經(jīng)不住兩個兒子以各種借口討要。晚霞越來越瞧不上兩個哥哥了,一個個年輕力壯的,不想辦法自己掙錢把日子往好了過,只知道從父母嘴里摳食,還那么理直氣壯。
晚霞的初戀,就是這時候到來的。她二十一歲那年秋天,下了班從書屋往回走的時候,天下起了雨,走到半路時,地上已是泥水汪汪。突然,腳下一滑,手里的包甩到兩三米外的一根電線桿旁邊。她從地上站起來,想趕快把包撿起來,還沒站穩(wěn),右腳又一滑,身體再次向前傾去。正好走過來一個小伙子,及時伸出手臂,把即將著地的晚霞抱住了。因為腳下滑,小伙子打了個趔趄,和晚霞雙雙倒在了地上。
晚霞爬起來,邊整理衣服邊說,自己都站不穩(wěn),還英雄救美呢!小伙子淡眉細眼,稍稍上揚的嘴角上掛著笑容,給人一種和善可親的印象。
你沒受傷吧?小伙子站起來說。
哦,沒、沒事。晚霞猛地回過神來,趕忙走過去撿起了包……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幾個顧客剛剛走出書屋,晚霞把他們從書架上拿下來翻閱后胡亂扔下的書一本本地往原來的位置上擺放,一抬頭,發(fā)現(xiàn)那個小伙子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面前。她的臉騰地紅了,不知所措地將手里的書塞給他,說,看書!沒想到小伙子接過去真的就站在旁邊認真地看起來。看了一會兒,他笑著說,不錯不錯,你推薦給我的這本書真的不錯!我買下拿回去看吧。付了書款后,他把書屋里每個書架上的書都挨個兒瞅了一遍,然后就離開了。
第二天,還是下午,小伙子又來了。他微笑著跟晚霞打了個招呼,就走到書架前,翻翻這本書,看看那本書,很悠閑隨意的樣子。有人進來,他就幫著晚霞賣書。他不管給人家介紹或推薦哪本書,都能把書里的主要內(nèi)容和精髓講出來。沒人時,他就跟晚霞聊天,他知道的事情很多,扯起哪方面的話題都能說得頭頭是道。晚霞心里暗暗對他有了幾分欽佩,就試探著問了他的一些情況。他告訴晚霞,他叫簡,是江蘇人,父母都在江蘇。晚霞有些不解,問,那你怎么在這兒?。?/p>
簡說,他上高中時學(xué)習(xí)成績不太好,怕考不上大學(xué),新疆這邊錄取分數(shù)線低,他上高三那年,父母就想辦法把他的戶口遷到新疆,落在他伯父家的戶口上。
簡還說,他在這里上完高三,考上了新疆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后被招聘到縣一中當老師,現(xiàn)在已經(jīng)轉(zhuǎn)正了,是在編的正式老師。
真好??!晚霞說,你教什么課?
高中語文。
怪不得呢!
自此,簡一有空就來書屋和晚霞一起賣書。漸漸的,兩人的關(guān)系越來越密切,似乎誰都離不開誰了。這樣過了段時間,簡突然一連好多天沒有來書屋。晚霞終于明白了什么叫相思。在那些見不到簡的日子里,她完全是一種魂不守舍的狀態(tài),顧客進來也不招呼,只是一門心思地想著簡,盼望他出現(xiàn)。終于,半個月后的一個傍晚,簡又微笑著站在了她面前。那一刻,晚霞竟然變得拘束、惶恐、不知所措,低著頭一個勁地擺弄手里的圓珠筆。簡問,晚霞,十幾天沒見,就不認識了?
晚霞還是低頭不語,很委屈的樣子。
你怎么了?簡關(guān)切地問。
你讓人家等了這么多天……話一出口,晚霞自己都驚呆了。
那會兒書屋里沒別人,簡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猛地將晚霞攬進懷里。簡輕聲說,我也想你,我去內(nèi)地參加一個短期培訓(xùn),走之前沒來得及給你說。
之后的幾天里,晚霞的臉上一直被幸福的潮紅籠罩著。
晚霞覺得給別人看店不是長久之計,她想自己開個店。她覺得現(xiàn)在讀書的人越來越少,開書店已經(jīng)不行了,她想開個服裝店。她手頭上的錢也夠開個小店了。正在她籌劃開店的時候,簡告訴她,他父母在家鄉(xiāng)給他聯(lián)系好了學(xué)校,他可以調(diào)回去了。簡還說他給父母講了他跟晚霞的事情,他父母非常贊成,讓他回去的時候一定帶上晚霞。簡問晚霞愿不愿意跟他去江蘇,晚霞毫不猶豫地說愿意。
太好了!簡高興地抱著晚霞在地上轉(zhuǎn)了好幾圈。
晚霞說,跟你到了江蘇,我能開服裝店嗎?
當然能啊。簡說,江蘇那邊人口稠密,生意肯定比新疆這邊好做。
晚霞高興地打點著一切。
晚上,晚霞把打算去江蘇的事情對母親說了。母親說,你想好了?
晚霞說,嗯,想好了。
母親便不說話了,只是呆呆地望著晚霞。
回到自己房間,晚霞從一本書里翻出有生母的那張照片,看著她年輕的臉,和她默默地說著分離的話。父親輕輕推門進來,晚霞趕忙將照片塞進書里,吃驚地望著父親。
父親坐在椅子上,用少有的平和語氣問晚霞,你決定要跟那個人走嗎?
晚霞點點頭。
你了解他多少?了解他的家庭多少?父親問。晚霞不吱聲。父親接著說,你還小,有些問題要多想想。你真的要離開你母親到江蘇去?如果你決定了,我不會攔你。你要想清楚,要對自己負責。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再想回頭就回不來了。你一時的輕率,會讓你,還有別人,搭上一輩子的。
晚霞從父親的話里,似乎聽到了玄機。父親在向她暗示什么?是在暗示她會走生母的老路嗎?如果父親斷然否決她的愛情,像以往那樣用十分強硬的口氣對她講話,她肯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離開??墒歉赣H沒有那樣做,他把母親和她生母這兩張王牌一起攤在了她面前,她頓時就茫然了。
月光從窗外投射進來,將床上、地下弄得斑斑駁駁。晚霞躺在被子里,一點睡意也沒有,腦子里時而清晰時而混亂,似乎想了很多事情,又似乎什么都沒有想明白。
清晨起來,她發(fā)現(xiàn)母親眼睛紅腫。望著母親瘦弱的身子和頭上越來越多的白發(fā),晚霞想說什么又沒有說。吃過早飯,她跟往常一樣,默默去了紅葉書屋。
簡進來的時候,晚霞正拿著拖把拖洗書屋的地面。簡說,馬上就要走了,你怎么還上班呢?
晚霞平靜地說,正要給你說呢,我……不跟你去江蘇了。
簡說,為什么呀?說好了去的,怎么又變了?
晚霞說,前面我沒有認真想,隨口就應(yīng)了,回去細細想了一下,確實不能去。
簡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若無其事地看著。看了一會兒,側(cè)過臉來問晚霞,真的不去了?
不去了。晚霞訕訕地說,實在對不起,原諒我吧。
簡沒再說什么,把那本書放回原處,扭頭走了。在相戀的日子里,簡一直面帶微笑。晚霞以為,他走的時候肯定會很難過很傷心,但晚霞看到他依然是面帶微笑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就憤憤地想,他可能壓根兒就沒有認真過,跟自己好只是逢場作戲而已……
隨著初戀的結(jié)束,晚霞開服裝店的激情也熄滅了。她不在紅葉書屋干了,經(jīng)朋友介紹,她到一家酒店打工。
日子無風無浪地流逝著。二十五歲那年秋天,晚霞和一起打工的趙強結(jié)了婚。趙強和晚霞一樣,來自農(nóng)村,是個憨實、厚道的年輕人。他是技校烹飪班畢業(yè)的,在酒店當大廚。趙強像大哥哥一樣呵護著晚霞。他們平平淡淡地相識,平平淡淡地結(jié)婚,然后就平平淡淡地過日子。
婚后第二年,晚霞生了個兒子。兒子能送幼兒園時,晚霞對趙強說,強子,咱們不打工了,自己開餐廳吧。
趙強說,你是說,咱自個兒當老板?
晚霞點點頭說,對,自個兒當老板。
趙強有些猶豫,說,我只會當大廚,當老板……可能不行,弄不好還賠錢呢。
晚霞說,沒事,到時候你還是當大廚,我當老板。
趙強就笑了說,那行,咱們就干。
父親越來越老了,臉上的皺紋深深淺淺地連成了一片,頭發(fā)大多都白了,并且日見稀疏。兩個兒子還是時不時地來問他要錢。他每月的退休金給兒子們以后就所剩無幾了。家里幾個月都不買一次肉,蔬菜也撿最便宜的買。晚霞隔些日子就給送過去些肉、雞蛋和蔬菜。吃飯的時候父親不止一次地對母親說,你多吃些,這些都是丫頭孝敬你的。晚霞每次回家問母親缺不缺錢,母親都說不缺,吃的穿的用的你都買了,還缺啥呀。
打了針、吃了藥以后,父親的疼痛暫時緩解了。他問醫(yī)生做搭橋手術(shù)得多少錢。醫(yī)生說,你這個情況,至少得搭兩根,手術(shù)費、住院費、藥費全部加起來大概十萬左右吧。
父親的目光立馬黯淡下來,干咳了兩聲說,算了,不搭了。
醫(yī)生說,如果做了搭橋手術(shù),再輔以口服藥物鞏固療效,你的癥狀就會基本消失,以后跟常人一樣。
母親問,不做手術(shù),光吃藥行不行?
光吃藥不可能將堵塞的血管打通的,病人隨時都有心梗甚至猝死的危險。醫(yī)生說完,將體檢報告遞到母親手里。
母親拿著體檢報告的手有些顫抖。她望著父親說,那就做手術(shù)吧,你是文化館的退休干部,做手術(shù)的費用文化館應(yīng)該給報銷吧?
父親苦著臉說,文化館哪有錢???別人好幾年前住了院的錢還沒報呢。
靜默片刻,母親對兩個兒子和晚霞說,醫(yī)生剛才說的你們也都聽見了,手術(shù)必須得做,手術(shù)費……你們幾個,平均攤吧。
大哥說他連著幾年種地都賠了,沒有錢。說完就站起來朝門外走,說下午要接水澆玉米呢,得趕班車回村里去。隨后,小哥說自己也沒有錢,說完也走了。
父親已沒有了往日的威嚴和脾氣,兩個兒子如此不堪他似乎也不生氣。他輕描淡寫地說,沒事,不做手術(shù)了,我都這個歲數(shù)了,該咋地咋地吧。
父親住院,他的兒子、兒媳婦們禮節(jié)性地過來看了看就匆匆走了,留下來輪流陪護的,只有晚霞和母親。以往父親待在家里的時候,一天說不了幾句話。不知為什么,住到醫(yī)院里卻變得話多起來。母親陪床的時候,他什么都說,絮絮叨叨沒完沒了;換成晚霞,他就盡說些早先的事情。有好幾次晚霞想問她生母的事,又怕惹得父親不痛快加重病情,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后來,還是父親主動跟晚霞說起了這個話題。
父親說,我一輩子沒有做過錯事,在文化館幾十年,歷經(jīng)了多次運動,也沒有人整過我。為啥?就因為我沒有貪過公家一分錢,沒做過一件壞事。只有兩件事,我心里有愧。
晚霞問,哪兩件事?
父親說,一是你上學(xué)的事,你媽一直認為如果那時候讓你復(fù)讀一年,說不定就考上中專了,情況就會比現(xiàn)在好。其實你現(xiàn)在也過得很好啊,是不是?重要的是,如果你上了學(xué)跑遠了,誰來疼你媽呢?所以啊,這件事也不能算我錯。
晚霞說,那另一件事呢?
再就是秦曉紅的事情,她生你的時候才二十歲。當時我和支部里的人,全體通過了對她的處分,沒想到她想不開就走了。但是也算對得起她了,我這不是把你養(yǎng)大成人了嗎?
晚霞順著父親的話問,那你為什么讓她生下我呢?害得她那么年輕就……
父親瞪大了眼睛,像看怪物一樣盯著晚霞說,我怎么知道??!難道你以為我是那個害人的家伙嗎?
晚霞也吃驚地盯著父親,難道你不是?
當然不是。父親說,秦曉紅進文化館的時候,我都是半截老頭子了。再說,我有老婆有娃娃,咋能欺負一個那么小的丫頭呢?當時我們有個女副館長,給她做了那么多工作,讓她說出那個人,她說出來,給她的處分就會輕些,可是她死活不說。你這點最像她,腦瓜聰明,就是太犟。
晚霞不愿承認這些話是真的,雖然一直不能溝通,但這么多年來,晚霞還是把父親當成她唯一的親人的。忽然之間,他和她也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她接受不了。父親的確沒有騙她,在看了血型報告后,她確定AB型血的父親,無論如何是不會跟她這個O型血的人有血緣關(guān)系的。
那一刻,晚霞百感交集。誰是她的生父已經(jīng)不重要,她也不想再去追問。那個人對她來說根本就沒有存在過,也永遠不會存在了。眼前這個跟她沒有血緣關(guān)系卻將她抱回家養(yǎng)大的老人,才是她的父親,也最配做她的父親。她突然為自己一直以來對父親的敵視感到悔恨和愧疚,淚水在她眼眶里打轉(zhuǎn)。她默默地走出病房,穿過走廊,蹲在一個安靜的角落。她哭了,哭得很傷心。
晚霞決定給父親做心臟搭橋手術(shù),所有費用自己承擔。父親說,不行,那么多錢,你上哪兒弄去?
晚霞說,這個你不用管,我想辦法。
母親說,手術(shù)應(yīng)該做,但錢不能讓你一個人出,明天你在這兒看護你爸,我去你大姑小姑和你哥跟前找錢去。
母親跑了一天,晚上兩手空空地回到醫(yī)院。
這些年里,父親把他的錢給了他所有的親人,到他需要錢救命的時候,他的姐妹們、他的兒子們竟連一個子兒都不肯出。晚霞嘴上不說什么,心里很是替父親鳴不平。
餐廳開業(yè)時間不長,晚霞手里只有六七萬元的積蓄,自然是不夠。她拿餐廳做抵押,在銀行貸了五萬。然后,她跟趙強拿上錢,和母親一起,帶著父親乘坐專線車去了烏魯木齊。手術(shù)做得很成功。手術(shù)后晚霞讓趙強先回去了,她留下和母親一起陪護父親。
半個月后,晚霞給父親辦了出院手續(xù)。
那天從烏市回到縣城,已是傍晚。在門口下了車,晚霞小心翼翼地攙扶著父親往前走。父親攥著晚霞的手說,丫頭,是你救了我的命啊!
晚霞說,爸,不說這個了。要不是你把我抱回來,我肯定就餓死在襁褓中了,哪還有我呢?
父親沒再說什么,抬起頭,天邊正有一抹淡淡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