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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07-08 15:26:36蕭笛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1年5期

    又黑又小的房間,四壁環(huán)堵,仿佛沒門沒窗,憋得她透不過氣來。

    焦慮比黑暗更沉重地包裹著她。她努力地左突右沖,卻依然出不去。

    什么東西纏住了她,是蛇。

    不,不是蛇。是一個人。一個男人。

    她能感覺到他身體的赤熱、肌膚的濕滑。他纏繞著她,箍得緊緊的。她知道為什么透不過氣了。

    焦渴代替了焦慮。她積極地迎合他。

    突然,耳邊響起一聲怒喝。她哆嗦了一下,睜開眼睛——是夢。

    那聲音是丈夫馬一水憋在喉嚨里好久才猛然吐出的一個呼嚕。

    陳夢菲覺得自己身體濕濕的,前胸后背都是汗。

    怎么會做這樣的夢?雖然是在黑暗中,陳夢菲還是有一些臉熱,她起床去了衛(wèi)生間。

    陳夢菲想,大概是秦大姐的話刺激了她。

    快下班的時候,秦大姐邀她一起去隔壁的生鮮超市買菜。秦大姐差不多每天都要去超市,她說過,她家的晚飯必定是四菜一湯,她和老伴還要小酌一杯。如果兒女們回來,就更得煎炒烹炸了。

    陳夢菲不想去超市,她的晚餐用不著四菜一湯??墒?,秦大姐挽著她的手臂,幾乎硬拉著她走出了醫(yī)院。

    超市是一個連鎖店,在全市已經(jīng)開了七八家,因為統(tǒng)一供貨,所以商品種類很全,價格又便宜。秦大姐買了橘子、桑葚,還買了羊肉,又去青菜柜臺挑選秋葵。秦大姐邊挑邊對她說:“都說秋葵是植物‘偉哥,不知道真的假的?!?/p>

    陳夢菲就笑,說:“你這羊肉和桑葚,不都是補的嗎?”秦大姐快六十歲了,陳夢菲記得她說起過,她丈夫比她大四歲。

    秦大姐知道她笑什么,自己也笑,“哧哧”的。

    出了超市,秦大姐就又挽了陳夢菲的胳膊:“俺家那口子老了老了,癮倒大了,煩死個人?!?/p>

    “煩你還給他補?”陳夢菲乜斜著她。

    秦大姐搡了她一下,又哧哧地笑。

    秦大姐滿得要溢出來的幸福感令陳夢菲很不舒服,她擔心秦大姐反過來詢問她,就快走兩步出了超市。

    社區(qū)醫(yī)院晚上不開診,到點下班,關(guān)門上鎖,大家都無牽無掛地回家。這樣完全徹底的輕松,陳夢菲起初還有點不適應。從前,只要科里有重患,陳夢菲就是人回了家,心也在醫(yī)院。輕松感提醒著陳夢菲,她退休了,她不是市醫(yī)院的護士長了,她是社區(qū)醫(yī)院聘任的理療師。陳夢菲在心里笑笑,本來是想為這輕松而歡喜,卻莫名地涌起傷感,那笑便也僵著,漫到臉上,透出幾分寂寥。

    家里也是寂寞的。冰箱啟動停止的聲音十分清晰,石英鐘指針不知疲憊地顫抖著,跋涉著。馬一水一如既往地不在家。起初,馬一水還打電話通報一下行蹤,說和某某及某某喝酒,或者跟誰誰打麻將。她的回答多是充滿抱怨,甚至還說上幾句不好聽的話,但她的怨怒根本阻止不了馬一水。后來,他再來電話,她等他說完,一聲不吱,就掛了電話。一來二去,馬一水索性連電話通報也沒有了。

    她也不去追問。

    馬一水回來后也不解釋。

    看似和平相處,其實本質(zhì)卻是淡漠疏離,仿佛兩人中間隔著一堵墻。

    陳夢菲有時想,大概所有的夫妻到了這個歲數(shù)都是這樣吧?可是,今天秦大姐否定了她的假設(shè)。一個禮拜一兩次,真行。陳夢菲竊笑。

    陳夢菲自己熱了點剩飯,吃了兩口,覺得難以下咽。忽然很想吃燒烤,可是,一個人怎么去吃?想了半天,又沒有人可約,就在裝零食的籃子里翻出一桶薯片,嚼了幾片,也沒什么意思。打開電視,遙控器從頭按到尾,沒有一個能吸引她的節(jié)目,就扔了遙控器,抓起手機。

    女兒馬儷在朋友圈里發(fā)了一組照片,精美的菜肴讓人懷疑那不是用來吃的。

    她在微信上發(fā)信息,問馬儷是不是小兩口兒浪漫去了。

    馬儷好半天沒回。陳夢菲心里不快。這也是她不喜歡微信這類玩意兒的原因。

    陳夢菲不習慣發(fā)信息,她更喜歡直接打電話,什么事,怎么辦,我咋想,你咋看,三言兩語,直接明了。馬儷告訴她,如果不是十分著急的事,盡量還是發(fā)信息。她以為馬儷是因為工作忙,接電話不方便。馬儷說不是。馬儷還讓她對別人最好也是這樣,說他們這代人都喜歡用發(fā)信息這種方式來溝通。

    陳夢菲凡事喜歡知道個究竟。馬儷只好告訴她,發(fā)信息是對他人的尊重。

    陳夢菲盯著手機,心里來氣:讓我尊重你,你卻把我一晾半天?,F(xiàn)在的年輕人,跟我們真不一樣。唉!陳夢菲感嘆著,手機“?!绷艘宦?,馬儷回信了:不是,是同事升遷請客。

    收到女兒的回復,陳夢菲心里的氣便也消了,她接著問:“你啥時候也請這樣的客?”

    馬儷說:“年底前有希望。”

    馬儷在北京一家媒體當記者,時常有大篇的文章發(fā)在重要的版面上,這讓陳夢菲邊讀邊感慨,自己的女兒咋這么有才。

    馬儷去年結(jié)了婚,女婿在一家金融公司做業(yè)務,月薪四五萬元,但馬儷說,那點錢不值得提,他們收入的大頭在女婿的提成上。

    陳夢菲不屑:“提成才能有幾個錢啊?”馬儷瞪大了眼睛,說:“是工資的好幾倍!”

    陳夢菲很欣慰。她不需要女兒的錢,自己的退休金每月接近五千元,在社區(qū)醫(yī)院打的這份工,又是每月兩千元,加上馬一水的六千多元工資,一個月一萬多,在這個經(jīng)濟落后的東北小城,打著滾兒也花不了。

    陳夢菲提醒女兒別玩得太晚了,把女婿一個人扔家里不好。

    馬儷回說:“他啥時候被扔過呀,被扔的都是我!”

    陳夢菲說:“他做業(yè)務,忙的是正事。你不能什么都要?!?/p>

    馬儷回說:“憑什么不要?你閨女我差什么嗎?”

    陳夢菲無語。想想自己不也是天天被馬一水扔在家里嗎?而馬一水忙的又是什么呢?

    陳夢菲不再和女兒說話,繼續(xù)翻看朋友圈??戳税胩?,不是養(yǎng)生的,就是旅游的,要不就是曬孫子孫女的,陳夢菲覺得無聊,就關(guān)了手機,洗洗睡了。

    陳夢菲睡得挺香,馬一水什么時候回來的,她居然不知道。

    是馬一水的呼嚕聲把她從夢中喚醒了。

    馬一水喝酒后,呼嚕打得特別響,而且還會有停頓。是那種有口氣憋在喉嚨里的停頓,然后猛地一吐氣,“哼”地發(fā)出一聲巨響。她時常被他的這種呼嚕聲驚醒。

    大概陳夢菲下床的聲音驚擾了馬一水,馬一水翻了個身,呼嚕聲小了許多。

    陳夢菲重新上床,那個夢境又浮現(xiàn)出來。她把手伸向馬一水的被窩兒。馬一水只穿著一個褲頭,雖然肚子有些發(fā)福,但胸肌微隆,胳膊上也還有腱子肉,他的身上很熱,一種很誘惑的熱。陳夢菲已經(jīng)皮松肉懈了,她想起母親當年的話,女人真的不抗老啊。陳夢菲的手在馬一水結(jié)實的肌體上滑了幾下,心里躥起一股火苗,她掀了自己的被子,鉆進馬一水的被窩兒。

    馬一水睡得很沉,對湊過來的陳夢菲沒什么反應。陳夢菲伸出胳膊摟住了他的脖子。馬一水喉嚨里咕嚕了一下,似乎有了點感覺,胳膊也摟過來。陳夢菲就偎在他的懷里,貼緊了他。馬一水的胳膊卻又變得沉起來,鼾聲也大起來——他又睡死過去了。

    陳夢菲心里的火苗卻沒熄,秦大姐的故事、她自己的夢境,此刻都如風一般撩著那火苗。他們好久好久沒在一起了,久到她已經(jīng)記不清是多長時間了。陳夢菲夢里的焦渴變得真實起來,她有一點急躁,有一點迫切,她的手順著馬一水的胸腹往下摸。

    大概陳夢菲弄疼了他,馬一水很不耐煩地嘰咕了一聲,翻過身去,并且弓起了腰,像個大蝦米那樣,把一個光光的脊梁留給了陳夢菲。陳夢菲很想在那光脊梁上打兩下,卻沒舉起手。失望、落寞、委屈,種種的不快,憋得陳夢菲要哭了。可她又覺得一個年過半百的女人為了這事流眼淚,又有點太那個了。

    “有什么呀?嘁!”陳夢菲不屑地嘀咕著,退出馬一水的被窩兒,抓過了自己的被子。

    涼意襲人。被子剛才翻著,此刻蓋在身上便覺得有點涼。心里更涼。

    陳夢菲把被子裹得緊一點,輕輕地吁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她想接著睡覺。可是,好長一會兒過去了,她沒睡著。身體的潮汐難平。馬一水的呼嚕聲又響了起來,而且十分的刺耳。她試著用被子蒙住頭,呼嚕聲穿過棉絮,敲打著她的耳膜。她把手指塞進耳朵,依然無法阻隔那緊一聲慢一聲的呼嚕。

    陳夢菲被折騰得煩了,便起身下床,出了臥室。

    臥室對面是女兒的房間。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雜物倉庫。大大小小的包袱、紙箱、塑料筐,不僅把馬儷的單人床堆得滿滿的,地板上也沒有下腳的地方。

    陳夢菲在客廳轉(zhuǎn)悠——如果,那也算客廳的話。

    房子是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建的,那時管這種有一大一小兩個房間的房子叫一室半。所謂客廳就是進門后的一個起居間,逼仄得僅僅能放下一張飯桌。曾經(jīng)有七年的時間,這里放了一個沙發(fā),陳夢菲睡在這兒,小屋住的是女兒,大屋的床上,是馬一水和他父親。

    馬一水的父母是同一天病倒的。老兩口兒本來是出去旅游的,不知道是老太太突發(fā)心臟病,老頭兒受了驚嚇,腦出血了,還是老頭兒腦出血,把老太太急得犯了心臟病,反正馬一水和陳夢菲接到旅館的電話趕到時,醫(yī)院里只剩下老頭兒一個人躺在病床上,老太太和他們連個招呼都沒打,就永遠地走了。

    馬一水只有一個姐姐,在新疆插隊時嫁給了當?shù)厝耍谇Ю镏獍擦思?。照顧父親的任務就責無旁貸地落在他們兩口子的頭上。親戚和朋友都建議,把老頭送到養(yǎng)老院去,陳夢菲沒同意。她主張把公公接到自己家里,一則自己是學護理的,懂得如何照顧病人;二則也是最重要的,是她不放心,她對馬一水說:“要想讓老爺子多活幾年,就別把他交給外人?!?/p>

    可是,怎么住呢?馬儷正在讀中學,不能沒地方學習,小屋必須讓她獨占。讓老爺子住客廳?夏天還好說,冬天客廳溫度低,老人受不了。掂量來掂量去,只好在客廳放一個簡易的折疊沙發(fā),晚上打開當床,由陳夢菲睡,馬一水和老爺子睡大屋的雙人床,這樣照顧老人也方便點。馬一水覺得不是辦法,可又沒別的主意。陳夢菲說:“就這么定了吧,我咋都能將就?!边@一將就,就是七年。還真應了陳夢菲的話,老爺子就那么糊里糊涂地居然活了七年。最奇跡的是,七年臥床,沒長褥瘡。

    所以,當區(qū)婦聯(lián)把“五好家庭”的牌子送來時,馬一水不無討好地對陳夢菲說:“這是獎勵你的。”

    陳夢菲沒言語。心里疼了一下。

    公公去世后,馬一水把家里重新裝修了一下。說是裝修,其實也就是刷刷墻,換了一張床墊子。原來的床墊已經(jīng)浸滿了老爺子的屎尿味。陳夢菲又把床罩窗簾換了,家里看上去有了一番新意。他們還撤了客廳的沙發(fā),買了一套實木的餐桌餐椅。餐桌是長方形的,靠墻那側(cè)擺了一套茶具,平時吃飯,半邊桌子就夠了。這樣,客廳既是一家人吃飯的地方,也能用來待客。馬一水忙活得很有興致,陳夢菲也想讓自己的興致高起來,但卻無法做到,仿佛鬧霧霾,太陽雖然升起來了,但卻無法照亮天空。后來,女兒上大學離開了家,家里只剩下他們夫妻兩人,小屋便也不覺得擠了??墒?,好日子沒過上幾天,情況又變了,他們家南面起了一片高層住宅,那些高樓把窗戶擋了個嚴嚴實實。陳夢菲家房子的南面原本是個工廠,那是一個有名的國有企業(yè),后來改制成了股份有限公司,再后來就不斷地換牌子。規(guī)整有序、欣欣向榮的廠區(qū)越來越冷清,越來越荒涼。忽然有一天,好多臺挖掘機開進來,搗毀了成片的廠房。再后來,這里就成了一個所謂的高檔住宅小區(qū),一色的電梯樓戳進云彩里。那些高樓離天近了,就制造了大片的陰影,他們的房間幾乎一整天都見不到陽光,冬天陰冷,夏天潮濕,十足的小黑屋——家越發(fā)成了陳夢菲心里的陰影。

    陳夢菲在餐桌前坐了一會兒,看看表,下午5點多了,就喝了一杯溫水,穿上羽絨服,走出門去。

    陳夢菲關(guān)門的時候,瞥了一眼門上的“五好家庭”牌子。她很少正眼來看這塊牌子。

    牌子很舊了,鐵牌子上生了銹,字跡也模模糊糊地不清晰了,像她曾經(jīng)的那場心痛,如結(jié)了厚痂的疤痕,如果不去觸摸,便仿佛不存在了。

    陳夢菲一直記得那個女人的說話聲。陳夢菲在醫(yī)院里每天不知道要和多少陌生人打交道,卻從來沒聽到過那種聲音。小城的女人是典型的東北人,說起話來粗喉大嗓,干脆利落,即便是溫柔的,也不過語調(diào)輕一些,語速慢一點,但那個女人卻不是這樣。她說話的尾音拉得有點長,語氣輕柔得似煙如霧,那聲音仿佛帶著顏色,有著味道,一下子就能把人黏住。陳夢菲有一次踏進一個面包店,推開門,奶、蛋、糖、油混合后被炙烤出來的甜膩氣味撲面而來,濃烈的誘惑感讓陳夢菲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個女人的聲音。

    那個女人是馬一水的學生。馬一水在市職工大學當老師。職工大學的學生大多是各個企業(yè)的優(yōu)秀職工,企業(yè)派他們來職工大學進修學習,回去后要么被提拔,要么被重用。當然,這里面也有一些是有門路和背景的,利用這個機會,來改變?nèi)松壽E。所以,職工大學的學生都是成年人,他們在老師面前,雖說也講些規(guī)矩,但私下里更像哥們兒、朋友。馬一水隨和,學生們愿意和他接觸,他們家里經(jīng)常有學生出入,有男生,自然也有女生。陳夢菲覺得這很正常,當老師的,哪有家里不來學生的。所以,她在家時,還會給學生們泡茶,洗水果,有時還做點好吃的,留學生吃了飯再走。可是,那個女學生第一次來的時候,陳夢菲就覺得不舒服,當然不僅僅是因為她的聲音。那個女學生是服務局送來的,聽說曾經(jīng)在市里最好的一家賓館當過大堂經(jīng)理。她相貌并不算漂亮,但個子高挑,細腰豐乳,言語間波光流轉(zhuǎn),察言觀色,很是周全。陳夢菲瞥見,那個女學生常常用很崇拜的眼神去看馬一水,可那雙眼睛看這個家和她陳夢菲的時候,卻充滿了挑剔和不屑。

    有一次,馬一水告訴她,平時走路提著氣,收起小腹,這樣,就不會出現(xiàn)大肚子了。陳夢菲還當是馬一水關(guān)心她,就照馬一水說的,收腹挺胸,在房間里來來回回地踱步。她一邊走一邊問馬一水,這招是誰告訴他的。馬一水就說是那個女學生。陳夢菲呼地吐出提到嗓子眼兒的氣,小肚子立刻重新扣上個小盆樣鼓起來。

    后來,馬一水又糾正她家務上的一些做法。陳夢菲就問,是不是也是那個女學生告訴他的。馬一水猶豫了一下說是。陳夢菲嘴上責備他不該把家里的什么事都告訴學生,心里卻在想,馬一水得和那個女學生說多少話,才能說到她日漸飽滿的小腹,說到她炒菜愿意放醬油、一天才洗一次碗這些瑣事呢?

    懷疑是在馬一水對那個女學生的事支支吾吾開始的。

    但懷疑歸懷疑,陳夢菲并沒太當真。不知道是太忙了,還是太相信馬一水了。直到那天,她親耳聽到了他說,我想你。

    那天,馬儷早上起來突然肚子疼,陳夢菲詢問和查看了一番,決定去醫(yī)院,她覺得馬儷的癥狀很像闌尾炎,當然也可能是別的急腹癥。果然,外科主任在馬儷的肚子上按了按,就確了診,急性闌尾炎,必須馬上手術(shù)。

    等待馬儷手術(shù)的時候,馬一水的傳呼機響了。陳夢菲問他是不是單位有事。馬一水看了看,遲疑了一下,說沒事,不用管。過了一會兒,馬一水說下樓去抽支煙。

    手術(shù)室的護士長和陳夢菲是衛(wèi)校同學,她看陳夢菲沒精打采地坐在走廊里,就讓她到值班室休息一會兒,說剛用上麻藥,手術(shù)還沒開始,手術(shù)至少得半個小時。陳夢菲走進了護士值班室,她想躺一會兒,可是發(fā)現(xiàn)風很涼,就去關(guān)窗。窗子正對著醫(yī)院大門,大門旁的公共電話亭前,馬一水捧著電話,一臉溫柔。本能告訴陳夢菲,這個電話不正常。她想都沒想就跑下樓。當她站在馬一水身后時,馬一水正在講馬儷的病。他講得很詳細、很專注,連陳夢菲跑過來他都沒發(fā)現(xiàn)。陳夢菲想,這人一定是非常熟悉他們的人,會是他的哪個哥們兒嗎?這時,她聽馬一水說:“看來,怎么也得在醫(yī)院住幾天,等她出院了,出了院我就去看你,別急啊。嗯,知道,知道,我也想你!真的,真想你!嗯!嗯!”

    他的話那么體貼,那么有耐心,語氣甚至有些甜膩。對方又說了什么,馬一水輕柔地對著話筒說:“乖,聽話。”

    陳夢菲覺得渾身發(fā)冷,禁不住地哆嗦起來。直到馬一水說了“拜拜”,放下話筒,神情迷離地轉(zhuǎn)過身,才看見臉色慘白的陳夢菲。

    陳夢菲顫抖著手拿起馬一水剛剛放下的話筒,按下重撥鍵。

    鈴聲只響了一聲,對方就接了。陳夢菲聽到電話里那個熟悉的聲音,脫口叫出了那個女學生的名字。女學生還沒從剛才的情緒中走出來,妖嬈地答道:“是我啊。”陳夢菲像是被燙了手,話筒“啪”地掉落下來。

    陳夢菲真的希望自己的懷疑委屈了馬一水,希望那是女人的小心眼兒使然。然而,事實告訴她,她的感覺不僅沒錯,還很準。

    陳夢菲見過聽過男人出軌后女人們的故事,無非是一哭二鬧三上吊,或許會換來一些同情與安慰。可那些安慰好比止疼片于癌癥晚期的病人,沒有什么實質(zhì)意義,倒是事情本身反而成了人們津津樂道的談資。陳夢菲不想展示自己內(nèi)心的傷痕與疼痛,她沒哭,沒鬧,卻病倒了,高燒不退,而且嘔吐不止,像吃了什么臟東西。

    陳夢菲吊起了輸液瓶。

    人們都以為陳夢菲是因為女兒的病著急上火,馬一水守在她的床邊,侍候得十分周到,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羨慕得小護士們直說陳夢菲有福氣。

    陳夢菲淡淡地看著小護士的笑臉,心里卻是萬般的苦澀。

    她猜測,馬一水出軌也許是因為自己一直睡沙發(fā)。

    沙發(fā)在客廳,緊挨著女兒的房間門。而且沙發(fā)又是那種簡易的,翻個身都會吱嘎響。有一天半夜,馬一水劍拔弩張地跑過來,陳夢菲緊咬嘴唇,不讓自己發(fā)出聲響,可是她依然聽到了女兒開燈的聲音。當女兒睡眼蒙眬地出現(xiàn)在小客廳時,馬一水赤條條的身影剛好消失在臥室門里。女兒看著頭蒙在被子里腳卻露在外面的媽媽,似乎明白了什么,吐下了舌頭,去了衛(wèi)生間。等女兒回屋后,陳夢菲掀開被子——她一頭汗水,卻渾身冰涼。從此以后,每當馬一水半夜摸過來,她都是十分堅決地推開他。

    難道為了孝敬公公,竟導致了丈夫的出軌?

    陳夢菲閉上眼睛,她不愿意看見馬一水的嘴臉。她不喝他端來的水,也不吃他買來的飯,她覺得他碰過的東西都臟。他給她扎著針的手臂下墊上毛巾,她一把扯了,扔到一邊,仿佛那毛巾上有刺。

    偏巧區(qū)婦聯(lián)來了通知,讓他們?nèi)胰⒓颖碚脮f他們家已經(jīng)被評為市里的“五好家庭”。馬一水的同學在區(qū)里當副區(qū)長,主抓街道工作、婦女工作。他在一次工作報告中講了陳夢菲把癱瘓的公公接到家里伺候,自己去睡沙發(fā)的故事。街道主任很有工作經(jīng)驗,她立馬找到職工大學,讓馬一水填了一份“五好家庭”的申報表。馬一水說表彰會參加不了,家里四口人,躺倒了三口。區(qū)婦聯(lián)就派人把“五好家庭”的牌子送來了。

    陳夢菲怎么看都覺得這個牌子是一個巨大的諷刺。

    沒人的時候,馬一水握著陳夢菲的手,坦白了他和那個女學生的事。他說,他們真的什么事也沒有,就是談得來,所以走得近了些,一起吃過幾次飯,他還到她家去過兩次,她丈夫是跑銷售的,經(jīng)常不在家,但她女兒在家。她女兒才五六歲,一步也離不開媽媽。陳夢菲想問他,如果她丈夫在家,你還會去嗎?如果她沒有一個離不開媽的女兒,是不是就會發(fā)生什么事了?可是,她忽然覺得自己這樣問太愚蠢,一點兒意義都沒有,他如果沒有企圖,平白地去一個女學生家做什么?難道職工大學的老師也需要做家訪嗎?難道,一個懵懂小兒會成為一對貪歡男女的障礙嗎?

    馬一水跪在病床前對陳夢菲發(fā)誓,他永遠不會跟她離婚,他說他再也不去私會那個女學生了,而且,今后也絕不再犯這樣的錯誤。

    陳夢菲閉著眼不說話,淚水卻順著眼角涌出來。

    馬一水不是第一次給她下跪。

    當初,陳夢菲的父母都反對她的這門親事,可就是馬一水的下跪,讓她違背了父母意愿,一意孤行地嫁給了馬一水。

    那陣子,陳夢菲的家里正在想辦法,要把她調(diào)回省城。陳夢菲畢業(yè)那年,全班同學百分百就地消化。幸運的,被分到市里的醫(yī)院;不那么幸運的,被分配到了下面的縣級醫(yī)院;陳夢菲不好不壞,被分到市造紙廠職工醫(yī)院。造紙廠是市里十大名企,在全國甚至東亞地區(qū)都處在行業(yè)排頭的位置,所以,職工醫(yī)院的規(guī)模屬于小型綜合醫(yī)院,不僅擔負著全廠近萬名職工及家屬的醫(yī)療救治,也對市民開放,有些??圃谑欣镞€小有名氣。那個時候,陳夢菲沒有別的選擇,不服從分配,就等于兩年的衛(wèi)校白念了。所以,陳夢菲的父母就讓她先干著,在省政府工作的大姐夫答應找機會幫她辦調(diào)轉(zhuǎn)??墒?,如果她和馬一水結(jié)了婚,她還怎么回省城呢?而且,母親認為她和馬一水在年齡上也不合適,馬一水比陳夢菲小兩歲。母親說:“女人不抗老?,F(xiàn)在不覺得怎么著,過些年,歲數(shù)大了,差別就出來了,到時,你后悔都晚了?!?/p>

    父親不同意的理由很特別,他說,馬一水看上去相貌周正、儀表堂堂,可他走路時,身體的重心不在腳上。父親建議陳夢菲再考慮考慮,不要急著結(jié)婚。

    陳夢菲覺得父母說的似乎有理,可又舍不得馬一水,馬一水對她太好了。

    馬一水是在侍候住院的父親時認識陳夢菲的。他幾乎是一見鐘情地喜歡上了這個眼睛清亮如水的小護士。

    馬一水追陳夢菲很有些鍥而不舍的勁頭。陳夢菲上白班,他會在她下班時,準時出現(xiàn)在醫(yī)院大門口,或者接陳夢菲回自己家吃飯,或者去看電影。陳夢菲上夜班,他一定會在半夜里提著熱乎乎的飯盒來到醫(yī)院。雖然醫(yī)院食堂有夜宵,但那常年不變的面湯如何能和馬一水母親精心準備的美食相提并論。馬一水的父母非常贊同馬一水追求陳夢菲。老兩口兒身體不好,特別希望家里有個懂醫(yī)的。而且他們知道,將來有了孩子,今天發(fā)燒明天感冒的,有個在醫(yī)院上班的媽媽會非常方便。還有就是陳夢菲的娘家在省城,少了許多的牽絆。這真是很好的一樁婚事。陳夢菲不知道馬家人的掂量,她只記得馬家人對她的好。陳夢菲第一次到馬一水家做客,老爺子親手泡茶。馬一水把熱騰騰的茶杯送到陳夢菲面前,陳夢菲推開杯子,悄聲說:“你看我臉上這汗?!崩蠣斪有πΓ谎圆话l(fā)地出去了。過了一會兒,拎著一個保溫桶回來,放到陳夢菲跟前,笑瞇瞇地說:“菲菲,吃冰棍兒?!?/p>

    陳夢菲從沒吃過那么好吃的冰棍兒,又甜又軟又香。馬一水告訴她,冰棍兒廠的廠長是父親的戰(zhàn)友,那冰棍兒是市里最高級的。

    馬一水和陳夢菲逛百貨店,陳夢菲看到柜臺上一種叫凡立丁的布料,灰藍的顏色,像雨后的天空??评镆粋€女大夫用這種料子做了條褲子,穿起來又垂又挺,比大紋嗶嘰還好看。陳夢菲的手就在那塊布料上摸了摸。第二天,馬一水來接陳夢菲的時候,手里竟拿著那塊布料,用兩塊喬其紗的紗巾包著。那紗巾是剛興起來的,醫(yī)院里似乎還沒見人戴過。馬一水說,是母親送她的。

    陳夢菲在這樣細膩的關(guān)照中體會到了不曾有過的溫暖。陳夢菲姐弟五個,她是老三,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弟弟妹妹,父母的溫情無論怎么排都輪不到她。她呢,似乎也并不在乎,反正餓不著,凍不著,她沒有老大的霸氣,也沒有老小的嬌氣,凡事不爭不搶,倒活得自在安然。

    陳夢菲對自己的人生沒有什么宏偉的設(shè)想,她是那種沒有野心的女孩,學習成績不好,卻也不是特別壞。高中畢業(yè),她沒考上大學,正好看到了衛(wèi)校的招生海報,她就報了名,居然一考而中。她并不是有多喜歡護理工作,她只是覺得女孩子穿著護士服很神氣,而且在醫(yī)院里工作,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對婚姻呢,她只想嫁個懂得心疼自己的男人,和和美美地過一生,便是圓滿了。馬一水和他父母的點點滴滴讓陳夢菲找到了被呵護被疼愛的感覺,她徜徉在這樣的溫暖中。

    有一回,本來要值夜班的陳夢菲被同事臨時換班,陳夢菲想告訴馬一水晚上別過來送飯了,可那個時候,除了單位電話,沒有別的通信方式,下了班,就沒辦法聯(lián)系了。那晚,來送飯的馬一水撲了空。大半夜的,白跑一趟,馬一水居然不生氣。他只是稍微猶豫了一下,就做出了決定——拎著飯盒去了醫(yī)院的單身宿舍。那間宿舍住著四個人,三個小護士、一個剛畢業(yè)不久的女醫(yī)生。也許是天意,那天那三個人都不在,陳夢菲正一邊聽著收錄機里小虎隊的歌,一邊洗衣服??匆婑R一水,陳夢菲笑了。她的笑里有歉意,也有開心,她一個人正無聊,何況,馬一水帶來的雞湯小餛飩又是她的最愛。

    陳夢菲笑得很甜,杏眼微睜,朱唇輕啟,露出一對小虎牙。

    馬一水看著陳夢菲的笑,就有些難以自持。他打開飯盒,把陳夢菲按在床旁邊的椅子上,自己則去搓洗盆里的衣服,不時抬起頭,看看陳夢菲。餛飩是雞肉蝦仁加了一點韭黃,特別鮮。陳夢菲吃得很香,鼻子尖上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喝完最后一口湯,陳夢菲戀戀不舍地舔了一下嘴唇。馬一水看著粉紅色的舌尖在她飽滿而潤澤的嘴唇上掠過,終于忍不住,跳了起來。

    馬一水其實早已經(jīng)熟悉了陳夢菲的身體,只剩下最后的一道門檻了,因為每次到了最后的時刻,陳夢菲都會異常堅決地反對。那天,馬一水有些一不做二不休的決絕。他想,他一定要得到陳夢菲,他已經(jīng)看出了陳家人對這門婚事的不滿,他得想辦法把生米煮成熟飯。

    陳夢菲由著馬一水親吻、撫摸,可就是不讓馬一水做最后的沖刺。

    馬一水咬著她的耳朵說:“乖,聽話?!?/p>

    陳夢菲差不多要掉淚了,馬一水的寵愛,讓她覺得那么幸福、那么甜蜜。她的身體雖然蜷著,但那抵抗已經(jīng)露出了幾分猶疑。

    馬一水忽地起身,跪在床邊發(fā)誓:“菲菲,難道你看不出我有多愛你嗎?菲菲,我喜歡你,愛你,菲菲,相信我,我會愛你一輩子的!”

    陳夢菲看馬一水下跪,心里一熱,身子就軟了。馬一水趁機躍馬揚鞭,攻城略地。

    風暴過后,陳夢菲看著床單上的一片殷紅,又是羞愧,又是緊張,慌忙扯下來,要往洗衣盆里按。馬一水說:“別洗啊,那可是我的旗幟,我勝利的旗幟?!?/p>

    陳夢菲耳根子都紅了:“你瘋了?等她們回來看見,我還要臉不要了?”

    陳夢菲把床單浸到水中的那一刻,忽然十分思念母親,她的眼睛潮了。

    馬儷拆線出院了,陳夢菲的高燒也退了,只是娘兒倆都有些虛弱。那天,馬一水還特意借了一輛轎車,來接她們娘兒倆出院。

    馬一水扶著陳夢菲,陳夢菲挽著馬儷,上了樓,走到自己家門前,陳夢菲看見門上的那塊牌子。紅地金字,亮亮的,十分鮮艷醒目,釘在這扇舊門上,突兀得有些不真實。

    后來,她想過,馬一水到底是因為在乎那塊牌子還是因為在乎她才與那女學生做了了斷。陳夢菲很想問問馬一水,但她忍住了。她能猜出來馬一水會說什么,那些話不是她想聽的,也不會是馬一水真實的想法。她有時后悔,為什么不態(tài)度堅決地一刀兩斷?是因為馬一水的痛悔,還是因為自己的無助?那會兒,陳夢菲確實想過離婚。有一次陳夢菲回娘家,聊天時忽然問媽媽,調(diào)動工作還有沒有可能。媽沒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在她的話音中察覺到了什么苗頭。媽沒有追問陳夢菲,卻把擔憂告訴了陳夢菲的大姐。大姐借著談女兒找對象的事,看似無意地說:“聰明女人,婚前得瞪大一雙眼睛,婚后要閉上一只眼,甚至兩眼都閉上?!?/p>

    陳夢菲看著大姐的一臉滄桑,默默地掩埋了一肚子的心事。

    果然,后來,馬一水并沒有像他發(fā)誓的那樣,再不犯類似的錯誤。陳夢菲覺得是自己縱容了馬一水,心里便對自己有了恨??伸o下來的時候細想,又覺得自己委屈,莫名地,心里就升起酸楚。陳夢菲從此不再相信“男兒膝下有黃金”的說法,在電影和電視里看見男人下跪,她也不再感動,甚至還有些厭惡。

    企業(yè)產(chǎn)權(quán)制度改革大潮涌入小城,造紙廠這個大型國企一夜之間變成廠長家的了,廠長也不叫廠長,改叫老板了。工人們買斷的買斷,下崗的下崗,即便是留下來,也由主人翁變成了打工仔。鐵飯碗都砸碎了,自己的未來如何安放?人人心頭愁云慘淡。職工醫(yī)院何去何從,眾說紛紜。坊間的傳聞,每一波都會在他們的心頭激起巨浪。陳夢菲此時在職工醫(yī)院的大內(nèi)科,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一兩年之內(nèi)有望成為護士長。其實,她的同學中有好幾位早就是護士長了,有的還調(diào)離了護理崗位,進機關(guān)做起了人事或者文秘工作。陳夢菲好不容易盼來的希望,因為改制一下子變得撲朔迷離,陳夢菲內(nèi)心的焦慮感并不亞于那些工人。

    終于有了確定的消息,職工醫(yī)院劃歸了市醫(yī)院,但人員卻只能留下三分之一。留下的,就成了市醫(yī)院的人;沒留下的,要么下崗,要么自謀出路。那段日子,職工醫(yī)院真是人心惶惶。有人四處求情,有人唉聲嘆氣。陳夢菲屬于技術(shù)骨干,照理應該是能夠留下的,但是,什么事不都有個萬一嘛,萬一真的有了萬一……陳夢菲也不無擔心。

    馬一水對陳夢菲的焦慮只給了四個字:順其自然。他說,人咋都能活,何必非要怎樣怎樣。

    陳夢菲覺得馬一水的想法,不僅表現(xiàn)了他的束手無策,更是對她的不關(guān)心、不理解。她想罵他窩囊,罵他冷漠,可那除了讓自己更上火,還有什么用嗎?

    陳夢菲有位同學當初被分到了市醫(yī)院,嫁給了一個外科大夫,現(xiàn)在,那個外科大夫已經(jīng)當了副院長。有同學就勸陳夢菲去求個人情,雖說是同學,人家能夠幫你,但畢竟你得開口啊,難不成還要人家主動嗎?陳夢菲就去找那位同學。同學正忙著,大大咧咧地讓陳夢菲自己去找她丈夫。

    陳夢菲敲開了副院長辦公室的門。副院長叫著她的名字迎上來,顯然,人家夫妻已經(jīng)通了電話。陳夢菲心中溫暖。副院長滿臉熱情地伸手相握,一雙隱藏在胖臉上的小眼睛打量著陳夢菲說:“我記得你。在我們的婚禮上?!?/p>

    陳夢菲不相信,那天同學去了很多,一幫女孩子,他如何分辨得出誰是誰,況且十幾年過去,哪里又記得那么清,分明是客套?!澳隳翘齑┲兹棺?,罩了一件紅黑相間的針織衫??此茖こ5囊路?,穿在你身上卻十分出眾?!?/p>

    陳夢菲就有些驚訝了,她恍惚記得自己有過那樣的衣服,但什么場合穿過卻沒有一絲印象。

    副院長笑瞇瞇地接著說:“你知道我當時的心情嗎?恨不相逢未嫁時啊?!?/p>

    陳夢菲也笑,覺得怪不得人家當官,夸人漂亮都這么有技術(shù)含量。

    副院長讓座,手在陳夢菲的背上推著。陳夢菲的T恤是低領(lǐng)的,副院長的手撫在她裸露的后頸上。陳夢菲感覺,那手有些流連。

    副院長倒了茶,遞過來,似乎怕灑了,待陳夢菲接穩(wěn)了,副院長的手才拿開。

    陳夢菲訴說來意。副院長一直微笑著注視她,目光閃亮。

    其實也沒什么可說的,事情那么簡單,不過是三兩句話。陳夢菲住口了,副院長還注視著她,也不說話。陳夢菲就慌了神。莫非,真的有萬一?

    半晌,副院長似在夢中醒來,手掌在沙發(fā)上撫了一下,說:“啊,是這樣。兼并分院的人才篩選工作,恰好由我具體負責。所以啊,你的事,放心好了?!?/p>

    陳夢菲連連感激。

    副院長又笑:“能和你做同事,也是我夢寐以求的啊。”

    陳夢菲心想,這人也太能忽悠了,嘴上卻說:“真的太感謝了,真的。哪天咱們兩家聚一聚,我做東?!?/p>

    “好啊,好啊,以后咱們要經(jīng)常聚聚?!?/p>

    陳夢菲告辭。副院長起身相送。一只手握了陳夢菲的手,另一手又落在她的后頸上。這一次不是流連,是撫摸。

    大熱的天,溫熱的手掌,陳夢菲卻打了個寒戰(zhàn)。

    陳夢菲心生悲哀,不知道是為自己還是為那位同學。同學性格開朗,為人大方,整天樂呵呵的,她的婚姻令同學們羨慕,她也從不掩飾得意。哪里想到那令人羨慕的丈夫原來竟是這樣的齷齪。陳夢菲離開市醫(yī)院時,沒去和同學打招呼。她有些怕見她。市醫(yī)院在鬧市區(qū),對門一家商場的高音喇叭正在叫賣杭州絲綢、圍巾、睡衣、各種床品、蠶絲被。一條大紅蘇繡的被罩被高高地掛在櫥窗里,牡丹嬌艷,鳳凰華美。陳夢菲掃了一眼,心想,有多少婚姻是一床看上去光鮮亮麗的被罩,里面的棉胎究竟是什么貨色,有時主人也未必知曉。

    陳夢菲沒有張羅兩家相聚的事,她橫了一條心,就按馬一水說的,順其自然,萬一留不下就留不下。

    似乎拿定了主意,心中卻陡生悲涼。

    結(jié)果還好,陳夢菲被選中留下,但是被分配到了急診科。急診科是醫(yī)院里最忙最累的,遇有重大搶救,更是沒黑沒白。好不容易下了班,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里,癱瘓在床上的公公、即將面臨中考的女兒,都需要她拿出十二分的精神來照顧。家,對于陳夢菲來說,是一個需要盡職盡責的地方。

    陳夢菲給那位同學買了件剛時興起來的羊絨衫,同學不要,兩人撕扯時,陳夢菲差點掉下眼淚。她覺得同學太善良,她幾乎忍不住想告訴她點什么。陳夢菲終于把衣服塞進同學懷里,匆匆跑掉了。偶爾會看見副院長,陳夢菲不知道如何面對,副院長一派正大光明地打招呼,倒讓陳夢菲窘迫不堪。陳夢菲懷疑是自己誤會了人家,心里反而惴惴的。后來,副院長被提拔了,到另一家醫(yī)院去當院長。再后來,聽說他公出時,在景區(qū)坐纜車掉下了山澗。處理后事時,發(fā)現(xiàn)他的手機里有許多曖昧甚至露骨的短信。細心的人數(shù)了一下,他同時來往的女人大概有七八個。陳夢菲長出一口氣,為自己不曾冤枉他。

    陳夢菲到急診科兩年后,被調(diào)任內(nèi)科護士長,又過了兩年,女兒考上了大學,接著,又送走了公公。靜下來的時候,陳夢菲回想,那會兒馬一水還是有一些風吹草動的跡象的,因為沒有深究,她也不知道他究竟走到了哪一步。其實,她即使知道了又有什么意義呢?無非是再聽一回馬一水發(fā)誓,再看一回馬一水下跪。她知道,馬一水不會跟她離婚,他只是玩玩。他和那位副院長一樣。

    有時,陳夢菲覺得馬一水挺沒勁的,有本事來一場驚世駭俗、山崩地裂的真愛??墒?,如果馬一水真的在外面有了難以割舍的情感,回來跟她離婚,她能接受嗎?

    陳夢菲竟不知該如何回答。她望著鏡子里自己日漸衰老的容顏,覺得生命真是無趣。

    陳夢菲關(guān)好門,走到街上。晨光微露的街道上,人影稀少,一輛清雪車轟鳴著開過來,打破了周遭的寂靜。

    去哪兒呢?去早市?太早了,小販們還沒出攤兒呢。陳夢菲想了想,就往公園走去。說是公園,其實不過是沿著一脈丘陵修出來的綠化帶,建了幾個亭子,修了兩座小橋,再擺點健身器材,就被說成公園了。小城位于長白山余脈的一個褶子里,城的四周環(huán)著高高低低的山丘,陳夢菲覺得那些山像圍墻,把整個城市都困在里面??申P(guān)于這個城市的簡介中,居然用了一個很好聽的名詞:盆地。

    公園的廣場上,已經(jīng)響起了音樂聲,一些穿紅著綠的中老年婦女圍在一個老頭兒周圍嘰嘰喳喳——那是她們每天跳舞前的開心時刻。那個老頭兒是這些大媽的領(lǐng)頭者。音響設(shè)備是他帶過來的,舞蹈的花樣也是他教的。跳舞的時候,他站在前面領(lǐng)舞,嘴里含著一只口哨,音樂一轉(zhuǎn)換,他的哨音也跟著一聲長嘯,伴著他夸張地舞出的幾個動作,示意大家舞步換了。陳夢菲看著他擺臂踢腿,扭腰晃胯,心里納悶兒,一個男人,手腳咋那么靈活?腰身也柔軟得讓人驚訝。陳夢菲曾經(jīng)很認真地觀看過廣場舞,那些舞者的恣意忘我,讓她有種感動。有段時間,她試著加入他們,她渴望在那樣的運動中讓自己有一次超脫和出走。可是她的胳膊腿兒硬得跟木頭似的,她無論如何也跟不上大家。那些舞步變化太多、太繁雜,陳夢菲總是顧得了腳,顧不了手,好不容易動作對了,又踩不到點兒上,要不就是人家朝左她朝右,弄得她十分難堪。陳夢菲知道自己只能去爬山了。

    陳夢菲沿著一條長長的打掃得很干凈的石級,一口氣上了山頂。這里,她經(jīng)常來。她喜歡爬這個石級,378級,她用不了10分鐘。陳夢菲覺得自己的身體很好。真的,雖然已經(jīng)過了半百,但她若不是去照鏡子,就沒有衰老的感覺。想想剛上班時,她和小姐妹偷偷管40多歲的護士長叫老太婆,就禁不住想笑。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自己已經(jīng)比當年的老太婆還老了。

    山頂上是一片平地,有人在這里打拳、跳舞、喊嗓。陳夢菲只是喜歡在這里走走,然后找一個能望遠的地方,出一會兒神。其實,所謂望遠,也望不出去多遠,遠處還是山,綿延不絕的山脈,和灰藍色的天連在一起,有時有霧,便連那遠山也看不見了。

    陳夢菲每次爬上來,都要站在那兒望一會兒,望見了什么,望出去多遠,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這兒站著,呼吸會很順暢,心里也敞亮。

    旁邊的樹林里,有人大聲喊著“咿——咿咿,呀——呀呀!”

    也有人在唱歌,破鑼樣的嗓子,卻喊得像帕瓦羅蒂一樣自信。

    有時,她很想學學那些人,放開喉嚨喊上兩聲。嘴張開了,卻發(fā)不出聲。

    陳夢菲覺得自己活得憋屈,連大聲唱歌都不敢。她問自己,是不是太在乎這張臉面了?可媽說過,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層皮,沒了臉面,人還咋活著呢?

    陳夢菲在意父母的話,是在馬一水背叛了她之后。她時常想起小時候,媽掛在嘴邊的一句俗語: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只是如今,她也要成為老人了,面對眼前和未來的日子,她居然不知道應該如何說,更不知道應該如何做,她只是機械地重復著習慣,日復一日。

    陳夢菲拎著豆腐腦兒、油條、玉米餅回家時,馬一水還在睡。

    陳夢菲把豆腐腦兒倒進一個大碗,把油條擺到盤子上。進臥室看看,馬一水沒有醒的意思,就自己先吃了。油條是給馬一水買的,她極少吃油炸食品。她把豆腐腦兒盛出一小碗,在微波爐里熱了一下。天冷,滾燙的豆腐腦兒拎到家也涼了。陳夢菲喝了幾口豆腐腦兒,掰下一塊玉米餅,咬了兩口,就不想吃了。沒睡好覺,食欲也受了影響。

    陳夢菲離開餐桌,看看時間還早,就走進女兒的臥室。房間幾乎沒有站腳的地方。他們兩口子的業(yè)務書,馬儷的兒童讀物、教科書,過期的雜志,換季的衣服和鞋,過時不用但還沒壞的舊電視、收錄機、電炒鍋,半新不舊的床單被罩,永遠也不會再穿卻又舍不得扔的呢子大衣、毛料西服,還有當年用了她很多心思和時間織成的毛衣毛褲和一些馬一水父母用過的東西。這些雜七雜八的物件裝滿了大大小小的紙箱子、編織袋。陳夢菲環(huán)視著房間,想起朋友圈里有人提到的“斷舍離”,她忽然覺得挺有道理。她動了一個念頭,要把這個房間清理出來。

    陳夢菲打開她和馬一水結(jié)婚時買的一對皮箱,里面是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她托人走后門囤下來的毛線、布料、毛巾、被罩。居然還有用馬一水給她買的那塊凡立丁做的一套衣服:喇叭褲和小翻領(lǐng)、雙排扣的外套。因為珍惜沒怎么穿,那套衣服看上去還是很新。

    陳夢菲翻看著那些舊物,心里苦笑。為什么曾經(jīng)那么稀罕的東西會變得一錢不值了呢?

    馬一水醒了。

    馬一水只穿著短褲出來上衛(wèi)生間。他不關(guān)門,所以他解手、放屁、刷牙、洗臉的聲音,陳夢菲都聽得一清二楚。房子太小了,沒有空間,沒有秘密。陳夢菲有時覺得,她和馬一水的交流,更多的不是語言,而是這些聲音。

    真的,他倆的對話太少。少到不會超過三句。

    “吃飯嗎?”

    “吃吧!”

    有時是他問,她答。

    有時是她問,他答。

    “電費快沒了?!彼龑λf。

    “行,我今天去交?!彼卮?。

    國家電網(wǎng)的收費大廳離他們學校很近。

    有時,他連話頭都不接。比如,她從外面回來,對他說:“鄰居的小兩口兒搬走了?!?/p>

    他也許在看電視,也許在看手機,也許正在吃飯,反正不管他正做什么,他都像沒聽見她的話一樣,沒停止他正做的事,也不回答她的話。

    陳夢菲不記得他們最近的一次聊天是什么時候的事了。這種狀態(tài)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呢?陳夢菲也記不得了。年輕的時候,陳夢菲和馬一水的日子過得也是有聲有色的,他們會嘰嘰咕咕沒完沒了地說東道西,會嘻嘻哈哈地你揪我一下頭發(fā),我掐你一把大腿,也會因為觀點不同,因為說話語氣,因為鹽多醋少這樣的雞毛蒜皮而爭執(zhí)不休,有時甚至不睡覺也要弄清楚,到底是你對還是我錯。慢慢地,他們就不那么認真了,似乎誰對誰錯沒什么關(guān)系。這樣的日子看起來似乎很和諧,只有身處其中的人才知道,這表面的平和下埋藏著怎樣的冷漠。

    陳夢菲也想改變一下家里的氣氛,她曾經(jīng)做過努力。下了班,她對馬一水說:“吃完飯,咱倆去公園轉(zhuǎn)轉(zhuǎn)啊?”

    馬一水正在看手機,頭都不抬地說:“不去!”

    更多的時候,陳夢菲連說這樣的話的機會都沒有。馬一水的酒局越來越多,他幾乎是固定的三點一線:家、學校、飯店。

    幾年前,職工大學被合并到師范大學,馬一水遇到了人生的尷尬時刻。論年齡,他應該是學科帶頭人了,可是,他的業(yè)務水平真的沒辦法和師大的教師們比,最重要的是他的職稱還只是個中級,而師大里像他這歲數(shù)的人都是副教授、教授了。學校領(lǐng)導看他以前在職大教的是生物化學,就把他安排到了生物實驗室,去管理那些小動物。對這樣的安排,馬一水滿臉苦笑卻也不能不從命。

    師大的生物課程中,解剖課是必需的,教授們帶著學生把蛤蟆大腿上的一塊肌肉或者老鼠的肝臟取出來,去分析那塊肌肉上的神經(jīng)走向,或者那個肝臟的血管分布。解剖用的動物很多,從蚯蚓到青蛙,從老鼠到兔子,從鴿子到山羊,上完課,蚯蚓、老鼠什么的自然進了垃圾桶,可是,那些魚啊,雞啊,兔子啊,還有狗和羊,就被他們?nèi)舆M了鍋里,老師會帶著幾個親近的學生,拿這美味來喝一頓酒。一般情況下,這種活動都會帶著實驗室的人,特別是一定要帶著馬一水,一來,是因為這些小動物是他們養(yǎng)或者買的,二來,馬一水實在是個好酒友,酒桌上的馬一水知趣、有趣,他有本事讓一桌陌生的人瞬間變成熱絡的朋友,能三言兩語化解有人酒后失言鬧出的尷尬,他會在冷場的時候挑起大家都會關(guān)注的話題,會在酒酣臉熱的恰當時候提醒大家見好就收。當然,真的碰到想一醉解千愁的,他也能舍命陪君子,酩酊大醉之后,他還能把人家送回家。一句話,馬一水的“酒德”好。于是,馬一水的酒局就不斷溜兒了。

    周末,陳夢菲本想和馬一水去逛逛街,順便找家西餐廳,浪漫一下??墒牵R一水扔了飯碗就往外走,他的麻將局早就定下了。

    馬一水的麻將一打就是一天,甚至更晚。因為打完麻將,他們還要喝酒,有時還要洗澡,之后還要去吃串,這一系列過程走完,不到后半夜是回不來的。

    馬一水的麻友很固定,一個麻友在政府里當著不大不小的科長,說沒權(quán),出門去,人家還挺尊重他,說有權(quán),什么事也定不了。坐到這個位置時才40多歲,以為好好干還有升遷的機會,可是,一晃10年,工作確實有過調(diào)動,只不過是從這個科調(diào)到那個科。另一個麻友是他那個副區(qū)長的同學,也算“七品”之列了,人有才,也有工作熱情,本來大家很看好他的前程,可是,熬得頭發(fā)都花白了,不過是排位從第七上升到了第三,位列常務副區(qū)長之后。有人問他,什么時候把區(qū)長前面那個“副”字去掉啊,他就瞪著眼睛問:“你有錢還是有人?”另外一個麻友就是馬一水職大的同事,合并到師大后,同樣被安排到一個不咸不淡的崗位。他倆正當年,卻眼看著人家本校的老師,帶學生,出成果,副高晉正高,研導升博導,他們只能發(fā)發(fā)牢騷,打打麻將,喝喝小酒。

    酒局、麻將局消磨了馬一水的時間,也消磨了他說話的欲望,他回到家,除了一身酒氣,還有一身的疲憊。他懶得再說話,更懶得去散什么步,逛什么街。陳夢菲有時想,幸虧自己退休后到社區(qū)醫(yī)院應聘了,否則,這日子該如何打發(fā)?

    “你干嗎?”馬一水從衛(wèi)生間出來,路過小屋門口,停下腳步,探頭進來問。

    “收拾收拾?!标悏舴票緛硐敫嬖V他,把小屋收拾出來,她要搬過來住,他的呼嚕聲太響,她沒法睡覺。可是,她又懶得去說那么多。

    她以為馬一水一定不會追問她,所以頭也沒抬,繼續(xù)為皮箱里那些東西的去留糾結(jié)著。

    馬一水竟然走了進來,說:“你別忙活了,新房子下來了,到時候一起收拾吧?!?/p>

    “新房交工了?”陳夢菲驚喜異常。原來一直聽說今年是交不了工的。

    房子是馬一水父母的,動遷好多年了,是市里有名的爛尾工程,沒想到居然回遷了。這可真是一個好消息。

    這個早晨,陳夢菲和馬一水破天荒地說了許多話。有感慨,有設(shè)想,陳夢菲興奮得恨不得馬上就去看房子。馬一水說,還有些手續(xù)沒辦完,鑰匙還沒拿到。

    “周末之前能拿到不?”陳夢菲急切地問。

    馬一水一邊聲音巨大地喝著豆腐腦兒,一邊呼嚕著:“爭取吧?!?/p>

    新房回遷的消息著實讓陳夢菲高興,終于有希望離開這個黑暗的小屋了,終于要住大房子了。

    公婆的房子是一個三開間的平房,雖然不小,但年頭太久了,而且房子一旦沒人住,就破損得特別快。公婆去世后,馬一水想把房子賣了,房款分姐姐一半??墒?,姐姐說她不要,一是照顧老人她沒盡什么責任,二來一個破平房不值幾個錢,她的日子挺不錯的,不差這點小錢。房子賣了一陣子,沒人買,就罷了。后來被劃進了政府改造棚戶區(qū)的工程,動遷時,馬一水讓他那個副區(qū)長的同學說了話,動遷公司就放寬了些條件,左靠右貼的,變成了94平方米。選戶型時,他們發(fā)現(xiàn)90平方米左右的幾乎全在樓角上,而采光好,又不是冷山墻的房子面積都在120平方米以上。陳夢菲想再加些錢,換個大的,馬一水有些猶豫。陳夢菲知道馬一水不會同意她的想法,再堅持下去,必定會吵架。她就給馬儷打電話,想讓女兒來游說游說。果然,馬儷特別支持父母換大房,還說,她剛?cè)肼殻瑪€的錢還不多,但許愿將來裝修的錢她出。馬儷的話透著對自己賺錢能力的極度自信。這樣,他們就選了一套126平方米戶型的房子。現(xiàn)在看,馬儷的自信是有理由的,依馬儷夫妻倆現(xiàn)在的收入,別說裝修,就是給他們在這個小城再買個新房也沒什么問題。

    周末,馬一水沒約麻將局,帶陳夢菲去看新房。

    新房有些偏,已經(jīng)接近城市外環(huán)公路了,但看看周圍林立的高樓,似乎不久的將來,這里必將一派繁華。

    新房在19樓。進門就是一個寬大的多功能廳,帶套間的主臥,次臥也夠?qū)挸ǎ毩⒁旅遍g,衛(wèi)浴分開,廚房雖然窄了一點,但若是做成開放式的,也就不是問題了。馬一水說,毛坯房顯小,將來裝修好了,看上去會更大。陳夢菲站在客廳的落地窗前,仿佛站在山頂,她望見了小城南邊那一片山巒,灰藍的,幾乎要融進藍天。陳夢菲心情愉悅,眼睛放光。她這里看看,那里瞅瞅,盤算著鋪什么樣的地板,打什么樣的柜子、買什么樣的家具。陳夢菲想,一定要在這個落地窗前放一個茶桌、兩把椅子,沒事時,坐在這里看天、望遠——陳夢菲太想望一望遠方了。

    看完新房,他們又去超市買了一些蔬菜水果,還有肉餡兒。陳夢菲心情很好,她特地挑了一盒秋葵、一條海鱸魚?;氐郊遥悏舴坪苌闲牡丶宄磁胝?,弄了四個菜。馬一水自然是要喝一口的,陳夢菲就開了一瓶紅酒。馬一水說那不是酒,他不喝,他喝白酒。陳夢菲呢,又不喝白酒,她咽不下那股辣味。于是,他們就各喝各的。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步調(diào)不一致,他們不會為這樣的小事來爭犟。陳夢菲想,不管怎樣,能一起喝酒,總還是難得的。

    馬一水端杯的時候,朝著陳夢菲示意了一下,雖然有些浮皮潦草地應付,但陳夢菲還是很積極地響應著,也端起杯,還湊過去跟他碰了一下。新房子讓她看到了新生活的希望,仿佛就要告別這沉悶的日子了。

    陳夢菲殷勤地給馬一水搛了一塊魚肉,又搛了一筷子秋葵。馬一水用筷子擋住了她搛過來的菜,有些不耐煩地說:“我想吃自己搛,你別管我?!?/p>

    “這怎么是管?你怎么這么看問題?”陳夢菲覺得馬一水有些不知好歹。

    “吃什么都要受你約束,我在這個家還有一點自由嗎?”馬一水聲調(diào)高起來。

    居然把她的好意說成了約束,陳夢菲的火“噌”地頂?shù)搅四X門兒,她想發(fā)作,可又一想,難得兩口子坐在一起喝頓酒,就強壓下火氣,把秋葵塞進自己嘴里。

    馬一水大概也覺得自己過分,便也不作聲,悶了頭喝酒。

    一頓有酒有肉卻沒滋沒味的飯就這樣糊里糊涂地吃完了。

    馬一水喝了酒,便去睡覺,呼嚕聲震天。

    陳夢菲無事可做,就和面包餃子。她想多包點凍上,平時不想做飯或者有事來不及時,煮點凍餃子,又快又方便。

    陳夢菲拌好肉餡兒,又剁了白菜和芹菜,她準備包兩種餡兒的。

    陳夢菲自己搟皮自己包,忙活得出了汗,她進屋脫毛衣的時候,很想把馬一水叫起來,讓他和自己一起包,可想想又算了。不知怎么,她有點怕和馬一水一起做事,擔心他們會因為一些細節(jié)起紛爭。

    馬儷來電話了。電話里的聲音氣呼呼的:“媽,這日子我過不下去了,我要離婚。”

    陳夢菲心里咯噔一下,忙問:“出什么事了?”

    “他心里沒有我。他把我的生日,把我們的結(jié)婚紀念日都忘了?!瘪R儷哭唧唧地說。

    “就為了這個,就要離婚?”陳夢菲長出一口氣,她還以為女婿也做出了和馬一水一樣的事情,“你爸也不記得我的生日,不記得我們的結(jié)婚紀念日啊,這算什么事,還值得你嚷嚷離婚?!?/p>

    “媽,都是您太好脾氣,把我爸慣的。我可不想學您?,F(xiàn)在還沒孩子,他就這么不把我放在心上,將來還不定怎么樣呢。這日子過得沒什么意思,真不如離了算了?!瘪R儷的話把陳夢菲噎得半天沒言語。

    馬一水醒了,他聽了個大概,起身搶過電話,吼道:“離什么離?好日子燒得你?!?/p>

    馬儷被父親嚇著,氣焰小了許多,哼哼唧唧地又數(shù)落起女婿的種種不好。陳夢菲在旁邊聽著,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算不得什么。

    馬一水聽了一會兒,不耐煩地打斷馬儷:“這都不是事!我告訴你,不能離婚,離了,你能自己過一輩子嗎?不能吧?還不得再找嗎?你再找誰都一樣。天下烏鴉一般黑!離什么離呀,多麻煩!不許離!”

    在阻止女兒離婚的問題上,馬一水和陳夢菲意見一致,態(tài)度一致。這難得的一致,讓陳夢菲覺得有些異樣的感覺,她忽然開始懷疑自己的態(tài)度到底對不對。本來,她還想對馬儷說,女孩家,輕易不要離婚,女人出一家進一家的不容易。話到嘴邊,她又咽下了。她記得,這是母親當年對她說過的話。她結(jié)婚前,母親是那么不愿意她嫁給馬一水,可是,當她真的做了馬一水的媳婦,母親又是那么堅決地維護她的婚姻。陳夢菲相信,母親無論說什么,做什么,都是為了她好??墒?,她真的好嗎?

    陳夢菲想起曾經(jīng)讀過一個叫丁艷的女詩人寫的詩:

    出嫁那天

    娘送你一包針線盒

    娃呀,女人的命就像土布褂子

    你得縫縫補補地過

    …………

    她記得,她讀這首詩的時候,差點掉下淚來。

    她沒把這首詩發(fā)給馬儷,她不希望女兒的日子也縫縫補補地過。

    馬一水還在焦慮地踱著步,一邊還嘀咕:“還想離婚,膽子大了,小兔崽子?!鞭D(zhuǎn)而沖陳夢菲吼:“你不許同意她離婚啊!”

    陳夢菲在馬一水吼的那一瞬間真想說,離就離吧,有什么了不起??蛇@話只是在她的喉嚨里滾了滾,沒吐出來。

    她看馬一水轉(zhuǎn)悠得讓人心煩,就說:“你別瞎轉(zhuǎn)了,沒事幫我包餃子吧。”

    馬一水看看蓋簾兒上快擺滿的餃子,居然來了氣:“包這么多干啥呀?想吃下樓買去,飯店、超市都有,又不差那點錢?!?/p>

    陳夢菲想說,買的哪有自己包的好吃,再說,餡兒剁了,面和了,能不包嗎?可她知道,她的話必定會引出馬一水更多更不好聽的話來,結(jié)果也必定是一番爭吵。她沉默了。

    馬一水說不差那點錢,是的,他倆現(xiàn)在是不差錢,可是,差什么呢?

    陳夢菲一邊想著心事,一邊包餃子。馬一水靠在床上,捧著平板電腦看韓劇。他不幫她包餃子,她沒表示出氣惱,不是心里真的沒氣,而是習慣了不表示。快包完了,陳夢菲看看餡兒和皮,明顯的是皮多了,她就包了幾個合子。小時候,母親包餃子時經(jīng)常會特意包上幾個合子,特別是大年初一早上的那頓餃子,一定要包,還要讓家里每人都吃一個,說,合子合子,和和美美。

    媽媽一輩子追求的就是和和美美。陳夢菲也下意識地追求和和美美。

    陳夢菲忽然想知道,媽媽和爸爸的一輩子真的和和美美嗎?

    餃子全都包完了,陳夢菲把擺滿餃子的蓋簾兒送到窗外。廚房窗戶外面裝了一個鐵架子,夏天可以放花盆,冬天放干蔥,放凍貨,像個小儲物間。室外溫度都零下20多攝氏度了,比冰箱里凍得還好。

    晚飯,陳夢菲煮了餃子。吃飯的時候,她問馬一水什么時候開始裝修新房,馬一水端著一碗餃子,坐在電腦前,一邊看劇一邊吃。聽到陳夢菲問她,含混地說:“再說吧?!?/p>

    陳夢菲知道再問下去也不會有什么別的回答,惹急了,馬一水會一走了之,就不再追問,但心里卻是按捺不住的焦慮。她開始關(guān)注有關(guān)裝修的話題,從要不要請裝修公司,大包還是小包,到地板、瓷磚的顏色、圖案,生態(tài)板的品牌,櫥柜拉籃的材質(zhì),再到窗簾、床品的款式顏色,她不停地往網(wǎng)上購物車里塞著木床沙發(fā)、餐桌茶幾、鍋碗瓢盆、酒杯茶具,購物車裝滿了,她刪掉一些,接著往里塞。每天晚上,她看手機看得眼眶子生疼。

    又是一個周末,陳夢菲看見了窗外的凍餃子。她居然把它們忘了。被冷風吹了七八天,餃子出現(xiàn)了裂紋,那幾個合子裂紋更多、更大。陳夢菲有些心疼,浪費了東西,還搭上了自己大半天的工夫。她隔著玻璃,凝視窗外的凍餃子,凝視著那些裂紋,心里忽然有了氣。她想,她就不收了,反正收回來也不能吃,她想看看,如果她不收,馬一水會不會想著去收。

    凍餃子在廚房窗外的鐵架子上足足放了十幾天,風抽干了面皮里的水分,餃子的裂口越來越大,露出了餃子餡兒。其間下過一次雪,雪蓋住了餃子的口子,又過了一些天,風吹掉了雪花,但餃子上面布滿了許多細小的黑色顆粒。是煙塵。雖然一再地號召取消小鍋爐,居民也都用上了集中供熱,但最終大大小小的煙囪還是冒著黑煙。

    陳夢菲覺得蓋簾兒上的凍餃子像極了自己的日子,本來是好肉好菜好面皮,卻再也擺不到餐桌上了。

    到底還是沒忍住,陳夢菲追問馬一水什么時候開始裝修。

    馬一水說他沒時間。

    “喝酒有時間,打麻將有時間,干正經(jīng)事沒時間?!标悏舴频脑挾嫉阶爝吜?,還是生生被她咽下去了。

    她正坐在飯桌前,便低了頭喝了一口粥,把心頭的火氣壓下去,緩和了口氣問:“你沒空,我有空?!?/p>

    陳夢菲以為馬一水不會同意她來裝修,她只是想用這個辦法激他一下,沒想到,馬一水居然十分痛快地交出了新房的鑰匙。陳夢菲有點不知所措。可是,話已經(jīng)說出去了,沒法后退了,就抓過鑰匙。我裝就我裝,有什么呢,反正也不是自己親自干。陳夢菲握著新房鑰匙時,還有一陣歡喜的感覺。她太想離開這個房子了,她覺得自己那種憋悶的感覺就是因為房子的黑暗狹小。以前,她只以為是日子沒過好,現(xiàn)在她覺得是房子的原因,環(huán)境影響人的心情。現(xiàn)在新房子擺那兒,就等于是新生活在向她招手,她如何能不加快腳步奔過去呢?她希望春節(jié)前能裝修好,這樣,就可以搬到新房過年了。

    陳夢菲迅速和一家裝修公司簽了合同,明確了各自的責任。簽合同之前,她給馬一水打電話,希望他能看一下合同,怎么說這也是法律文書,陳夢菲擔心自己會有考慮不周的地方,被黑合同的陷阱給坑了。馬一水正在麻將桌上,哼哈了幾句之后說:“你就簽吧,權(quán)力在你那兒,你就說了算?!?/p>

    陳夢菲想對他說,這不是誰說了算的事,這是合同,一旦簽了,就要有責任了??墒撬溃僬f什么也沒用了。馬一水就是不想管,不想負責任。

    不負責任!這幾個字在腦子里閃過之后,陳夢菲忽然覺得馬一水在她的生活中除了丈夫的名義似乎沒什么別的意義了。

    裝修公司來電話,問陳夢菲今天簽不簽合同,他們是按簽合同的順序開工的,如果今天她不簽,他們就要簽別人,這樣,陳夢菲的房子就得至少再等一個星期或者十多天才能開工。陳夢菲說:“別,等我一會兒,我馬上就過去簽?!?/p>

    陳夢菲急急忙忙地又把合同看了一遍,覺得似乎也沒有什么需要修改的了,就走出家門。外面下雪了。雪很大,雪花一團一團地漫天飛舞,地上厚厚的積雪掩蓋了所有的坑洼不平。馬路上不時有人摔倒,有車相撞。陳夢菲盡可能不走大馬路,她很害怕那些私家車,開車的也許是剛拿到駕駛證的新手。

    裝修公司的小伙子對她十分熱情,給她拂去頭上身上的雪花,還給她端來一杯咖啡,然后雙手遞上自己的名片。名片告訴陳夢菲,小伙子叫李誠。捧著熱熱的咖啡,陳夢菲心里也熱乎起來。她看見墻上的一行大字:“把客戶當家人,把工作當飯碗?!彼α?。覺得這家公司挺實在的,自己選他家還真是選對了。

    簽合同非常簡單,交錢,簽字。陳夢菲把自己的名字寫在“甲方”兩個字后面時,忽然有了一個想法,如果婚姻也能簽合同就好了??梢栽敿毜匾?guī)定夫妻的義務、權(quán)利和責任,獎懲細則,一切都有合同規(guī)定限制好了,不必爭議,不能推諉,一切都明明了了。甚至可以規(guī)定什么時候解除婚姻,比如將孩子撫養(yǎng)到成年。

    陳夢菲為自己這個想法小小地激動了一下??梢簿褪羌恿艘幌?,她甚至都不能跟別人說。和誰說呢?陳夢菲一輩子不愿意跟外人說家里的事,她牢牢地記著母親叮囑她的話:家丑不可外揚。母親說,沒人真的同情你,不看你笑話的就已經(jīng)是善良的了。母親說,家家如此,所有的婚姻都是千瘡百孔。

    “女人的命,就像土布褂子,你得縫縫補補地過?!?/p>

    那首詩又在腦海里閃過。

    陳夢菲想起馬儷,馬儷真的是她的小棉襖??墒?,這個小棉襖這會兒離她太遠了,而且小棉襖自己也有了問題。

    想到馬儷,陳夢菲忽然記起好像有些日子沒跟馬儷聯(lián)系了,就在微信上給馬儷留言:“忙啥呢?咋不理老娘了?”

    馬儷沒回,大概在忙著。前幾天看微信朋友圈,馬儷在做一個系列報道,她想,也許工作一忙起來,就把兩口子那點小矛盾給忘了。

    陳夢菲正想著,裝修公司的設(shè)計員李誠張羅著要去她家看房子。其實,李誠已經(jīng)到新房里看過好幾次了,設(shè)計方案都出來了,他的設(shè)計風格簡約、實用,又不失情調(diào),而且一切考慮都把生活便利、居住舒服放在首位。這很中陳夢菲的意,正是看好了這個設(shè)計方案,陳夢菲才想和這家裝修公司簽合同。李誠三十歲出頭,性格開朗,看上去挺仁義的樣子,說話做事讓人感覺實實誠誠的。他說,最后再和陳夢菲敲定一下具體的細節(jié)問題。

    陳夢菲就和李誠一起到新房去了。李誠一邊詢問著陳夢菲的意見,一邊往本子上記著。有時,陳夢菲一時沒有主張,李誠就說出幾種意見來,讓陳夢菲挑選。新房的主臥套著一個小書房,中間是一堵墻,窗戶在小書房這邊,臥室沒有采光,就顯得有些暗,空間也有些逼仄。李誠建議把墻打掉,做一個完全敞開的套間。陳夢菲猶豫了一下說:“留著吧。”

    那天,她和馬一水來看新房時,她就提出,要把這堵墻打掉,馬一水沒同意。馬一水沒說為什么,陳夢菲也沒問。陳夢菲骨子里是個順從的女人,但她奇怪,為什么馬一水不同意把墻打掉?

    一切都談妥以后,李誠跟著陳夢菲去市場上挑選材料,其實主要是讓她挑選地板、瓷磚、板材和衛(wèi)浴用品的款式、花色。李誠怕陳夢菲滑倒了,不時地伸手來扶一把陳夢菲,十分貼心。陳夢菲越發(fā)地相信自己的選擇沒錯。

    一走進裝飾材料市場,陳夢菲就有點發(fā)蒙,東西太多了,琳瑯滿目,讓人眼花繚亂,再加上她對建材一點不懂,完全聽身邊的李誠介紹。李誠為了不擔嫌疑,任何產(chǎn)品都介紹得不好不孬,有優(yōu)點也有缺點,陳夢菲就有些難以決策。她摸摸這個,看看那個,覺得哪個都挺好,但又不敢下決心。環(huán)顧左右,來看裝飾材料的大多是兩口子,年齡有大有小,但極少是像她這樣一個人的。她就覺得有些孤獨。生活中有許多時候,其實,明明心里是有想法的,但還是需要有個人再商量一下。裝修就是這樣的事。陳夢菲想打電話把馬一水叫來,又怕擾了他的局,惹他不高興,再吵起來。可是,她心里還是生了抱怨。一個男人,裝修這么大的事,咋能甩手不管呢?

    在一家板材店,一對年齡和陳夢菲差不多的夫妻在一塊塊的樣板前流連。陳夢菲也隨著他們看。那個妻子摸著一塊黑胡桃色的板子,對陳夢菲說:“這個顏色多好看?!?/p>

    陳夢菲看了看那塊板子,確實,顏色很正,很沉著,而且是亞光的,看上去不那么賊。陳夢菲就點頭說好。

    那個妻子喊丈夫:“哎,你來看看這個?!?/p>

    丈夫過來看了一眼說:“不好看。黑黢黢的,一點也不亮堂?!?/p>

    “我看挺好的呀?!逼拮訄猿种?。

    “好什么好,咱家的房子本來采光就不好,再用這個色,那還有法兒住嗎?”丈夫有些不耐煩地解釋。

    “地板人家要這個色,你說不抗抹乎(不耐臟),柜子人家要這個色,你又說不亮堂,那你說,啥地方用這個色?”妻子來氣了,臉色有些漲紅。

    丈夫似乎更氣:“你咋偏得要這個色?我說你怎么一上午了看這個也不行,看那個也不行,鬧了歸齊,你還是惦記要這個色?!?/p>

    “我喜歡這個色!”妻子堅定地說。

    “你喜歡,你自己整吧,我不管了?!闭煞蛞凰π渥樱吡?。

    “你愛管不管!”妻子沖著丈夫的背影嘟囔,也氣呼呼地走了,方向和丈夫相反。

    陳夢菲在一旁看著都有幾分尷尬,賣板材的營業(yè)員卻見怪不怪,一個說:“又吵翻一家?!?/p>

    另一個說:“今天第幾個了?”

    陳夢菲好奇地問:“吵架的還挺多?”

    營業(yè)員笑笑:“啥多呀,差不多來一對吵一對?!?/p>

    李誠說:“裝修一個新房子得打老多仗了。俺們時不時地得勸架。有的兩口子干脆吵黃了,離婚了。阿姨,像您這樣的多好,您一個人說了算,沒人和您爭,沒人和您吵,省多少心哪。”

    陳夢菲臉上笑著,心里卻對那些吵架的夫妻生出幾分羨慕。此刻,她寧愿吵架也不愿意自己一個人來面對這些冷冰冰硬邦邦的裝飾材料。

    李誠大概渴了,跑到一旁買了兩瓶飲料,遞給陳夢菲一瓶。陳夢菲也沒推辭,笑笑,表示了謝意。有的店家看到他們,以為是準備裝修婚房的娘兒倆,陳夢菲也不解釋,她覺得讓人這樣誤會著,挺好。

    陳夢菲相中了兩種板材,一時不知如何取舍,就讓李誠幫她拿主意。李誠說:“阿姨,您現(xiàn)在覺得糾結(jié),其實到最后您就會發(fā)現(xiàn),選哪種可能都挺好看,也可能都有點不可心。所以,您現(xiàn)在就問問您自己,您心里覺得更喜歡哪個,就定哪個?!?/p>

    “小伙子,你也太會說話了吧?!标悏舴菩ρ弁钫\。李誠一臉真誠地說:“阿姨,我說的是實情,真的,裝修房子這事,就是怎么裝都有遺憾,裝得再好,等住進去,還會發(fā)現(xiàn)有的地方整錯了,有的地方?jīng)]想周全。特別是再看看后面裝的人家,又覺得人家的想法更巧更妙,后悔自己咋沒那么做,越看越覺得自己家沒裝好,不完美?!?/p>

    陳夢菲忽然悟到了什么似的,豁然開朗,她對李誠說:“你看咱倆也轉(zhuǎn)悠了大半天,我的喜好你也都弄明白了,你就按著你的設(shè)計方案,看著定吧。我也轉(zhuǎn)累了,不轉(zhuǎn)了,走,咱們吃飯去。你想吃啥,阿姨請你。”

    “謝謝阿姨?!崩钫\開心地挽起陳夢菲的手臂??瓷先ィ麄冋娴南衲飪簜z。

    晚上10點多,馬儷來電話,說她白天看到老媽的微信了,但正忙著,沒空回。這會兒剛到家,就給老媽打個電話,問候問候,也請老媽原諒。又問新房的裝修方案定沒定下來。

    陳夢菲就把白天的事跟馬儷說了。馬儷問了裝修公司的報價,說:“媽,您一會兒上微信收錢,我給您轉(zhuǎn)賬?!?/p>

    陳夢菲說:“不要你的錢,家里有錢。”

    “知道你們有,但這是我們倆的心意,你們得收下?!瘪R儷說我們倆,這就是說,他們小兩口兒和好了。陳夢菲本來正惦記這事,現(xiàn)在看她的擔心是多余的了。知道女兒女婿和好,比收錢更讓陳夢菲高興。陳夢菲興致很高地和馬儷聊了會兒天,說了新房的設(shè)計方案,又說起那個李誠,陳夢菲說:“那小孩看上去實實誠誠的,可是,又挺有思想的?!本桶牙钫\說的話跟馬儷說了一遍。馬儷咯咯地笑,說:“老媽,您是和我分開太久了,您閨女可比那個毛頭小伙兒深刻多了,您女婿就更甭提了,那叫一個……”馬儷突然咯咯地笑得喘不上氣,估計是女婿在旁邊胳肢她了。陳夢菲就笑著掛了電話。

    新房裝修工程開工了。砸墻、改線路、改管道、做防水……一道道工序按部就班地進行著。陳夢菲偶爾會過去看看。其實,她去看也是白看,什么也看不懂。不過,她越看越覺得,主臥和小書房的那道墻應該打掉。難道在新房還要睡小黑屋?陳夢菲琢磨著,怎么勸說馬一水改主意。

    這天,馬一水突然問起裝修活兒干到哪一步了。陳夢菲說:“大概這兩天應該貼瓷磚了?!?/p>

    “貼瓷磚得看著點,讓師傅把水泥打滿了,要不瓷磚貼上不結(jié)實,過兩年就掉了?!瘪R一水說。

    陳夢菲想了想,自己似乎有四五天沒到新房去過了,要是瓷磚已經(jīng)貼上了,怎么檢查貼得好不好呢?陳夢菲心里就有點著急,她跟馬一水商量,能不能抽出點時間,陪她過去看看。陳夢菲一來想讓馬一水替她看看瓷磚貼得咋樣,也想借機顯擺一下自己的本事,還想趁馬一水高興,就跟他商量一下,把主臥的間壁墻打掉。也許是她的態(tài)度很真誠,馬一水想了想,就拿起電話,跟領(lǐng)導說,晚去一會兒,家里有點事。陳夢菲也向醫(yī)院請了假,兩人就去了新房。

    新房的門鎖著,工人沒來干活兒。地上堆著水泥、沙子,割下來的瓷磚條子和包裝紙板亂糟糟的,幾乎無處下腳。

    廚房、衛(wèi)生間墻面的瓷磚已經(jīng)貼完了,地磚也鋪上了。

    陳夢菲端詳著墻面,奶白地銀絲暗花的瓷磚,貼到墻上后顯得很大氣、很溫馨。她不無炫耀地問馬一水:“看,我選的瓷磚還行吧?”

    馬一水只是嗯了一聲,伸手去墻上敲。他在一塊瓷磚的下面敲敲,中間敲敲,又在上面的兩個角敲敲。瓷磚發(fā)出不同的響聲。馬一水敲完這塊,敲那塊,敲了衛(wèi)生間,又去敲廚房,越敲他的臉色越沉。

    陳夢菲看到瓷磚表面清理得很干凈,看不到一點水泥,就對干活的師傅很滿意。她正想夸幾句,馬一水滿臉不快地開了口:“這瓷磚貼得不合格,得返工。”

    “返工?咋了?這不挺好的嗎?”陳夢菲愣怔著問。

    馬一水就教她聽敲擊瓷磚的聲音:“你聽,這兒是空的,這兒,這兒,都是空的。他們根本沒把水泥打滿,就在中間打了一點。他們這樣干,省料不說,速度還快。這磚將來一碰就得掉,你要往上釘個釘子啥的,還會裂?!?/p>

    陳夢菲看看漂亮的瓷磚墻,她覺得馬一水說得有點玄乎。

    馬一水又從地上撿起兩塊瓷磚條子,互相敲擊了幾下,又互相蹭了蹭,對陳夢菲說:“這瓷磚的質(zhì)量太次了,你聽這聲,一點都不脆,再看這兒,一磨就成粉了,這就是說瓷磚的硬度不夠,質(zhì)量不咋的?!?/p>

    這一下,陳夢菲是徹底蒙了,馬一水講得頭頭是道,可是她哪里知道這些啊。她想起熱情貼心的李誠,她給他信任,還請他吃飯,她像待孩子樣待他,他會反過來坑她嗎?她有點不相信??墒牵钟X得馬一水說得有道理?,F(xiàn)在瓷磚已經(jīng)貼上墻了,這時返工,要把貼上墻的瓷磚刨下來,人工、材料,算起來可是一筆不小的費用,裝修公司能同意嗎?

    陳夢菲一時沒了主意,傻愣愣地站在那兒發(fā)呆。

    馬一水要走,說學校有事。

    陳夢菲就急了:“你走了,這咋辦???”

    “咋辦不是告訴你了嗎?返工!”

    “返工,人家能同意嗎?”

    “管他同意不同意呢,這活必須得返工!”

    “人家要是就不同意咋辦?”

    “那就不用他們,換一家裝修公司?!?/p>

    “可是,”陳夢菲的話音都帶著哭腔了,“裝修款都給他們了,能要回來嗎?”

    馬一水已經(jīng)走到門口了,聽了陳夢菲的話,又折回來:“你給了他們多少?”

    “全給了?!?/p>

    “全給了?!”馬一水不相信似的瞪起了眼睛。

    “人家說,得買材料,還有人工費是每天支付的?!?/p>

    “廢物!”馬一水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轉(zhuǎn)身往外走。

    陳夢菲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崩潰般大叫起來:“你才是廢物!你不是廢物,你干啊!你什么都懂,你咋不干?你就知道當甩手掌柜的,一點責任都不負,這個家有你沒你還有啥差別?你才是廢物,家里外頭都是廢物,大廢物!”

    陳夢菲最后那句話讓馬一水怔了一下,似乎被什么重物砸著了,他推門的手停住了,片刻,他還是推開門,走出去,又使勁地把手一甩,門在他身后重重地關(guān)上了。

    陳夢菲撿起一塊破瓷磚往門上砸去,又一腳一腳地踢著地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她一邊踢著、砸著,一邊哭著、罵著。她罵馬一水,罵干活兒的師傅,又罵李誠。房間里灰塵四起,嗆得她咳嗽起來。她想喝口水壓一下,可是她沒帶水。那咳嗽便無法遏制地越來越厲害,竟然嘔吐起來。馬桶和洗手盆還沒安裝,她只好吐在一堆破紙箱板上。吐完了,也沒有水漱口。她在包里翻出一包濕巾,擦了擦鼻涕眼淚,發(fā)現(xiàn)地上有一條水管,那是工人為了和泥,從衛(wèi)生間引出來的,她就擰開水龍頭,把嘴湊上去,接了一口水,算是漱了口。

    嘔吐讓陳夢菲覺得渾身疲憊,甚至還有一些心慌,她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脈搏,確實跳得又快又不齊。她也不管什么灰不灰的了,一屁股坐到地磚箱子上,頭倚著墻壁,閉上了眼睛。

    沮喪感,非常強烈的沮喪感包圍了她。

    她怨裝修公司欺騙了她,她恨那個李誠,明明看上去挺好的一個孩子,咋有這么壞的心腸?她恨自己太沒頭腦,太沒心機,讓人家耍小孩子一樣給耍了。想來想去,最可恨的還是馬一水,如果他來裝修,哪怕是他參與一下,甚至就是簽合同那天他看看合同,也不會把事情弄成這樣啊。

    想到馬一水,陳夢菲心里涌起的沮喪就不再僅僅是裝修新房了,她想起了她的婚姻,想起了她和馬一水不死不活的日子。陳夢菲的眼淚再一次流下來。開始她還是嗚咽著,壓抑著自己,漸漸地她忍不住了,哭聲越來越大。她索性敞開了喉嚨,像孩童,像潑婦那樣沒羞沒臊,放肆、痛快地號起來。那哭號聲沒遮沒擋,無拘無束,如大雨傾盆,似排山倒海,仿佛她大半生的悲傷和不快都變成了這哭聲。

    空曠的房間,吞噬了她的哭聲,那哭聲便顯出幾分遙遠,仿佛從遠古走來。

    這幢樓剛交工,樓上樓下都在裝修,電鎬聲、電鋸聲,叮叮當當,吱吱嘎嘎,此起彼伏。這噪聲是活色生香的新生活的巨大召喚,刺耳但充滿誘惑。這噪聲以它強大的聲勢掩蓋了陳夢菲的號哭。所以,盡管陳夢菲哭得昏天黑地,卻沒有打擾到任何人。

    陳夢菲直到把自己哭累了,才漸漸地偃旗息鼓。她就那么呆呆地坐著,腦子里空空如也。

    不知過了多久,陳夢菲覺得自己的心緒好了一些,她擦擦臉上的淚痕,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窗外白雪皚皚,遠處的山巒、近處的房頂,都是一片白。陽光灑在積雪上,折回的光有些刺眼。她眩暈般地晃了下,伸手扶住了窗欄。她忽然想,如果她此刻從這個窗戶跳出去會怎么樣?馬一水會傷心嗎?她想,傷心大概會有吧,不過,很可能就那么一陣,很快他就會張羅著找人,甚至有可能就在過去那幾個有些曖昧的女人中選一個。那么女兒呢?馬儷是一定會傷心的,但傷心歸傷心,她畢竟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事業(yè),日子終還是得過下去。最終,女兒也會忘了她。

    陳夢菲這樣一想,覺得自己活得其實沒什么意義。這個世界上還有誰真的需要她呢?眼淚又涌了出來。這一次,淚水是靜悄悄地流過她已經(jīng)并不光滑的臉龐,一串串的淚珠,相連著,擁擠著,你推我搡,奔赴消亡。

    陳夢菲好久沒哭過了。忙得沒時間哭泣,也似乎沒什么值得哭泣。過日子,哪有完全順心順意的,總會有些不如意,有些委屈,是說不出口的,忍下了,也就過去了。陳夢菲忽然很懷念公公活著的時候,那會兒馬儷還在家,她一天到晚忙得恨不能再生出兩只手來,她那時應該是沒有沮喪感的,她到處被需要著。醫(yī)院里,她是挑大梁的優(yōu)秀護士長;家里,公公等著她翻身拍背、喂飯、洗尿布,馬儷的一日三餐,她得精心準備。那么,從什么時候開始,她不被人需要了呢?是公公去世,是馬儷上大學,還是退休?

    女人五十歲,真的是一道坎啊。生理上,要面對不可逆轉(zhuǎn)的衰老,絕經(jīng)仿佛是一場秋霜,女人原本綠油油的生機盎然的生命一下子就黃了,蔫了。身體出現(xiàn)這樣那樣的狀況,各種的不適,各種的疼痛,還有那莫名其妙的出汗,時常讓她如淋了雨或洗了澡一般。臉上的皺紋一波連著一波,皮膚越來越干,越來越粗。鏡子變得十分可怕,如果不是不得已,陳夢菲絕不照鏡子。社會上面臨的窘境也讓陳夢菲難以接受。因為她是從企業(yè)醫(yī)院過來的,她的養(yǎng)老保險屬于企業(yè)性質(zhì),所以,她的退休年齡就卡在了50周歲。盡管她很快就在社區(qū)醫(yī)院找到了一份工作,但多余人的感覺還是越來越清晰。她不是市醫(yī)院的護士長了,每天沒有一大堆事務等著她去處理,相處多年的同事不再天天相見,連朋友也變得少了許多。先前他們經(jīng)常來找陳夢菲,求她幫著找名醫(yī)看病做手術(shù)。她退休了,那些人也不找她了。在家里呢,丈夫自不必說,幾十年一個屋檐下的柴米日子,早已把當初的情感磨得襤褸不堪。馬儷大學畢業(yè)有了工作,不再伸手向家里要錢,陳夢菲覺得她和馬儷之間有一條紐帶斷了。馬儷有了男朋友之后,她和馬儷之間又有一條紐帶斷了。陳夢菲想,也許她早該認識到,打從剪斷臍帶那一刻起,馬儷每一天的成長其實都是離她越來越遠。

    一切都在和她“斷舍離”!

    從來沒有過的挫敗感淹沒了陳夢菲。

    陳夢菲想一會兒哭一會兒,哭一會兒想一會兒。時間悄悄地過去了,不知不覺到了中午。陳夢菲忽然想起早上請假時只說晚去一會兒,她得趕緊回到醫(yī)院去上班。她的情緒一下子從悲傷中跳出來,她用手掌在臉上搓了搓,緩緩神,又把屋里的垃圾收拾了一下,裝進一個大口袋,下樓時順手扔了。這時,陳夢菲意識到整整一上午,也沒見裝修公司的人來干活。她心里生氣,想打電話找他們,可是,找他們來接著干嗎?還是照馬一水說的那樣返工?他們會答應她嗎?陳夢菲替他們算了賬,覺得他們一定不會同意返工的,所以,她自己的心里便先怯了。

    陳夢菲沒精打采地到了社區(qū)醫(yī)院,秦大姐關(guān)心地問她怎么了,她就把事都說了。秦大姐聽完,一拍巴掌:“你可真傻啊?!?/p>

    秦大姐家這幾年連自己的帶孩子的裝了好幾套房子,對裝修中的事多少有些了解。秦大姐說:“哪有先給那么多錢的啊,最多先給點材料費,還不能一起給,得一點一點地給,你都給了,錢在人家手里,你就被動了,人家說咋的就是咋的了。唉,這事,你也不先問問。”

    陳夢菲說:“不是急著簽了合同好開工嘛,要不人家簽了另外一家,就得再等十來天。我一急,就簽了?!?/p>

    “嗐,這都是他們的貓膩。你看你家現(xiàn)在不是也停了嗎,這是給別人家干活兒去了,先給你干點,把這個活兒占上。他們都是這樣,好多家套著干,要不人家掙什么錢啊?!?/p>

    秦大姐又問:“那個瓷磚是你當初看好的那個嗎?”

    陳夢菲想了想說是。

    秦大姐說:“你最好看看是不是你相中的那個牌子,別讓人家貍貓換了太子,你還在這兒高興呢?!?/p>

    陳夢菲一時想不起來自己看好的瓷磚是什么牌子的,那天她和李誠一起看的東西太多了,而且又全是陌生的,她哪里記得住那么多啊。

    秦大姐說:“你抽空再去裝飾城看看你選的那個是什么牌子,完了再看看你家用的是不是跟你選中的那個一模一樣。唉,現(xiàn)在的人,你可別輕易相信誰?!鼻卮蠼愕脑捵岅悏舴菩睦锉鶝觥?/p>

    午飯,秦大姐叫了外賣,問陳夢菲吃不吃,陳夢菲才想起自己午飯還沒著落。她去隔壁超市買了碗方便面,開水一泡,匆匆吃完,就去了裝飾城。她轉(zhuǎn)了幾圈,發(fā)現(xiàn)了她相中的那種瓷磚,她問清了品牌,用手機給瓷磚拍了照,她還把瓷磚拿在手里仔細地端詳了一番。出了裝飾城,陳夢菲打車去新房,她有一種預感,秦大姐說的貍貓換太子的事可能真的發(fā)生了。

    新房的門敞開著,兩個工人模樣的人正往外搬東西。陳夢菲一看,他們搬的是剩下的瓷磚以及水泥、沙子。陳夢菲讓他們停下。她先查看了那兩箱瓷磚,確定了那真的不是她要的那個品牌。她再去貼好的墻上看看,那瓷磚也和她手機中的相片不符。只是顏色、圖案非常相近,近得若不是拿在一起比照,完全可以認為是一樣的。

    那兩個工人看著陳夢菲的舉動,有些緊張,他們面面相覷。

    陳夢菲強壓怒火,問:“這瓷磚是你們買的嗎?”

    兩人搖搖頭。

    “那是誰買的?”

    兩人還是搖頭。

    “你們怎么不說話?”

    兩個人互相看看,一個年紀稍微大一點的開口說:“我們就是干活兒的,其他的么知道?!?/p>

    陳夢菲聽他們有口音,就問:“你們不是本地人?”

    還是那個年紀大的回答:“我們是湖北的?!?/p>

    陳夢菲知道,在這個城市的建筑裝修行業(yè)中有許多湖北人,湖北的瓦工很有名。陳夢菲敲敲墻面上的瓷磚說:“都說你們湖北的瓦工干活兒好,就干成這樣???你們聽聽,是不是空的?”

    兩個人嘰嘰呱呱地說了幾句什么,年紀大的才對陳夢菲說:“你家的活不是我干的,是他和另外一個人干的,那個人不是我們湖北的。那個人是領(lǐng)頭的,他說要快點干,灰就打得少嘍,和我不相干的。”

    “你們都是一伙的?!标悏舴七€是氣鼓鼓的。

    “大姐,真的和我不相干哦。我就是個干活兒的。今天,我是來幫他的,他生病了,發(fā)燒呢。他老婆孩子從老家來了。他的兒子放假了,要來黑龍江看雪,結(jié)果呢,一下火車,他的老婆就凍感冒了,他也讓他的老婆傳染了?!蹦昙o大的人看來是個話癆,他一邊說著,一邊還不懷好意地看了看那個年輕的。年輕人就羞紅了臉。

    出于職業(yè)習慣,陳夢菲上前摸了一下年輕人的額頭,果然很燙。她的氣就消了大半,關(guān)切地問:“你燒多久了?吃退熱藥了嗎?”

    年輕人說:“吃了吃了,昨天就吃過了?!贝蟾耪f得急,竟咳嗽起來。

    陳夢菲本來還想責備他們幾句的,看年輕人的樣子可憐,就擺手讓他們走,說:“算了,算了,你們快走吧,趕緊回去歇著,感冒就得好好休息。記著多喝水啊。”

    兩個工人諾諾地走了,陳夢菲一肚子的火沒地方發(fā),她越想越生氣,越想越無奈,就撥通了馬儷的電話。

    馬儷聽她說完,沉吟了一會兒。她想,女兒一定會教訓她的。馬儷在性格上更像她爸,是個不饒人的主兒。不想馬儷沉吟了一會兒說:“媽,這事您別管了,您一會兒把裝修公司的電話號碼發(fā)給我,對了,還有合同,您拍下來,也發(fā)給我?!瘪R儷利落地發(fā)布著命令。

    “發(fā)給你有啥用?你離著那么遠?!标悏舴菩睦锇参?,卻并不相信馬儷能管得了這事。

    “嘁,媽,您太小看您女兒了,這點破事,在我這兒啥都不是。您就■好吧。”

    掛了馬儷的電話,陳夢菲在包里翻出裝修合同,拍了照片,發(fā)給馬儷,又把裝修公司和李誠的電話號碼都發(fā)給她。

    馬儷在微信上說,合同上有裝修公司的電話號碼,又讓老媽發(fā)一遍,給老媽添麻煩了,還發(fā)過來一個調(diào)皮的表情。

    陳夢菲知道女兒在給自己減壓,就也發(fā)過去一個笑臉表情,但她心里并不輕松,她擔心晚上回家馬一水還會就這個事跟她發(fā)火。

    不知道是白天折騰得累了,還是心情不好,陳夢菲覺得特別疲憊,一下午都打不起精神。下班回家后,她也沒心思做飯。她知道馬一水肯定不會回來吃飯,她也不希望馬一水回來,她不想繼續(xù)白天的爭吵。吵什么呢?誰對誰錯有什么用?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冷靜下來,陳夢菲也覺得自己不對,可她不愿意馬一水來指責她。他沒資格!陳夢菲憤憤地想。

    陳夢菲窩在床上翻看手機,一條消息引起她的注意,專家判定,武漢近期因不明原因出現(xiàn)的病毒性肺炎的病原體為冠狀病毒。陳夢菲心里一緊,她又仔細地查看了相關(guān)的新聞,發(fā)現(xiàn)病人很少,而且疑似傳染源的一個市場已經(jīng)被封了。陳夢菲長出一口氣,暗自嘲笑自己職業(yè)病。

    快晚上7點了,陳夢菲覺得肚子有點空,她去翻冰箱,看到什么都沒食欲,最后,她吃了一小塊俄羅斯蛋糕,喝了一瓶酸奶,便早早地睡下了。

    陳夢菲睡得不踏實,總是迷迷糊糊的。半夜里,馬一水渾身酒氣地進屋、上床,她都知道,卻懶得睜開眼睛。聽著馬一水很快就打起的呼嚕,她也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第二天早上,陳夢菲一睜眼,居然天光大亮,身邊的位置空著。陳夢菲看看表,8點半了。自己居然能睡到這個時候,看來真是太累了。

    陳夢菲急忙起床,簡單地洗漱了一下,就趕到社區(qū)醫(yī)院。這兩天總是請假,還遲到,讓她很不好意思。進門時看見院長在前臺坐著,她的臉就紅了。院長是個和善的人,也知道她平時不這樣,就故意低下頭,裝作沒看見。還好,診室沒來病人,秦大姐正在擦拭儀器。陳夢菲換好白大褂,就抓起拖布擦地板。不知道是她干得太急了,還是沒吃早飯,身子虛,她覺得有些頭暈,她努力堅持著。當她彎下腰去擦診療床下面的時候,突然眼前一黑,人就撲到地上了。

    她聽到秦大姐的驚呼,也聽到一些雜亂的腳步聲,她想掙扎著爬起來,卻手腳不聽使喚,她一急,竟什么也不知道了。

    當陳夢菲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病床上。院長、秦大姐,還有醫(yī)院的幾個老大夫都圍在床旁。見她睜開眼睛,院長關(guān)切地問:“陳大姐,您覺得哪兒不好?”

    剛才幾個老大夫給陳夢菲做了初步的診查,除了體溫稍高一點點,別的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異常,他們正準備給她抽血做個生化檢驗。

    陳夢菲動了動身子,沒什么不舒服的,她一使勁,坐了起來,就要下地。院長說:“大姐先別動,等給您抽個血化驗一下。”

    陳夢菲說:“不用,我沒啥事?!?/p>

    “您剛才暈倒了?!?/p>

    “可能是沒吃早飯,有點低血糖吧?!?/p>

    秦大姐在一旁說:“你大概是這幾天累著了?!鼻卮蠼氵€想說她是因為被裝修公司欺騙上火了,話到嘴邊,忽然覺得不應該說人家的私事,就噤了聲。

    院長說:“陳大姐,要不您先回家歇歇吧,反正快過年了,病人也少?!?/p>

    陳夢菲確實覺得渾身無力,想了想說:“那我請假吧,家里裝修房子呢?!?/p>

    陳夢菲推開社區(qū)醫(yī)院的大門走出來時,冷風撲面吹來,她打了個噴嚏。陳夢菲裹緊了大衣,往家跑去。

    陳夢菲切了一個西紅杮,給自己煮了點掛面湯,臥了一個雞蛋,又撒了些胡椒粉。熱熱的一碗面條吃下去,額頭汗津津的,人也輕松了許多。她想到新房去看看,可又一想,馬儷那邊沒消息,自己又不知道如何面對裝修公司,去了能做什么呢?陳夢菲便扎上圍裙搞衛(wèi)生。這幾天沒收拾,家里有些亂。她里里外外地一陣忙活,覺得腰腿都酸疼酸疼的,身子也沉得厲害,就去床上躺下了。

    這一回,陳夢菲睡得很沉,直到電話鈴聲把她吵醒。

    陳夢菲抓起電話,順便看了下時間,下午1點20分了。

    電話是李誠打來的。他先是一番解釋,說他把瓷磚的品牌和型號記錯了,之后就是聽上去十分誠懇的道歉,接著要陳夢菲的微信號,說要把瓷磚款和貼磚的工錢退給她。李誠強調(diào),不是按實際買磚貼磚的錢退,是按預算的標準退。“阿姨,這樣,我等于白給您買磚貼磚,另外還額外多退您好幾千,您這個活兒,我一共也掙不上這些啊。阿姨,這下我可賠大了?!?/p>

    李誠哭唧唧地訴了半天苦,才跟陳夢菲商量:“阿姨,瓷磚已經(jīng)貼到墻上了,砸下來挺可惜的,雖然那不是您想要的牌子,但看上去不是也挺好的嗎?砸了多糟蹋東西啊。您看,我把您預算中瓷磚這塊的錢都退您了,就等于我白給您貼了瓷磚,是白送您的,您就別砸了,好不好?您先將就著用,等將來用舊了,或者您不喜歡了,我再給您換,免費給您換都行?!?/p>

    陳夢菲覺得李誠說得很真誠,也很可憐,她正思忖著怎么回答他,李誠又接著說:“阿姨,接下來的活兒,我們一定按著您要求的那樣,一點都不走板地給您干好,絕對不會再換材料、換品牌了,也不會偷工減料。阿姨,我保證,少打一個釘子,我都加倍給您包賠。您看這樣行不行?”

    陳夢菲想,人哪能沒有失誤,人家都這樣了,再說別的也不好,就答應了。李誠馬上說:“阿姨,您要是答應了,我這邊就派人去給您干活兒了?!?/p>

    陳夢菲說:“好吧,你們抓緊吧。”

    李誠又追問了一句:“阿姨,這么說,您同意這個方案?”

    陳夢菲說:“同意?!?/p>

    李誠開心地說了句“好嘞”,掛了電話。

    陳夢菲知道是馬儷出面了,不然裝修公司不會這樣。她在心里夸著馬儷,隔著山山水水的,竟然也有這么大的威力。陳夢菲回想了一下李誠開出的條件,心想,裝修公司這回真沒少賠,雖然瓷磚比她相中的要便宜,可他們也得花錢買呀。水泥抹得少,但工錢卻是一分不能少給的。這樣想著,陳夢菲心里有些不忍,想著等到最后,如果整體工程還不錯的話,她就給李誠發(fā)個獎金啥的,補償一下。

    電話又響了,是馬儷。

    馬儷問她:“裝修公司來電話沒?裝修合同取消沒?”

    陳夢菲愣了:“取消合同?”

    “對呀,合同取消,他們?nèi)~退款。這是他們剛答應我的。”馬儷在電話那頭不無得意地說,“這已經(jīng)便宜他們了,按理,他們還得給您做出賠償呢。這家裝修公司簡直太不像話了。媽,您重新找一家靠譜的公司吧?!?/p>

    “重新找?那么多裝修公司我得一家一家地談?等他們弄出設(shè)計方案,得啥時候才能把房子裝出來???”

    “媽,您急啥???”

    “我還尋思上新房過年呢?!?/p>

    “那恐怕是不可能了,別說他們未必能完工,就是裝完了,也得放一放氣味才能住啊?!?/p>

    “我實在不愿意在這個小黑屋里待著了。”

    “不愿意住小黑屋上我這兒來啊。嗨,對了,媽,您和爸上北京來過年吧。你們到我這兒來,省得我回家還不好買票。您知道的,北京到咱們家的票要多難買有多難買?!瘪R儷為自己這個突然而生的想法興奮起來,聲音也變大了,“真的,媽,你們來北京過年吧,你們多住些日子,我?guī)銈兂鋈ネ嫱??!?/p>

    陳夢菲只好把自己和李誠的通話內(nèi)容對馬儷復述了一遍。

    馬儷在電話里沉默了半晌,說:“是這樣啊,那我再打電話問問他們。”

    過了一會兒,馬儷來電話告訴陳夢菲:“媽,就按您跟人家說的辦吧。您高興就好?!?/p>

    馬儷說完就掛了電話。馬儷沒告訴陳夢菲,裝修公司說陳夢菲同意了他們的方案,還放了李誠和陳夢菲的通話錄音。馬儷心里惱怒,她費了多少口舌才讓裝修公司同意為他們的違法行徑付出代價,可老媽禁不住人家哄騙,讓自己的努力泡湯了。馬儷知道,裝修公司的一切都是有意而為,可又讓人說不出什么,畢竟合同上甲方的簽名人是陳夢菲,她才是當事者,就算他們有什么不妥,當事者同意,別人說什么都沒用。

    放下馬儷的電話,陳夢菲知道自己又辦了件蠢事。她仔細回想和李誠的交流過程,發(fā)覺他并沒有看上去那樣實誠。說到底,她被一個毛頭小伙兒算計了。陳夢菲心里發(fā)涼,居然連著打了個噴嚏。

    她急忙鉆進被窩兒,摸摸自己的額頭,確實有點熱,而且身上開始發(fā)冷。陳夢菲捂緊了被子。過了一會兒,她還是覺得冷,就把馬一水的被子扯過來,搭在自己的被子上面。

    兩床棉被捂到身上,陳夢菲還是蜷縮成一團。她有點后悔,沒帶藥回來。她記得家里似乎應該有退燒的藥,卻不愿意起床去找,她伸手打開電褥子的開關(guān),琢磨著一會兒電褥子熱了,就不冷了。

    電話再次響起,還是馬儷。女兒擔心她上火,想安慰她幾句,可是聽她說話的聲音不對勁,就問:“媽,您在哪兒呢?”

    陳夢菲告訴馬儷自己在家。

    “您咋沒上班?生病了?”馬儷話音中透著關(guān)切。

    “沒病,就是有點不舒服。”陳夢菲不想讓馬儷擔憂,再說自己也真的沒什么大事。

    馬儷卻著急起來:“媽,您怎么不舒服?哪兒難受?”

    “也沒什么,就是有點燒,低燒,沒事的,我掛了,困了?!标悏舴品畔码娫捑烷]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中,陳夢菲覺得有一雙手在摸自己的額頭。陳夢菲睜眼一看,是馬一水。

    馬一水臉沉著,轉(zhuǎn)身出去了,一會兒又進來,一手端著水杯,一手拿著藥。

    馬一水是接到女兒的電話才知道陳夢菲病了。他猜到了陳夢菲為什么病,也知道陳夢菲一定會病。在他眼里,陳夢菲是個專門跟自己過不去的人。被裝修公司算計了這樣的事,陳夢菲不會對外人說,更不會去跟裝修公司講理,她只會自己窩囊著,把自己窩囊病了算拉倒。

    他覺得陳夢菲很愚蠢。裝修明明是男人應該做的,她非要搶著去做。馬一水想等到學校放寒假時,再去琢磨這個事,陳夢菲就等不及了。馬一水不愿意跟陳夢菲說他的想法,因為不管他怎么想,陳夢菲都有反對他的理由。他有些煩了。馬一水知道自己在感情上傷害過陳夢菲,可他希望陳夢菲跟他鬧一場,或者打一架,把怒火發(fā)出來??墒?,陳夢菲偏不,陳夢菲把委屈藏在心里,把苦痛吞到肚子里,可是,夫妻是什么?夫妻是只隔了一層肚皮的一個生命,你不開心,難道我會不知道?你難過我會沒感覺?

    馬一水完全能感受到陳夢菲的痛苦和失望,可是,她就是那么隱忍著,她越是這樣,馬一水就越是內(nèi)疚。漸漸地這種內(nèi)疚竟成了馬一水的恐懼,馬一水一看見陳夢菲的眼睛,就覺得自己在她面前是個罪人,他便有了逃避的念頭。他寧愿把自己泡在酒杯里,耗在麻將桌上,也不愿意回到家里。

    天下沒有不吵架的夫妻,可是,馬一水發(fā)現(xiàn)自己和陳夢菲不能吵,每當他們起了爭執(zhí)時,他都能從陳夢菲的眼神里讀出這樣的信息:你不能和我吵,你欠我的,你曾經(jīng)對不起我。

    甚至,他們都沒有辦法好好地說說閑話。

    看電視時,劇中的男人有了外遇,陳夢菲會狠狠地罵:“男人真沒良心!”馬一水就想換臺。

    吃飯時,馬一水覺得菜有點咸,陳夢菲條件反射般地解釋:“不是醬油放多了!是鹽勺壞了,我換了個新勺子,比原來的大一點?!瘪R一水立刻沒了胃口。

    陳夢菲的衣服舊了,馬一水想讓她換件新的,可話一出口,卻惹來了煩惱。馬一水說:“這件衣服別穿了?!标悏舴茖徱暤难凵癫皇强寸R子里的自己,而是投向了他:“我又胖了?”

    所謂美滿的婚姻,不過是夫妻間能好好說話,可馬一水和陳夢菲就是做不到這一點,他們沒辦法好好說話。首先是馬一水就做不到。他在陳夢菲面前總是莫名地緊張,這種緊張最終導致他變得冷漠寡言。他寧可和不相識的人談天說地,胡謅八扯,也不愿意和陳夢菲聊點家長里短。他實在害怕,哪一個話頭,觸及了陳夢菲的隱痛,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馬一水是在酒桌上接到馬儷電話的。那時他已經(jīng)酒足飯飽。所以這會兒,他看著陳夢菲吃了藥,喝了水,又鉆進被窩兒,他就坐到小客廳的餐桌旁,打開平板電腦看韓劇。他以為陳夢菲是肚子里憋了火,又受了點涼,睡一宿覺就好了。他不知道,陳夢菲已經(jīng)躺了一天,更不知道陳夢菲除了早上的一碗面條,再沒吃什么。

    馬一水有一個特點,不管做什么事,都特別專注,會忘記一切。比如,他打麻將時,他的腦子里就全是上家打了什么牌,下家什么牌不要。他喝酒時,就是一心一意在酒桌上,說笑話,講段子,他的開心是真開心。他看劇,整個人就進到劇情里,所有的煩惱都不存在了,哪怕陳夢菲罵他廢物時的那種憤怒,他也忘了,連陳夢菲的病,他也忘了。

    陳夢菲吃過藥睡了一會兒,覺得不那么冷了,卻渴得厲害,她想讓馬一水倒杯水,可是馬一水耳朵里塞著耳機,沒聽見她叫他。陳夢菲心里難過。自己都病成這樣了,他居然無動于衷?!鞍V情女子負心漢”,老話說得一點都不錯啊。陳夢菲便想起自己為馬一水的所有付出,想起馬一水做過的讓她傷心的事,氣惱和憤恨涌上心頭。她一掀被子,下了床,她想自己去倒水。她的腳剛著地,人也跟著倒了下去。

    陳夢菲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躺了多長時間,她醒過來時,居然還在地上。

    陳夢菲掙扎著站起來,扶著墻走出臥室。

    客廳的餐桌旁,馬一水戴著耳機扭坐在椅子上,抖著蹺起的二郎腿,不出聲地笑著。他笑得很開心,沒有憂慮,沒有牽掛。

    悲傷和憤怒讓陳夢菲忽然有了力氣,她轉(zhuǎn)身回了臥室,開始往身上套毛衣、羽絨服。

    陳夢菲穿好衣服,走到屋門口時,馬一水才發(fā)現(xiàn)她,卻也只是抬頭看看她,問了句:“你好了?”眼神便又落到了電腦上。

    陳夢菲沒回答馬一水,她悶著頭走出家門。

    街燈閃爍,雪花點點,陳夢菲覺得那些雪花全都落在了她的心上,一片一個冰點兒。

    上哪兒去呢?在這個城市,她沒有親人,朋友呢,年輕的時候倒是有那么幾個可以一天到晚膩在一起的,可是結(jié)婚后,她們的來往越來越少,直至完全陌生,仿佛她們沒有過無話不說的友誼。而同事,相處融洽已是不易,即便有那么三五個談得來的,也沒好到可以隨時上門的程度。特別是陳夢菲從來不跟外人談及自己最隱秘的心事,平時聊天,也不過是說點家常,發(fā)發(fā)無關(guān)痛癢的牢騷。

    此刻,無邊的孤獨感比夜色還要暗黑地包裹著陳夢菲。

    陳夢菲站在街邊,仰起臉。不一會兒,她的臉頰便有水珠滑落下來,不知道是眼淚還是融化的雪花。

    陳夢菲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

    年味已經(jīng)越來越濃了,一些臨街的副食店把凍魚凍雞凍海鮮擺到了門外,前些天有點回落的豬肉價格又漲了起來。賣春聯(lián)、燈籠、鞭炮的攤子,夸張地張揚著喜慶的氣氛。理發(fā)店的生意格外繁忙,旋轉(zhuǎn)的三色燈和音箱里播放的流行歌曲告訴世人,理發(fā)師的心情有多歡快。

    這一切都和陳夢菲無關(guān)。

    陳夢菲孤獨地行走在這喧鬧的街道上。一陣冷風襲來,陳夢菲打了個哆嗦,她下意識地裹了裹羽絨服,竟覺得頭重腳輕,身子不由得晃了一下。陳夢菲扶著路邊的電線桿,四下張望。

    一輛出租車停在她身邊,司機殷勤地為她打開車門。

    陳夢菲得救般鉆進車里。

    司機問她:“去哪兒?”

    是啊,去哪兒呢?

    陳夢菲猶豫了一下,說出了新房的地址。

    陳夢菲驚異地發(fā)現(xiàn),僅僅半天的時間,衛(wèi)生間、廚房的吊頂已經(jīng)裝好了,各種洗浴器材有序地擺放著,就差固定和接通管道了。廚房的櫥柜、臥室的衣柜,框架已經(jīng)上墻??蛷d里堆著板材、木方、各種的金屬配件,工人干活兒的工具胡亂地散放著,看得出,工人們應該是才撤。

    裝修公司擔心這個合同再有變化,幾乎調(diào)動了全部人力來突擊這個項目。

    陳夢菲的心里浮起的卻是感慨。裝修公司的速度還是快啊。她查看了一下,坐便器、洗手盆、花灑、板材的質(zhì)量還都不錯,臉上便有了笑意。陳夢菲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查看著。當她走進臥室,眉頭不由自主地皺起來。衣柜頂天立地,整整一面墻,逼仄的房間顯得更小了。陳夢菲想象著裝上柜門之后房間的憋悶,一股怒火直沖腦門兒。陳夢菲凝視著主臥與小書房的那道墻,心里升起一個強烈的欲望:砸了它!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陳夢菲就迫不及待想把它變成現(xiàn)實。她立刻要給李誠打電話,告訴他自己的決定??墒?,她在衣袋里掏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她出門時沒帶手機。陳夢菲有點氣急敗壞,她在房間里轉(zhuǎn)著,終于瞥見工人們留下的那一堆工具中有一把鐵錘。她撲過去,抓起鐵錘,沖進臥室。

    陳夢菲揮起鐵錘向那面墻砸去。一塊墻皮掉下來,白凈的墻面立刻出現(xiàn)了一塊疤痕,丑陋、猙獰。隨著墻皮的脫落,房間里頓時塵土飛揚。那些在水和力的作用下凝結(jié)成墻壁的平整和光潔的泥沙,又變成了原本獨立的細小顆粒,在空氣中自由地飛舞,升起或者墜落,放肆地張揚著它們的快樂或者憂傷。越是細小的,飛得越高,若是沒有墻壁的阻隔,它們會飛得更遠,更遠。

    陳夢菲死命地揮著鐵錘,一下又一下。仿佛她砸的不是墻,而是李誠,是馬一水。她恨李誠,為什么要欺騙她,她恨馬一水,為什么對她這么冷漠,她恨自己,怎么把日子過成這樣。陳夢菲咬著牙,雙手握錘,恨恨地揮舞著。她從來沒這么痛快地破壞過什么,今天她就是要破壞一下,好好地破壞一下!去你媽的李誠!去你媽的馬一水!去你媽的小黑屋!

    墻面很快一片狼藉。錘子雖然不是那種專門用來砸墻的大鐵錘,陳夢菲砸了一會兒之后手還是軟了。她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她大口地喘息著,立馬又被灰塵嗆得劇烈咳嗽起來。

    陳夢菲扔了鐵錘,靠在墻壁上,她覺得自己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她好想躺一會兒??墒羌揖哌€沒買,房間里沒床。她環(huán)顧房間,向那垛板材走去。她的腳像踩在棉花上一樣,輕得沒了知覺。她撲倒在那垛板材上。板材是用來做柜子的,60厘米寬,240厘米長,整整兩垛,堆在一起,像一張大床。陳夢菲撲到上面,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客廳寬敞得有些空曠,她喜歡這樣的感覺。只是頭頂上那只燈泡亮得刺眼,她合上眼皮。

    眼窩兒里的淚水倏然而下。

    馬一水要睡覺的時候,發(fā)現(xiàn)陳夢菲不在。他這才記起,陳夢菲出去了??伤鞘裁磿r間出去的,他卻有點搞不清楚。他努力回憶了一下,依然沒有結(jié)果。他以為陳夢菲是出去買吃的,或者買藥,也許,她只是出去走走,散散心,反正她只是低燒,一個小小的感冒而已。

    可這會兒已經(jīng)是子夜了,陳夢菲無論去干什么也該回來了。馬一水撥了陳夢菲的電話。

    鈴聲在床頭響起來。

    陳夢菲沒帶手機!

    馬一水有點蒙。他抓起陳夢菲的手機,卻打不開。陳夢菲的手機是指紋識別。

    馬一水猜想著陳夢菲能去哪兒。他一下子就想到了新房。這么晚了,陳夢菲沒回來,還能去哪兒呢?她在這個城市沒親人,也沒有可以住到人家家里的朋友,她又絕不可能到酒吧、歌廳這樣的地方去。

    新房,馬一水想到了新房。陳夢菲除了新房,沒別的地方可去。

    馬一水趕往新房。當他推開門,看見陳夢菲躺在板材上時,頓時心里冒火:大半夜的,不在家里好好待著,跑這兒來干什么?這不是作嗎?

    他氣呼呼走過去,卻愣住了:陳夢菲臉色緋紅,呼吸急促。

    “你咋躺這兒了?”馬一水一邊大聲地叫著陳夢菲,一邊推了推她。陳夢菲的眼皮動了動,似乎想睜開,卻又沉沉地合上了。馬一水伸手按在陳夢菲的額頭上,滾燙。

    馬一水十分惱怒。他實在想不明白,陳夢菲為什么要這么做。他真想立刻轉(zhuǎn)身離去,可是,看看陳夢菲燒得通紅的臉頰,他還是忍下心頭的火,去扶陳夢菲起來。

    陳夢菲坐不住,更站不穩(wěn),她整個身子都像面條一樣。馬一水的兩條手臂穿過陳夢菲的腋下,架起她。陳夢菲很想掙扎一下,她不要跟馬一水走,她就留在這兒,她喜歡新房的寬敞和明亮。她甚至想和馬一水離婚。一個視你如空氣的丈夫要他做什么?可是,她的身體不聽她的指揮。

    馬一水半摟半抱地拖著陳夢菲往外走。

    馬一水的臂膀堅定有力。陳夢菲幾乎吊在他的手臂上。

    “我能把你吊起來,不信,你試試?!瘪R一水伸出一只胳膊橫在陳夢菲面前。他想讓陳夢菲把他的手臂當單杠。

    陳夢菲伸手握住了那有溫度的“杠子”,一使勁,真的把自己吊了起來。

    “杠子”輕輕地晃悠了一下,又穩(wěn)穩(wěn)地挺住了。

    倒是陳夢菲自己挺不住了,她松開手,落下來,可是她的腳還沒沾地,身子就又懸了起來——馬一水將她抱了起來。他的兩條手臂托著她,像托著一個嬰孩。他托著她,在春風中旋轉(zhuǎn)。她看見藍天上悠悠的白云,她看見大樹的枝葉蔥郁茂盛。

    那時的馬一水風華正茂,那時的陳夢菲溫柔可人。

    此刻的陳夢菲有種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馬一水有力的臂膀給她的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支撐,更多的是心理上的慰藉。她聽著馬一水的喘息聲,聞著馬一水身上那熟悉卻又久違了的味道,眼圈濕了。

    “去醫(yī)院吧?”馬一水問陳夢菲。

    陳夢菲搖搖頭,微弱卻清晰地說:“回家?!?/p>

    陳夢菲忽然很想那個小屋,想小屋里那張床。

    他們折騰到家的時候,馬一水已經(jīng)全身是汗了。上樓時,他看陳夢菲實在抬不起腳來,就一彎腰,抱起了陳夢菲。陳夢菲的腦子里就閃過當年的情景??墒牵悏舴撇皇钱斈甑年悏舴?,馬一水也不是當年的馬一水了。沒走幾步,馬一水就有點吃不住勁了,他的腿腳磕絆,手臂酸軟。陳夢菲說:“放下,我自己慢慢走。”

    馬一水沒說話,咬著牙,更緊地抱住了陳夢菲。

    陳夢菲不敢再掙扎,怕增加馬一水的負擔,她把胳膊環(huán)在馬一水的脖子上,用力地懸著自己。樓道里漆黑一片,馬一水用腳蹚著地,尋找臺階,每一步都十分艱難。馬一水呼哧呼哧地噴著粗氣,陳夢菲的臉濕濕地貼著他的臉,他知道,陳夢菲哭了。馬一水忽然有些感動,心里熱辣辣的,身上便也有了力氣。

    馬一水把陳夢菲扶到床上躺好,把體溫計塞進陳夢菲腋下。

    39攝氏度。馬一水有些緊張,他再一次問陳夢菲:“你確定不用去醫(yī)院?”

    陳夢菲說:“不用?!?/p>

    陳夢菲說出兩個藥名,一個是退燒的,一個是治感冒的中藥。馬一水在裝藥的抽屜里翻了半天,找到那兩種藥,又倒了一杯水,端到床旁,扶著陳夢菲起來,把藥吃了。他還叮囑她把水全喝了。陳夢菲很聽話地喝干了杯子里的水,馬一水又倒了一杯,放到床頭桌上,轉(zhuǎn)身去投了一個涼毛巾,敷在陳夢菲的額頭上。

    陳夢菲微微睜開眼,說:“你也睡吧,太晚了。”

    馬一水真的又累又困,但他還是堅持挺了半個小時,給陳夢菲測了一回體溫,見溫度降下來了,才倒頭睡去。

    第二天早上起來,陳夢菲的燒退了一些,馬一水問陳夢菲想吃什么。陳夢菲一點食欲都沒有。馬一水想了想,給陳夢菲沖了一碗雞蛋水,放了滿滿一勺白砂糖,讓陳夢菲趁熱喝了。

    一碗雞蛋糖水進肚,陳夢菲果然感覺好多了。她讓馬一水去上班,說自己已經(jīng)請假了。馬一水看陳夢菲確實比昨天晚上的狀況好,就把藥和暖瓶都拿到床頭,才穿衣下樓。陳夢菲以為馬一水上班了,沒想到,過了一會兒,馬一水又回來了,手上拎著兩個塑料袋。一袋是市里最大那家快餐連鎖店的,里面裝著蓮子粥、玉米餅,還有兩樣小菜:風味黃瓜、清拌西蘭花木耳。另一個袋子里是兩個火龍果、一包金橘、幾個水蜜桃。菜飯、水果都是陳夢菲愛吃的。這個季節(jié),水蜜桃大概是北方最貴的水果,陳夢菲看著,有點心疼。馬一水把水果洗了,裝到果盤里,和那些飯菜一起擺到床的另一側(cè),說:“啥時候餓了,就吃一口,中午我盡量回來。”

    陳夢菲說:“忙就別回來了?!?/p>

    “看情況吧?!瘪R一水說著轉(zhuǎn)身走了。

    聽到馬一水關(guān)門的聲音,陳夢菲的心一沉,她忽然想把馬一水喊回來,讓他待在家里,哪怕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說,就守在她的床邊。

    陳夢菲奇怪,自己怎么突然對馬一水心生依戀。這種感覺太陌生了。是因為病了嗎?可這算什么病呢,一個小小的感冒而已。

    讓陳夢菲對自己的病產(chǎn)生懷疑的是馬儷的電話。

    “媽,湖北在鬧肺炎,您知道了吧?”馬儷有點小心翼翼地試探。

    “知道啊,不是說沒啥大事嗎?”陳夢菲口氣懶懶的。

    馬儷的口氣變得焦急起來:“媽,這是疫情!真的是疫情。我武漢那邊的朋友說,他們醫(yī)院里人擠人,新聞里不是也說有死亡病例了嗎。媽,這是報道出來的,沒報道的呢?”馬儷放低了聲音。

    陳夢菲突然想起了那天在新房里遇到的兩個湖北瓦工,她腦袋“嗡”的一聲,整個人就癱軟了,但她不想讓女兒擔憂,故意不以為然地說:“你媽我離湖北大老遠呢,你別瞎操心了?!?/p>

    馬儷嘆息了一聲說:“疫情當前,最好別大意?!?/p>

    陳夢菲故意岔開話頭:“你們到底在哪兒過年???是去你婆婆家還是回咱家?”

    女兒猶豫了一下說:“我倆正商量呢。初步想法是先回他家,大年初二回咱家。不過,也許反過來,先回咱家,然后再去他家,看哪邊的票好買?!?/p>

    “定下來趕緊告訴我,女婿第一次來家過年,我得好好準備準備。”陳夢菲佯裝鎮(zhèn)靜,掛了女兒的電話,便迫不及待地翻看所有和武漢疫情相關(guān)的信息,她越看越緊張。畢竟在醫(yī)院里工作了一輩子,對傳染病的危害有著高度的敏感。

    陳夢菲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她先走進廚房,找出家里最大的鍋,把碗筷水杯放進去,燒水煮起來。

    陳夢菲記得家里好像有84消毒液。果然,她在衛(wèi)生間找到了大半瓶。陳夢菲馬上配出兩盆,分別把自己和馬一水的毛巾牙具泡進去,又把自己這些天穿過的衣服扔進了洗衣機,倒上用來洗內(nèi)衣的消毒洗衣液。接著,她找來澆花用的噴壺,兌上消毒水,在房間里噴灑起來。噴完了房間,看看壺里還剩一些,就把走廊里也噴了噴。

    噴灑完消毒液,陳夢菲已經(jīng)滿頭大汗,她坐到床邊,一邊喘息著一邊琢磨如何與馬一水隔離。馬一水不能回家了!主意一定,陳夢菲就抓起電話。

    馬一水沒等她說完,就不無譏笑地說:“你還真是有職業(yè)病?!?/p>

    陳夢菲告訴他,自己在新房接觸過湖北人,而且有一個人還發(fā)著燒。馬一水的聲音立刻變了:“你咋不早說?!闭f完,就放下了電話。

    陳夢菲猜想馬一水是生她的氣了,她好心提醒,他卻生氣,不過,這次陳夢菲不想計較了,生氣就生氣吧,正好別回來了,免得傳染??墒牵R一水到哪兒去住呢?新房嗎?不行,一則新房沒床鋪,二則新房已經(jīng)不安全了。她又抓起電話,叮囑馬一水:“你可別到新房去住啊,你最好在學校找個地方?!?/p>

    馬一水什么也沒說就掛了電話。

    氣量太小。陳夢菲在心里譏笑馬一水。

    陳夢菲開始在網(wǎng)上翻找新冠肺炎的相關(guān)知識,和自己的病情進行比照。低燒、咳嗽、乏力,她一樣不落。哦,對了,還有肺部毛玻璃樣改變——陳夢菲立刻給市醫(yī)院CT室打電話,預約檢查。CT室負責登記的剛好是陳夢菲的同學,她告訴陳夢菲,明天的都預約完了,后天就周末了,CT室只接待急診。

    “那就周一吧,我不急?!标悏舴普f。

    “夢菲,你怎么了?”同學關(guān)切地問。

    “我發(fā)燒,咳嗽?!标悏舴茖嵲拰嵳f。

    同學一聽便有點緊張:“是嗎?那你可得注意,現(xiàn)在發(fā)熱門診的病人可多了。”同學頓了一下,又說,“夢菲,你等一下,我看看,明天能不能把你排上?!?/p>

    “好啊,謝謝你?!标悏舴品畔码娫?,忽然想起來什么,又抓起電話,撥通了市醫(yī)院發(fā)熱門診的電話,她想問一下,他們能不能做核酸檢測,回答說不能。陳夢菲不死心,就報了自己的名號,然后問對方是誰,原來他們彼此還真認識。寒暄了幾句之后,陳夢菲說自己在發(fā)燒。對方就告訴她和傳染病醫(yī)院聯(lián)系一下,他們也許會有試劑,但也說不好?!艾F(xiàn)在這玩意兒,比金條貴重!”

    陳夢菲就又聯(lián)系了傳染病醫(yī)院,回答說,已經(jīng)申請了,還沒分配下來。

    這時,CT室的同學也回電話了,告訴她明天沒辦法把她擠進去,病人排得太滿?!斑@幾天也不咋的了,急診的病人特別多,搞得病人直跟我們吵架?!?/p>

    陳夢菲有些失望地掛了電話,呆呆地坐在床頭。她的思緒有些亂,她想,如果自己只是普通的感冒,那一切都好辦,可萬一被確診了新冠肺炎怎么辦呢?這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病?會給身體帶來什么樣的影響?會要了命嗎?

    也許是因為在病中,陳夢菲情緒不佳,凡事便不由得往壞處想。她環(huán)顧四周,心想,說不定什么時候,自己會孤單地死在這間小黑屋里。她想起了新房,那個看上去寬敞明亮,讓她生出無限遐想的新房子,會把她送上絕路嗎?

    “死就死吧,反正活著也沒什么意思?!边@樣的念頭在腦子里一閃,陳夢菲立刻就覺得渾身無力,她一歪身子躺了下去。

    陳夢菲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會兒,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是馬一水回來了。

    馬一水一進屋就聞到了濃濃的消毒水味,不由得抽了抽鼻子。

    馬一水兩只手上全是東西,大包小包的食品、藥、口罩,還有兩瓶酒精、兩瓶84消毒液。

    不知道為什么,看見馬一水,陳夢菲忽然想哭。她真的不希望馬一水回家,可他進門了,她又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心其實是盼著他回來的。

    馬一水放下東西,來到床邊,伸手要摸陳夢菲的頭。

    陳夢菲偏了一下腦袋,不讓馬一水碰自己。馬一水笑了:“躲得了嗎?要傳染早就傳染了?!?/p>

    馬一水的手有些涼,讓陳夢菲覺得很愜意。陳夢菲閉上了眼睛,她不想讓馬一水看見自己的眼淚。

    大概覺得陳夢菲的額頭不是很熱,馬一水就去清洗陳夢菲泡在消毒液中的東西。

    陳夢菲對他說:“給儷儷打個電話,別讓他們回來了。”

    馬一水說:“再等兩天吧,你的病究竟是啥也沒定,說不好就是普通的感冒呢?!?/p>

    陳夢菲就告訴他,周一能做上CT。馬一水說:“那就等做完CT再說。”

    陳夢菲想了想又說:“你把小屋收拾出來吧,至少你不能在這屋睡覺了?!?/p>

    馬一水說:“隔個房間就隔離了?空氣不是到處飄?”

    陳夢菲堅持說:“小心為好?!?/p>

    馬一水站在女兒的房間,看著滿屋的東西犯難,他不知如何下手收拾。那一個個箱子、包袱里是什么東西,還有沒有用,他一概不清楚,就像他不知道陳夢菲每天在想什么,做什么。這個家的日子,什么時候變得似乎和他沒了關(guān)系?馬一水琢磨了半天,也沒想出轍來,他只好先把女兒床上的東西搬下來,又把地上堆的箱子、包袱往高摞了摞,讓空間顯得略寬敞一些。馬一水一邊倒騰一邊感慨,這個家實在是太小太擠了。忽然間,馬一水似乎明白了陳夢菲為什么著急地要裝修新房。

    愧疚感讓馬一水變得溫柔細膩起來。

    他坐到床前,輕聲問陳夢菲,中午想吃點什么。

    馬一水的反常,讓陳夢菲覺得緊張,她想自己或許真是病得不輕,或許真的會有什么不測,一時間,她竟有了來日不多的絕望感。

    見陳夢菲不說話,馬一水便又摸了摸陳夢菲的額頭,之后把她露在外面的手臂放回被子里。他的動作很輕,很慢。

    陳夢菲的眼睛有些潮。心底里,為自己的病生出幾分歡喜。

    馬一水看看一動未動的水果,拿起一只桃子,剝了皮,用水果刀切下一小塊,喂到陳夢菲嘴邊。

    陳夢菲其實不想吃東西,可是,看著馬一水眼神中的溫柔,她張開了嘴。桃子汁水豐沛,酸酸甜甜的很好吃。陳夢菲心生恍惚。

    馬一水的電話突然響起來。是馬儷。

    馬儷在電話中急吼吼地問:“爸,您在哪兒呢?媽媽的電話怎么一直打不通?她咋樣了?還燒嗎?”

    馬一水告訴女兒,他在家里。又拿起陳夢菲的電話看了看,沒電了。

    馬儷又在問媽媽的病情,馬一水就走出臥室到小客廳里和女兒聊起來。

    陳夢菲把充電器插到手機上,然后按了開機鍵。幾乎是開機的同時,手機就響起來。是李誠急切的聲音:“陳姨,您的電話怎么總是打不通?我都打了好多遍了?!?/p>

    陳夢菲告訴他,手機沒電了。

    李誠“哦”了一聲,馬上接著問:“陳姨,臥室的間壁墻是您砸的嗎?您是要拆了它嗎?”

    陳夢菲一下子想起了昨晚的事。她下意識地從開著的臥室門脧了一下小客廳,馬一水在和馬儷說她的病,口氣不無憂慮。

    陳夢菲舉著電話,猶豫了。

    李誠電話里的聲音有點不耐煩:“陳姨,您得趕緊決定,要是裝上地板再拆,就是屬于返工了,那可太費事了。而且費用也高了不少呢?!?/p>

    陳夢菲遲疑著說:“我是覺得有那面墻,顯得臥室太小太憋屈,拆了能敞亮點,就是我愛人不想拆……要不,就別拆了。”

    馬一水走進來,問:“拆哪面墻?”

    陳夢菲對著電話說:“小李你等一下,我跟我愛人商量商量?!?/p>

    馬一水問:“你是說臥室和小書房之間的那面墻嗎?你想拆就拆了吧,拆了確實能亮堂一些?!?/p>

    陳夢菲沒想到馬一水這樣說,心里面先豁亮起來,她想和馬一水說點什么,又想到李誠還在電話的那端等著她,就急忙拿開捂著話筒的手,大聲地告訴李誠:“拆!拆!”

    放下電話,陳夢菲忽然覺得身子軟得沒了一點力氣,她好想睡一會兒。

    陳夢菲閉上眼睛。恍恍惚惚中,她來到了新房。新房的裝修工程全部完工了,連保潔都做完了。陳夢菲有些欣喜,審視的目光從地板飛到天花板,從門窗飛到柜子,從衛(wèi)生間飛到廚房。一切都是完美的,一切都如她所愿。最后,她走進主臥——她的眼前忽地一亮:臥室和小書房之間的那堵墻拆掉了!打通后的房間是那么寬敞,令人舒暢。

    冬日的陽光透過纖塵不染的玻璃窗灑進來,房間里一派溫暖明亮。

    陳夢菲的心里也無比的溫暖明亮。

    責任編輯?張爍

    【作者簡介】蕭笛,女,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小說多次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中篇小說選刊》《小說精選》《作品與爭鳴》等選刊轉(zhuǎn)載,并入選多個年度權(quán)威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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