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寒
一
而這些花,融入嗩吶聲。塵與土,云和月,奏響。
手指骨節(jié)粗突,啄躍著陽光。漸聽見風景,一點一點蘇醒。
這節(jié)奏,分明喑封太久。紅丘陵,修整后的古道,已遠離茶馬,更多是游道。卻怎么看依舊像根,盤虬,疊著傷痕。
傷痕凝若元氣。像那古河灣,或纖痕;像那石場工道,印滿汗?jié)n。紅丘陵如鼓,如燃,傷痕煅出光焰。青銅光澤閃爍,只一敲,即回蕩獵獵呼吸;再敲,迸濺火星。映著老井、雕花古窗、儺戲巫影,概稱“梅山文化”?!懊贰庇袦Y源,可溯至蚩尤;添上“山”,益顯邃遠。這方“梅山”人,為嗜辣之湘中“寶古佬”。
嗩吶聲,彎而醇,摯烈,直抵記憶秘處。
雖非驛道,確曾茶馬喧闐。驛道更寬,也更直,且設(shè)站點,站點漸成“鋪”,“鋪”演繹成今天鄉(xiāng)鎮(zhèn)。古道極窄,僅一米,未有站點,卻有涼亭。亭不知有幾,如一個個結(jié)。隔著楓林,古道從那坳上踅來,翻過這邊山坳;從這邊崖畔眺望,又見在遠坳隱現(xiàn)。如山嵐,裊繞。
髯翁回鄉(xiāng),趁著春花。隨行者不多,均著白發(fā)。白發(fā)飄古道上,像秋霜。客人辨著石板,幾近癡頑。石板未規(guī)則,長條的,三角的,半圓的,都有;青的,黃的,褐紅的,甚至帶花紋的,也都有。近山上長什么石頭,就墊有什么石頭。墊著道,一塊挨著一塊,磨損也有差異,中間的足蹬蹄敲,故略凹,锃滑。白發(fā)們每找到熟悉的,都要銳喊一聲。古道一截接一截兒,喊聲有時一聲接一聲。古道像殘簡,亦像個平仄句子,野花搖曳,吟哦當年茶馬。
毛頭小子們,將髯翁圍坐柴垛旁,搞穿越。銀髯一捊,穿越到那個夏天。
小馬幫在行進。馱著糧食和布匹的馬,有瘦有肥;幾個人,最長者是個絡(luò)腮胡子,義氣埋伏在胡子叢里,野調(diào)調(diào)比胡子還稠。至一涼亭,亭子雕梁畫棟,且有聯(lián):“山鳥能言堪解乏,野花不語卻留人?!庇谑切?。摘下米酒葫蘆,擺出豬血丸子,鹵豆腐干、酸辣壇子菜,全屬“寶古佬”特色肴食。
邊喝酒,邊聽絡(luò)腮胡子“講白話”。聽的沒入迷,講的先入了。絡(luò)腮胡子感嘆起來,重復(fù)“老問題”:一個寡婦,怎么就捐修這段路呢,竟還熬到死。絡(luò)腮胡子眼好深,像蒼穹。接著開始唱調(diào)調(diào),騷而辣。他說要有支嗩吶或一根麥笛伴著更好。樹林里蟬兒跟著唱,山邊梯土里栽種著煙葉、百合、玉竹,都成聽眾,幾只山羊拱著篾籬笆。太陽斜西,絡(luò)腮胡子才喊聲走吧,前面有鋪子有酒,有好客的女老板,有“同庚”呢!鋪子、酒必定有,女老板和“同庚”當然也有,但未必有運氣碰上。卻寧愿相信前頭。
在前面,其實有更多“寶古佬”。販賣藥材的“孫老板”,奔湘西淘金的“寶總”,串鄉(xiāng)的貨郎“矮哥”,牛販子“摳爺”,賣蜂蜜的拖根大辮的“竹妹子”……
大小石碑,排于岔口,像解說員。大的高數(shù)尺,鏨著字跡,兼隸楷,陰刻。鐫有故事,有的極辣,且釅洌。譬如,一個婦人舉根竹扁擔,撂倒了路匪;兩個馬幫冤頭,偶因患難反成親家;某位回鄉(xiāng)官員,跪在“田螺井”邊,含淚掬起清泉……
春雨滴石板上,把鄉(xiāng)愁砸碎,砸進去。油菜花開了,香到季節(jié)骨子里;冬雪落進腳窩,掖著陌生的溫暖。傷痕,一按就痛。歲月和元氣卻蘊在痛里。
像是契約:古道,人,紅丘陵,花朵,以及燕子……
除了桃花,還有梨花李花。那邊又有野櫻花。后面更有杜鵑花、菜花、榴花和茶花。
乘著月色,只為尋夢。或者離背影更近?“寶馬”停在路口。步履輕叩之際,林中鷓鴣呼歸。馬幫和擔腳漢子不能遇見,故事不能遇見。蹀躞者,終于悵然:畢竟是馬幫或者擔腳漢子的子孫。但遇見所遺野調(diào)兒,就在月下草叢間淺唱……
如根如傷痕,古道愈蒼勁,堅韌。像是紅丘陵鼓魂,像是“寶古佬”神曲,在石工號子、纖歌或嗩吶的縫隙里,勃發(fā)著血性,或重重“梅山”元氣……
二
這“梅山”元氣,鐘毓草木,又是一番風景。
我們來了,去找那條“桂丁古道”。他卻說:“那古道么,說有,就有;說沒有,也就沒有?!闭f完,深笑。
他站在那里,極像成仙的樵者:穿件舊夾克,腰間系把彎刀,蹬雙黃解放鞋;頂發(fā)稀疏,分布像個“山”;甲字型臉,目光和善。剛才,他還在啃一個烤紅薯,嘴角有黑印子。那紅薯我熟悉,從柴灶里扒出來的。
“桂丁古道”,都上了縣志,關(guān)于茶,關(guān)于夢,怎能說有就有,說沒有也就沒有呢?疑惑著,先跟他上山。
這山是好山,處湘中之中,當?shù)亟邪自茙r。山有名氣,因為上有名剎。白云罩山,山有洞巖,巖藏寺,寺住僧,僧采好茶。茶是野生的,葉沿呈鋸齒,猶如桂葉,嫩芽有異香,故稱“桂丁茶”。
初識桂丁茶,還是在那次博覽會上。我們飲過,覺得非同一般。于是,欲尋“桂丁茶”故鄉(xiāng)。內(nèi)行人指點,須走“桂丁古道”。
村里讓他引路。他姓唐,屬猴,今年五十二歲,家住白云巖山下,外號“茶哥”?!安韪纭鳖I(lǐng)著我們,轉(zhuǎn)關(guān)龍亭,過會仙橋,跨溪中跳石,循山路而上。寒露剛過,紅楓若染若思,似聞桂丁輕香。
有人提示,“茶哥”會唱山歌呢?!安韪纭庇稚钚?,偶爾哼句山謠。山謠是情歌,什么“送郎送到竹子山,抱住竹子哭一餐”,我似聽過。除了歌,“茶哥”更多話“茶”,話頭不緊不慢,繞著桂丁茶,山路般婉轉(zhuǎn)。
“茶哥”說,桂丁茶早就有。未開山時,并無人知。祖僧結(jié)廬此間,偶識“桂丁茶”,解乏明目,袪病強身,茶名遂聞。地方將此茶進貢,得朝廷贊賞,遂成定例。但此茶原產(chǎn)極少,采摘尤難?!安韪纭奔沂谰由较?,諳熟茶性,知道采摘路徑,故有“桂丁古道”。
“你們看,那里就有一棵?!薄安韪纭敝钢鼭咎?。果見一株茶樹,長在崖邊,成叢,荊棘葳蕤,默然若羞。正是寒露時節(jié),茶樹開五瓣小白花,黃蕊,梢上嫩葉泛紅,茶稈青綠。學著“茶哥”,摘一葉細嚼,始覺苦澀,繼而清香,久之微甜,余味無窮。
心中,漸現(xiàn)“桂丁古道”:或盤于嶙峋崖際,或匍匐幽澗,或隱約雜木蓬中,可見獸跡,可見蜂蝶,可見山桃、櫻花,時有霧巒游弋,常聞斑鳩畫眉……
“桂丁古道”,說有,映在汗水里,伸延在腳板下;說沒有,只在山謠里,只在人的遙望里。
“桂丁茶,山頂上最多?!薄安韪纭辈铰妮p捷,猶如猿猴,我們贊嘆。但“茶哥”說,他腳上有傷,是采茶時摔的。說完,他又哼唱兩句:
“送郎送到竹子山,抱住竹子哭一餐……”
看來,“茶哥”最喜唱這一句。山下采茶人,也有好幾個的,如“狗伢子”“鷂哥”等,“茶哥”居首。在村里,“茶哥”屬一般貧困戶,極配合扶貧,不多提要求。他腦瓜子活,手腳勤,霸得蠻,平時打零工,抬石頭,挑磚撿瓦,裝模,甚至扮個儺戲中角色,錢全部上交老婆。清明過后,他開始進山采茶,山里叫作“趕茶”,一如稱狩獵為“趕山”。
“茶哥”說,“趕茶”要心凈,不然茶會變化,采不到多少。這話,使人想起聊齋。每年進山采茶,他會提前戒酒。茶期四十余天,一天也不沾酒。攀古崖,越險壑,餐風露,披戴星月,見了茶樹如逢兄弟。
什么是兄弟?在對視中,把砸倒的茶樹扶正,把半折的枝條纏緊,把侵擾的藤葛刈除……
“茶哥”將這份兄弟情,也融進制茶手藝里。
“一年嘛,可采百來斤,成品不過三十幾斤,可得萬把塊錢?!薄安韪纭钡谋秤?,如牛軛,在山路上起伏著?!安闪瞬?,先用竹篩晾上一天,干了水氣,再慢慢揉。然后擰干濕毛巾,覆在茶葉上發(fā)酵。茶葉越多,發(fā)酵時間越短。發(fā)了酵,陰干最好,不在太陽下曬,否則有太陽味……”
“‘太陽味是什么味?”我們又疑惑起來?!安韪纭毙睦锴宄磉_不出。這時他回下頭,甲字型臉上,目光清亮,和藹,繼續(xù)說話:“碰上雨天,只好生了柴火,掩上門,溫度一高,茶葉也就干了。這樣做的茶,原汁原味,泡出來是紅的。如果摘回來直接用鐵鍋炒,泡出來是青綠的。”他很少用鐵鍋,寧肯麻煩。所以,他的茶比其他趕茶人的品相好些,更為搶手。
但再搶手,頭一捧茶,是奉給老母的,老母眼花。
茶有靈性,人有智慧。這桂丁茶,來得真不易。想起古詩句:“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
登山前,我們已了解到,村部每年早早向“茶哥”訂茶。后來有家公司,前來開發(fā)桂丁茶,從山上移栽幼苗,搞了一兩百畝。公司的人精明,常向“茶哥”請教,“茶哥”并不保守。
但“茶哥”說句話,直令他們琢磨:“桂丁茶呀,是山里的恩。茶也是人,更是仙。要種好桂丁茶,心必要誠……”
我們終于看到,“茶哥”,就是那條“桂丁古道”,那支歌謠啊。
三
“說有,就有;說沒有,也就沒有。”此話,更像是在形容這條古道。這條天上的古道,或天之抒臆,演繹云間茶馬。
一點,一點,我被山舉高。然后視野漸闊。
路越陡峭。至山頂,有巨巖如蒼鷹,我歇下。其時,自覺像根羽毛,隨云舒卷來去。
不禁憶起:幾年前,有友采訪歸,送我一根羽毛。
羽毛,潔白,纖細,光滑,細認乃白鷺翅羽。朋友告知,羽毛來自“千年鳥道”,即眼下。于是,將羽毛插案上筆笥,以備憩玩,浮想:仿佛見一翎白鷺,立紅丘陵間,田埂上,或小溪邊,覓食照影,儼如“西塞山前”或“兩個黃鸝”句子,因生悠遠、溫馨,閑情逸致。但朋友又告,這根羽毛的鳥兒,因遭人誘,被竹竿擊昏,賣入餐館。震驚,大憤擊案,目眥盡裂。
“水淺魚稀白鷺饑,勞心瞪目待魚時。外容閑暇中心苦,似是而非誰得知?!薄昂喂仕呺p白鷺,無愁頭上亦垂絲?!逼鋾r,余尚供職宣傳部門,在護鳥會上,又將那根羽毛轉(zhuǎn)贈林業(yè)部門負責人。其后,又專程去了趟“千年鳥道”。
再來這“千年鳥道”,依舊別有滋味擱心頭。
正值初秋,時間和空間,都在腳下淌著。蒼茫中,大山越發(fā)靜穆,凝重。這片大山,乃湘中雪峰山支脈,隆回、新化、新邵三縣交界,屬于“梅山”。上有茶盤印林場。群峰聳立:羊牯坳,觀音山,東古嶺,蒼耳山,神仙凼……
“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膘o眺“千年鳥道”,群山踴躍,蒼莽,緘默,天邊白云如帆,恍似夢境。記得此前,從省報上讀到篇專題長文,介紹一只小白鷺的遷徙曲折。小白鷺被命名為“南海姑娘”,于先年國慶南遷,后又飛回洞庭湖畔。這只小白鷺,體長不過五六十厘米,外形纖瘦,一次遷徙往返,歷兩百七十余日,行程達三千公里,堪稱“千山在翼下,萬里一春秋”。林業(yè)部門那位負責人,持著所贈羽毛,曾言:全球每年約有數(shù)十億候鳥,進行洲際遷徙,大線路八條,中有三條經(jīng)中國,其中一條,過此茶盤印山群。常來此處的鳥類,已查明:候鳥四十多種,留鳥五十多種,其中國家一級、二級保護鳥類有一二十種,白鷺又較多。雖將信將疑,但這片大山,確是鳥兒們好個歇腳處。一帶峽谷,南北貫通,流云如水,風鳴似琴,可借浮力,可資鳥糧。每年春秋兩季——清明至立夏,濕霧籠罩,或九月至十一月份,秋風肅殺,候鳥結(jié)伴遠征,常順氣流爬升,通過一個個“坳口”。據(jù)說,鳥兒借峽谷強大氣流,盤旋,滑翔,猶乘飛機,輕松爽快。茶盤印林場,植被保護相對較好,有果可覓植物上百種。鳥兒們遠道至此,可以停下休息,補養(yǎng)體力。可誰知,一段時期,由于捕鳥陋習,“千年鳥道”成眾多候鳥不歸路。深夜,那篝火堆,或盞盞聚光燈,鬼眼一般;根根竹竿,敲出無數(shù)凄鳴,令人毛骨悚然……
朋友所贈羽毛,得于荊棘叢中。他說,當時血跡斑斑,自己揩著淚,用軟紙拭凈血漬。朋友憤慨:“居然,有人說這是一種文化!”這使我想起,數(shù)年前,省里有個會議,研究梅山文化。會開在我們縣。古梅山區(qū)域,據(jù)研究表明,大致就是雪峰山及余脈區(qū)域,史上乃煙瘴蠻荒地。梅山文化中確有狩獵文化。梅山教神張五郞,據(jù)說是最優(yōu)秀的狩獵把式。但研究者們發(fā)現(xiàn),梅山神狩獵,多禁令,保護飛禽走獸。人類本性之貪婪,梅山神是深知的!
人與自然,如家園和諧,一直是個課題,且厚重,艱深。廣袤大地,對此,祖先早有認知。他們秉承著樸素自覺,告誡著子孫敬畏自然,歷久彌新。《中庸》云:“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薄秴问洗呵铩分小吧限r(nóng)”篇記載,當時就已經(jīng)制訂出禁用網(wǎng)具捕捉鳥獸的法令。秦朝《田律》,即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法,我國最早。宋太宗頒布《二月至九月禁捕詔》,更是明確規(guī)定“二月至九月,無得捕獵及敕竿挾彈,探巢摘卵”。清著名畫家鄭板橋,一生提倡多種樹,“使繞屋數(shù)百株,扶疏茂密,為鳥國鳥家”。逶迤群山,重巒疊嶂,應(yīng)該就是一句生態(tài)箴言,矗立千秋。
遠處有茶馬古道,斷斷續(xù)續(xù),翻山越坳。眺望中,感慨系之。
古道鋪有山石,曾是湘中古寶慶城(今邵陽市)通往黔地的黃金古道。這條古道,穿越三縣,度岫越嶺,伴著巖鷹呼嘯,流過無數(shù)山貨:土紙,茶葉,藥材,藍印花布,含金礦石,當然更流淌過彎彎山歌。這是人間“千年鳥道”。它與鳥兒們的“千年鳥道”遙相呼應(yīng),就像根無聲的和弦,繃在大山上歲月里。
那邊,山腰上是什么?哦,是條廢棄老渠。老渠像是一道傷口縫合線。盲目劈山造田,曾造成水土流失,鳥兒也因此失去家園。在老渠穿過之地,部分梯田已經(jīng)退耕還林,一些渠段被填改為村道。山坪里,有的修建了嶄新房屋,屋頂有太陽能裝置。我終于看到:那縷久違的炊煙,從披廈屋上飄起,像一只舉起的手臂,在向大山呼喚。它使人想起母親,想起春天,以及金色油菜花;尤其想起,鳥兒們的歡鳴,叮咚作響的山泉……
山腳下溪流,隱約竹樹間。它是大山的播音帶,融進山與人與鳥之重重滄桑。而今,那溪流邊有鮮嫩竹節(jié)草,溪流里有五彩鵝卵石嗎?一定會有!我看見,一撥一撥遠足的人,踅進大山來,尋找古人文。他們渴望,他們思考,也有屬于鳥兒的部分?
眺望的目光,最終停留在護鳥觀察哨上。它們散落大山深處,都是新建的。據(jù)了解,每到遷徙季節(jié),越來越多志愿者來到這片山地,護鳥。政府相關(guān)部門開始鐵腕治亂。我以為,這不僅僅意味著保護鳥類,更是一種文化精粹回歸,極神圣。這種回歸,在我的眼前,化成一幅唯美的畫面:在一個被保護著的傳統(tǒng)農(nóng)耕山村,“瀑近懸崖屋,陰陰草木青”,山民們操著農(nóng)具在翻耕,成群的白鷺、八哥、斑鳩、麻雀,搶食著從泥土里翻出來的蚯蚓,搶食著山草間的昆蟲。一只白鷺,竟逗皮地飛到了老黃牛背上,啄食著寄生蟲,引爆出一片快樂的笑語……
日出日落,“千年鳥道”?,F(xiàn)實與歷史,多少痛與愛,在這里交相織映。綠水青山即“金山銀山”。百鳥和鳴即無尚美樂。這是生存與生命的法則??墒牵瑸槭裁凑J識到這一點,并且持之以恒,卻又如此坎坷、曲折?也許于人類,跨越自身,山阻實在太多?!扒犋B道”之存在,于我們,于環(huán)境,乃至人生與世界,都是一種永遠的昭示和拷問。我們沒有理由懈怠。
這時候,我看見遠處水庫上,有幾只白鷺正在翻飛。聽見遠處山寺中,縈回起鐘聲,裊裊的,洪亮而又悠長……
四
這鐘聲,像是一種回溯,沉重。如果回溯,就會聽見古道傷痕喘息。所以,至今還有人評說:這是條“帝王之路”。
我以為,其實不過是:帝王的“茶馬古道”。
路猶猶豫豫,曲曲折折,閃閃爍爍,蜿蜒在“梅山”叢中,血色夕陽里。
從古以來,夕陽就有一種柔軟,一直柔軟到人骨子里去。而且,這種柔軟不只有一種或幾種定義,譬如馬致遠“斷腸人在天涯”,譬如李商隱“只是近黃昏”,譬如王維“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其實,它還是一條古道,掙扎在腳下、歌中或夢里。
有時是故鄉(xiāng)的炊煙,這條古道,多少人走過多少歲月,還在夕陽里吟唱。這條古道之于人,最初的起點,多是母親的脊背。在只有一兩個詞的兒歌里,母親用背帶將孩子捆在“路”上,讓孩子沿著這條“路”走著。路上,有剛剛綻開的迎春花,有黃的白的和灰色的蝴蝶,有牛脖上的鈴聲,也有用大木桶挑水的濺水聲,更有花喜鵲和小黃狗躥躍的歡叫聲。年老的母親,有時會回憶,兒子小時候一到了她的背上,就不會哭鬧。也許那時的孩子,已經(jīng)看到了母親的艱辛,艱辛使孩子沉默。母親的個子或許較高,或許很瘦,年輕時或許還算漂亮。在孩子的印象里,她的一雙手,有棱有角,和父親那雙撬石頭拖板車扶犁耙的雙手沒有區(qū)別,甚至還要粗糙。炊煙起了,像是母親舉起的手臂……
但是,這條帝王的茶馬古道,也通往故鄉(xiāng),雖有夕陽和炊煙,卻并沒有多少溫馨,反而是生死未卜,詭異萬分。
說這條路是一條“帝王之路”,也不假。宋理宗趙昀,確是沿著這條路一步步走向帝位的?!芭f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作為帝裔,趙昀一支早已淪入草根。父親去世后,趙昀兄弟寄寓舅家。關(guān)于趙昀,雖傳出生有異象,什么紫氣、火光之類,且“龍鱗隱然”,其實都是貼金。十幾歲時,因偶然機會,被選為王嗣,旋又立為皇子,但不過是權(quán)相手中工具,幾乎沒有做皇帝可能。后命為邵州防御使,更被邊緣化。血氣方剛、沉毅緘默的趙昀,郁悶于懷。出乎意料,朝廷上云詭波譎,幾番傾軋,竟然為趙昀讓出一路,通向?qū)氉?。這使他既喜出望外,又倍感不安。
趙昀最初的故鄉(xiāng),在鄉(xiāng)下,紹興府,山陰縣,虹橋。那里有小橋曲流,有荷塘,有稻香,有小伙伴,也有蟈蟈、蜻蜓……
這一天,他終于出發(fā)“回家”了。相傳,是從資江走的。資江是條古道。這條古道,是水系枝丫,又稱資水,為現(xiàn)今湖南“湘資沅澧”四水之一。據(jù)考證,其左源源于北青山,右源夫夷水源于越城嶺,兩水匯于雙江口,稱為資江。資江經(jīng)邵陽、新化、安化、桃江、益陽等地,注入洞庭湖,全長數(shù)百公里。河道曲折,多灘,陡險異常,人稱"灘河"、"山河"。至今,有人在追問:趙昀來邵州時,走的是陸路,為什么回朝時,卻決然聽人建議,選擇了多有險阻的古水道?這一問,似有很多蹊蹺。回朝時走水路,有太多傳說佐證。如現(xiàn)今邵陽市青龍橋,據(jù)說趙昀從此處上船去做皇帝,古名“躍龍橋”;新邵境內(nèi)“黛水橋”,相傳趙昀回朝時在此盤桓,妃子梳頭,溪流為黛。
趙昀回朝,為何選擇古河道?后來的事實,給出回答。趙昀回朝后,史彌遠專權(quán),他一直活在陰影里。這里,沒有白云,沒有竹籬槿花??苌钸^了整十年。這個十年,趙昀韜光養(yǎng)晦,積蓄力量。這個十年,他始終以“水”為師,柔性切入,避開“危崖磐石”,安靜蟄伏,等待時機。這“水”的智慧,力量,正是源于當年古河道的啟迪。相傳,趙昀曾在資江上留下詩句:“兩岸懸崖陡峻出,一江綠水漫天來?!薄把矍跋删百p不得,空過峽天志未摧?!辟Y江,在崇山峻嶺間低調(diào)穿行,不屈不撓,畢竟匯入洞庭,融進長江。正如一首古詩詠瀑:“千巖萬壑不辭勞,遠看方知出處高。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碧海作波濤。”
資江古道,是條千年教鞭。任歲月遞嬗,這條教鞭,永遠揮動在時空里。
紅丘陵像是琴鍵。古道,都是縷縷琴韻。它鳴奏著一支神曲,屬于紅丘陵,屬于靈魂,有愛,有恨,有無數(shù)滄桑與記憶,有無數(shù)現(xiàn)實與超越,也有——仰望。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