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化君
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從畫里走出來,下樓,朝城外走去。
我希望撞見一片麥田,紅彤彤的余暉瀉在金燦燦的麥田里,瀉在撿拾麥穗的女人彎折的脊背上。如米勒的畫。
如果撞見這樣一片麥田,我就走進去,在爍爍的余暉里,撿拾我的童年和歲月。
老家有大片大片的麥田,仿佛一簇簇綠云朵,鑲綴在清水秀木之間。
綠茵茵的麥田是我和小伙伴們的樂園,我們在麥田里薅野菜,掐野花,唱歌,唱戲,蹦高兒,做體操……
我最喜歡在麥田里下腰,向上伸開雙臂,頭往后一仰,兩手接地,身子便彎成了弓。小伙伴兒看魔術(shù)似的把我圍在中央,你去演雜技吧。我才不演雜技,我只喜歡在麥田里下腰。
看得心癢了,她們也學著我的樣子抻臂,后仰,即時,麥田里響起一片啪啪嗒嗒的聲音,仿佛一坨坨泥塊摔落在地上。但沒一個從地上爬起來,齊整整地躺在麥苗上,唉聲嘆氣,然后鳥兒般嘰喳,打鬧。
我也在小伙伴兒身邊躺下來,看云朵東飄西蕩。
我們最喜歡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小雞”們一邊逃一邊唱,如果你捉住了我,我就做你的美餐……
麥苗兒長高了,結(jié)穗了,千里眼就來了。我和小伙伴兒還沒走進麥田,離麥田還有十來步幾十步遠的時候,就有人喊,嗨,別踩壞了麥子——
這聲音是施了魔法的,我和小伙伴兒都變成順風耳。再去田野游玩,還沒走出胡同,就聽見有人喊,嗨,別踩壞了麥子——千里眼把麥田變成可怕的鬼怪,也給麥田蒙上一層神秘的面紗,麥田便像童話世界一樣令人心馳神往著了。
不知道是出于同情還是疼愛,還是擔心我會去人家的麥田里掐麥穗,母親每天收工回來,都會捎來一大撮青麥穗——并非母親覺得我是個自私的壞孩子,她知道我不知道我家的麥田在哪里——每次我要跟她下地,她都說,在家好好學習。
母親把一大撮青麥穗放火上,烤熟了,再拿來簸箕,把麥粒搓下來,把麥皮簸出去,簸箕里就只剩下嫩生生綠瑩瑩的麥粒兒了,仿佛一粒粒綠珍珠。捏一撮,放嘴里,軟韌清香。
母親把綠珍珠一樣的麥粒兒倒進花瓷碗里,我捧著花瓷碗坐在楝樹下的小板凳上,一邊吃麥粒兒一邊和飛跑過來的小雞們周旋,作戰(zhàn)。
一天,母親說她去割麥,我想跟著去,我說,同學都笑話我,自家的田地在哪里都不知道。不等母親出聲,我已跑出院子。
一路上,我不停地和母親說這說那,把話說沒了,就開始唱歌,大雨嘩嘩下,北京來電話,讓我去當兵,我還沒長大……唱完第一句我就停下了,母親說,麥子淋濕了就吃不到白饃了。
離我家麥田還有一百米的時候,我大跑起來,一口氣跑進麥田,像小兔子一樣撒起歡兒,拾馬泡瓜,揪黑天天,逮螞蚱,抓瓢蟲……熱得不行了,就坐在路邊的楊樹下吃馬泡瓜,吃黑天天,看螞蚱瓢蟲表演,聽楊樹葉和風說悄悄話。
一個老奶奶走過來,走進我家麥田,跟在母親身后,撿拾地上掉落的麥穗。我心里癢癢的,于是跑過去,也拾起麥穗。不大會兒,手里就有了一大把,送給母親,母親說,給老奶奶。老奶奶說,好孩子。母親和老奶奶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起話,我一聲不吭,低頭撿拾麥穗,我喜歡聽老奶奶夸我好孩子。
以后,我就沒去過有千里眼的麥田了。
有一年,麥子成熟的季節(jié),單位放了幾天假。母親說,大熱的天,別回來了。又說,今年大家商量著一塊兒收割。
我懂母親的意思,一塊兒收割的幾戶人家都是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母親年紀大了,至多送送水或撿拾個麥穗什么的??晌矣悬c兒想念麥田,騎上自行車就回家了。
和我一同回家的還有米勒、塞林格……我要把他們連同他們的作品介紹給母親。我更希望遇上一兩個小伙伴兒,我就和她們唱,如果你在麥田里捉到了我……
忽然看見母親,正一鐮一鐮割麥子,毒辣的陽光瀉在金燦燦的麥穗上,瀉在母親彎折的脊背上……
母親說,都剛走,回家吃飯去了,我割得慢,大家伙沒一個怨我,可我心里……
驀然明白,麥田,在我詩意的想象和文字里,在母親如注的汗水中,彎折的脊背上……
我走在依稀的夜幕里,我希望撞見一片麥田,熾烈的陽光瀉在金燦燦的麥穗上,瀉在我彎折的脊背上——母親在綠茵里唱歌:如果你在麥田里捉到了我……
(編輯? 余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