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良連
史鐵生的文字,總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有著思想上的專注與深度。他的《我與地壇》精神內(nèi)涵豐富,值得細細品讀。教材節(jié)選了原作第一節(jié)和第二節(jié),第一節(jié)尤為重要,可以把它作為全文的導(dǎo)讀。這一節(jié)里出現(xiàn)了三次景物描寫,在“逃避——為什么活——怎樣活”的思考中逐漸展開,其中大有文章。我們要在反復(fù)閱讀的基礎(chǔ)上,理解景物描寫背后的作者心語,從而走近作者,體悟作者及其文字的思想光輝,深入探究文本的精神價值。
景中之理
地壇是封建時代皇帝祭祀土地神的地方,可是在史鐵生眼前,卻是“剝蝕了古殿檐頭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門壁上炫耀的朱紅,坍圮了一段段高墻,又散落了玉砌雕欄”。四百多年了,地壇如一位歷盡滄桑的老者,用自己的盛衰際遇啟示人們:人活于世,有起必有伏,有輝煌必會有痛苦和落寞;不必去怨恨,也無可怨恨;唯一能做的就是如地壇中“茂盛得自在坦蕩”的老柏樹、野草荒藤,在時間的窄縫里,活出自己最原始、最野蠻的姿態(tài)。那一輪越來越大、越來越紅的太陽,不正暗示著作者開始愿意停下來,將思維轉(zhuǎn)向另一端,去發(fā)現(xiàn)落日正在“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暉”嗎?
當史鐵生在園子里百無聊賴地驅(qū)趕那些“不明白為什么要來這世上”的小昆蟲時,地壇賦予這些小生命啟示意義:蜂兒如一朵小霧,努力扇動著翅膀,非常努力、非常認真的樣子,直到可以穩(wěn)穩(wěn)地停在半空;螞蟻搖頭晃腦,好像一個智者在思考人生,猛然間想透了什么,轉(zhuǎn)身疾行而去,果斷決絕;瓢蟲爬累了歇一歇,用“升空”的方式更有高度地繼續(xù)前行;就連那個空無一物的蟬蛻,也訴說著這只已經(jīng)飛升的蟲子蟄伏地底的艱苦過程。甚至是沒有生命的露水,也“滾動,聚集,壓彎了草葉”,就算“轟然墜地”,也能“摔開萬道金光”。“園子荒蕪但并不衰敗”,地壇里的這些生命,都在世間活出了自己的模樣,努力、積極、淡然、不悔……每一個生命個體都有自己生存的方式和價值。正是這種生命之美,指引作者走出困境。
最后就是解決“怎樣活”了。作者發(fā)現(xiàn)時間改變不了生命的永恒:落日下,坎坷是燦爛的;最落寞時,有雨燕的高歌;最寒冷的冬天雪地,有孩子的腳印,無畏且美好;古柏在時間的侵蝕下變得蒼黑,卻依舊鎮(zhèn)靜;暴雨驟臨時有灼烈而清純的草木和泥土的氣味;秋風忽至、早霜來臨,落葉飄搖,卻給人一種“熨帖而微苦”的味道,讓人愿意去接受、回味。生命中最消沉、痛苦的地方,也存在著最動人的顏色、最嘹亮的聲音與最醇厚的味道。地壇里的“他們”用時間證明了苦難之美,讓作者明白:有黑暗,才會有光明;有缺陷,才凸顯健康的美好。
景中之憶
進一步,我們還要思考一個問題:地壇是否真的那么神奇,可以拯救一個如此不幸的人?如果可以,那么天底下的苦難眾生豈不是皆可到地壇尋找希望,獲得新生?
作者對地壇有著不同于常人的特殊情感。這也是標題不擬為“我的地壇之旅”的原因。地壇之于作者,更多的是扮演著知音、親人、朋友的角色。
首先來看看地壇的姿態(tài)。地壇在迎接作者來臨時“等待……等待……”,中間還“剝蝕了……淡褪了……”,非如此無法讓那個“在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的史鐵生靜下心來接受他。地壇是如此小心翼翼,如此想去呵護這個可憐人。這讓我想起了作者在《秋天的懷念》里描寫的那個“她”:
母親就悄悄地躲出去,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偷偷地聽著我的動靜。當一切恢復(fù)沉寂,她又悄悄地進來,眼邊紅紅的,看著我。
“看完菊花,咱們就去‘仿膳,你小時候最愛吃那兒的豌豆黃兒。還記得那回我?guī)闳ケ焙??你偏說那楊樹花是毛毛蟲,跑著,一腳踩扁一個……”她忽然不說了。對于“跑”和“踩”一類的字眼,她比我還敏感。她又悄悄地出去了。
母親此時的小心翼翼、呵護備至,不就是那個地壇的原型嗎?
再來看看地壇給予作者的啟發(fā)、鼓舞?!肚锾斓膽涯睢分校赣H讓史鐵生去北??淳栈?,某種程度上是想讓“我”通過菊花的意象去體悟生命的堅韌與高貴。母親得了肝病,?!罢拐顾涣擞X”,但她一直忍著,還鼓勵作者要“好好兒活”。一直到母親去世之后,史鐵生才對這些有了深刻的體會。
還有一個人,也用自己的樂觀堅強支撐著史鐵生,她就是陳希米。丈夫雙腿截癱,后又患尿毒癥,每周透析三四次。陳希米用自己樂觀的笑容鼓舞著丈夫。陳村在《去找史鐵生》中稱她的笑為“天使的笑,忘憂的笑,來去自由的笑”。她把愛情當作信仰,用盡全力來理解丈夫,讓史鐵生體會到“陌路之魂皆可以愛相期”,讓這個“職業(yè)是生病”的作家“沒有理由再裝殉道者”,用寫作的方式實現(xiàn)了自己思想上的站立。
有如地壇幾十年如一日的陪伴和感化,母親和妻子都在用生命理解、陪伴和感化作者。從這個意義上講,史鐵生也是幸運的。疾病和痛苦讓他體會到了人間最美好、最寶貴的感情。
其實不僅僅是母親與妻子,還有很多的“他們”,就像地壇的那些渺小的小昆蟲們一般,這些人卑微,甚至不幸,但他們都如史鐵生黑色生命里的一盞盞暖色明燈,讓他感受到了生命的不同形式與意義。比如那對從中年變成老年的夫妻;比如那個始終奔跑著,總是沒辦法拿到名次,卻又不放棄的朋友;比如那位一直歌唱著的年輕人;還有那個漂亮的智障女孩……
景中之志
看到這里,我們也許會繼續(xù)思考:地壇之景甚多,史鐵生為何獨獨選擇文中那些尋常之物?
這就涉及一個景物描寫的“公理”——一切景語皆情語。文中的景物自然是有所選擇的,而這選擇的依據(jù)便是記憶。用史鐵生在《記憶與印象》中的話來說,就是“印象”。這種印象“根據(jù)著記憶,又改變著記憶。這改變既由于今天與往日的距離,又由于今天與往日的相遇”。可見,是先有了距離、相遇和改變,才產(chǎn)生這印象。地壇中的景語,是史鐵生內(nèi)心已經(jīng)具有的求生意志的觀照。這種意志在《我與地壇》后文中,作者稱之為“欲望”。大自然奧秘無窮,需要一顆堅韌的心靈主動去讀取其中的積極密碼。史鐵生是先看到了自己,才有了這心中的地壇。
在這個精神家園中,有一個“園神”。就像命中注定的,史鐵生不幸殘廢了,可他偏要在這種非人力可改的宿命之中做點什么。他找到了地壇,想清楚了“殘疾無非是一種局限。健全人也有局限,這些局限也送給他們困苦與磨難……生命就是這樣一個過程,一個不斷超越自身局限的過程”。
人在反抗宿命的過程中,才能最深刻地表現(xiàn)出生命的堅韌與偉大。就如費孝通在《鄉(xiāng)土中國》中談到“浮士德式文化模式”時所言,生命的意義在于阻礙的克服。阻礙越強大,用來克服這阻礙的創(chuàng)造力便更要強大,生命力也因之越強,生活的意義也因之越大。
因此,史鐵生便是一個解剖自己的苦痛,拯救自己也給予讀者力量的人?!皩懽髋c他的生命完全同構(gòu)在了一起,在自己的寫作之夜,史鐵生用殘缺的身體,說出了最為健全而豐滿的思想。他體驗到的是生命的苦難,表達出的卻是存在的明朗和歡樂。他睿智的言辭,照亮的反而是我們?nèi)找嬗陌档膬?nèi)心。”(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02年度給史鐵生的頒獎辭)地壇之旅其實就是史鐵生自我救贖的心路歷程。這自我救贖的文字,如一道道金色的光,指引著世間眾多的苦命人。
(作者單位:福建省廈門大學附屬實驗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