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盧西亞]德里克·沃爾科特 鴻楷/譯
德里克·沃爾科特(Derek Walcott,1930—2017),圣盧西亞詩人、戲劇家、散文家、畫家,曾就讀于西印度群島大學(xué)莫納分校,任教于波士頓大學(xué)、阿爾伯塔大學(xué),最終在英國埃塞克斯大學(xué)獲得詩歌教授的教席。沃爾科特是現(xiàn)當(dāng)代英語詩壇最為杰出的詩人之一,1988年獲女王詩歌金章,1990年獲W.H.史密斯文學(xué)獎,1992年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代表作品有三大長詩《另一生》《奧馬羅斯(荷馬)》《提埃坡羅的獵犬》,以及《城市死于火》《克魯索的日記》《縱帆船“飛翔號”》《星蘋果王國》《幸運的旅行者》《阿肯色圣約》等。2017年3月18日凌晨被譽(yù)為“今日英語文學(xué)中最好的詩人”(俄裔美國詩人布羅茨基語)的德里克·沃爾科特在圣盧西亞的家中因病去世,享年87歲。
《群島傳奇》第十章
“永別了,頭巾”
我望著這座島嶼,把懸崖邊
海浪優(yōu)美的字跡縮小,之后
道路微渺,散漫,就像繩索
丟在島的山巒;我望著,直到飛機(jī)
轉(zhuǎn)向北方的終點,飛過
那片海水蒼白、開放的海峽
就在漁人的一群小島間,直到我愛的一切
遮入云中;我望著點點淡綠
在仿佛有礁的地方閃現(xiàn),
望著機(jī)身的銀光,每英里
都在讓我們分別,絕對的忠誠變得緊張
直到距離將它扯斷。然后不久,
我什么也不想;我祈禱,什么都不要變;
當(dāng)我們降落在西威爾,雨已下。
月(選自《變形記》)
抗拒詩,我正變?yōu)樵姟?/p>
哦俄耳甫斯垂下的頭,默默哀號,
我的頭,從詩的云浪中,抬起。
慢慢,我的身體成為一個聲音,
慢慢,我變成
一只鈴,
一個橢圓、無形的元音,
我在變,成了铦鳥,
一團(tuán)光暈的白色之火。
我注視月亮的月狂的模樣,它燃著
一支被自己的光環(huán)催眠的蠟燭,
然后,我
把自己火熱、凍結(jié)的臉,轉(zhuǎn)向那分叉的山
它像楔子,定住溺死的歌手。
那冰凍的怒視,
被噬咬、化為石頭的經(jīng)典。
你今年不是發(fā)誓不寫這樣的詩嗎?
不是以月亮起過誓?
為何你還會被無所作為的魔鬼抓住?
誰的沉默又如此迅速地驚呼?
《另一生》第四篇,第二十章,第三節(jié)
漁夫像賊,抖摟出他們的銀器,
輕盈的刀,在干燥的沙上扭動。
他們開始勞作,
記錄他們歷史的人,早已開始著述。
在珈瑯,在皮艾葉,在昂斯拉凡爾杜,
天空蒼白如蠟,毫無意義。
一響雷,小貓就踩著碎步逃回
廚房的煤箱,
它的牙尖,入鞘,又出鞘,
它的黃眼睛,是愚人金的顏色。
他留下這遺書。
沒有意義,沒有意義。
一整天,在鐵皮屋頂上
雨水痛斥生活的貧困,
一整天,落日像割開的手腕,出著血。
《星蘋果王國》第六節(jié)
她美如日出時的石頭,
她的嗓音有著機(jī)關(guān)槍的喉音
那喉音穿越卡其色沙漠,沙漠的仙人掌花
如手雷般爆炸,她的陰處是印第安人的
被割開的喉嚨,她的頭發(fā)泛著母牛的深藍(lán)光澤。
她是一把被革命之風(fēng)吹得里外
翻轉(zhuǎn)的黑傘,她是悲苦圣母,
悲苦的黑玫瑰,沉默的黑礦,
被奸污的妻子,不孕之母,阿茲臺克的圣母
讓一千把吉他射出的箭刺穿,
是沉默之石,但若它大聲說出
那種以父的名義施加的暴虐,
那么,它就會震懾住劫掠的狼,
泉涌般的將軍、詩人、瘸子
他們跳著舞,卻越不過伴隨著每場革命的
他們的墳?zāi)?她的凱撒被機(jī)關(guān)槍的牙齒
縫合,而每當(dāng)日落
她就像曾經(jīng)捧著贖罪的餐巾那樣
端著加勒比的橢圓盆
把它當(dāng)作洗腳缸,端給獨裁者,特魯希略、馬查多,
給那些臉色如市墻上的海報一樣
發(fā)黃的人。此時,她輕撫他的頭發(fā)
直至它變白,但她不會明白
除了和平,其他權(quán)力,他一概不要,
他想要一場不流血的革命,
他想要沒有任何記憶的歷史,
想要沒有雕像的街道,
沒有神話的地理。他不需要軍隊
只需要香蕉軍團(tuán)、粗厚的甘蔗矛,
他哭訴道:“我沒有權(quán)力,只有愛?!?/p>
她從他內(nèi)心消失,因為他殺不死她;
她縮小成一只蝙蝠,日夜懸掛
懸掛在他腦后。他在夢中坐起。
《仲夏》之六
仲夏在我身邊舒展,它的貓打著呵欠。
樹的唇邊有塵埃,汽車熔化
在仲夏的熔爐。炎熱,讓這個漂流的混血兒,步履蹣跚。
議會大廈粉刷一新,重又是玫瑰色,伍德福德廣場
周邊的欄桿,顏色如生銹的血。
玫瑰宮,阿根廷的氣質(zhì),
陽臺上的低聲吟唱。單調(diào)、艷紅的灌木叢
用禿鷹的象形文,涂刷潮濕的云
就在華人雜貨店的上空??鞠浒愕慕窒?,全都窒息。
在貝爾蒙特,哀傷的裁縫注視著老機(jī)器,
他將六月和七月縫在一起,卻不留縫跡。
而有個人,在等待仲夏的閃電,就像武裝的哨兵
倦怠中等著來復(fù)槍砰然的響動。
但是,它的塵埃、它的平凡卻讓我為生,
信仰用恐懼充實流亡,我以信仰為生,
我以黃昏的山丘為生,它橙色的光布滿塵土,
甚至,我以領(lǐng)航燈為生,它在氣味難聞的海港
轉(zhuǎn)動,就像警察的巡邏車。至少來說,
恐怖是本土的。就像木蘭花,它妓女般的微香。
整夜,革命在狂吠,喊著“狼來了”。
月亮閃爍,就像丟失的紐扣。
碼頭上黃色的鈉光降臨。
街上,昏暗的窗后,碟盤相碰。
這夜適合為友,未來兇猛
如同明天各處的太陽。我能理解
博爾赫斯,他對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目盲的愛,
理解一個人如何會覺得,城市的街道在自己的手中涌動。
《仲夏》之二十八
我們脊柱之中有種原始的東西,它讓孩子搖蕩
在海扁桃樹枝,它扭曲多節(jié)的秋千上。
我一直都把海扁桃樹的形狀,比作梵高果園中的
苦難。那也是原始的。一束
海葡萄懸掛在平靜的海上。影子
讓我隨著干枯的樹葉一同鏟走,此時
正午猝然間達(dá)到它僵硬、活力全無的中心。
曬日光浴的人,在自己的烤架上炙烤,他們走進(jìn)的淺灘
如此溫暖,讓暗礁之外、朦朧的石斑撲向
空無,引得妄自驚慌的米諾魚,一陣譏笑。
碎浪突然想起它的職責(zé),它給迅速變干的
沙灘涂釉。好幾個時辰過去,海沒有起伏,
它嘆息著,穿過海綿之肺的深處。
在海灘的茅草酒屋,鐘表考驗著它麻木的肘臂
每時每刻,屋外,更為年邁的鬣蜥
用手再用爪,一下下攀爬,就像沒人會愛的卡西莫多
爬進(jìn)陰影的鐘樓,在那里搖動。云
變暗,是恐怖的我所致。莉琪和安娜
各自坐在充氣艇上,悠然無事,她們的影子在身下。
翻卷的浪涌,清澈如檸檬。
再過兩天,我的女兒就要回家。
人的幸福,它的維度就是時間,
孩子的搖蕩隨著節(jié)拍器變慢。
幸福,在蘇打水般的海上閃動。
獻(xiàn)給阿德蓮
1986年4月14日
致格雷斯、本、茱蒂、儒尼奧爾、諾蘭、卡特琳、姬姆、斯坦利和戴安娜
看,你會看見,家具變得黯淡,
衣柜虛幻無物,如同落日,
會看見:我能透過你,透過你樹葉的紋理
瞧見你葉脈后的光;你為何哭泣不止?
白晝?nèi)鐗m埃,流過光的手指
或沙坑中孩子的指頭。當(dāng)你看見星辰
你是否潸然淚下?當(dāng)你望向大海
你的心難道沒有充實?你是否覺得,自己的影子
綿長如沙漠?我是孩子,聽,
我不曾招來、也不曾造出天使。成為天使
很容易,在我八歲之后,立刻開口,
擁有更童貞的權(quán)柄,去獲知,都很容易,
因為我現(xiàn)在享有的,是智慧,不是沉默。
你們?yōu)楹蜗肽钗??我不想你們,姐妹們?/p>
不想茱蒂絲,她的青絲就像豹的毛發(fā),飄動如旗,
為自己的分娩而驕傲,我不想卡特琳,不想姬姆
她坐在自己痛苦的角落,也不想我的姑姑,
她柔和的雙眼,撫慰著寫下這句的人,
我不想傷你的心,你應(yīng)該知道;
我不想讓你受苦,你應(yīng)該知道;
我沒有受苦,但知曉這一點很難。
我更有智慧,我分享那種只是沉默的奧秘,
與我一同的,有地上的暴君,有在吱呀作響的小車上
堆集破衣、黃昏時、在廣場的
角落徘徊的人。你算錯了我的年齡,
我現(xiàn)在并不年輕,也不老,不是孩子,不是開花前
被剪斷的幼芽,我屬于疾馳的獅子的
肌肉,是飛鳥,低空劃過
黑暗的甘蔗林;在你的悲傷中,在我們呼號
如雕像的臉上,有你所謂的“再見”
——我希望你會聽到我——那是別樣的歡迎,
你會與我一同分享,看它成真。
那孩子在我心中講述的一切,我已經(jīng)記下。
它閉合的墳?zāi)?,仿佛是大地的微笑?/p>
《西班牙》之三“讀馬查多”
貧瘠的蛋黃花枝,舒展它們甜蜜的威脅
如晴空霹靂。共鳴比開出的花更多,它們讓感覺暈眩
就像夜放的木蘭,白如我閱讀的紙張,
上有散文,印在頁的左岸,
右邊,是斑駁如頁巖的詩節(jié),
縫隙,就像溪流,將自己的語言縫合。
這西班牙的天才,沖冠的怒發(fā),就像薊花。何事激怒?
是干季的豆莢,華彩章中泛起漣漪的熱浪,
還是白喉鳥的黑色皺羽和弧形?
一切共鳴,一切聯(lián)想和意蘊(yùn),
安東尼奧·馬查多的音色,即使轉(zhuǎn)譯過,
土中的動詞,石頭里的名詞,那墻,
全是意蘊(yùn),全是共鳴,全是聯(lián)想,
西班牙與葉子花的游廊隔著藍(lán)色的距離
此時,白色之花,從公牛的角、那樹枝上萌發(fā),
白色的蛋黃花,如同修女的白靈魂。
矮馬走過松下,在秋山之間,
洋蔥,串繩,銀色的蒜頭,馬鞍的
吱呀作響與迅疾的水,為清石爭吵,
這些炎熱下開裂的詩節(jié),從我們八月中烤焦的路上升起,
一切意蘊(yùn),一切共鳴,聯(lián)想。
意大利牧歌
——獻(xiàn)給約瑟·布羅茨基
一
通向羅馬的明亮的路上,越過曼托瓦,
一束束稻稈,我聽見,風(fēng)的欣喜里
棕色的犬在車旁喘息,聲音就像拉丁語,
流暢的平移中,它們的影子在邊緣滑動,
車過田野,白楊作籬,石頭農(nóng)場,風(fēng)格相稱,
名詞來自男生的課文,來自維吉爾、賀拉斯,
短語出自奧維德,在綠影中閃過,
車駛向遠(yuǎn)景里一座座無鼻的半身像,
駛向張口的廢墟、沒有屋頂?shù)幕乩龋?/p>
凱撒們的回廊,如今,他們的第二件斗篷是灰塵,
而這稻稈中沙沙作響的語聲,就屬于你。
每一行詩,都有時辰和季節(jié)。
你讓詩體與詩節(jié)煥然一新;這些收割過的田地就是
你的胡茬,離別時,它們摩擦我的臉頰,
蒼白的虹膜,你的頭發(fā)就像一縷縷谷穗,風(fēng)中飄散。
就當(dāng)你從未逝去,你依然在意大利。
是的。依然。天啊。依然,宛如倫巴第的
轉(zhuǎn)動的田地,依然,就像囹圄中白色的垃圾
比如某個政權(quán)涂抹過的紙頁。借助他的風(fēng)景,你和納索
同享的流放,得以治愈,詩依然是叛逆
因為它是真理。你的白楊在日光中旋轉(zhuǎn)。
二
木窗之外,鴿翼呼嘯,
新的靈魂振翅而飛,丟棄疲倦的心。
日光觸碰鐘樓。文藝復(fù)興之時的鏗鏘,
在拍浪的碼頭,汽艇曳航、駛離,
將旅行者的影子,留在搖晃的渡口
他看見水的閃動,他的渡輪讓水
如一把梳子,穿過金發(fā),梳過之后,再編出發(fā)辮,
又如書的封皮,封住最后一頁的浪花,
又如什么白色之物,用雪片讓我目盲,
抹去松柏。約瑟,我為何寫這詩
你卻不能讀到?窗般的書脊敞開
在庭院,那里的每座穹頂舉行儀式
就為你的靈魂,它環(huán)繞威尼斯的鑄造錢幣的水
就像石青色的鴿子,光猶如雨,痛苦憂傷。
禮拜日。鐘樓之鐘,癲狂的鐘聲
為你鳴響,這石墻如花邊的城,你覺得它治愈了我們的罪,
它像獅子,鐵掌讓我們的星球,在守護(hù)的飛翼下
不再轉(zhuǎn)動。小提琴頸上的技藝
貢多拉項上的少女,都是你的領(lǐng)域。
在你的生日,注定要向威尼斯來講你。
這些日子,在書店,我漂流到“傳記區(qū)”,
我的手,在一個個名字之上滑翔,隨著鴿子張開的腳爪。
穹頂閉合它們的括號,在潟湖之外的
大海上。下了渡輪,你的陰影徘徊在書的
邊角,它站在遠(yuǎn)景的盡頭,等我。
三
在這藤蔓和山丘之景,你承載著一個主題
它遍及你傾斜的詩節(jié),讓葡萄流汗
模糊了它們的界域:舒緩的、北方的霧
就如國歌,沒有邊界的國度,云形
憤怒地變幻,當(dāng)我們開始將它們
聯(lián)想到豐富的呼應(yīng),洞口,那里的永恒
在藍(lán)色的小門上目瞪口呆。一切堅固之物等待云,
樹點燃,燃成爐灶的煙,
鴿子帶著飛翔的呼應(yīng),呼應(yīng)就在韻律,
地平線的連字符消退,細(xì)枝的工藝品
在空白的頁上,令它們的西里爾字感到窒息的:是雪,
是黑色的鴉鳴中、烏鴉飛越的白色田野,
它們是遙遠(yuǎn)的地理,不僅是現(xiàn)在,
你總在它們之中,腳掌柔軟的霧
讓這星球朦朧;冰冷、無常的水邊
總令你幸福無比,并沒有讓人目盲的日光
在水上,在這悄然靠近碼頭的渡輪中
一個旅行者熄滅香煙上最后一點火花
將它踩在腳踵之下,他的被愛過的臉龐,終會消失
消失成一枚硬幣,而霧的手指正將它摩挲。
四
浪花浮現(xiàn),在閃爍的海峽,海峽輕誦著蒙塔萊
用蒼白的鹽,石青的海,海之外,是染著斑點的紫丁香
和靛藍(lán)的山丘,之后,看見了意大利的仙人掌
還有棕櫚,一個個名字在第勒尼安海的邊緣閃動。
你的回聲來自石叢,在裂隙中吃吃輕笑
此時,高涌的海浪消失,永不再見!
拋擲的線,為了小鯡魚,為了捕獲彩虹魚,
紅鯛,鸚鵡魚,銀鯔,
無處不在的詩的腥氣,鈷藍(lán)色之海,
機(jī)場上自擾的棕櫚;我聞著,
如發(fā)的草,水中飄搖,西西里的云母,
一絲氣味,比諾曼式的大教堂,或修復(fù)的引水橋
都要古老、新鮮,漁夫粗樸的手,
他們的方言之錨,立在苔蘚中的墻、墻上死去的
短語。這些都是它的源頭,詩,它們依然存在
隨著海浪重復(fù)的波紋、波峰、船槳、
韻律、群鳥、唯一的地平線、一艘艘龍骨如楔
插入沙中的船、你自己的島,夸西莫多
或蒙塔萊的詩行,蜿蜒宛如籃中的鰻魚。
我正向下而行,到淺灘的邊緣,去重新開始,
約瑟,我用第一行線,用古老的網(wǎng),開始同樣的遠(yuǎn)行。
我會鉆研開放的地平線,鉆研一行行韻律的雨,
我要融入小說,它比我們的生活更偉大,是海,是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