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十年燈》：“解構式”的武俠和浪漫

虞婧

這部武俠小說，沒有什么豪情壯志的大英雄，也沒有什么非弘揚不可的名門大義。女主蔡昭是名門正派落英谷的后人，成長在一個桃花源般的小鎮(zhèn)，好吃貪睡、無甚志氣，喜歡看話本子。因為家族傳統(tǒng)，她不得不離谷拜師，從而遇見魔教后人慕清晏。兩人遭遇了許多離奇驚險之事，揭開了一個個謎團，也在“愛與勇氣，永遠不敗”的信念中走到了一起。

一、江湖名門的“佛系”日常

落英谷幽靜自得，隱逸悠然，谷里和谷外的青竹幫還隱藏著許多隱退的高手。兩百年前，諸魔大戰(zhàn)，仙人北宸老祖在人間留下的后人，創(chuàng)立了武林中最強盛的六大派，落英谷是其中之一。其他幾個門派明爭暗斗，落英谷的風格卻是不爭不搶的“佛系”，箴言“花開花落自有時，一切順其自然，莫要強求”，追求在世上活過的每一日都清明快活，俯仰無愧于心。

蔡昭不愧是“佛系”門派的“摸魚”后代，“沿著鎮(zhèn)口的算命攤往西走，水煎包、燕皮餛飩、酥糖卷、燉肉饅頭、梅菜燒餅、水晶蝦仁湯包、羊肉鍋貼、醬油五花肉粽、米糖羹”，早飯她可以吃一個月不重樣。要不是因為落英谷有出“魔女”的家族傳統(tǒng)，家中女兒到年紀必須拜入一個名門正派當?shù)茏?，她只想好好生活，開個鋪子當掌柜，從沒想成為什么“大人物”（雖然最后還是一不小心名震江湖了）。

小說的作者關心則亂是知名影視劇《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星漢燦爛，幸甚至哉》的原著作者。這兩部作品的女主形象偏向勇于為命運抗爭的“大女主”，女主必須先克服家庭單元和周邊生存小環(huán)境（家宅、宮廷）帶來的限制和束縛，才能擁抱自己的感情和人生。在《江湖夜雨十年燈》中，蔡昭有著良好的出身和寬松的成長環(huán)境，直接跳過初級關卡，面向更大層面帶來的價值觀沖擊和選擇（江湖）。無論是女性個體的縱向成長，抑或是一代人面對的命題更迭，似乎都是這個路徑。

父權制社會形成的“建功立業(yè)、功成名就”價值觀成為一種強勢話語。近幾年“佛系”“躺平”“擺爛”等流行詞的出現(xiàn)也是對這類話語的某種情緒消解。大家并不是在否定奮斗的價值，而是在呼喚新的觀念和選擇，渴求有意義的勞動，活出“普通人”生活的滋味和生命的意義。生活在落英谷的人，看似隨性，但骨子里帶著令人敬佩的靠譜，關鍵時刻絕不掉鏈子。他們不在乎江湖上的“這個宗那個主”，只執(zhí)著于更本質的東西，不惜以生命捍衛(wèi)，比如恩情，比如絕不欺凌弱小，也比如“清湯餛飩怎么能不放蔥花”。

況且蔡昭只是“佛”，并不是懶，她在姑姑的教導下常年習武，寒暑不輟，晨昏不改。她沒做什么“頂層設計”和“宏圖偉略”，只是在每一個抉擇時刻都不違心地做了自己，用自己的頭腦和武功懲惡揚善，最終還是捍衛(wèi)了善良和正義，改變了很多東西。所以努力不用喊口號，奮斗只需要有專業(yè)方向地“卷”，名門不用金光閃閃的廣告牌，還可以簡單快樂地吃吃喝喝。

關心則亂擅長描寫生活細節(jié)，語言幽默風趣，節(jié)奏輕快。小日常的文言白話里穿插著有些現(xiàn)代感的幽默，一本正經(jīng)地搞笑，既能滿足讀者的古風式沉浸閱讀需求，又可以開啟現(xiàn)代感的吐槽模式。她把豪情壯志的江湖和武俠“解構”成家長里短，消解大概念，品味小日常，寄托了現(xiàn)代人的某種生活理想和求新意識。追求生活的本質和本真，展現(xiàn)革新勇氣，是整部小說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價值觀。

二、“家長里短”式的武俠

“家長里短”是關心則亂小說的一大特色，她擅長寫復雜、龐大的家族體系和親緣關系，勾勒數(shù)量較多的群像人物，比如《星漢燦爛，幸甚至哉》原著中有名有姓有臺詞的人物就有170多個。她本人也比較喜歡傾聽和觀察，從幼兒園開始就喜歡搬小凳子聽街坊鄰居聊天八卦，對接地氣的市井故事有著長期積累，對樸素的人生哲理也有著深刻體悟。這些都融入了她的敘事當中，形成了頗具特色的個人風格。

這種對龐大家族、人物體系的劃分和溯源能力，在《江湖夜雨十年燈》中體現(xiàn)為對青闕宗、廣天門、駟騏門、佩瓊山莊、太初觀、落英谷為主的江湖門派的設定，和對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和門派斗爭表現(xiàn)，故而盡管作者從未寫過武俠小說，也可以完成一個有武俠體系的基本框架。

不過，落在具體人物形象和故事情節(jié)上，“家長里短”式的寫法有其兩面性：一方面，這種寫法可以讓人物更“活”，情節(jié)更有煙火味；但另一方面，過多的斗嘴橋段會削弱武俠小說本有的恢宏大氣感。偌大的江湖局限在了小家小院里，格局打開有限，稍顯啰唆，許多場景更像是家庭狗血劇，不過也不乏雞毛蒜皮中自然流出的“人間清醒”式道理，給讀者帶來的會心一笑和堅定感。同時，小說在懸疑線（揭露陰謀詭計）的處理上相對較弱，比起用細節(jié)做鋪墊帶著讀者一步一步找出真相，作者更多是用自己比較習慣的人物對話、家族溯源“說”出來，就故事而言，太“直給”，缺少具體的情節(jié)建構，偏靜態(tài)描寫，充盈感不足。這種非常“關心則亂”的寫法，適合喜歡看日常、聽八卦，偏愛“反骨”女主的讀者，如果是奔著武俠小說來的讀者，可能不一定能滿足閱讀需求。

值得肯定的是，盡管是第一次寫武俠小說，關心則亂也刻畫出了不少令人唏噓不已的武俠場景和人物。小說的第三卷到第七卷，隨著主人公的成長線（為了尋找失蹤父親離開青闕宗）不斷置換“地圖”，一個個隱藏人物逐漸浮現(xiàn)。第三卷《傷心雪嶺》和第六卷《沉默血沼》中，千雪深、雪女和血沼移民的故事都頗有武俠的傳奇色彩和悵惘意味。千雪深的易身大法比起常見的易容大法又更為周全、細致，稱得上是武林絕學，尾聲密室場景的打斗描寫也頗具畫面感。武俠小說是需要帶有魔幻性質、放縱想象力的作品，從這個角度看，《江湖夜雨十年燈》也有著相應的武俠元素。

三、兩情若是久長時，就要“昭昭和慕慕”

關心則亂的男女主感情線通常也會有一個主旨，共同點是都是“原生家庭”治愈系感情，但在其作品序列中，個體性格和人物關系也在動態(tài)變化。我們在這樣的變化中，可以窺見一些當代社會價值觀對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愛情的“浪漫”也有了新的形式。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中，明蘭和顧廷燁追求清醒和合適；而《星漢燦爛，幸甚至哉》中的程少商和凌不疑是互相治愈。在《江湖夜雨十年燈》中，蔡昭和慕清晏的個性更為突出，兩個人都有自己想過的生活或不得不做的事，比起“小兒女”黏在一起的傳統(tǒng)浪漫，他們的感情在確定之前考驗更多，狀態(tài)更獨立和平等，原則事項不解決不會選擇在一起。在原生家庭問題上，主要由蔡昭來療愈慕清晏。

蔡昭繼承了姑姑的品性，行走江湖不以揚名立萬為目的，而是無論多不愿惹事上身，也不能眼看無辜之人受害卻袖手旁觀。她在慕清晏假扮常寧被人霸凌時幫了他，在青闕宗所有人都趨炎附勢、裝傻充愣，任由他被人欺負的時候，挺身而出讓他眼前一亮。而在他現(xiàn)原身之后，雖說兩人的性格都極有棱角，但又很相投，懟人的功夫不僅平分秋色、勢均力敵，還花開兩朵、各有千秋。

無論這倆外表看起來多不好惹，其實內(nèi)心都是溫柔的人。昭昭“吃碗餛飩都要七分前腿肉加三分蝦泥的餡”的習慣在慕慕那里就是天大的事。而一直頂著魔教出身，被江湖正派的唾沫星子淹死，親媽都把自己當利用工具的慕慕，在昭昭那里也能得到最入心的安慰。結果就是，昭昭本來最有主見，一心奔著相親回老家，卻一再改變；慕慕看起來傲嬌陰狠，也終究是無微不至，嘴硬心軟。有情人自然終成眷屬。

關心則亂的角色描寫總體而言是與時俱進的，反思和突破性強。略有缺憾的是這幾部作品的女主門第感比較強，人物不夠草根，即使置換了“江湖”背景也是名門出身，“貴人”和配偶的門第感也很強。如果沒有出生在盛府，不是將軍的女兒，不是大門派的大小姐，也沒有祖母、皇后、武功天下第一的姑姑加持，伴侶不是世襲侯爺、皇帝寵將、魔教教主，我們這樣普普通通的姑娘能不能過得像女主一樣幸?？鞓?？遇到困難要怎么克服？盡管這些答案在楊小蘭這樣的配角身上也有所體現(xiàn)，但楊小蘭和大部分作品中覺醒的女性配角也在門第之中，只是生下來就咬著的金湯匙的程度不一樣而已。期待更多更平民化的女性角色未來能夠在作者的作品中出現(xiàn)。

慕清晏這一角色在外貌刻畫上略顯套路和刻板，冷艷狂狷邪魅，這些都是典型的早期“霸總文”男主的常用描寫詞。實際上，關心則亂在《星漢燦爛，幸甚至哉》里已經(jīng)展現(xiàn)了很強很新穎的男性角色刻畫能力，男性群像角色性格豐富多元，更靠近當下真實的新男性形象，在《江湖夜雨十年燈》中的一些配角上也有所體現(xiàn)。所以作者不妨大膽放棄傳統(tǒng)套路的男主刻板化描寫，只要一個角色足夠豐滿，也并不是非得有玉骨般的手指和修長優(yōu)美的脖頸。

金庸先生在《天龍八部》的前言里寫道：“武俠小說并不單是讓讀者在閱讀時做‘白日夢而沉湎在偉大成功的幻想之中，而希望讀者們在幻想之時，想象自己是個好人，要努力做各種各樣的好事，想象自己要愛國家、愛社會、幫助別人得到幸福，由于做了好事、作出積極貢獻，得到所愛之人的欣賞和傾心。我喜愛每部小說中的正面人物，為了他們的遭遇而快樂或惆悵、悲傷，有時會非常悲傷……但技巧并非最重要，所重視的是個性和感情。”

從金庸老先生的這一觀點出發(fā)，如果要把《江湖夜雨十年燈》定位成武俠小說，那么這部作品已然有了它的生氣和可愛。畢竟，英雄大義不必時時刻刻放在所謂名門正派的嘴上，內(nèi)心自有善良和正義的人，做一碗平日里的清湯餛飩，也是有武俠精神的。

責任編輯 張范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