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明,河北人,文學碩士。畢業(yè)于北京語言大學。中國詩歌學會會員、中華詩詞學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吨腥A辭賦報》副主編,《河北詩歌》主編?,F(xiàn)供職于某日報社。作品散見于《詩刊》《中華詩詞》《藝術評論》《詩選刊》《星星》《芒種》《鴨綠江·華夏詩歌》等文學刊物。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等眾多全國詩文大賽中獲獎,并入選多種選集。
評論家鷹之先生曾將大解的詩歌歸為神性寫作,同為神性寫作的還有已故著名詩人海子。何為神性寫作?鷹之先生并沒有給出他的定義。而在我們看來,海子用他的詩歌很好地呈現(xiàn)了神性寫作的特點。在海子的很多詩作中,似乎總有一個神圣莊嚴的“神”存在——詩人將詩歌乃至自己的生命獻祭在“神”前。當被“神”眷顧時,詩人狂喜而高蹈;有時候,詩人仿佛被“神”附體,寫下的每一句詩似乎都是神啟;也有時候,詩人因意識到“神”永久地缺席而陷入苦悶乃至絕望。然而,大解的詩明顯不同于此,我以為將其創(chuàng)作歸入神性寫作是欠妥的。
其實,很多大詩人往往因其創(chuàng)作的豐富性而難以歸類。大解正是這樣一位詩人——既有恢宏磅礴的史詩巨著,又有短小雋永的抒情短章;既有感人至深的親情抒寫,又有徜徉山水的即景感悟;既有樸實醇厚的鄉(xiāng)土回望,也有冷峻幽默的當下思考……而在讀過大解的諸多作品后,我隱約感覺在詩人的筆下,似乎有一股古老而又神秘的力量存在,這力量不是源自“神”,而是源自“靈”。
法國詩人蘭波曾在給友人保羅·德麥尼的一封信中提出一個著名的觀點——“詩人應該是通靈者”。他認為詩人應該具有足以透視無限深處的慧眼,應該擺脫個人的束縛而成為“永恒”的代言人。在我看來,詩人大解正是這樣一位通靈者。深入大解的詩歌世界,不難發(fā)現(xiàn),在他的詩語譜系中,山川草木、日月星辰、風云雷電……一切都是有靈的。詩人筆下,正是一個萬物有靈的世界。以下,筆者試著從這一角度就大解的近作敘事詩《太行山》略作闡發(fā)。
大解在標題上把《太行山》界定為敘事詩。然而,有別于一般的敘事詩,這組詩所敘述的并不是真實發(fā)生的事,而是近乎夢境一般的找尋之旅。詩歌開篇以渾茫的筆調(diào),為我們呈現(xiàn)出一派亙古的氣象??此破狡剑瑢崉t暗蘊吞吐大荒之力。讓人不知不覺就進入了詩人布下的靈氣彌漫的道場。緊接著詩人展開了敘事,原來此行是要“拜訪一位兄長”,這是整首詩的一個敘事主線?!靶珠L”是誰?這是整首詩的一個懸念。在詩人的敘述中,他似乎是實有其人(第二節(jié)中“一日,得閑,來到山中。/我并無要事,只是拜訪一位兄長”,這平實的敘事給人一種真實之感),似乎又是一個虛構的存在(第五節(jié)中“今日我要同時趕往幾個村莊,/去拜訪一位兄長”,“幾”和“一”近乎荒謬的對舉,將“我”和“兄長”置于魔幻的時空之中);他似乎就是一個人間煙火中的凡人(第五節(jié)中“他吃土豆,喝井水,鑿擊笨重的石頭”),又似乎是山中傳說里的神仙(第九節(jié)中“傳說他是伏羲之子,/他有一個妹妹,嫁給了山神”);他似乎是山中的一切存在(第八節(jié)中“出現(xiàn)。出現(xiàn)。出現(xiàn)??偸浅霈F(xiàn),/這個似曾相識的人。/他的目光不是光,而是一種表情”),甚至也可能就是另一個“我”(第十八節(jié)中“我想把一座難看的山峰搬到遠處去”)。不但詩中的人物充滿了不確定性,詩中的時間和空間也是不確定的。第四節(jié)中“今日是日歷之外的一個日子,常人難以發(fā)現(xiàn)。/我也是,誤入這個時代的一個外人”。通過這種亦真亦假、如夢似幻的敘述,詩人帶我們進到一片混沌的“太行山”中。然而,僅僅停留在文本表面營造的“渾茫”之中,還無法對這首詩進行更深入的理解。所以,我在這里就嘗試引入了“靈”的解析。
《說文解字》釋“靈”字曰:“靈,巫也,以玉事神?!庇趫哉f:“詩人,是語言的巫師?!贝蠼獾倪@組《太行山》,“我”正是這樣一個通靈的“巫師”。讀者也可以把整組詩看作是詩人通靈的過程。我們的祖先相信萬物有靈,人生天地間,為天地靈氣所鐘。所以,人生而有靈,人死則靈歸于天。這是中國人最古老也最樸素的信仰。只是近世以來,隨著西方文化的強勢輸入和科學至上觀念的普及,我們的客觀知識與日俱增,我們身體里的靈性卻往往處于遮蔽的狀態(tài)。細讀大解的《太行山》,隨著詩人的上下求索,我們仿佛也經(jīng)歷了一個“靈性”回歸之旅。
“一日,得閑,來到山中?!薄伴e”字很要緊?,F(xiàn)代社會中,人們過著快節(jié)奏的生活,“忙”是常態(tài)。處于奔忙中的人,呈現(xiàn)出來的是“欲”和“情”,以及必要的“理性”。剛到山中,我與萬物尚處于主體與客體的二元對立狀態(tài),古人所謂“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庶幾近矣。“由于年深日久,我已忘記他的姓名。”可以理解為“我”與“物”的疏離之感。“在太行山里,沒有確定性?!贝_定性,指的是客觀的物理屬性。詩人不是科學家,所以無需執(zhí)著于確定性。這里的“沒有確定性”,其實是詩人有意在屏蔽客觀物理性,只有如此,才能進入太行山的靈性空間。當詩人不再以客觀理性去審視太行山時,很快就進入了古人所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狀態(tài)。“云彩有些慌張,似有大事發(fā)生”往下,敘述開始變得不真實,“我”眼前所見,皆有一種魔幻現(xiàn)實的色彩。“有時,他也搬運山脊后面的火燒云?!薄昂顾鬟M嘴里,嚼碎了,咽下去。”“他總是出現(xiàn)在/我要到達的地方。/有一次我后退十里,/還是沒能躲開他,/他無處不在,他是許多人?!薄八麖氖^里,/救出一群猛獸,歸還給造物主。”一切似乎都有悖常理,一切又都合乎自然。詩人仿佛回到了混沌初開的狀態(tài),這種如夢似醉的狀態(tài),近乎尼采所謂“酒神精神”。于是乎,醉眼朦朧中,詩人被遮蔽的靈性開始覺醒;于是乎,我們也隨著詩人進入“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靈性世界。靈性的覺醒是雙向的,“我”與萬物同時覺醒,我是靈性的我,山水也是靈性的山水,不再是物性的山水。不僅眼前的山水,山中過往的一切,我與物冥合無界,歷史與過往都呈現(xiàn)于當下的瞬間。“太陽突然停住,愣在那里,不動了?!边@是瞬刻永恒的澄明之境?!八贿叺耔?,一邊看著我。/他試了試,把我抱起來,/搬到了別處,/仿佛我是一個石雕/的半成品?!边@是塵世“小我”與天地“大我”的和諧共生?!霸谔猩嚼?,我還認識夸父的弟弟,/曾經(jīng)是個獵手,如今放牧白云。/我還認識后羿的傳人,成了太陽的守護神。/我還認識嫦娥,如今住在月亮里。/我還認識女媧,她有成群的子孫?!边@是神話傳說與當下存在的瞬間契合。
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其實,經(jīng)由混沌而澄明乃至于與天地萬物冥合無間的生命狀態(tài),也即萬物“通靈”后所呈現(xiàn)出的狀態(tài),正像老子所謂的“一”。這個“一”并非消弭萬物,乃是涵容萬物。而至為可貴的是,“一”取消了二元對立的矛盾。在通靈的狀態(tài)下,物我合一,所以沒有物與我的矛盾;因為人神共居,所以沒有人與神的矛盾;因為瞬刻永恒,所以沒有當下和過往乃至未來的矛盾……以靈性的視角看,這個世界是和諧統(tǒng)一的。靈與肉,科學與宗教,繁華的都市與寧靜的鄉(xiāng)村,都可以涵容在靈性的“一”中。通靈者秉持萬物有靈的信念,這一信念其實已經(jīng)暗含有佛家“眾生平等”的覺悟。在這組詩的第15節(jié)中,“靈”之視角下的“一”的狀態(tài)張力十足地呈現(xiàn)出來。如果單從文本本身理解,“火車”“拖拉機”等現(xiàn)代文明意象的出現(xiàn),和太行山中亙古不變的存在似乎有些格格不入。詩中略帶調(diào)侃語氣,然而,作者并沒有以之作為太行山的“反襯”,而是以太行山的一部分呈現(xiàn)出來,讓我們看到了神性之外,凡俗的一面。在大解的不少詩中,都有類似的例子。例如,在《看見》一詩中,“高速公路”“紅色警示樁”“警察”等都市元素和遠處太行山意象的共用,其實也有一種反向互文的效果。再如,在《北風》中,“孩子的哭聲”與“火車的轟鳴”“極不協(xié)調(diào)”,一個是有血有肉的生命之聲,一個是冰冷的機械之聲,而詩人卻以“一”的視角,感受到二者“有著相同的穿透力”,從而呈現(xiàn)出“北風”豐富多元的內(nèi)涵。
這就是靈性書寫與神性書寫的不同。神性書寫的背后潛藏著一個“人”與“神”的二元對立,所以書寫者往往處于高蹈或絕望的兩極,高蹈時如神附體般狂喜,絕望時又陷入失魂落魄的悲傷,無法達到內(nèi)心安靜澄明之境。
前文提到鷹之先生將大解歸入“神性書寫”的詩人行列。我想正是這種不確切的歸類,讓鷹之先生對大解的詩歌做出了誤讀——“他詩歌的主要缺陷是有點愛調(diào)侃,也可能是故意的,但這種故意只能有利于推廣,并未因此提高文本的先鋒性。在神性寫作上搞幽默,便失去了神性寫作的莊嚴和神圣,甚至有了反諷的味道,導致抒情性打折?!鄙裥詴鴮懸驗橛小吧瘛迸c“人”的二元對立,要彰顯神性,則人往往要以卑微的姿態(tài)匍匐在地,所寫下的每一句詩都是獻祭,甚至詩人的生命都是獻祭。神圣如此,自然是很難容得下幽默的。而大解的幽默在我讀來卻是非常自然,用一句時下的流行語來說,“毫無違和感”。其實,這恰恰是我身邊不少朋友喜愛大解詩歌的一個原因。
在大解的詩中,我們不但能獲得心靈的寧靜升華,也能在冷不防的幽默中開心一笑,這笑無損內(nèi)心的澄明,反而讓我們更加心生共鳴與感激。很多時候,大解詩中的幽默是無奈的自嘲和善意的調(diào)侃,透出詩人心中的大智慧和大悲憫?!短猩健愤@組詩中,也不乏這樣的精彩之筆。如:“他一邊雕鑿,一邊看著我。/他試了試,把我抱起來,/搬到了別處,/仿佛我是一個石雕/的半成品?!薄鞍頃r分,終于歇息了,/我和他坐在河邊,/看見夕陽褪掉絨毛,變成一個胖肉蛋,/我們不再說話,一起默默地享受/黃昏偏愛癥?!倍嗝丛溨C有趣的細節(jié)刻畫!瞬間就消弭了人與神的對立。所以,這不是神的空間,也不是人的空間,是人神合一的“靈”的空間。又如:“那些懸浮在天上的石頭,都是我的?/是的。都是。/我非常不自信地回答了自己的提問?!薄拔蚁氚岩蛔y看的山峰搬到遠處去。/我想趁人不備走到身體外面,/干點壞事?!睍r不時地這樣自我調(diào)侃一下,看似有些無奈,實則彰顯了詩人的豁達與智慧。我想,正是這種幽默避免了詩歌走向神性書寫的危險。
在近期的一次訪談中大解曾說:“我承認,在我的身體里,上帝一直缺席。因此我的高度有限。”可見,大解是有意識地自絕于神性寫作的。這句話和《太行山》中“我是沒有希望進入星空了。/我有恐高癥”遙相呼應,其實詩人無需自我拔高,因為通靈者不是飛身在天,也不是匍匐在地,而是腳踏實地與萬物為伍。
李商隱有詩云:“心有靈犀一點通。”大解就像是一個詩歌的通靈者,以心中之靈,溝通天地萬物,連接古往今來。而我們借助文字得以進入詩人的靈性空間,從而喚醒內(nèi)心的靈性,并最終達到“一”的和諧澄明之境,這應該就是我作為讀者的最大收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