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鄧剛的《迷人的?!反罄颂咸臁D菚r候,我的寫作正陷入窘境,令文壇和讀者失望。不過,窘境歸窘境,心里尚存一絲不甘。待讀過《迷人的?!?,便徹底地絕了望。作者所擁有的那么磅礴的表達的才能,讓我深深感到同樣作為一個寫作者的羞慚。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有一個很固定的觀念,就是認為較為聰明的小說敘述是小處著筆、側面迂回、寓莊于諧、反話正說,盡可能地避免正面突破,否則,寫的人吃力不討好,讀的人也累。但《迷人的?!泛莺萁o我上了一課,海碰子“搶硬灘”那樣的濤翻浪涌,那樣的呼天搶地,那樣的張揚和高昂,打死我也不敢想象。我這才知道,什么叫小氣量,什么叫大胸襟;什么叫雕蟲小技,什么叫如椽大筆。我也這才知道,寫作除了技巧,還有格局。技巧可以模仿,而格局跟才華一樣是先天的。有的作家一出世就翻江倒海,有的作家永遠只能在螺螄殼里做道場。
之后,又有《龍兵過》《白海參》,每一部都是一場巨大的海潮。
我是那么渴望見到鄧剛。心里有一種莎士比亞說的印第安人對太陽的崇拜。
直到差不多七八年后,我才有幸在上海文藝出版社的一次筆會上一睹尊容。正是我想象中的鄧剛:高大強壯,丈二金剛;熱血沸騰,聲若洪鐘;活力無限,若發(fā)動機;妙語連珠,口若懸河,腦子和嘴巴快得讓你沒法招架,簡直是地震海嘯。一看就是個給生猛海鮮喂養(yǎng)得骨骼筋肉暴漲、荷爾蒙過剩的英雄豪杰——所謂的“生猛”是實實在在的生猛,不是大賓館大酒樓養(yǎng)在玻璃缸里的那種,而是當時就在海里青面獠牙滿嘴血腥生吞活剝的那種。
鄧剛那時候也正春風得意。他上躥下跳、全力以赴幫助他那一期中國作協(xié)文講所的兄弟姐妹們能獲準進入神圣的北大。可是,然后,他自己卻拂袖而去。這既有不為自己打天下的沖動,更多的,則是一個草根精英對經院殿堂的不尿,是自信。這樣的自信讓我也大受鼓舞。當時我們那兒有個地區(qū)大專學院的中文系教授,因為托了許多關系都沒有能夠加入地方作協(xié),從此一上課就語重心長地教誡學生,說大學培養(yǎng)的是學者,不是作家,作家誰都能當,不認字的也行。沒見許多當紅作家都是考不上大學的知青嗎!這位教授雖然有些情緒、有些偏激,但也不能說沒有事實依據(jù)。我自己就是一個現(xiàn)成的例子:雖然并不“當紅”,但起碼忝列進了省作協(xié);雖然不是“考不上大學”而是沒有資格上大學,但的確沒有讀過幾本書,連不讀就不算華人的金庸的小說也沒有讀過。不是不想讀,是因為認字不多。輾轉聽到那位教授的話,我真是有點臉紅耳熱,心虛得很。鄧剛的壯舉讓我多少恢復了一點職業(yè)勇氣,不至于那樣灰溜溜地像是在從事一樁賤業(yè)。
但我與鄧剛不可同日而語,他是有十足的底氣的。我實在想不通他怎么會有那么多的時間、那么大的精力、那么好的記性讀了并且記下了那么多的古今中外名著,可以張口就大段大段地背出其中的無數(shù)精彩篇章,讓我瞠目結舌。
那是我最有收獲的一次筆會。鄧剛只圖宣泄快感每天氣吞萬里氣壯山河地隨便扔下的那些,我盡最大的可能小心地收拾著,在縣鄉(xiāng)以下的各種小場合販賣了好多年,人模狗樣地浪得教席虛名。盡管有混吃騙喝的嫌疑,但我在心里,是把他也許是無心流露卻顯然認真總結過的許多原則,當作了我奉行不移的金科玉律的。
我至今還能清清楚楚地記起鄧剛給小說劃分的等級:
一等:深刻,好看;二等:深刻,不好看;三等:好看,不深刻;四等:不深刻,不好看。
這樣的等級觀,當然還帶著那年頭尚待突破的歷史局限:把深刻當成了最高的準則。隨著物質時代的洶涌而來,這樣的準則很快就遭到了唾棄。崇高被瓦解,經典被質疑,幾乎所有原先引為自豪的領域都化成了一片廢墟,成為被嘲笑的話題。一切思想、精神和道德義務的固有范式都被打碎,除了個人功利和內心宣泄的沖動,精神領域成了復歸物性的路徑和放縱快感的場所。審美需求告別了康德式的純粹,一切借文化名義而獲得的價值蕩然無存。寫作成為娛人耳目的文化消費,失去提供精神信仰的責任和能力。
認定這是時代的悲哀而痛心疾首而憤世嫉俗是多余的,任何時尚的發(fā)生,總有它發(fā)生的足夠理由。但僅僅是作為一種對人格的審美,我還是愿意把最大的敬意,交給那些不論外表看起來有多么大的變化,心里卻始終有著一種恒定的保守的人——哪怕那是一種頑固、一種愚鈍、一種迂腐。世上的死心眼兒如果有一天都死絕了,也未必就是什么太開心的事,至少聰明人就無從表現(xiàn)聰明,先鋒也無所謂先鋒了。
再次見到鄧剛是十多年之后的事了。參加廣東惠陽一位老作家的作品討論會路過廣州,偶然遇到在這里寫“不怎么費事又很來錢”的電視片的鄧剛。匆匆晤面,沒有深談。只知道這之前他出國管理過境外勞工,在某市公安局掛過職,他寫的電視連續(xù)劇和電影回報都頗不俗,總之是風起云涌。幾位朋友笑說,這些事報紙雜志上早都說爛了,你一點不知道?
很慚愧,我真是“一點不知道”。除了自己便秘似的寫作,極少關心各類名人八卦。至于鄧剛,我期待的是,他把大海再端起來傾倒一次。他是有這樣的力量的。在一個經濟社會,任何人靠自己的影響、本事和勞動加入對金錢的合法追逐,都是無可非議的,鄧剛并不是超人。但我相信他會是文學的超人。
鄧剛再次震撼我的是他的長篇《山狼海賊》。我又見到了我曾那么熟悉那么喜愛的“海碰子”,更準確地說,我又見到了我曾那么高山仰止那么口服心服的鄧剛。
《山狼海賊》有著比《迷人的海》更明顯的自傳紀實色彩。作者上下翻騰,俯仰自如,張弛有度,穩(wěn)健從容,比起《迷人的?!仿燥@單純的英雄主義和理想主義,《山狼海賊》對社會、歷史和人性的探究更見厚重和深沉。
“這才是鄧剛?。 ?/p>
掩卷之后,我拊案良久。
我不知道鄧剛對這部新作的成功是否有當年那種絕對充分的自信。在它即將正式出版發(fā)行的前一個月,我們一起在美國旅行,白天同車,晚上同室,朝夕相處,無所不談,他卻唯獨對《山狼海賊》絲風不透?;貋?,又有幾次筆會上的相遇,每次都見他把《山狼海賊》當禮品贈人,獨不予我。其中有一種讓我感動的體諒:這年頭,有幾個同行肯讀同行的書???我自己就從不主動給同行送書。只不過我與鄧剛不是一回事。我給同行送書只能是在同行面前出丑,是一種對同行的無端騷擾,而當代許多作家的書,我卻從來是當教科書拜讀的,鄧剛就是我必讀的作家之一。為了表示我的誠心,我主動寄了一本新出的長篇給他,讓他知道,我的寫作有多么拙劣。果然,我從電郵里看出來,那本書讓他如同嚼蠟,咬牙切齒地拿起又放下,實在無法卒讀。我趕緊告訴他別干傻事,他聞之如釋重負,隨后給我郵來了《山狼海賊》。
閱讀《山狼海賊》,是享受一次真正的精神盛宴。我集中了大半天時間,一氣讀完,除了挑出一處校對的錯誤,其構思和技術的完整讓我感慨不已。重新回到海洋的鄧剛,這一次展開了更加廣闊深厚的圖景。如果說《迷人的?!分匦脑谧匀恢?,《山狼海賊》重心則在社會之海。前者純粹,后者復雜;前者青春,后者老成;前者豪邁,后者悲憤;前者飛揚,后者沉重;前者如詩歌,后者如史記。
多年前聽到一種說法,鄧剛對自己被定位為海洋作家似乎心有不甘,因而極力證明自己對“陸地”的表現(xiàn)能力。我不確知是否真有其事,真有,則實不能茍同。海洋作家咋啦?海洋作家就寫不出陸地世界的感受?題材不過是作家的舞臺,用題材劃分作家,本身就是莫名其妙的事,姑妄聽之也就罷了,何必當真?但話又說回來,經歷是作家的財富,最深刻的經歷是作家最大的財富。其中蘊藏著作家歡樂與痛苦的最深切的經驗,作家的最熱烈與最深沉的審美情致,最充沛的靈感的源泉以及藝術追求的激情。在這里,作家可以最大限度地展開想象的翅膀,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聽任才華驕恣放縱。而全部的無論從哪里得到的人生體悟,都可以借此最為得心應手的舞臺得到千姿百態(tài)的表現(xiàn)。那時候我很想給鄧剛送一句話:云為鶴故鄉(xiāng),海是龍世界??!
事實證明我是在替圣賢擔憂。
《山狼海賊》的海洋不過是一個背景,在這個背景上活動著的人的世界的純潔、真誠、善良、坦蕩、忠實、渴望、溫暖、齷齪、虛偽、險惡、委瑣、背叛、無奈,冷酷,人受制于命運的屈辱、掙扎與無助,是那么讓人蕩氣回腸。
《山狼海賊》最讓我敬重的是其由作家的人格所決定的品格。依然是社會最底層的人群,依然是自在的最原始的訴求,像樹葉一樣自由生長又像樹葉一樣隨風飄落:他們粗糲得讓人生畏,又卑微得受人鄙夷;他們身處社會邊緣,對主流世界無知而茫然,大海才是他們的天堂;他們在自然的世界里率性任情,無所顧忌,身懷絕技,強悍兇猛,卻掙不脫他們從未傷害也從未想過傷害的人的世界的羅網(wǎng);他們親如手足、肝膽相照,敢愛、敢恨、敢死、敢拒絕、敢拋棄,只有與生俱來的尊嚴不容玷污。
鄧剛最火的日子人們捧之為“中國的海明威”,但我一直覺得鄧剛的經歷和表達更近似杰克·倫敦——那個尚未成年的海盜,那個發(fā)誓要掏空資產階級錢袋的酒鬼,那個在奄奄一息中咬斷窮追不舍的狼喉的馬背上的水手,連他們的筆法也那么相似地干凈利索、質樸流暢、堅定有力。比起近百年前的杰克·倫敦,鄧剛也許更多一些幽默,是那種聽起來嘻嘻哈哈實則冷冰冰的幽默,充滿了平民社會對爭權弄術、蒼白貧血的權貴階層的輕蔑。
作為一部最本色、最優(yōu)游裕如地體現(xiàn)了鄧剛的敘述風格的作品,《山狼海賊》建構的是一種崇高的美。
“所有崇高的美,其中都包含有一種道德元素……美永遠同思想的深度成正比。粗俗的東西不論怎樣裝飾,都只能是垃圾。但高貴的人品卻能賦予青春以輝煌,賦予老邁以尊嚴。”(愛默生·《美的深度》)同樣,也能賦予作品以崇高。
本文行將結束的時候,在一旁準備畢業(yè)論文的兒子偶然看到本文原擬的標題《海洋 還是海洋》,由此句式想到古龍小說《飛刀 又見飛刀》,那里也寫了一個在饑餓、寒冷、寂寞和凄苦中掙扎的頑強生命,一無所有,唯可恃的是絕不向命運低頭的樂觀,永不妥協(xié),永不屈服,苦撐到底,滿面微笑。當然再發(fā)展下去,便是一切武俠小說都不可避免的故弄玄虛的編造、裝腔作勢的煽情、淺薄可笑的說教。
分野是再明白不過的,讀武俠小說,是戲說人世、消遣人生;而讀《山狼海賊》,則是認識人世、思考人生。
但我還是借用了古龍的句式,將原擬的標題改成了《海洋 又見海洋》,因為這樣能更準確地表達出我讀《山狼海賊》的莫大興奮。
作者簡介:
陳世旭,1948年出生。多年來先后出版了《夢洲》《裸體問題》《將軍鎮(zhèn)》《世紀神話》《邊唱邊晃》《一半是黑色 一半是白色》等長篇小說以及《風花雪月》《都市牧歌》《中國當代作家選集叢書·陳世旭卷》等多部中短篇小說集和散文隨筆集,并發(fā)表有關先秦諸子文論、中國小說史及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論文數(shù)十篇。其作品《小鎮(zhèn)上的將軍》獲全國第二屆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驚濤》獲全國第四屆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馬車》獲全國1987年—1988年優(yōu)秀小說獎,《鎮(zhèn)長之死》獲首屆魯迅文學獎等。曾任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和省文聯(lián)主席,為中國作協(xié)主席團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