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北
就在前段時間——秋天即將來臨但還未來臨,我去了一次寧安鎮(zhèn)。我是打車去的,花了一百二十多塊錢。拉我去的出租車司機(jī)四十多歲,偏瘦,善言,既會說好話,也會講故事。我本來是要和他講講價錢的,但是他三說兩說就把我說服了,使我心甘情愿地打表計價。
路上一個多小時,他給我講了好幾個他們出租司機(jī)的趣事,可惜我心不在焉,一個也沒有記住。
說實話,我之所以去寧安鎮(zhèn),是想給一個女人道歉。有一天,我們在一起喝酒——她不喝酒,是我喝多了,在她送我回家的路上,我們險些發(fā)生和生理有關(guān)的事故。我是借酒撒瘋,她有點兒半推半就——在以前的交往中,她隱隱約約對我講過,她的愛人滿足不了她——但是到了事情最關(guān)鍵的時刻,她用力地推了我一下。有一輛車停在離我們不遠(yuǎn)的地方,兩個車燈像集中營里的探照燈那么亮,直愣愣地照向黑暗的更黑暗處,沉默著,無人駕駛一般。
我們瞬間都被驚醒了,終止了一場“齷齪”的發(fā)生。
關(guān)于這件事,我們都很后悔,在電話里也互相致了歉,但是我總覺得缺少點什么。缺少點什么呢?當(dāng)面把事兒說開,還是把道歉的話說得更“真切”?我知道,這都是一些沒有什么實質(zhì)意義的事情啊。
人的心理就這么怪,盡管思維混亂,也會覺得那種“混亂”的思維被付諸行動,身心才會去除塊壘。
我想,那就“混亂”著來吧。
我事先沒有給她打電話,也沒有發(fā)微信,只一心往她工作的那個鎮(zhèn)子上去。我知道,她在鎮(zhèn)上的中學(xué)上班,并且是一個畢業(yè)班的班主任兼生活老師。
司機(jī)問我:“就到鎮(zhèn)里嗎?”
我點點頭,說:“是?!毕胍幌?,又說:“到中學(xué)門口吧?!?/p>
司機(jī)也點頭,隨手按了一下音響,一個粗粗拉拉的嗓音頃刻間彌漫了整個空間。因為聲音滄桑,我認(rèn)真聽了聽,歌詞大意是:“你問我怕什么?怕不能遇見你。這世界有點假,可我莫名愛上他。黃粱一夢二十年,你就是不懂愛也不懂情,寫歌的人兒假正經(jīng),聽歌的人兒最無情?!蔽覇査緳C(jī):“誰唱的?”
司機(jī)搖搖頭,說:“我們就是瞎聽,根本記不住誰是誰,再說記住又有什么用,不當(dāng)一分錢花。”
他說的也對,聽歌就是聽調(diào)聽詞,又何必一定要知道演唱者是誰呢?
我們正說著話,寧安鎮(zhèn)到了。司機(jī)問過一位站在路邊望天的老人,一打方向盤,拐上一條狹窄的砂石路,眨眼之間就停在了寧安鎮(zhèn)中學(xué)的大門前。大門緊閉著,操場上一個人也沒有。他剛想按喇叭,突然看見學(xué)校的大門上掛著一條橫幅,上邊寫著:時刻記清高考留給你的每一秒時間!司機(jī)轉(zhuǎn)過頭來看我,意思是問我怎么辦。
我抬起手腕看看表,才上午十一點多點兒,她一定正在上課,不能接電話。
我對司機(jī)說:“去鎮(zhèn)上找一家飯店吧?!?/p>
我們原路折返,又沿著一條破舊的柏油路駛到寧安鎮(zhèn)的客運站,一般來說,這里應(yīng)該就是鎮(zhèn)子的“中心廣場”。能夠看出來,寧安鎮(zhèn)只有這一條主街,一眼望去,除了客運站、銀行、郵局、衛(wèi)生所、畜牧站、招待所,幾家招牌不同的飯店分列兩廂,把短短的一條街裝點得頗有點兒地域風(fēng)情,當(dāng)然,也略帶出幾分活力、幾分生氣。
“去哪家吃點特色呢?”我一邊準(zhǔn)備著給司機(jī)付錢,一邊自言自語。
“去那家,那家有故事。”司機(jī)說。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見了一個門臉兒并不大的飯店。
“這里會有什么故事?”我好奇心大起。
司機(jī)還在向那里張望。
“問你呢,你怎么知道?”我催問。
“看看名字?!彼緳C(jī)收起錢。
定睛去看,飯店的名字叫“比目魚”——比目魚飯莊。開店的人外號叫比目魚?食客都是比目魚?經(jīng)營的特色是比目魚?還是比目魚原本就是這個家族的圖騰?我下了車,準(zhǔn)備一探究竟。
“大哥,你一會兒回去嗎?要是快的話,我等你?!彼緳C(jī)在我身后說。見我未回,他加了一句“打折”。
我擺擺手讓他走,說:“想喝點酒,一時半會兒走不了。”
司機(jī)也不多話,絕塵而去。
我進(jìn)了這家飯店,驚詫于它的空曠,二百多平方米的大廳只有四張桌,三張大的,一張小的,四張桌子都靠墻擺放,浪費出來的空間完全可以組織一個小型的舞會。
接待我的是一個輕手利腳的老太太。
“幾個人?”她問我。
“一個,”我答,“一會兒可能還有一個?!?/p>
“那坐小桌吧,大桌都訂出去了。”她把我引到靠近吧臺的小桌前,安排我坐下。我剛坐好,她又說:“你不是我們鎮(zhèn)上的人,鎮(zhèn)上的人我都認(rèn)識,包括已經(jīng)死了的那些老東西?!蔽夷救坏攸c點頭,說:“外地的?!?/p>
“省城的,你們省城人的身上都一股怪味兒。”她說。
這從何而來?我難以理解。
我把雙肩背包放好,問:“咱家有什么特色?比目魚?”
她詭異地笑了,搖搖頭。
“比目魚?!蔽野蜒劬ΡM量擠在一處,用手比畫說。
“我知道。”她說,“沒有什么比目魚,只有胖頭、鯉子、白鰱和‘草根?!?/p>
我好像明白了,所謂比目魚只是一個噱頭。
“那鯉魚吧?!蔽艺f。
她很開心,用力點點頭。
好像知道我不會多點菜一樣,她拾起桌子上的菜單往后廚去了。很快,后廚稀里嘩啦一陣亂響,讓空曠的大廳顯得更加冷寂。
我給她發(fā)了一條微信,告訴她我仍舊在寧安鎮(zhèn),在一家叫比目魚飯莊的大飯店里,已經(jīng)點好了一個菜。不一會兒,她在微信里回了一個“笑臉”,接著說中午要安排學(xué)生休息,看著他們睡午覺,實在不能出去,萬望諒解。不等我回復(fù),她又補(bǔ)發(fā)了一條:你凈騙人,逗我開心,我在這鎮(zhèn)子上教書十多年了,哪有什么比目魚飯莊?
她這玩笑開得有點過火。
我正準(zhǔn)備拍張照片發(fā)給她,以佐證我并沒有撒謊,就這當(dāng)口,但聽門簾一響,一個戴鴨舌帽的男人被四五個剃著光頭的中年男子擁進(jìn)屋子。他們一進(jìn)來,這飯店就熱鬧了,光頭們說話聲一律極高,幾乎可以掀翻房頂。戴鴨舌帽的男人有五十幾歲的樣子,瘦,眼睛又圓又小,兩個耳朵極力外擴(kuò)。他的手里拿著煙,手指彎曲著,像一把鐮刀。那幾個光頭男子三四十歲不等,個個都有二百幾十斤,他們的半截袖T恤都撩起了一半兒,圓滾滾的肚皮上下亂顫。
顯然,他們和這家飯店很熟,進(jìn)得門來,也不用店里招呼,咋咋呼呼地去了門口的一張桌子旁坐下。接下來,拿酒的拿酒,拿碗筷的拿碗筷,進(jìn)后廚的進(jìn)后廚,點菜的點菜,張羅著倒水的倒水,點煙的點煙,一時間喧天動地,大廳也仿佛縮小了許多。
光頭男子們是星,鴨舌帽是月,讓人一看即懂,這種格局叫“眾星捧月”。
老太太從后廚出來,沖著鴨舌帽喊:“老師來了,今天吃點啥呀?”
“早晨預(yù)訂了比目魚?!兵喩嗝闭f。
“余下的老規(guī)矩?”
“老規(guī)矩,剩下的你們看著上就行。”鴨舌帽十分灑脫。
我又起納罕,不是沒有比目魚嗎,為什么他們那桌就有呢?因為是????轉(zhuǎn)念一想,也是,他們早晨就預(yù)訂了,飯店起早進(jìn)了貨也未可知。
真是一個奇怪的所在,難道那位出租車司機(jī)未卜先知?
我的注意力一直沒有離開那桌客人,倒不是想當(dāng)一個竊聽者,但他們的高聲喧嘩實在是保守不了什么秘密。十幾分鐘的時間,我從他們那里獲得了至少兩個信息:他們都是寧安鎮(zhèn)中學(xué)的老師;鴨舌帽是教美術(shù)的,據(jù)他們的言論,他在畫界有點小名氣,因擅畫公雞,所以被同行們尊稱為“沙公雞”。起初有誤解,以為他畫技太高,足以幾筆“殺”死一只或幾只公雞,后來聽得真切,原來這位鴨舌帽姓沙,“沙公雞”是根據(jù)他的姓氏來的。
魚上來了,是一盤燒得十分誘人口水的美味,只是個頭太大,恐怕兩三個人也未必吃得掉。問了一下價錢,超出想象地低廉,心理上獲得了滿足,腹欲也驟增起來。這魚用了許多辣椒,十分符合我的口味,所以,除了三兩散裝白酒,我還破例要了四兩米飯。
飯店一直就我們兩桌客人,看來老太太所講的“預(yù)訂”,只是擔(dān)心我一個人占據(jù)了大桌,白白浪費面積罷了。當(dāng)然,也不排除會有臨時的客人光臨,那時再調(diào)來換去,也實在是麻煩。老太太見我一個人孤寂,便直走過來坐到我對面,她打量我一會兒,抿了抿嘴唇和我搭話。
她問我:“來這里辦事兒?。俊?/p>
我喝了一口酒,說:“找人?!?/p>
“找誰呀?”
“張紅梅?!?/p>
“多大歲數(shù)?”
“和我差不多,五十多了。”我又喝了一口酒說,“唱二人轉(zhuǎn)的,小時候一起學(xué)戲,唱過一副架。后來分開了,突然想起她,托人打聽,說‘倒嗓兒了,回家了。聽說她老家就在寧安鎮(zhèn),所以過來找找,看看能不能見上一面。說白了,想她了。”
“你瞎說,要不就是她騙你呢。”老太太直搖頭。
我是在瞎編,卻依然裝出疑惑不解的樣子,強(qiáng)調(diào)說:“我沒瞎說?!?/p>
“看你的樣子,不像唱戲的。”
“怎么會?只是多年不唱,許多戲文都生了。”
老太太狡猾地盯著我說:“你給我唱一段?!?/p>
我愣了一下,接著清了清嗓子。這一點難不倒我,因為她喜歡二人轉(zhuǎn),并且很會唱二人轉(zhuǎn),所以,平日接觸里耳濡目染地學(xué)了幾句,沒想到此處派上了用場??晌矣炙查g轉(zhuǎn)念,她為什么會喜歡二人轉(zhuǎn)呢?難道就是為了讓我來寧安鎮(zhèn)上表演一番嗎?
那就表演一番吧。
我唱了一段《梁賽金搟面》,述說了兄妹相見的渴望和珍存心底的那份真情,也許是喝酒的緣故,我的嗓子特別“在家”,一段唱詞下來,頗有幾分蕩氣回腸。
老太太說:“嗯,聽來你像個唱戲的,可是我告訴你,你那個師妹張紅梅的確騙了你,她家不在我們寧安鎮(zhèn)。我們寧安鎮(zhèn)一共只有三戶姓張的,都是親戚,他們老張家五輩人我都認(rèn)識,沒有這個叫張紅梅的。”
我說:“她的藝名叫小玲子?!?/p>
老太太擺手說:“別說小玲子,就連大掛鐘都沒有。過去都說多情女子薄情漢,從這兒看呀,這薄情女子也是存在的?!?/p>
在這么通透的老太太面前,我有點手足無措。
“您高壽?。俊蔽疫@是真正地沒話找話。
“猜猜看。”
我伸出六個手指頭。
老太太嘴一撇,站起身說:“九十多嘍,也不知還能干幾年?!?/p>
我驚得張大了嘴巴。
老太太說完話就去后廚忙活了。她腳步輕快,像一陣風(fēng),無論她的思維、身形、言談、舉止,都不能使我相信,一個如此高齡的人,還能幫助兒孫打理店面。后廚出來一個小伙子,手里端著一個大大的盤子,我趁機(jī)向他求證老太太的話是真是假,他面無表情地對我說:“那是我太奶?!?/p>
我笑了,一口干了杯子里的酒。
他上的菜就是鴨舌帽,也就是“沙公雞”他們要的比目魚,我站起身仔細(xì)打量,大失所望。他們的“比目魚”也不過是一條胖頭魚而已,而且體量不大,和我盤中的鯉魚差不多,只不過我盤中的鯉魚是睜著眼睛的,而那條所謂比目魚的眼睛被一片香菜葉遮住了。
這時,那個鴨舌帽隔著桌子問我:“先生唱得好!敢問你說的那個張紅梅多大歲數(shù)?長得什么樣?”
我本不想理會他們,只想一個人喝酒。旅途中的人基本如此,為了不招惹不必要的麻煩,是很少和陌生人說話的。至于他們那一桌,我更是如此,他們雖然都是老師,但他們的身材、體量,實在讓我望而卻步,深感畏懼。
但是,此時此刻避不開了。
人家問話,不答是不禮貌的。
我客氣地笑了笑,說:“快六十了。”
那幾個光頭顯然很失望,紛紛嘆氣,有的抽煙,有的兀自喝白酒,好像一場精彩的大戲被我搞砸了,他們手中的頭等門票變成了一張張毫無價值的廢紙。
一個光頭說:“不是,不是咱們學(xué)校的那個?!?/p>
另一個光頭說:“可是咱們學(xué)校的張紅梅也會唱二人轉(zhuǎn)呀,而且唱得還挺帶勁兒,你看她唱的《馬前潑水》,崔氏女演得多浪??!”
又一個光頭說:“聽說她還在外邊唱呢……”
離鴨舌帽最近的光頭咳嗽一聲,說:“別忘了那是沙哥的菜啊,可別瞎胡掰,整急眼了,今后你們再辦什么事兒,讓沙哥給你們畫公雞,可就沒指望了?!?/p>
又一個光頭回了一句:“那就畫母雞唄,反正咱沙哥‘踩蛋兒也有一套。”
一群人哈哈大笑起來。
見我愣怔在那里,鴨舌帽舉了舉杯,提高聲音說:“對不起,打擾了?!?/p>
我舉了一下空杯,說:“沒事兒?!?/p>
大概因為我虛構(gòu)的張紅梅和他們現(xiàn)實生活中的張紅梅大相徑庭,所以那四個光頭對我不再感興趣,他們只說他們感興趣的話題,對我的存在早已視而不見。我又向老太太要了三兩白酒,給盤中的鯉魚翻了一個身。這個翻身只是習(xí)慣,半條魚足以讓我酒足飯飽了。
我又給她發(fā)了一條微信。
但她沒有回。
天突然有點陰,我把自己的目光放送到門外的街道上去——一輛標(biāo)有“寧安環(huán)衛(wèi)”的三輪車首先映入我的視野,一個女環(huán)衛(wèi)工人正在清掃街面。接下來我看見一個男人雙手插在褲兜里,后面跟著他的女人和兩個孩子——是雙胞胎,穿著和環(huán)衛(wèi)工人一樣顏色的衣服。一面“修鞋擦鞋”的匾被夾在“煙酒商行”和“大力燒烤”中間,“擦鞋”的“鞋”字革字邊兒掉了,只剩下一個“圭”,變成了“擦鞋擦圭”。電線桿子上綁著一個藍(lán)色的牌子,但是字跡無法辨清。電線桿子下邊是垃圾箱,垃圾箱旁邊是一個巨大的黑色的垃圾袋,袋口沒有擰死,此時像一只傳說中的天狗在吞日頭??瓦\站的長途車發(fā)車了,售票員在敞開的車門臺階上高聲吶喊,一個孩子努力奔跑,不知是在攆車還是淘氣地追逐著汽車的尾氣。還有一把破舊的椅子,安靜地蹲在郵局門口,上邊搭著一件藍(lán)色的裙子,裙擺還滴著水珠——一定是滴著水珠,因為它本質(zhì)的藍(lán)已經(jīng)被水浸得發(fā)綠了。
還有什么?
一群蒼蠅不知從何處而來,密密麻麻地貼在窗玻璃上。
又一個光頭問鴨舌帽,說:“哥,都說你倆好,你和兄弟們說說,你倆到底有沒有事兒?!?/p>
另一個光頭說:“這還用問嗎?咱們校誰不知道她和她老公感情不和啊?!?/p>
一個光頭說:“也是,離了算了,她會唱,沙哥會畫,怎么說也是‘藝術(shù)之家?!?/p>
離鴨舌帽最近的光頭又咳嗽一聲,順勢看了一眼鴨舌帽。
又一個光頭催問:“沙哥,說說,說說。”
鴨舌帽沉默半天,“哈哈”笑了兩聲,說:“咱們都是正經(jīng)人啊,沒啥事兒,有啥事兒啊?沒啥事兒,就是有一次喝多了,想親她一下,她生氣了,說,‘你啥時沒口臭了再親吧。”他們又一發(fā)聲地笑起來,好像占了多大的便宜。
他們的笑聲未落,老太太罵道:“你說說,你說說,你們還是老師呢,就這德行,咋教學(xué)生呢?”
一個光頭說:“老祖宗罵得對?!彼钢喩嗝保八敲佬g(shù)老師,我是體育老師?!庇种钢渌齻€光頭說:“他們算個屁老師,他們是保安,學(xué)校的保安,只保護(hù)學(xué)生,不會教書。”老太太又罵:“都不是好犢子?!?/p>
他們又笑。
老太太進(jìn)了廚房,鴨舌帽低聲說:“要說再過分點兒,我抱她的時候,她的衣服扣子開了,白花花的一堆,差一點兒把我的眼睛晃瞎了?!?/p>
他們應(yīng)該還會哄笑的,但我有點喝多了,他們的笑聲還在胸腔里擠壓,我已經(jīng)高聲怒罵了一句臟話。
室內(nèi)突然安靜下來。
那桌人都把目光轉(zhuǎn)向我,好半天,有人問:“你罵啥?”
我又重復(fù)了一遍那句臟話。
接下來的情況可想而知,鴨舌帽坐著沒動,那四個光頭向我沖來,我猛地拉開雙肩背包的拉鏈,一只手抵擋著他們的拳打腳踢,一只手在背包里胡亂地抓撓著。我有一把瑞士軍刀,跟隨我已經(jīng)三十余年了,是我當(dāng)年用家中的一尊鎏金佛像從一個舊貨販子手里換來的。“二戰(zhàn)”時誰用過它,我不知道,但現(xiàn)在它成了我的防身之物。
我沒有找到那把刀。
之前,只要我出門,但凡條件允許,我和刀都是不離身的。
我被群毆了,或者用現(xiàn)在孩子們的流行語說,被“圈踢”了。
那幫人打完我走了,臨走前鴨舌帽對我說:“我們是開玩笑,和你沒關(guān)系,可你罵人不對,在這個鎮(zhèn)子上,你罵我們還算便宜的,如果換了別人,恐怕你就回不去了?!?/p>
這是他的話,我記了個大概,但是他的口臭我記住了,是一股我少年時在老家鄉(xiāng)下聞過的泔水味,令人作嘔。
他的話也許還有幾分真誠吧。果然,在他們走后,老太太過來踹我一腳,這一腳踹得短促而有力,腳還沒落地呢,便隨口罵道:“結(jié)賬!結(jié)完賬滾王八犢子!”
我鼻青臉腫地“滾王八犢子”了。
我的瑞士軍刀哪里去了?出了飯店的大門,我把雙肩背包里的所有東西都倒在了地上,筆袋、記事本、身份證、錢包……該在的東西都在,但就是沒有瑞士軍刀。我又委屈又絕望地四下張望,仿佛要把這個陰霾的下午我所目及的一切都印在眼睛里。我想去當(dāng)?shù)氐呐沙鏊鶊蟀?,可我想想我自己,一個自詡正直善良的人,我的齷齪又比他們的玩笑干凈多少?在那些伏在比目魚飯莊窗玻璃上的蒼蠅里,我是不是也算其中的一員呢?
“大哥?!庇腥私形?。
我注目凝視,竟是送我來的那位司機(jī)師傅。我如見救星一般,淚流滿面地鉆進(jìn)了他的車。他告訴我,他餓了,也想在這兒吃點兒東西,另外他說,難得跑一次長途,也給自己放放假,算是旅游了。他還說,他也是抱著一種試試看的心理,心想萬一能接到我,不還多掙一點錢嘛,省得放空車,白浪費汽油。
“半價?!彼f。
“全價!必須全價!”我也強(qiáng)調(diào)。
他不再說什么。
他按開音響,依舊是那個粗粗拉拉的聲音:“你問我怕什么?怕不能遇見你。這世界有點假,可我莫名愛上他。黃粱一夢二十年,你就是不懂愛也不懂情,寫歌的人兒假正經(jīng),聽歌的人兒最無情?!?/p>
我將頭擰向窗外,狹窄的砂石路一閃而過,出了破舊的涵洞,大片大片的田野彌漫在我的眼前。這個季節(jié),玉米已經(jīng)長得過人高了,壕溝邊上的野花做著最后的怒放,蝴蝶飛舞著,翅膀的邊緣已經(jīng)出現(xiàn)殘破的痕跡,太陽西斜到防風(fēng)林的樹梢,一只大鳥穿過路面向東飛去。不斷有車超過我們,像那些光頭惡漢,可這些已與我毫無關(guān)聯(lián),我只需要在我自己的沉默里為自己療傷。
我受傷了嗎?
我無法回答我自己。
她有一輛車,我想和她在車上發(fā)生關(guān)系,險些就發(fā)生了,但又被意外的照射沖斷,我想鄭重地當(dāng)面向她道歉,便去了她工作的鎮(zhèn)子上找她……
就這些!
我用什么來回答我自己?
回到我的城市里,司機(jī)再次問我去哪里,我說隨便找一個飯店吧,我請你吃飯。司機(jī)這回不客氣,找了一家司機(jī)盒飯,讓對班兒來接,他要陪我喝點兒酒。對班兒在電話里罵了句什么,他笑著說:“多補(bǔ)你一天油錢行不?”對班兒顯然是同意了,電話那端罵人的聲音更加響亮了,但比罵聲更響亮的是笑聲,笑聲里把爹媽奶奶都帶上了。
那天晚上,我們喝了多少,喝了多長時間,記不得了。等我們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燒烤店里,啤酒擺滿了一地,桌子上的吃食幾乎一口也沒有動。太陽出來了,我們也該走了,司機(jī)說:“今天又出不了車了,這一身的酒氣,不用查都是醉駕,不如找個洗浴泡個澡,再好好地補(bǔ)上一覺?!彼麊栁胰ゲ蝗?,他請。我說不去了,要去也該我請,我得去醫(yī)院先做個檢查,看看身上有沒有被打壞的地方。就這樣,我們分手,分手前互相加了微信,約好今后有事用車聯(lián)系,優(yōu)惠。
我給她發(fā)微信。
她還是沒回。
再后來,警察就來找我了,問我認(rèn)不認(rèn)識張紅梅。
我搖搖頭,我不認(rèn)識張紅梅。
警察盯著我,冷冷地問:“再想想?張紅梅?”
我說:“不認(rèn)識。”
“小玲子呢?”警察的手里拿著筆,筆尖兒死死地頂著桌面。
我點頭。
“小玲子”是她的微信昵稱,我們是在微信上認(rèn)識的。我從未問過她的真實姓名,就像她從來不問我一樣。我們見過幾次面,見面的目的彼此心照不宣,所幸在目的即將達(dá)到的時候,被生活本身暗藏的神秘力量粉碎了。
現(xiàn)在想來,也只能用“粉碎”一詞最為恰當(dāng)。
就在我離開寧安鎮(zhèn)的那個晚上,鴨舌帽被人殺了,他臉沖下趴在鎮(zhèn)子邊緣的一條陰溝里,帽子落在離他三四米遠(yuǎn)的地方。陰溝的旁邊是一大片金黃的地環(huán)兒花,再過一段時間,那些地環(huán)兒就會被鎮(zhèn)子里的婦女挖出來,腌制成脆生生的咸菜,到那時,如果鴨舌帽還活著,也許會就著它們喝兩杯小酒吧。
可是,現(xiàn)在不行了。
他死于一把瑞士軍刀。
對于這件事,我再無話可說,我和她“互刪”了,從此再未聯(lián)系。如果說有什么遺憾,那就是我一直不明白,那家飯店為什么一定要叫“比目魚飯莊”,另外,我的瑞士軍刀呢?自從這件事情后,跟隨我三十余年的瑞士軍刀從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了。
徹底!
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