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浙江·景志祥
大唐貞觀二十年,深秋的一個黃昏。落日余暉將永興寺映得金光閃閃。
這樣的景象,禪院里的小沙彌每天都能看上一遍,早已習(xí)以為常,反而覺得今日的余暉比往日多了幾分寂寥的味道,配上滿院的落葉,說不出的寂靜。
忽然,一聲凄厲的呼喊打破了寺廟幾十年來維持的寧靜。
所有人都驚慌地向聲音發(fā)出的地方張望:“發(fā)生了什么事?”
尚未有人回答,就見一位僧人一臉悔恨地沖著天空大喊:“不見了,不見了,《蘭亭集序》不見了!”
僧人尚未把一句完整的話說完,就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接著一個跟斗栽倒在地。
有人眼尖,一眼就看出了老僧的身份——辯才。
“師父,您,您怎么了?”一個小和尚立即沖上去扶起了辯才。
“《蘭亭集序》不見了,《蘭亭集序》不見了!”辯才早已淚流滿面。
“怎么會不見了,這么多年都由您保管,您老看得比寶貝還要寶貝,怎么說不見就不見了,您前兩天還拿出來給那個姓蕭的看呢!”小和尚喋喋不休地數(shù)落師父,全然不顧師父悲痛欲絕的面容。
“是他,一定是他,一定是他盜取了我的《蘭亭集序》!”面如死灰的辯才聽了弟子的絮叨,忽然揚起了臉,那張枯黃的臉因突如其來的憤怒變得猙獰可怕。
小和尚還是頭一次看到師父這等模樣,嚇了一個哆嗦,下意識的往后退了幾步。
“師父既然知道是什么人偷走了您的寶貝,那找回來就是了!”小和尚看著師父說。
辯才和尚眼前倏的一亮,跟著又黯了下去。
許久,他輕嘆了聲,喃喃道:“怕是要不回來了!”
下面的敘述,來自辯才的回憶。
他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入寺廟的,也不知做了多少年的和尚,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入了先師智永和尚的雙眼。
總之一句話。這位平日里看起來極為嚴(yán)厲的師父,在臨終時將自己喊到了身旁,然后用微弱的聲音告訴了他一個秘密:
他每日臨摹的《蘭亭集序》是真本。
這套真本就是大唐皇帝李世民最想得到的書法極品。
如今,他要死了,這書法里的圣書他必須找個人傳下去。
這個人就是眼前的辯才。
師父對他說,這寶物是自己師父留下來的,師父又是師父的師父留下來的,現(xiàn)在我把它交給你,你要一代一代地傳承下去,哪怕皇帝老子來,你也不能交給他。
曾經(jīng)的曾經(jīng),辯才以為這世間根本就沒有什么《蘭亭集序》,就算有也早毀于戰(zhàn)火。
如今看來,他錯了。這世間真寶貝還是有的,只是他沒碰到而已。
望著眼前虛弱的師父,他接過寶物,并當(dāng)著師父的面許下諾言:“人在,寶在!”
他的話一說完,師父就圓寂了。
此后,他人生只有一件事——藏寶。這無疑是一個天大的難題。對錢沒什么概念的他并不知道眼前這一卷28行、324字的書法極品值多少錢,但有一點他很清楚。
這28行、324字遒媚飄逸,字字精妙,點畫猶如舞蹈,有如神人相助而成,和世間所有的寶貝一樣,可遇不可求。
既然命運讓它落在了自己的手里,那就該完成自己當(dāng)初在佛前說過的誓言。
經(jīng)過無數(shù)個夜晚的思索,他得出了藏寶第一要訣——越是危險的地方越是安全。
所以,他沒有刻意去藏,該放哪兒還是放哪兒。這個幾乎不成定理的秘訣竟出奇的好用。整整五十年,沒有任何風(fēng)吹草動。偌大的大唐帝國沒有人知道,“中國行書第一帖"會在他的手里。
有時候就連他自己也不相信。
欺騙的最高境界不是騙別人,而是騙自己。若自己都相信了,這世間就沒有人會懷疑。
但歷史卻給他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
風(fēng)聲不知從哪里傳了出去——《蘭亭集序》就在他的手里。
起先只是偶爾在紹興民間說一說,他也沒當(dāng)真。
這么多年了,這樣的風(fēng)聲一直有,也沒見有誰來問。
但他還是小看了輿論的散播程度,消息傳到了長安,成了大唐第一新聞。
平靜的日子迅速被打破,每日借著求神拜佛來串門、來套話的讀書人多得數(shù)不過來。他所在寺廟幾百年來都沒這么熱鬧過,光是香火錢一年就賺了上百萬。
錢他自然不放在心上,他更關(guān)心的是這些人的目的。在這不長的日子里,他記不清楚自己接待了多少人,每天重復(fù)說了多少同樣的話。
以至于,他在無形之中練就了一項特殊的技能——來者不善,還是善者不來,他一眼就能分辨出來。
對普通人而言,對國寶的好奇不過一時興趣而已,并非真的想占為己有,所以,他只需拿出一般的演技就能糊弄過去。
久而久之,民間就有一個聲音在說——也許這個和尚說得對,世間根本就沒有什么《蘭亭集序》。
這樣的消息自然不會讓另外一個大人物滿意。自從《蘭亭集序》的消息傳揚出去后,李世民就開始派人來請。
這個聰明睿智的皇帝并不好騙,甚至不能騙。
有一天,他記得很清楚,皇帝來了。和自己想的一樣,那是一個儒雅而充滿氣度的男人。
面對這樣的人,任何的眼神、言辭都不能有一絲一毫的變化,否則就會露出破綻。
那天他做到了。他既沒有慌,也沒有怕,一切的一切如水一般。上善若水任方圓。
你是皇帝也罷,百姓也好,我的答案只有一個——謠言。
皇上,您是當(dāng)代明君,怎么好聽信謠言呢?
什么《蘭亭集序》,根本就沒這檔子事。
這玩意兒吃不得,玩不得,我要是有,早就放在拍賣行拍賣了。
我都七十好幾了,沒兒子沒女兒,留著一張破紙,我傻呀!
一番神演技把李世民弄得一愣一愣的,這位皇帝最終放了他。
人生最大的磨難似乎過去了。
但是一山更比一山高,這座高山就叫——蕭翼。
一天早上,正是廟里做早課的時間,一個窮酸書生帶著棋盤到寺里求宿。
他素來愛好圍棋,得知來了一個圍棋高手,立馬來了興致,顧不得做完早課,就迫不及待地讓人邀請書生來房里下棋。
兩個人棋逢對手殺的難解難分,第一天就此分開。
第二天,局面同樣如此。
他有些余興未盡。他個性孤僻,平日很少與人說話,一身的才華更是得不到欣賞。
眼前的這個下棋的書生卻不一樣,他懂得欣賞自己,與自己似乎有說不完的話。
他們在一起下棋、彈琴、談詩論文,還喝了酒。
對方甚至還給自己寫了首詩:
答辯才探得招字邂逅款良宵,殷勤荷勝招。彌天俄若舊,初地豈成遙。酒蟻傾還泛,心猿躁似調(diào)。誰憐失群雁,長苦業(yè)風(fēng)飄。
這詩,并不見得有多好,但末尾的兩句“誰憐失群雁,長苦業(yè)風(fēng)飄”給了他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這是一種從未有的感覺,于是那天,他做出了讓自己終生后悔的舉動——你在這里多住幾天吧?
書生想都沒想一口答應(yīng)了。
接下來兩人喝茶、對詩、比試書法,還談到了王羲之的真跡。
按照他的人生經(jīng)歷,本該看出書生此番來的目的??伤释粋€懂自己、欣賞自己的朋友。半年時間里,他竟不知不覺將書生當(dāng)做了人生最好的知己,不知不覺間卸下了防備。
那天,書生當(dāng)著他的面拿出幾幅王羲之的真跡炫耀時,他才會毫無防備地說:“你的這些雖然是真跡,但不算好東西,真正的好東西在我這兒?!?/p>
他清楚記得書生聽了這話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隨后對他說:“世上除了《蘭亭集序》,再沒有比我這個更好的東西了!”
他笑著說:“我有!”
“你有?”
接下來的畫面,他實在不想多說,因為每多說一句,就等同于用刀扎他的心臟。
藏在禪房房頂上的真跡《蘭亭集序》,被他親自拿到了書生的面前。
如今他想來,那天,書生見到《蘭亭集序》時,面上的神情如放電影一樣,起先,他以為是對方?jīng)]見過世面,初見國寶,太過震撼。如今想來,是自己太不懂人心了,那分明是盜寶成功的興奮。
第二天一早,被他藏了整整五十年的《蘭亭集序》不翼而飛。
后來,他才知道,這個書生叫蕭翼,是李世民專門派來盜《蘭亭集序》的。
再后來……沒有后來了,因為他永遠(yuǎn)失去了《蘭亭集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