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波上舟

薄荷

電影《金屬之聲》海報

十幾歲的時候我曾經(jīng)聾過一陣。一朝睡醒，右邊的耳朵突然喪失了聽力，將近兩個月才恢復(fù)。這次短暫的半失聰經(jīng)歷讓我儲備了一項冷知識：失聰?shù)氖澜绮⒉粚庫o。取代日常喧囂的是茫茫一片“失焦”的噪音，延綿不絕，晝夜無休——也就是傳說中的耳鳴。老實說，比起找回聽力，我更盼望這惱人的電視雪花點背景音能停止哪怕一小會兒。誰能想到，聽不見之后最大的盼望竟然還是聽不見，滿腔無處說理的諷刺感。

生活會在何時何地大轉(zhuǎn)彎，我們無從知曉;轉(zhuǎn)彎會把我們甩向何方，更是身不由己。仿佛單弦里的唱詞：“一低頭，碰命吧，碰造化吧?！彪娪啊督饘僦暋肪椭v述了一位突然失聰?shù)墓氖秩绾螒?yīng)對巨變的故事。男主角有鹿一樣懵懂、無辜、易受驚嚇的眼神，天然地在他臉上寫滿人生三問：我是誰？我從哪兒來？我要上哪兒去？他就用這雙大眼睛眼巴巴地瞅著醫(yī)生，而醫(yī)生帶給他兩個噩耗：首先，他必須遠離噪音環(huán)境以保全殘存的一點聽力，這意味著他必須放棄搖滾樂生涯;其次，想恢復(fù)聽力必須安裝人工耳蝸，而他并沒有足夠的經(jīng)濟能力負擔高昂的醫(yī)療費用。生活一下子被折得嘎嘣脆響。

為了解答這人生三問，更為了解決日益嚴重的情緒問題，男主角在女主角的勸說和堅持下，不情不愿地來到一個互助社區(qū)，學習如何適應(yīng)失聰生活。影片至此轉(zhuǎn)入溫情的方向，男主角在社區(qū)里和孩子們踢球玩耍，向其他人學習手語，在滑梯上靠敲擊產(chǎn)生的震動給失聰?shù)男∨笥蜒菔竟狞c，徹底遠離昔日頹廢放縱的生活，甚至眼看就要進入禪定狀態(tài)。然后，他忽然砸鍋賣鐵，湊夠費用，去醫(yī)院安裝了人工耳蝸。

然而事情并不如預(yù)想的順利。男主角安裝人工耳蝸之后所能聽到的世界，和他印象中的迥然不同。他遭遇的那種時高時低、金屬感強烈的噪音干擾，讓我一下就想起自己久違的耳鳴。造化令人發(fā)指的惡趣味，至此展露無遺：聽不見之后最大的盼望竟然還是聽不見。得不到和已失去，二者仿佛兜了一大圈，又完美地重合在一起。而另一方面，互助社區(qū)也對無法坦然接受失聰人士身份的男主角關(guān)上了門。情節(jié)一扼，冰泉冷澀。

如同王小波說的，人年輕的時候心氣兒都挺高，最終都會向現(xiàn)實投降。文藝作品一般都更喜歡講堅持，很少會講接納和放棄。原因很簡單，后者太過接近真實的生活?！笆朗虏ㄉ现郏劁О驳米　?，想到無法把握的命運，人難免走向消極?！督饘僦暋返囊饬x，在于通過現(xiàn)實分析溫柔地指出，人不能活在幻夢里。人生三問沒有終極答案，往日的張揚已經(jīng)沉沒，折斷的生活不再連續(xù)，人只能站穩(wěn)當下，再看將來。

電影《金屬之聲》海報

看著被架子鼓占去大半的電影海報，我還以為《金屬之聲》是和《曾經(jīng)》類似的音樂片，其實影片主要著力于男主角的情緒起伏，正面體現(xiàn)音樂的部分有限。我印象比較深的是影片后半部分，女主角和著父親的鋼琴伴奏慢慢唱出來的一支法語歌：“你在微笑，我卻在哭泣;你要離開，我卻愛過你?！备杪晳n郁沉靜，宛如暮色四合。她已經(jīng)不再是男主角和觀眾熟悉的那個將眉毛頭發(fā)漂染成淡金色、在舞臺中央盡力嘶吼的搖滾歌手，男主角甚至并不知道她還會說法語。

我們不知道造化為何要如此弄人，看似偶然的事件扭轉(zhuǎn)了所有人的生活。影片末尾，男主人公扯下人工耳蝸，尖銳的金屬感噪音突然停止——在各種艱難波折之后，他終于掃清了橫亙在幻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最后一片瓦礫。

（木 木摘自《新民周刊》2021年第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