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獨
淬過烈火的牙,陰霾的天氣,亦掩蓋不住生命的亮。
細雨霏霏。田間,稻禾青青。百草亦青青。
雨中,一個披蓑戴笠的漢子,肩扛彎刀,健步走過田埂。
山風習(xí)習(xí),吹拂著稻草,亦吹拂著百草。
山風橫過彎刀向上的刃口,感覺到了一種閃閃的疼。
哈尼山寨普通的農(nóng)具之一,漢子人家行走農(nóng)事不離手的拐杖。
彎刀不彎。面對多災(zāi)多難的生活,彎刀一直挺直了鋼鐵的腰桿。
稻田,農(nóng)家人的驕傲。
稻田里的母親,畢生彎著勞動的腰桿,力求和那株成熟的稻穗挨近、貼切。
稻田真正體會到,勞動的母親,其實就是一株實實在在的稻禾,風風雨雨,一生僅僅就是為了結(jié)出季節(jié)眉頭上那枚飽滿的稻穗。
低垂。
再低垂。
是為了進一步看清自己最初的出發(fā)點,看清一粒土的堅守,一滴水的流動,從而看清自己。
一粒谷子挺拔、積極向上的目的,最終是為了回望腳下的一丘大田,回望身邊已經(jīng)挺不直腰桿的母親。
風,吹不斷。
或許你就是風。山上山下,田間地角,你和谷物形影相隨,追逐四季。
訴說、表達、傳遞,生生相息。你讓一山遙遠的坡地,成為自己的獨立王國。
山有多高,水有多長?山腰上的墓地,新新舊舊層層堆壘。
竹笆門里,你讓水煙筒花開不敗,讓酒碗歌聲綿延。
火塘不滅。勞碌的時光,孩子們是山野里的鳥獸。圍繞著年老的祖母,你把溫暖一圈圈箍緊。
是的,風是吹不斷的,雨亦是淋不壞的。
一只斗笠,一床蓑衣。紅河岸邊,牽著自己獨一無二的孩子。
不老的母語。如果有一天面臨著死亡,那不是因為你老了,而是因為你居住的心房,已經(jīng)霉變。
母親在山上的地,基本上都種植了苞谷,每年,母親都能收獲十多背苞谷。
母親用這些苞谷,喂養(yǎng)一頭年豬,和一群雞鴨。
這些豬和雞鴨,像母親的另一群孩子,早早晚晚被母親精心照料。
甚至在勞動的時候,母親都牽掛著它們。
甚至在睡夢中,它們都圍繞在母親身邊。
看著豬和雞鴨不病、不萎,爭吃打鬧好吃好喝好玩好睡地健康成長,母親心里亦樂著,踏實著。
這次回家小住,準備返城時,母親不知從哪里又拿出一籃子雞蛋來,要我們帶回城里去給她的孫女吃。
我知道,母親其實知道城里很容易買到雞蛋。
我知道,鄉(xiāng)下的母親用很長的時間和天生的母愛,積攢了這一籃雞蛋。
比雞起得還早的,說的是你。
比牛還吃得苦的,說的是你。
家里家外,村里村外,早早晚晚,時光隨你忙碌的身影跑動。
你的目光是門前的豬雞狗鴨。
你的目光最遠的,就是山頭上的那塊苞谷地,山腳底的那丘稻田。
男人和孩子,是你一生的焦點。
你是山寨的女人,亦是女兒、妻子、母親。
是家的靈魂,四季不滅的火塘。
一旦哪天你離家去了別處,哪怕只是一夜,家里的那個男人和孩子,會徹夜六神無主。
你是一頭會說話的牛。會說,但也不說。
從不說苦,不說累,不說傷,不說痛,亦不說病……
最初,第一棵是被祖先從山上移植到門前的。
一只土罐,成天坐在火塘上。
與那棵老煙草為鄰,一棵茶樹四季長青,碧綠的葉子,早早晚晚,每天被老祖母采一把煨進火塘上的土罐里。
從野生到家植,從一棵到幾棵到一片到滿坡滿園,茶香裊裊,一端一放之間,已是千年萬年。
像村腳底的河流,時間的水流從未在山寨停頓過,從遠古滾滾而來到今天,一座茶園,綠茵茵地被一碗濃茶完整地盛裝。
一座茶園,就是梯田邊上的一支綠色的圓舞曲,旋轉(zhuǎn)、起舞,把一片簡單的坡地,演繹成一幀精美的畫卷。
大自然的面孔,從未關(guān)上的舞臺。一棵小草、一片落葉、一記鳥聲、一縷輕風……都有自己的故事,豐富舞臺的內(nèi)容。
一粒稻子被選為種子,憑的是自己飽滿的品質(zhì)。
春天,勞動點名叫種子發(fā)言。一片小小的稻葉,首先鉆出泥土,那是種子生生世世宣言的旗幟。
雨水從四月趕到五月。
稻禾青青。每滴雨水,都是甘露,都恰如其分。
一株的綠,纖細而渺小;百萬株千萬株的綠,滿山遍野勢不可擋。故鄉(xiāng)的山野,一整坡一整坡地被稻禾綠油油地覆蓋。
一年四季,絡(luò)繹不絕地反復(fù)走過村莊的,除了日子,就是莊稼。
這個盛夏,滿山滿坡層層巒巒的青青稻禾,是舞臺的主角。
幾天暴雨淋浴,幾日烈陽暴曬,雨水和陽光像是在作拉鋸戰(zhàn),又像是在做戲,相互權(quán)衡、交換、游戲生活。
地里的苞谷,從葉到稈到衣殼,均朽干,那一包包苞谷,更多的一場雨水,一陣陽光,甚至一滴雨水,一縷陽光,就足以讓它們腐霉或者發(fā)芽。
雨天,一身泥濘;晴天,渾身汗?jié)瘛?/p>
牛滾坡上,母親和妹妹一天往返三趟。一包包碩大的苞谷,像一節(jié)節(jié)粗短的柴火,一棒棒死死地插在籮筐里。半道上,母親總是從妹妹的背籮里抽些苞谷放進自己的背籮里。
收獲,高于一切,勝于一切。
她們天天和雨水賽跑,和烈陽賽跑,和日子賽跑,和自己賽跑。
母親知道,每粒苞谷,都是村莊的孩子,都是有心的,都有自己的渴望和心愿,都要讓其如愿回到山寨的家中,真正成為一粒滋養(yǎng)生命的糧食。
公路/干瑪,漢語與哈尼語的重疊,山寨新生的詞。
一樣的彎彎曲曲,一樣的爬上爬下。但平多了,寬多了,像長大了的山路。
山里的路,歷來都是從山寨走向遠方;而公路干瑪,卻是從遠方走進山寨。
不久,一頭頭不吃草的牛,一匹匹不吃谷物的馬,尾隨公路干瑪而來,給山寨馱來鹽巴、糖果,馱來化肥、石棉瓦,馱來一批批陌生的外地人。
一股不見頭的藤子爬在木頭頂上,亦順著公路干瑪鉆進寨子,晚上,結(jié)在藤子尾巴上的小葫蘆一“著火”,就把屋子照得比白天還亮。
“要想富,先修路!”
多年了,當年被工作隊員用掃把刷在村頭人家面向村口的墻壁上的大字,還紅紅地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