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北溟
凱米是一座位于芬蘭北部的小得實在有些寒酸的小鎮(zhèn)。唯一的主街以火車站為起點一路延伸,剛走800米就和另一條路完成了十字交叉,抬頭四處張望—別找了,你正踩在城市中心點。
我們專程為破冰船而來,然而收獲的遠(yuǎn)不止海上的4小時。
或許是北極的冬天實在太過蕭索,通往極地的路程又確實太過漫長,芬蘭人在客車車廂里大膽使用翠綠色和淺粉配色,而運送原木的火車,也因為有稚拙的藍(lán)和淘氣的綠,平添了幾分可愛。
與拉普蘭省的首府羅瓦涅米相比,凱米的英語普及率明顯低了很多。我們在便利店里捧著兩盒加熱食品,卻無論如何也無法表達(dá)出想使用微波爐的意思。旁邊的顧客盲目熱情,不懂英語還跟著漫天瞎猜,儼然一副要在極地刮起頭腦風(fēng)暴的架勢。
攤手垂頭走進(jìn)一家面包店,偶遇了小鎮(zhèn)中僅有的五個中國人中的一位(后來才意識到,還有兩位就是破冰船上的兩個中國解說員),我們顯然都有點兒驚喜過度。在一個陌生語境里待久了,忽然出現(xiàn)一個人能跟你用母語暢快地交流,起初我們甚至有些不適應(yīng)。不過,總算有人能為我們逐一翻譯柜臺里那些看不清內(nèi)容的三明治里究竟都夾了些什么了。在偏僻的小城里偶遇華人本就是小概率事件,再一細(xì)聊,發(fā)現(xiàn)她竟然還是我的內(nèi)蒙古同鄉(xiāng),就更加熱絡(luò)了。我趕緊與她合影擁抱、學(xué)幾句簡單的問候語、詢問必要信息,匆忙間,竟然忘了問她的名字。
原來,她數(shù)年前從烏蘭察布嫁到這里,成為當(dāng)?shù)厝酥械囊粏T。人在異鄉(xiāng),獨自完成漢語、英語、芬蘭語的三語轉(zhuǎn)換,默默忍受身處陌生環(huán)境的孤獨,其中艱辛難以想象,我們都對她的經(jīng)歷感到難以置信。但是當(dāng)她聽說我們兩個人獨闖北極圈時,同樣以極度夸張的方式認(rèn)定了我們的瘋狂?;蛟S,我們都在別人的故事和自己的經(jīng)歷中完成珍貴的成長。
一路順利,終于來到心心念念的破冰船前,一瞬間,我們就被巨大的船體震撼了。建造于1960年的“桑普號”破冰船,在服役近30年后的1987年,成為世界上第一艘專門從事旅游觀光業(yè)的破冰船。它利用重達(dá)3542噸的自重碎冰,并靠圓形船底將碎冰順勢推向兩側(cè),以此開辟出寬度為17.5米的航道。
急切地登船參觀,發(fā)動機(jī)發(fā)出巨大的轟鳴聲,像是鋼鐵怪獸的喘息。破冰船行駛在浩渺無邊的冰面上,原本寂靜的冰面先是無聲地裂開一道縫隙,僵持許久,冰面忽地轟然瓦解。船一層層推開涌動的碎冰,碎冰很像海浪拍打沙灘時留下的白色泡沫。剛與柔、動與靜、力與美、宏闊與渺小,這些意象在我眼前疊加呈現(xiàn),很難找到一個準(zhǔn)確的詞來描述它們。
“海面漂浮”是吸引最多游客前來破冰船的項目。游客身穿橙紅色的氯丁橡膠防水保暖衣,下船踏上結(jié)冰的海面,然后再下到水里,自由自在地漂浮在冰塊之間。這項體驗活動的安全性較高,因此只要愿意,游客們都可以下水體驗,唯一的限制是身高要超過1.4米,因為那是氯丁橡膠防水保暖衣的最小尺寸。
一個瘦小的男孩跑到測量身高的尺子旁,指了指我身后測量身高的刻度線跟我說:“讓一下好嗎?”然后,他站過去抬起頭問我:“到了嗎?”我看了看,他離最低標(biāo)準(zhǔn)的那條紅線只差一點點,再過幾個月就能超過了,我便只能用遺憾又盡量不讓他太難過的語氣說:“還差一點點哦。”他嘟起嘴,失落地走回媽媽身邊。他一定知道自己的身高,只是有著小孩子特有的不服氣。
破冰船每日往返于同樣的航線,冰面卻不留情面,依舊把前一天的航道凍上,墨藍(lán)幽深的海水中浮著碎冰粒,像冷飲杯子里的冰沙。此時,船停了下來,奔波一天的太陽此時正處在船艙圓形窗口中央,這一刻,船好像變成了飛船,我們不知道是遨游在海上還是太空中。
走下船,第一批游客已經(jīng)漂浮在海面上了。他們穿著橙紅色的漂浮衣,看著像一群小龍蝦。
更難描述的是冰面上的落日?;蛟S“遼闊”本來就是不可描述的,大地就是大地本身,世界寂靜無聲地鋪展在我們面前,我們能做的只是置身其中,盡力表達(dá)贊美、敬畏和恐懼。
穿上厚而笨重的漂浮衣,拉鏈一直拉到了臉頰。雖然不是“武裝到牙齒”,但也絕對稱得上是“防水到五官”了。浮在水面上,我不敢看身邊深幽的藍(lán)黑色海水,只是伸展四肢,盡力閉目冥想,努力感受水流的波動、涼意和片刻的寧靜。把圖片發(fā)在網(wǎng)上,有人問我在冰水里的感受。我想了一下,奇異、興奮、恐懼和如夢似幻反復(fù)雜糅,就是我彼時的心境吧。
實際上,泡在波的尼亞灣的海水里比站在冰面上要暖和一些,因為水溫永遠(yuǎn)都不會低于零攝氏度。
太陽西垂,緩緩地降落在冰面上。面對這樣的場景,我們都失去了語言表達(dá)能力,冰面被光染成柔和的粉色,云被撒上柔軟的顏色,太陽在更遠(yuǎn)的遠(yuǎn)方帶著柔美的光環(huán)??涓钢鹑詹皇巧裨?,是宇宙中小小的我們對不可撼動的美的向往和屈服。我想消失在這樣的光里……
置身于宏大的場景下,人不會更加敏銳,反而會變得有些遲鈍。你見證厚達(dá)120厘米的堅冰一點一點破碎,目送太陽一點一點西移,你體會清澈和寒冷,捕捉瞬間的獨特和響動……你感受到了太多,但是很難思索什么。太多的人想要去遠(yuǎn)方思考人生的意義,但如果眼前和當(dāng)下都想不明白,到了遠(yuǎn)方也一定不可以。走過大河山川,看遍萬千奇景,體驗百樣人生,經(jīng)歷紛紜的世相,然后回去,努力過好自己的人生。這才是我理解的旅行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