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1946年,張仃與陳布文在哈爾濱。
1956年,張汀、陳布文與子女拍攝的全家福。
陳布文曾任周恩來的秘書,是共和國國徽設計者之一張仃的夫人,畫家張郎郎的母親。這位才女視功名利祿若塵芥,被作家王蒙譽為“女神”。
1920年,陳布文出生于江蘇省武進縣,父親是個破落鄉(xiāng)紳,曾當過鎮(zhèn)長。因是家中最小的女兒,她很受寵愛,開明的父親把她送到常州去讀書。
中學時,陳布文開始給雜志投稿,一筆好字,寫作風格又非常老道,編輯們一度以為這是一位中年男性作者?!杜釉驴芬浴袄硐霅廴恕睘橹黝}舉辦征稿活動時,她的作品《假如我有了愛人》還獲得了第一名。在學校里,她有了“小魯迅”的稱號。
對于理想愛人和理想生活,陳布文這樣說:“假如我有了愛人,脫離這煙火氣的社會,到鄉(xiāng)村,到湖濱或到海邊,搭兩間茅蓬,早晨同著斗大的朝陽從東海升起,傍晚目送五色的晚霞在西天幻滅……”
可是,陳布文這廂還沒有來得及破浪揚帆,父親那邊就已經(jīng)安排她相夫教子了。因為陳布文學問好,畫畫在當?shù)匾残∮忻麣猓祥T提親者眾。父親為她選中一位,對方也是畫畫的,在日本留學。
這年,陳布文16歲,馬上就中學畢業(yè)了,受進步雜志的熏陶,“婚姻自主”的思想已根深蒂固。面對來自家庭的壓力,她選擇逃婚,甚至做了以死抗爭的最壞打算。
陳布文聯(lián)合了兩名女生,決定離家出走,去“干革命”。不料臨出發(fā)時,兩個伙伴都打了退堂鼓,她只好獨自上路。到南京后,為了謀生,她開始給南京《扶輪日報》撰稿,閑適又辛辣的小雜文深得讀者的喜愛,文筆日臻成熟。
《扶輪日報》上,時事漫畫經(jīng)常占去很大篇幅,其中的諷刺、批判和苦澀引起陳布文的共鳴。自然而然地,她與漫畫的作者張仃相識了。
張仃原名張貫(冠)成,比陳布文大三歲,遼寧黑山人,自幼癡迷畫畫,少年時就在當?shù)匦∮忻麣?。“九一八”事變后,家鄉(xiāng)淪陷,15歲的他流亡到北平,考入張恨水創(chuàng)辦的北平華北美術專門學校,國畫教員是齊白石。在北平,張仃開始大量接觸魯迅作品,并視魯迅為精神偶像。日本人的飛機盤旋在北平上空時,血氣方剛的他以漫畫形式抗日。
1934年,因參與中共地下黨領導的左翼美術活動,張仃被國民黨憲兵逮捕。押送南京后,因他身材瘦小、滿臉稚氣,加之還不滿18歲,遂被從輕發(fā)落,送到蘇州反省院。一年后,張仃出獄,住在南京城外的破廟里。身無分文又孤苦伶仃的他,將名字改為“張仃”。后來在張恨水的介紹下,張仃靠給《扶輪日報》畫漫畫維持生計。
一樣的年輕激進、才華橫溢;一樣的不滿現(xiàn)實、崇拜魯迅,兩個年輕人很快相愛了。在玄武湖旁,他們?yōu)樽约号e辦了婚禮,租了一間小屋,開始共同生活。日子清苦、簡單卻充實,每天早晨小販背著箱子叫賣的饅頭,就是他們的早點。
在愛與激情之下,陳布文與張仃熱烈地談論藝術、抨擊時事,民間疾苦成為筆底波瀾。他們一個寫文章,一個畫漫畫,相輔而行,相得益彰。那一時期,陳布文贏得“才女”的名聲,張仃也在漫畫界異軍突起。
1937年,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20歲的張仃以凝重的筆觸,畫出了一大批頗具影響力的抗日漫畫。上海、南京相繼淪陷后,他組織了一個“抗日藝術隊”來到陜西榆林。這里靠近延安,來自革命圣地的召喚令他心潮澎湃。帶著陳布文和剛出生的女兒喬喬,他們奔向了延安。
然而,沒有介紹信,來路不明,初到延安,他們便受到冷遇,這讓心高氣傲的張仃犯了藝術家的脾氣。為了不傷害他的自尊心,陳布文悄悄地去找魯迅藝術文學院副院長周揚。就這樣,21歲的張仃成為魯藝美術系最年輕的教員。陳布文則一邊照顧小家庭,一邊去文學系旁聽。
在魯藝,張仃與藝術家塞克和杜矢甲氣味相投,他們著裝前衛(wèi)、性格怪異,被稱為“延安三大怪”。對他們的特立獨行,后來成為詩人的灰娃印象深刻。那年,她13歲,就讀于延安兒童藝術學院。幾十年后,灰娃成為張仃的第二位夫人。
張仃有著藝術家的自由主義氣質(zhì),個性又桀驁不馴,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因為給丁玲、蕭軍畫肖像漫畫,他被認為“丑化”革命同志,挨了批評。
看他郁郁不得志,一向冷靜的陳布文每天給他讀書,幫他排解煩惱。魯藝圖書館的借書卡上,幾乎每一張都寫有陳布文的名字。在她影響下,張仃開始接受文學的熏陶。
1940年,在周恩來安排下,張仃只身去重慶參加“文化統(tǒng)戰(zhàn)”。此時陳布文已經(jīng)身懷六甲,她帶著女兒,留在延安。
那年冬天,在延安的窯洞里,第二個孩子出生了。一天夜里,風特別大,門被吹開了,一只狗一樣的動物竄了進來,陳布文被驚醒了,她的第一反應——是狼!所幸有驚無險,后來,她給這個孩子取名為“郎郎”。
不久,“皖南事變”爆發(fā),中央計劃撤離延安,為防路途中孩子哭鬧,按規(guī)定,一家只能帶一個孩子。女兒喬喬已經(jīng)懂事,陳布文只能忍痛把剛滿周歲的兒子交給組織送了人。國共合作破裂后,張仃回到延安,得知未見過面的兒子送了人,他多處打聽未果,無奈作罷。更苦悶的是,他意識到,自己的黑白漫畫很難與當時的環(huán)境相融,一時陷入了彷徨。
與張仃的失意不同,陳布文很快融入延安的作家圈子,經(jīng)常與丁玲、蕭軍一起聊天談文學。她進入“文藝抗敵協(xié)會”擔任魯迅研究會秘書,并深得蕭軍贊賞。蕭軍稱贊她“古典文學素養(yǎng)很好,很有文學才情,從她的古體詩中就能看出”,稱她是“沒有被洗煉和發(fā)展的天才”。
此時,陳布文唯一擔心的就是張仃。延安美協(xié)舉辦“諷刺畫展”時,70多幅作品沒有一幅出自張仃之手。幾年前的漫畫界風云人物,告別漫畫似乎許久了。
1942年,“搶救運動”開始,很多投奔延安的熱血青年被懷疑是特務,張仃也在其中。在一次會議上,有人揭發(fā)張仃:“他被關過反省院,肯定跟國民黨有交易,要不然怎么會被放出來呢?”
陳布文站了起來,她指著揭發(fā)者義正辭嚴:“張仃是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從前他是一個抗日青年,今天他仍然是個抗日青年!”臺下的人既欣賞陳布文的勇氣,又暗自為她捏一把汗??墒牵瑸榱司S護張仃,陳布文就是這樣不管不顧。
那期間,陳布文生下他們的第三個孩子。繼承了哥哥的名字,這個孩子仍叫“郎郎”。而那個被迫送人的兒子,變成了“大郎郎”。
張仃后來轉向了工藝美術設計,他裝飾的作家俱樂部、設計的延安成果展覽會都廣受好評。
抗戰(zhàn)勝利后,陳布文跟著張仃奔赴東北,張仃負責主編《東北畫報》,她去《東北日報》當記者。秀雅的小楷、敏捷的才思、與眾不同的文風,使得陳布文很快聲名遠揚。
陳布文仍沿襲延安時讀小說、讀詩的習慣,每晚都會為張仃讀,為孩子們讀,讓一家人從文學中獲取力量。多年后,兒子郎郎仍然對母親為他們讀《簡·愛》記憶猶新。
1949年,為了籌備建國,張仃奉命去北京,參與國徽和紀念郵票的設計。陳布文則以其過人才華當選為周恩來的機要秘書。令人意外的是,一年后,她主動放棄人人羨慕的高位,退出中南海,去中學做了語文教員。
這幾乎成了一個轟動一時的新聞。也許,多年后她對兒女們說的話是最好的解釋:“還是當藝術家最好,無冕之王?!?/p>
1954年,陳布文因重病臥床八個月,自以為生病期間不應該領取酬勞,誰料這一高尚之舉卻釀成了一個說不清的誤會,學校對她做了“自動離職”處理。
對此,陳布文沒有爭辯,她給學校投書一封,說明事情原委,以示善始善終。
從中學離職后,陳布文一邊撫育兒女,一邊寫“抽屜文學”,作品在《人民文學》《新觀察》都有發(fā)表。盡管那時家中有四個孩子需要照顧,但她始終沒有放棄讀書、寫作。每有閑暇,她就會組織孩子們對對聯(lián)、猜謎語、講故事,給他們以文學的啟蒙。
沒有了家庭的后顧之憂,張仃專注于設計,多次擔任世博會中國館總設計師。后來,張仃成為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第一副院長。
1956年,22歲的王蒙在《人民文學》發(fā)表成名作《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豈料引發(fā)軒然大波,各種批評質(zhì)疑一度占了上風。雖然后來轉危為安,但在為小說修改召開的座談會上,王蒙的發(fā)言變得謹小慎微。會后,他收到一封字跡飄逸的信,信中語句卻是掩不住的失望:“你的發(fā)言是多么平和,多么客觀,又是多么令人不愉快地老練啊……”依照信中所附的電話號碼打過去,聽筒里,傳來一陣爽朗的大笑:“王蒙同志呀,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不到像我這樣多事的人啦……”
與王蒙有一個電話、一封書信之緣的,正是當時37歲的陳布文。若干年后,王蒙約見了藝術家張郎郎。在張郎郎的講述中,他“心潮歷歷繪芳容”。后來,他以陳布文為原型寫出了非虛構小說《女神》。
對于世俗,陳布文看似不通情理,但對身邊人,又像太陽一樣極盡溫暖。黃永玉帶著妻兒從香港來到北京時,“初來乍到一新地,多少有些恍惚”,是陳布文“像大姐一樣熱心地幫襯著”,讓他“心底是止不住的暖意”;后來成為著名畫家的丁紹光也說,“布文老師博覽群書,學貫中外古今……她那一目了然的預見性和洞察力,一針見血的言詞,就如一把見血封喉的利劍,直指黑暗中鬼魅的咽喉……”
張仃為陳布文作的畫像
每每看到成長中的孩子們,陳布文總會想到“大郎郎”,她時常念叨:“大郎郎什么時候能回家?”沒想到,驚喜來得那樣突然。
有一天,兒子郎郎帶學長耿軍回家,看著兩個人幾乎一模一樣的面孔,陳布文一下子愣住了。而張仃見了,把手一揚,激動地說:“什么也別說了,這是大郎郎回來了!憑我這雙畫家的眼睛,絕對錯不了!”經(jīng)過核實,眼前的耿軍正是“大郎郎”。
原來,1959年郎郎考入北京一零一中學后,所有的老師、同學都說他和“旗手”耿軍長相酷似。帶著好奇,兩個孩子見了面,才有了后來的一幕。
找到失散多年的哥哥成了郎郎“一生中最大的收獲”。那天,全家人坐在一起,吃了糯米圓子。在陳布文的老家江蘇武進,這個甜食叫“團圓”。
受陳布文的影響,郎郎也熱愛詩歌,上大學后,他在家里組織起了文藝沙龍,取名“太陽縱隊”。
1966年,“文革”爆發(fā),張仃一夜之間墜入深淵。
陳布文心痛無比,眼淚無聲流下。然而,她依然鎮(zhèn)定從容,以智慧、勇氣和力量全力應對。她像當年一樣挺身而出,大講延安故事,從氣勢上壓倒對方;張仃參加批斗會歸來,她整夜整夜給他讀書,讀的是魯迅、雨果。
像個諍友般,陳布文一面嚴厲地告訴張仃,不能在她和孩子們面前倒下;一面又耐心開導,讓他相信時間、相信歷史會給他一個公正評判。帶領著整個家庭,她托起了張仃的艱難歲月。
動蕩的十多年里,許多家庭分崩離析,而張仃的家,一個都沒有少。陳布文,就是他們的守護神,就是整個家庭的精神支柱。
動亂結束,當張仃和孩子們都踏上新的征程,走得越來越順暢時,陳布文的生命卻一點點失掉了。1985年12月8日,陳布文心力交瘁,平靜安詳?shù)仉x開了這個世界。臨終前,她叮囑兒女:“忘掉一切,各自開始新的生活?!?/p>
陳布文歷經(jīng)磨難的一生,如兒子張郎郎所說:“我們這個家,父親是塔尖上光芒四射的寶珠,而母親就是最下面堅實的大理石根基。她為我父親,為這個家付出了一切,耗盡了最后一口氣……但她堅韌不拔的精神——奮斗、探求、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在我們家族中一直在回響著,激勵我們前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