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房子

歐陽國

一

半夜，我被電話鈴聲驚醒，還沒接電話，就知道母親可能快不行了。母親生病住院四個月，父親每次打電話來都讓我膽戰(zhàn)心驚，手機(jī)清脆的鈴聲，像一顆顆子彈朝我射擊。

我在黑夜中奔跑，哭聲像洪水一樣將我淹沒，一只兇猛的野獸在身體里竄動。我跑到醫(yī)院，來到母親床前，緊緊握住她的手。望著彌留之際的母親，我眼淚不禁簌簌落下。母親形神枯槁，淚水漣漣，病痛將她摧殘成一片凋零的黃葉。父親低頭彎腰貼近母親，身體好像彎成一個弓，匯聚了滿腔的悲痛。父親對母親說，我?guī)慊丶?，地給你選好了，就在我們老家房子旁邊的山坳上。那里坐北朝南，視野開闊，冬暖夏涼，你說過自己很喜歡。你要記得保佑子孫后代。母親望著父親，用最后一絲力量點(diǎn)了點(diǎn)頭。

天終于亮了。病房外的世界慢慢開始光明。母親順著光線找到了回家的路。我緩慢地開車，父親抱著母親坐在后排。四個月前，我把重病的母親從鄉(xiāng)下接到城里治療，她和父親也是坐在我的車后排，恍若隔世，就像一場長夢，現(xiàn)在母親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盒子。

車輛離開城市，跨過河流，翻越高山。車窗外，陽光斑駁，微風(fēng)輕輕吹過，樹影婆娑。母親，終于如愿以償，她可以回家了。

車子開到了村莊，看到自家的老房子，我眼睛不禁模糊，淚水像斷線的珍珠一滴滴掉下。以前，我每次回家，母親都會站在老屋前伸長脖子守望。她總會朝我大聲喊我的乳名。今后，我永遠(yuǎn)看不到母親了，也聽不到她熟悉的聲音了。

我雙膝跪在地上，小心翼翼把母親從車上抱下，雙手托住母親，將她貼在胸前，緩慢地往家里走。小小的盒子，沉甸甸的，像一塊沉重的巨石，壓在我心頭。

老屋前，親人跪成一排，哭聲壓過一切，覆蓋河流，高過群山，空曠的村莊瞬間裝滿悲痛。我顫顫巍巍穿過親人，把母親抱進(jìn)老屋，輕輕地放在中廳右側(cè)的桌子上。我把包裹母親的紅布緩慢打開，跪在地上哀聲痛哭。我不停地告訴母親，媽，您回家了……

一個家，需要女人精心打理。母親是房子的煙火，是房子的光明，是房子的風(fēng)水。母親沒了，房子就沒有了精神，沒有了靈魂。房子雖然在，可家沒了。春光明媚，家中光景卻是清冷不堪，房前屋內(nèi)，滿目狼藉，無限蒼涼。門前，雜草淹沒鞋面，腳踩在上面發(fā)出聲音。屋內(nèi)，雜亂無章，像剛剛經(jīng)歷一場瘋狂的盜竊案，一片混亂。

弟弟在門前除草，我和父親在屋內(nèi)收拾。家中的鍋碗瓢盆、鐮刀鋤頭、衣服棉被，父親沒有任何頭緒，他像一只可憐的無頭蒼蠅，東找找，西看看。父親每每想找一件自己需要的物品，翻箱倒柜就是看不見。他不再找了，癱軟地坐在椅子上，唉聲嘆氣。弟弟朝屋內(nèi)喊，鐮刀在哪里？我習(xí)慣地脫口而出，你問媽??！再看看靜靜安放在中廳的母親，心如刀絞。

房子，是黃泥巴筑成的土房子。它是遠(yuǎn)離群屋的一棟獨(dú)屋，也是村莊唯一的土屋。房子孤獨(dú)地聳立在半山腰，蒼老而荒涼，像人至暮年，身體孱弱，在風(fēng)雨飄搖中搖搖欲墜。

夜色降臨，滴滴答答下起了雨。父親、我和弟弟靜坐中庭門口，陪伴母親的蠟燭安靜地燃燒著，時光似乎靜止。我看一看中廳的母親，再望一望漆黑的村莊，雨滴仿佛是密密麻麻的箭，紛紛揚(yáng)揚(yáng)從天而降，箭箭穿透我的心。

雨越下越大。土屋開始漏雨，雨滴穿過屋頂破碎的瓦片，掉落在二樓的木板上咚咚作響。父親打著手電筒，爬樓梯上了二樓，用木桶接雨水?？捎甑芜€是落在了中廳，打在母親的骨灰盒上，父親拿來一把雨傘，為母親撐開。

整個夜晚，父親都在不停地翻身。父親睡中間，我和弟弟睡兩側(cè)。父親花甲之年，我和弟弟而立之年，母親逝世，讓我們?nèi)齻€男人擠在一起。黑暗中，我睜開眼睛盯著窗戶，豎起耳朵聽窗外一切動靜。遠(yuǎn)處，感覺似乎傳來母親絮絮的說話聲，等我再伸長耳朵，聲音卻消失了。雨一直下，我老惦記母親會不會淋濕。黑暗中，父親發(fā)出一聲長嘆，風(fēng)雨飄搖的房子好像在顫抖。天快亮了，父親才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睡著的父親，突然全身一陣戰(zhàn)栗，他被驚醒了。父親應(yīng)該是夢見了母親。我想問父親，話到嘴里，又咽回去了。

上午，沉靜的房子開始熱鬧起來。我披麻戴孝，站在門口，親朋好友陸陸續(xù)續(xù)來了。我向前迎接，給他們一個個撲通跪下磕頭。他們連忙把我扶起，像竭力去扶起寒風(fēng)凜冽之中的一根瘦弱而枯萎的稻草。狹窄的房子變得擁擠而嘈雜，像用力在吹一個氣球，步步膨脹，逼近崩潰。敲鑼打鼓、嗩吶吹奏和聲聲哭啼相互交織在一起，淹沒悲痛而渺小的我。聲音從老屋傳出，由急促變得悠揚(yáng)，掠過幽谷高山，消跡在村莊上空，余音繚繞。

母親活著的時候喜歡熱鬧。年輕的時候，三十多里的隔壁鄉(xiāng)鎮(zhèn)唱“三角班”，她都要跑去看。這些為她送行的吹拉彈唱，吵吵鬧鬧，她聽得見嗎？母親出殯前一晚，我們把她的衣服、鞋襪、棉被都燒了。漆黑的夜晚被通紅的火焰點(diǎn)燃，我們圍著火堆跪著，火越燃越烈，火焰騰空而起，哭聲像激烈的潮水般淹沒寂靜的村莊……

在通紅的火焰照耀下，黑暗中的土房子變得清晰而明亮，墻面金黃、瓦片暗紅。我看到土房子全身布滿千瘡百孔，像曾經(jīng)穿過一顆顆猛烈的子彈，在風(fēng)吹雨打后留下累累傷痕。透過燃起的火焰再看土房子時，它的樣子變得模糊而飄浮。破舊的房子伴隨著火焰晃晃蕩蕩，搖擺不定。

淚光中，我眼中的土房子慢慢地消失了。

二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一個晴朗的上午，父親在村口山坡伐木，不經(jīng)意遠(yuǎn)眺前方：天空湛藍(lán)，朵朵白云，近處是內(nèi)斂而沉靜的河流，遠(yuǎn)處是含蓄而奔放的兩座山峰。這兩座山峰，我們村莊叫作“大小尖”，又稱“雙乳峰”。他嘀咕著，這里視野開闊，坐北朝南，前有流水，后有靠山，面朝“大小尖”，風(fēng)水極好，蓋一座房子多好！

夜色如墨，勞作一天的父親回到家中。他疲憊不堪，滿身汗味，心里只想趕快沖一個舒服的冷水澡。父親穿著一條短褲走向屋后的水井，他用力將水桶打入井中，水桶咕嚕咕嚕下沉，冰涼的水裝滿水桶。此時，鄰居劉嫂正在靠近水井的廚房做晚飯，灶臺火勢旺盛，鍋里開水翻滾，蒸籠的米飯發(fā)出陣陣清香。當(dāng)父親準(zhǔn)備提水返回時，劉嫂把蒸好的米飯從鍋里端起，隨后用水瓢把鍋里沸騰的開水往屋后井邊倒。

黑暗中，父親感覺一片燃燒的鐵水撲向他的大腿，像一只猛虎朝他奔來，把他撲倒在地，大口大口撕咬他。父親在地上痛得打滾，他巴不得跳入水井里面，將身體放入冰冷的水中冷卻，淹沒那一只齜牙咧嘴的猛虎。

父親在床上躺了三個多月。母親經(jīng)常在床邊哭泣，她一邊心疼父親，數(shù)落沒長眼睛的開水，一邊哭訴破舊的土坯房，十多個人擁擠在一起，人擠人，才讓父親受傷的。

房子處在深山老林，離外面的村莊有十余公里。這個叫作桐家洲的地方，實(shí)際上就是一個巴掌大的小山窩。房子由黃泥巴筑成，屋頂蓋瓦片，兩層，一樓住人，二樓放糧食、堆雜物。三間正屋坐北朝南，中間是公用的祠堂，兩側(cè)各一間客廳。三間正屋兩邊對應(yīng)建了四間橫屋，一邊是祖父家，另外一邊同姓人家。四間房子祖父一間，父親三兄弟成家后各一間。

外祖父看中父親勤勞老實(shí)，把自己的大女兒嫁給了他。父親結(jié)婚時家徒四壁，家當(dāng)就是一些鍋碗瓢盆，一間十余平方米的土坯房，但外祖父相信自己的眼光。他常說，人只要勤勞本分，日子總會好起來的。

我和弟弟相繼出生，一家四口擁擠在一間屋子，狹窄的房間鋪了兩張床，中間勉強(qiáng)可以過人。生活，像一塊沉重的石頭，父母在貧瘠的山村負(fù)重前行。每年到了春夏之交，家里就斷了糧食。雨一直下，河水猛漲，母親穿蓑衣戴斗笠，悄悄地走出家門。她來到門口的田埂上，小河邊，拾野菜、割豬草，雨滴濕潤了母親的衣裳，流進(jìn)她的身體。風(fēng)雨之間，母親的鐮刀在空中不停地舞動。鐮刀，可以收割生活的糧食和希望，卻永遠(yuǎn)割不斷母親心中絲絲縷縷的憂傷。

經(jīng)過一年的時間，父親的腿才算徹底恢復(fù)，他開始下地干活。父親卷起褲腳，大腿發(fā)白，換過一層皮的肌膚就像燃燒過火焰一樣，看不見絲毫毛發(fā)，慘不忍睹。

身體初愈的父親來到村口山坡上，他安靜地坐著，望著云霧之中的“大小尖”，想到一天天長大的兩個孩子，他下定決心要蓋一座屬于自己的新房子。

當(dāng)年，村莊還沒有挖掘機(jī)，父親只能用鋤頭一點(diǎn)一點(diǎn)開墾。每天清晨，天蒙蒙亮，父親就扛著鋤頭從桐家洲出發(fā)，來到村口山坡上。他把腰彎成弓形，雙手緊握鋤頭把，聚集全身力量，用力將鋤頭甩向空中，然后狠狠地落下。鋤頭與石頭猛烈撞擊，發(fā)出清脆而刺耳的響聲，濺起一滴滴火花，一瞬間就消失了。父親彎腰開墾的背影，出現(xiàn)在晨曦中、烈日下和夕陽里，柔軟而剛毅，單薄而頑固，他用身體與沉重的生活對峙，無形之中教會了我凡事需要懂得隱忍和堅(jiān)持。

父親開墾的地盤一天天擴(kuò)大，他像一方霸主，開疆拓土，為妻兒打下一片家業(yè)，獲取棲息之地。那時候，我只有五歲。每天，我都來到開墾的地盤上，為父親搬運(yùn)小石頭。我將石塊抱到山腰，放在地上，用腳輕輕一踢，石頭順著陡峭的山體滾到了山腳下。父親以自己愚公移山般的堅(jiān)忍不拔，歷經(jīng)坎坷，一年后，終于在巴掌大的山腰建起了一棟標(biāo)致的新房，坐北朝南，朝向“大小尖”。

寒冬臘月，冰雪覆蓋村莊，群山白茫茫。在我垂髫之年，我們一家人搬離了桐家洲。我肩上扛著一把鋤頭，走在最前面，比我小兩歲的弟弟，步履蹣跚、跌跌撞撞，跟在父母后頭。我走一段，歇一程，望著走過的路，只見留下一個一個深深的腳印。隨后，桐家洲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外出務(wù)工，有的賺到錢在村莊建起了新房，有的在鄉(xiāng)鎮(zhèn)買了商品房，還有的離開了村莊在城市安家落戶。桐家洲，只剩一棟破舊而孤寂的土坯房。

幾年之后，桐家洲的土坯房在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深夜砰然倒塌，我童年的記憶也跟隨消失的房子一點(diǎn)一滴破碎。而立之年，我回到桐家洲，穿過茂密的荊棘，在雜草叢生中努力尋找童年的記憶，看著眼前的荒蕪之地，再遙望遠(yuǎn)處重巒疊嶂，我不禁淚光閃爍。

搬進(jìn)村口山坡上新家后，母親在廚房劃開第一根火柴，點(diǎn)燃煙火，溫暖了整個寒冬，也照亮了我們?nèi)仪斑M(jìn)的道路。每天清晨，我一睜開眼睛，“大小尖”就像鑲嵌在窗戶的一幅水墨山水畫，美麗而精致，初升的太陽將柔和的光線輕輕灑落畫中，溫暖而充滿希冀。

束發(fā)之年，走出村莊的我，無疑與這幅畫有著千絲萬縷的瓜葛。它讓我看到了遠(yuǎn)方，以及充滿無限希望的未來。

三

我們有屬于自己的房子，才真正感覺有了家。房子，是我們的天和地，是我們的命根子，是我們的詩意和家園。

多少年后，當(dāng)我離開老家熟悉的房子，奔跑在陌生的城市，和當(dāng)年父親一樣，因?yàn)榉孔?，常常讓我陷入無盡的孤獨(dú)。房子，是卡在我喉嚨的一根魚刺，是壓在我身體的一座大山。魚刺，讓我小心翼翼活著。大山，讓我負(fù)重匍匐前行。

盛夏，驕陽似火，城市上空發(fā)出孤獨(dú)的蟬鳴，它的聲音焦灼而凄厲，像找不到歸途的游子在吶喊。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搬出學(xué)生宿舍，行走在火熱的太陽下，像一只迷失方向的螞蟻，在大地東奔西跑，橫沖直撞，拼命尋找自己藏身的蟻巢，但處處碰壁。我提著行李站在校園，環(huán)顧四周，無處可去，眼前茫然，一股熱浪洶涌襲來，將我死死包裹。

我先是租住在一個十余平方米的柴火間，一張床、一盞燈、一把椅子和一張書桌。這是我搬離學(xué)生宿舍租住的第一個房子，每月租金一百五十元，盡管它是那么的狹窄、潮濕、晦暗，但它是我單獨(dú)的庇護(hù)所，是我溫馨的港灣。

房子十分矮，和我的身高基本一樣。房子沒有窗戶，只有一扇鐵門，白天和黑夜我都緊閉鐵門，將自己包裹在黑暗中，與世隔絕。房子外面是來來往往的行人，我羞于被人發(fā)現(xiàn)，整天躲在房間里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音，連咳嗽都小心捂住。房子沒有廁所，我只能到一千多米外的單位上廁所，三更半夜，我從出租屋向單位廁所奔跑。我一邊拼命向前沖，一邊咬緊牙關(guān)控制內(nèi)急，好像用全身之力拉住一支即將離弦的箭，稍微放松，箭就會飛向遠(yuǎn)方。我單薄的身體就像盛滿洪水的大壩，膨脹而擠壓，瀕臨決堤。等我蹲在廁所，終于開閘泄洪，洪流一瀉而下。

夜深人靜，我行走在回柴火間的路上，看到一個老人在垃圾堆彎腰撿垃圾。我不禁想到父親彎腰開墾建新房子的場景，他倔犟的背影，像一束微弱的星火，在黑暗中給我光明。

我每天奔跑在城市，努力尋找生活的光明和希望。不過，微薄的工資對于高昂的房價似乎永遠(yuǎn)是杯水車薪。幾十萬的首付，對我而言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是一座連綿不絕的大山。走投無路的時候，我把希望寄托于廉價的彩票，我偷偷摸摸走進(jìn)彩票店，將小小的彩票放在身上，懷揣著希望匆匆忙忙走出彩票店。我飛快地回到出租屋，坐在床上將彩票一張張刮開。我的手不停地顫抖，心也撲通撲通地跳，總預(yù)感自己可能要中大獎?？墒?，彩票鋪滿大半個床面，希望終究還是落空了。

房子，這座大山同樣壓在父母身上，不僅壓彎他們的身體，還壓垮了他們的尊嚴(yán)。為了給我湊首付，父親低三下四向親戚四處借錢。每次打電話借錢的時候，父親都把聲音壓得特別低，他卑微得像一根柔弱的小草。

臘月，老家的舊房子異常熱鬧。為慶祝我在城市有了自己的新房子，父母堅(jiān)持在老家辦了一場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酒席。冬日暖陽，溫暖的陽光灑滿黃泥筑就的老房子。世界，都是金黃色的。廚房是通紅的，灶臺旺盛的火焰爬在母親喜悅的臉龐，照亮了蕩漾在母親臉上春天般的笑容。

這是我見過母親一生中最燦爛的笑容。當(dāng)時，母親時值不惑之年，她走路鏗鏘有力，說話響亮，精神抖擻。我從未將死亡與母親聯(lián)系起來，沒想到，十年之后，她竟然猝然離世。

雖然老家房子破舊不堪，但我在城市有了新房子，父母感覺揚(yáng)眉吐氣，走路挺直腰桿，說話提高嗓門。當(dāng)我搬進(jìn)新房后，沉默了大半輩子的父親開始喜歡說話，他好像要把過去埋在肚子里的話都要痛快地吐出來。他還喜歡吹牛，說話經(jīng)?？浯笃湓~。當(dāng)年，我還是媒體一個小記者，父親卻把我說得天花亂墜，無所不能，全然忘記了借錢時的卑微。這一切，都是因?yàn)槲以诔鞘袚碛辛俗约旱姆孔印?/p>

農(nóng)家子弟在城市購房，掏空的是幾代人的身體。城市有了自己的房子，似乎就從鄉(xiāng)村抵達(dá)了城市，似乎就證明在城市扎根了，似乎才真正意義上在城市安身立命。

四

我和弟弟相繼考上大學(xué)，并在城里安家落戶。村莊的人把這些歸結(jié)為我家房子風(fēng)水好。父親更是把自己選中村口山坡蓋房子，作為一生最大的榮耀，他時常把自己看作是發(fā)明家牛頓，如同看到蘋果落地，發(fā)現(xiàn)萬有引力一樣偉大。每當(dāng)講到此事時，父親總是口若懸河，唾沫四濺，表情比吃了蜂蜜還甜美。

村莊的人都說我家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有些人就偷偷地把墳?zāi)惯w移到我家附近，原本郁郁蔥蔥的青山，被挖得東一塊、西一塊，像剝光了一層皮一樣，滿身傷痕累累。房前屋后，一些原來無人問津的墳?zāi)?，每年清明時節(jié)也開始有人上墳掃墓。

有一次，人家越過地界，要把墳?zāi)菇ㄔ谖覀兗疑降厣希赣H死死把守，躺在地上，用弱小的身體擋住鋤頭。她氣憤地跟對方說，除非我死在這里，要不然別想挖這里一鋤頭，就算我死在這里，我也要葬在這里。對方不得已，最終退了三米，把墳?zāi)菇ㄔ谒约疑降亍Ｚぺぷ⒍?，母親逝世后，遵照她的遺愿，就埋葬在了當(dāng)年她自己守住的那一片土地。

在我家房子的正中央，有一棵百年參天大樹，枝繁葉茂，綠意盎然。村莊一戶同姓人家清明掃墓發(fā)現(xiàn)這棵樹擋住了他們家墳?zāi)沟囊曇?，認(rèn)為會影響“風(fēng)水”，前些年悄悄地把樹皮剝得精光。參天大樹的葉子枯萎變黃，一片片掉落，樹干由干枯走向腐爛。父親找他們理論，這塊山地國家是分給我們家，憑什么砍我山上的樹。對方卻強(qiáng)詞奪理說，這棵樹是他們祖先幾百年前種下的，屬于他們的樹。

去年十一，母親趕集坐摩托從車上摔下來，導(dǎo)致股骨骨折，術(shù)后她堅(jiān)持回老家休養(yǎng)。母親躺在病床整天以淚洗面，體質(zhì)一天天虛弱，不料感冒發(fā)燒，之后引發(fā)嚴(yán)重的肝膿腫。年僅53歲的母親，像屋后參天大樹被剝了皮一樣，與大地?cái)嗔烁チ松淖甜B(yǎng)。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與病魔戰(zhàn)斗四個月的日子，意識模糊的時候，母親總是把左手往后指，嘴里不停地念叨樹……清醒的時候，母親淚水漣漣地對我說，樹死了，我也活不了了。

也許，當(dāng)看到屋后大樹枯死的時候，一種暗疾就開始在母親身體悄無聲息地生長，它比疾病本身更可怕，它在母親身體深處爆發(fā)，占領(lǐng)她的精神世界。外傷并不可怕，它可以在時間流逝中慢慢愈合。可怕的是看不見的暗疾，它像一壇陳年老酒，時間越久，越加濃郁。母親像一只斷線的風(fēng)箏，從老家的房子飄出，在混沌的天空迷失了方向，飄向不可預(yù)知的世界。

房子，住的是活人;墳?zāi)?，埋葬的是死者。墳?zāi)故侨怂篮蟮姆孔?，是我們每一個人的歸宿?；钪褪亲呦驂?zāi)沟倪^程。我不相信，母親猝然逝世是因?yàn)槲莺髤⑻齑髽涞目菸?。但，我明白，房子裝滿復(fù)雜的人心，而墳?zāi)孤裨岬氖菃渭儭＜刀守澙返娜诵氖且粭l無形的毒蛇，在人的內(nèi)心深處瘋狂滋長。

清晨，我抱著母親從老房子到新墳?zāi)梗易咴谧钋懊?。弟弟在旁邊為母親撐傘。我身后是混雜的哭泣聲、鞭炮聲和嗩吶聲。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裝滿空曠的悲愴的村莊。到母親的墳?zāi)箖H有五百米的路程，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走，腳步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前挪。我想慢一點(diǎn)，再慢一點(diǎn)。母親落葬的時候，我跪在墳前，不禁哀聲痛哭。

母親下葬第三天，我?guī)Ц赣H進(jìn)城。臨走前，我們來到母親墳前，眺望遼闊的蒼穹，我看見遠(yuǎn)處兩座挺拔的山峰依舊，近處的河水靜靜向前流淌。青山綠水，它們見證了父母相濡以沫的一生，也目睹了母親一輩子的喜悅和疼痛。它們將繼續(xù)陪伴我的母親，青山映入母親眼簾，綠水流進(jìn)母親心田。我相信，母親一定不會孤獨(dú)的。父親坐在母親墳?zāi)骨埃p輕地對母親說，這里有山有水，風(fēng)景多好！你要把家看好，我會經(jīng)?；貋砜茨恪?/p>

父親為老房子鎖門，我提著行李站在門口。老房子，經(jīng)歷短暫的熱鬧，跌入永遠(yuǎn)的沉靜。我望著破舊的土坯房，物是人非，如夢初醒，一切都是真實(shí)的。母親走了，父親進(jìn)城了，房子就沒有了精氣神。房子，沒有了母親，就失去了靈魂。老房子，一天天消失，我精神的故鄉(xiāng)也一天天走向瓦解。

伯父為我們送行。我發(fā)動汽車，緩慢前行，伯父一邊追趕，一邊不停地對父親說，逢年過節(jié)記得回來，不要把老家丟了。淚光中，我看見后排的父親同樣是凝噎垂淚。

我望著后視鏡，伯父孱弱的身影和破舊的老房子慢慢遠(yuǎn)去，村莊也漸漸遠(yuǎn)去，最后徹底消失了……

江西興國人，現(xiàn)居吉安市，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刊發(fā)于《散文選刊》《南方文學(xué)》《人民日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