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泊含
細夙還躺在床上。床頭的手機屏已經(jīng)閃了好幾次??掳l(fā)來的信息,細夙一字不落都接收了。
兩人認識幾年了,基本保持半年問候一句的頻率。按常規(guī),奎德這次又是那一句“又在哪玩”。顯然已在朋友圈看出細夙日程,且當談資完成又一輪實況問詢。細夙習慣了彼此這種傳達,幾句話收納一整年,大事年表也囊括了,交談效率堪稱公事楷模,只是放在一對男女面前,未免過于冷淡。
三十而立,順應街頭巷尾愛叨念的嬤嬤,個人問題總是最大的事,細夙回答奎德“還是老樣子,獨身依舊”。奎德可不一樣,新婚才半年,該是大好美景,肚里該蜜出棗兒來。想著離別已久,兩人對之前的冷淡有了點膩味,于是約定好敘舊之地。
細夙從櫥中扯出粉藍色短版裙。那是獨自在臺北閑逛時買下的,當時被濕黏的霧氣籠罩,穿上確是最合時宜。微棕色渙散的美瞳片有些大,細夙左右手撐大眼瞼,硬推進去,鏡邊也不放過劃拉任何異物的機會,直懟到紅血絲泛濫。細夙對著鏡子,兩眼紅腫。電梯里才發(fā)現(xiàn)裙子上被壓的皺褶,細細條條,用手撐開四面的布,暫時回歸平整,一放手又返回原狀,執(zhí)拗的樣子。熟人多年未見,與陌生人無異,熟的也僅是那張臉孔,且尚不知在人情社會的閹割下,對方會變成一副什么模樣。
萃華中心,細夙步行五分鐘即可。奎德從住所過來相當于穿越了半個市郊,自中央與市政分離,有好些國企轉(zhuǎn)去通州,奎德也就不得不拋開舒逸跟隨調(diào)度??乱桓奈餮b革履的樣子,衣褲似放風一般,那身衣裝像癩皮狗的皮膚——松弛寬大,唯獨頭發(fā)卻像抹了頭油,絲絲分明,肩膀上散落著些細碎白屑。
說起西裝革履,細夙念念在心是第一次見奎德,他那身老干部式西服,純黑到底,手提公文包,方方正正,只有發(fā)間滴下的汗珠還帶著些活氣。細夙卻正相反,蹦跶勁正足,她想能多折騰一陣是一陣。這天聚會正是星期五下班后最該慶祝的時刻,也是該組織者匯集一幫無事求樂之人。
細夙下班素來早,距離聚會還有幾小時空隙,細夙早有填滿它的方法,早在五個月前就報了個西班牙語班,這空檔正好給利用上。放在平日里,這兩小時的課程再加上老師勤懇拖堂,必是趕不上準點聚會,正巧老師請退一小時,這也恰遂了細夙的愿——課不可以缺,聚會也不能錯過一時刻?。?/p>
待細夙路過工體,被一道停滯的車流阻擋,盡管她騎著輛共享單車,毫不占機動車半分便宜,但機動車可不顧這些,直搶她的道,幾輛、十幾輛自行車間夾著寶馬、沃爾沃死死堵上了。棄車奔去約定地,碰上要進門的朋友,搭肩說笑走進去。
有時候想玩,可玩也是無聊,所以要翻來覆去地找樂子。在KTV包房里唱歌,不開心的用力喊幾嗓子,更多是來打發(fā)時間的,唱得好的靠一把靚嗓追加幾個喝彩,如今音響自帶的美音效果卻讓K房里的好聲音變得平常;沒那瓷器活兒的,還得靠耍寶拼個偏彩。男的扮出女相舞動兩下,嘴里發(fā)出假聲,來回變換氣息,贏得滿堂笑聲,不單不會被嘲,反能換取“逗神”的稱號。這下,下回、下下回、無限回的聚會,哪能少得了他?這些處世之道還夠細夙慢慢品味的!瞧瞧她一身奔跑后蒸發(fā)的汗氣,連帶著頭發(fā)都亂糟糟的,還好有一架黑框?qū)掃吚蠣斞坨R撐住場面,不然該被保安攔住,指著墻上“禁止未成年人入內(nèi)”的告示教育一番。
西裝革履的奎德,也戴著副黑框方形眼鏡,與在場的各位都不搭。璇子拉他坐在沙發(fā)邊緣,拿過待唱的話筒——《勇氣》的前奏長得顯然想讓人在其間發(fā)生點什么。一群人相聚太過頻繁,容易引起彼此的煩膩,適時在池中扔下一個任意介質(zhì)的東西都能讓魚兒歡騰一番,正如此刻,奎德就是陌生的魚餌,管他是爛橡膠還是香餑餑,都要觸探觸探,方能聊解饑食之渴。
“張奎德,集團大佬秘書,大家隨意。”璇子瞇眼向眾人巡視一圈,手里的話筒順勢被奪走,她移到細夙面前,給細夙和奎德各遞一個眼色,指著細夙道:“這是細細(sei/sei),別看她其貌不揚,可是我在這群人里最欣賞的了。細細,你說你剛才是不是才上課過來。”細夙忙點頭,前額的頭發(fā)已經(jīng)翹到頭頂,她趕緊用手按下,一方黑鏡框把所有眼神、表情都遮得嚴嚴實實,這樣也好,在陌生人面前不至于手忙腳亂,被人笑話??绿崽嵫坨R,擺出一副鎮(zhèn)定自如的樣子。
細夙訕笑道:“別聽她的。你剛下班直接過來?”奎德點頭。細夙又道:“大佬,難得見璇子對男生評價這么高,你有什么想法?”奎德辯道:“我們也是剛認識,不熟、不熟的?!表槃莸?,轉(zhuǎn)而道:“你學的什么語?”
細夙道:“西班牙語?!?/p>
奎德道:“噢。很好……”
奎德:“你為什么想學這個?”
細夙:“因為喜歡……”
奎德:“噢。那很好……”
……
再下一次見面,相隔了大約兩個禮拜。沒有勾著手指頭數(shù),一天和下一天,感覺是這樣的長短。
冷不丁的,微信里跳出好友添加信息,在群里已經(jīng)瞧過幾次這個ID,一眼便知是奎德。細夙在座位上正無聊,迅速按下接受鍵。細夙被帶進一臨時群組,群里不過四人,另有一男一女,也都是平日歡聊之人,攛掇著晚上看新上映電影。在一個大群里、三十多人,無一不訴說當晚的計劃,加班的加班、孤獨的孤獨,卻偏偏少了這一茬看電影的邀約。那女生,喚作品姐兒的,見細夙新進,緊跟說句:“我們這正約著,可別再來人,多了觀影氛圍不好?!奔氋響暫?,就隨著去了。
電影名叫《音樂再出發(fā)》,典型文藝小資調(diào)調(diào)的片子,按平日細夙的喜好,這類的影像該是半夜窩在棉被里獨自抽泣的消夜良品,與一行人在影院里擺放自己的喜怒哀樂,更像是品姐的趣味。品姐早早買好票,分配前后方形四個座位,拉住捧著滿懷爆米花的奎德,只說嘴饞要個奉食的,就見她在前排哼哈窸窣,細夙權(quán)當欣賞雙重影像。奎德回憶起這樁事,心顫不止,連續(xù)幾周被當作僚機的男生叨擾。
“張奎德,我已經(jīng)記不起他的模樣?!逼方阋欢缺е稚系耐奕缡钦f。
“是她要追我,我可沒那意思。”奎德對細夙囁嚅道,“她倒是不如你的。”
細夙抿笑道:“你是頂會安慰人,找你出來為了幫我分析他,你倒直接跳了過程直接給結(jié)論。”
趣味相投的人容易成為朋友,長期單身的男女除了燃燒激情,就是彼此濕漉的煤炭,無限試探卻總被自己打敗。細夙在四人影約后,回到毫無聲響的生活,品姐一推一拉的戀愛行徑倒促成自己的姻緣。人在歡喜過后,回顧往事,極愛提取些遺憾片段,為著幫襯不如意的誰誰,她估摸著那陳之翰——曾不辭勞苦接送大小姐上下班,細夙——四人約會卻無人問津,失意的組合勉強拉扯,不定能有結(jié)果。
陳之翰慣性十足。陳之翰安排的日程填滿細夙的周末,畫展、話劇、電影一樣不少。平日偶有下班送歸,隔三差五的,時間沒有固定,有時僅臨下班一刻發(fā)來消息,稱來見面。細夙說起當日熱搜新聞,陳之翰嗯啊點頭,如今登上頭條的無非是男生不屑的明星八卦,他沒有心思細聽不關(guān)己的流言,但他很會轉(zhuǎn)換話題,轉(zhuǎn)而講起深滬股市大盤指數(shù),幾時幾分漲跌幾個點,明明白白如圭臬,激動處連刷幾版金融新聞,把細夙擱在一邊直啜茶水也是有的。細夙樂于聽聽這些未聞之語,甚至隔日開了賬戶,在激烈競爭的北京,獲得更多的錢財總是更好的,假如陳之翰又能提供些股市秘密情報,也算額外收獲。
從父輩傳下的真理:平淡是真。細夙自認奉行得好,生活寡淡得如白開水,之翰邀約的,細夙就去,細夙邀約的,之翰無興趣就作罷。直到清明假期過后,細夙掰指頭數(shù):放假前公司慣行的忙碌和放假三日返鄉(xiāng)祭祖,再返回,足有八天銷聲匿跡,縱是普通關(guān)系也可詢問玩笑幾句,何況這“平淡”下的真意?
張奎德聽畢,放下箸上魚片,眉眼輕挑道:“不過是個過客,你、他都沒上心,你真要撞上南墻才回頭,就直接打電話問個明白?!?/p>
細夙點頭:“問是要問的,在帝都找對象不容易,我倒想先問問你,假如他拒絕了我,我必難過一陣,你陪我消解、做我假男友怎樣?”
“你想要假男友怎么做?”
“就沒事聊兩句天,偶爾吃個飯,等到難過的情緒消解掉,就恢復平常。你是你,我是我?!?/p>
“這都太麻煩,我不戀愛,假的也不行,但可以有其他方式代替,”奎德垂下眼,續(xù)道,“如果你愿意,明天就上我家來?!彪S即抬眼,目光一曲戲謔射入細夙眸內(nèi)。
“你更愿我難受致死,我懂了?!奔氋響K淡笑道。
他答,沒有。
席罷。細夙站在朝陽街道上,手機調(diào)出陳之翰的手機號,指尖上下猶豫,終于沒有按下通話鍵,也沒在隔日回應奎德。陳之翰的消失像是宇宙中一顆遙遠的星闖入地球的可視范圍,又回到自己的軌道,兩相不交,兩不相欠。
奎德卻沒有消失,畢竟是兩人博弈后扯平,更沒輸沒贏,還能觍著臉子打照面。曾幾何時,他盡心事業(yè),想那升遷路途還可依靠學歷攀爬,竟狠心放棄足球綠陰場,一年備考,再問境況,已是中科大在讀研究生,每日下班都奔赴學習。難免遇上會議延后,學校明文簽到歸分,這時細夙就能派上用場??轮v話頗具威嚴,一語定調(diào):“去幫我上課、點名,真很忙,需要你的幫助?!奔氋泶藭r的西語課已結(jié)業(yè)數(shù)周,空有學習的念想,奈何新課繳費超出預算,正遇上奎德的請求,也算兩廂情愿。兩人即刻達成協(xié)議,細夙存有兩個私心,一個早就作為條件開誠布公,一個暗戳戳受著網(wǎng)文的指引——增加接觸頻率,可以提高好感度。何況奎德在兩難時尋助了細夙,也許他也依照這條原理,為著同一目的,若不遵循規(guī)律,恐會錯失一段姻緣序曲。
回到萃華中心影院。鬧騰的好萊塢電影咚咚鐺鐺開映,奎德本是選座在影廳正中,工作日想來可以碰個包場的環(huán)境,沒想還是有稀稀拉拉幾個閑人,零落散坐各處,奎德見狀拉住細夙直往最后排坐下。
“換工作后我就996,沒法繼續(xù)幫你簽到,最后你畢業(yè)了嗎?”
“是的,早就畢業(yè)了?!笨掳そ钚?,“再見你與以前有不同感覺。噴了香水。好香,這是什么味道?”
細夙心里有萬般解答,但還是給出字面答案:“前調(diào)鈴蘭。”
熒幕里滅霸啪啪打了個響指,渾耳只剩重響音效的靜寂。
“如果按照常理推斷,我們不會產(chǎn)生任何故事。”奎德呼氣道,“安心看電影吧。”
奎德挪挪身體,抬開靠在細夙邊扶手的胳膊,縮在一邊角落。全世界減少一半人,這情節(jié)帶給奎德什么靈感,給他激靈一陣,想起家里嬌妻,想起過往,收下父母賜予的婚姻,一派和睦祥和??v然此時翅膀漸硬,也是膽肥、擔重時,再有心挑起桃色,也應多想幾遍前例、未來,便縮了膽,回到安穩(wěn)日子,好處最甚。
廣告從業(yè)者,法國海歸。有多篇小說、評論、散文發(fā)表在報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