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的故事

“白日的時光靜寂緩慢，我們注視著前方，努力使之偏向，就像夏日的紅玫瑰逐日盛開，時光靜寂流逝，永不復(fù)返?！?/p>

周一的上午，老馬在辦公室里，用他慣用的左手，把鮑勃·迪倫的歌詞《時光慢慢流逝》抄在了一張毛邊紙上，并發(fā)在了朋友圈里。老馬是個詩人，老馬的詩文究竟怎樣，我不太好說，也說不太好。即使好說，且能說得好，我也不會平白無故說給你聽的。但我一定要告訴你的是，在喝酒這件事上，老馬至少能比我多喝二兩以上。他喝酒多，吃飯少，這一點，我一直都不太贊同。

老馬從江蘇南通來，那一年，我們都在北京學(xué)習(xí)，一見面，他就號稱自己是個南方人，但我一推開他的宿舍門，一看見他的那張臉，就清楚他是個假南方人無疑。這一點很快在夜晚的酒桌上得到了印證。他喝酒的時候像個正宗的北方漢子，身上的絲縷與酒精濃度成反比。喝得越多，披掛得就越少。后來他說，他其實是個青海人。

老馬的臉是很有些特點的，他調(diào)笑的時候像岳云鵬，端莊的時候像收住下巴鼓起兩只腮幫的莫言先生。老馬在正經(jīng)場合通常是端莊斯文的，所以常常就很像收住下巴鼓起兩腮的莫言先生。我們開學(xué)那天，莫言先生來了。輪到老馬和莫言先生合影，我透過相機鏡頭一看，哎呀，他倆的臉真是好像，連身上的藍襯衫也都是一樣樣的。但老馬更常見的情況下是像岳云鵬的，尤其是當(dāng)說起愛情，尤其是當(dāng)他招牌式地祭出“此情此景，要吟詩一首”時，岳云鵬就來到了我隔壁宿舍。

作為一個詩人，老馬喜歡穿米色風(fēng)衣。我素來不能忍受的米色風(fēng)衣在老馬身上變得幾乎可以忍受了，如果他風(fēng)衣下面不穿那雙從家里帶到北京的拖鞋的話。

老馬還是個積極修煉中的書畫家，他的成就更多來自天賦，創(chuàng)作特色偏向于中國古代南方鄉(xiāng)村里瑟瑟發(fā)抖的寒門畫家，隨便找個有空兒的地方就揮筆畫一畫。我覺得老馬最好的作品是一只黑鳥，畫在一只硬紙盒上，凌空擱在房間電視機的上緣。房間燈光朦朧時猛一看，那黑鳥就像要從寒枝上呼啦一聲飛起來似的。

那個用來畫鳥的硬紙盒曾包裹著一方大床單，由老馬的夫人從南通寄來。

老馬喜調(diào)笑，善交際，但不油滑，有赤子心。比如，他平素?zé)煵浑x手，吧嗒吧嗒抽個沒完，尤其是坐床談笑時，夾煙的一只手隨手臂揮舞總要往床鋪里側(cè)晃動，我見則禁止，很怕他半夜失火，殃及一墻之隔的我。但一入山林與公園，老馬從不吸煙，他甚至連打火機都不帶。我誘惑過他多次，這廝竟不為所動。他是有規(guī)矩且能守得住的。

這個周一的上午，老馬沒有寫詩，也沒有畫畫，他抄完了一首歌詞，就起身一五一十地收拾自己的辦公室。他為什么要收拾辦公室，這誰也不清楚，只知道他忽然就找到二十四年前中學(xué)畢業(yè)證書上的一張舊照片。那張證件照上的老馬很瘦，梳著上世紀90年代流行過的港臺明星同款六四分頭，目光純凈，下巴青澀，那時的他，似乎還做著與詩人海子、與蒼茫遠方有關(guān)的夢。

那時候，老馬還在青海樂都老家劉家莊，吃著山里的土豆，放學(xué)回家后會幫著父親去收田里的莊稼。紅花遍野初開的時候，他會和母親去采集紅花的花粉，提煉出蒸饅頭時用的香料。那時他還沒想過自己后來的事兒，還想不到，短短幾年之后，他就會夾著一本厚厚的《海子詩全集》乘風(fēng)跑到南通并定居在那兒，從此開始了他美好而豐富的詩書人生。

那時，他還不一定知道有個美國人叫鮑勃·迪倫，不一定知道《時光慢慢流逝》這首歌其實是想說“曾經(jīng)，我有一個愛人，她嬌小、美麗，她媽媽做飯時我們坐在她的廚房里，望著窗外的星辰”。但也許，飽讀詩書的老馬是早就知道這些的，因為很快，他就有了一個嬌小美麗的海安姑娘，他和她，一定坐在她媽媽做飯時的廚房里仰望過窗外的星辰。

其實，關(guān)于這首歌，我喜歡的正是媽媽在廚房里做晚飯而相愛的年輕人隔窗仰望著星辰的這幾句，以及“當(dāng)你尋找愛時，時間過得很慢”，多么縹緲與蒼茫啊，正像差不多所有青春時愛戀的夢。但在這個周一上午，當(dāng)老馬抄錄“時光靜寂流逝，永不復(fù)返”的時候，我耳機里放的其實是一首劉若英唱的KTV版的《后來》，五分四十六秒，挺長的，可我在聽到主歌部分的第一句 “梔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藍色的百褶裙上”時，就被徹底觸動了，一陣汁液飽滿的酸澀，像猛然咬了一口剛下樹的青蘋果，從口腔直抵心臟。我一下就狀態(tài)不好了，不知道剛才在鍵盤上敲擊的一句話的下半句該怎么接下去。只好放下手頭的工作，翻翻手機，然后在老馬找到舊照片那會兒剛發(fā)的一條“那時候沒電腦，沒手機，沒網(wǎng)絡(luò)，沒油膩，我們在紙上寫信，讀書，寫詩，擁有緩慢、青澀、貧瘠、詩歌般的青春”的朋友圈下留言說：“那時，聽劉若英的《后來》，還悄悄哭過一鼻子？”

我一心等老馬的回復(fù)，但沒想到，老馬竟然沒搭理我。

沒想到的還有，只過了五分鐘，對音樂和藝術(shù)頗有造詣的西安老譚就在微信里給我講了一個“《后來》的故事”：

“看你和老馬在說《后來》，這個歌，我聽過最好的一個版本，是在重慶日報社的家屬區(qū)里，那是在儲奇門附近吧。2008年，我在那兒與重慶的媒體交流學(xué)習(xí)，一連住了幾個月。那里是真正的老重慶，一條道，層層疊疊向上，兩邊樹木茂盛，房屋密集，有很多人和很多有趣的事兒。那時候年輕，閑不住，每天吃完飯，我就在家屬區(qū)里轉(zhuǎn)悠。有一天，吃完午飯從食堂里走出來，對面那個家屬樓不知道哪個陽臺上，一個女孩兒突然帶著哭腔大聲唱起了《后來》。那聲音——清澈、透明，卻憂傷得讓人想平地揪著頭發(fā)跳起來，我到現(xiàn)在還一直記得。女孩兒唱完一曲，忽然就在樓上放聲大哭，有那么四五分鐘吧，我站在樓下頭皮發(fā)麻，說真的，忽然就有點兒萬念俱灰。但我不知道那女孩兒長什么樣，聽聲音，她頂多只是個初中生吧。”

老譚沉默了一陣，忽然又說：“去年春天，我去重慶開會，還專門跑到儲奇門那一片兒，重慶日報社早搬走了，可家屬區(qū)還在啊。那是傍晚時分，小區(qū)里密密麻麻，萬家燈火，我看了一會兒那些被燈光照亮的陽臺，就原路返回了。”

老譚身長一米八五，是個善彈琵琶解歌舞的老帥哥。我們一起吃飯的時候，他滴酒不沾，只端著一杯可樂給我們唱歌。他一旦唱起歌來就停不住，不管什么歌兒，他聽一聽就能像模像樣地唱下來。這家伙還會幾路武術(shù)拳腳，據(jù)他說，少年時訂閱的第一本雜志就是《推拿》。“我為什么要訂閱這樣一本按摩雜志呢？因為那會兒覺得，這本雜志講的應(yīng)該是武術(shù)上的事?！?/p>

老譚讀著《推拿》練武術(shù)的時候，背后還常背一把吉他。他曾吹牛說，以前西安城里的少男少女聚會，只要他手里的吉他一響，潸然落淚的女生就三五成群的。而他喜歡的，其實只有一個。為了那個女孩，老譚考電影導(dǎo)演考了許多年，最后也沒能考上。后來就進工廠做了一名年輕的車工，后來又辭職成了一名其實不怎么懂體育的體育記者。

怎么就成體育記者了呢？老譚說，面試的時候，主編問他的理想究竟是什么，他答：“當(dāng)電影導(dǎo)演?！?/p>

老譚本來是因為賭氣才說出這一句的。因為他覺得，筆試成績不太理想，這個記者肯定也是沒戲了。

但沒想到的是，主編站起來說：“兄弟，我也是啊。年輕時，連考了五年導(dǎo)演，沒考上。”

這樣一來，老譚也就成了一個體育記者——“說到底，還是得感謝當(dāng)年為之立志考導(dǎo)演的那個女孩啊，要不，我也就沒有什么后來了?！?/p>

我沒有問老譚，站在儲奇門外獨望遠處燈火的時候，他耳畔是否響起了十年前那首清澈、透明卻憂傷的歌，是否想起了更遙遠往昔里的某個人，以及想沒想過，那女孩后來有了怎樣的后來。

其實，曾經(jīng)唱過《后來》的那些人也許并沒有什么后來。之所以這樣說，是我突然間想起了一個人，一個曾經(jīng)讓我抽噎著落過淚的人——

這人是我的一個同事，女性，大約在三五年前從我目前所在的報社突然離職了。說突然，其實只是我的主觀感受，因為我和她并不在一間辦公室，甚至不在一個樓層。她是不是“突然地”在某個上午或下午收拾個人物品離開了這個單位，我并不十分清楚。倒是我，是“突然地”在一個上午或者下午發(fā)現(xiàn)她已不在這個樓里上班了。

報社浩浩蕩蕩數(shù)百人，少了她一個也并不覺得少，就像她在這里時，也并不覺得多。因她并不是這個單位里多么突出的一個人。同事五六年，我對她的所有印象，竟然只是她有兩顆明顯而潔白的小虎牙，且愛笑，一張嘴，兩顆虎牙就從上唇下露出來。她似乎還特別天真，喜歡在一些平常的小事上投入過多的關(guān)注，弄出一些喧嘩與響動。她好像還較長時間地留過娃娃頭，穿過一件紅底黑格子的長外衣。

她似乎還在單位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上，獨唱過一首劉若英的《后來》，雖然也情意深深，唱得卻不怎么好。

其他相關(guān)的事，我就什么也想不起來了。因我在這個樓里上班雖已十年，但好像是對這樓里的人與事知道得最少的一個人。

她離職后，好像還在單位同事群里出現(xiàn)過一段時間。后來便再也不見蹤影。

但，我要和你們講的是她的突然出現(xiàn)。她突然出現(xiàn)并過來與我搭話——一個下午，我辦公電腦屏幕右下角的QQ閃動了一下，一個陌生而平常的企鵝頭像跳出來請求添加我為好友。添加理由四個字：我是某某。我竟一下就想起了她，我的這位前同事，就平靜地點了“同意”，但也并未主動說話。因常常有一些以前的熟人也是這般突然而平常地添加我，卻并沒有什么事好說。我想，這位前女同事也是如此吧。

或者，她是準備找我說個什么事，但一下還未想好，那就等她想好了再說也不遲。

過了幾天，又逢周一，工作很忙，下午3點半時，辦公室里的同事分享過來一個微博鏈接，點開一看，微博名四個字：清歌行舟。分享者隨即說，這是前同事某某的新浪微博。這個某某，正是那個有兩顆小虎牙的她啊。我立即就想起她曾在上周突然添加我QQ的事情，便趕緊問，某某怎么了？

原來，她竟已經(jīng)亡故。而且是在兩天前，平安夜的晚上。

我為此大大吃了一驚，趕緊翻看QQ面板上的記錄，那上面清晰地顯示著她添加我的時間是12月20日。上面也真只有一行字：我是某某。

我的心怦怦跳起來。點開那個新浪微博鏈接，清歌行舟，最上面一條是10月28日19點16分發(fā)的，來自一部IPHONE 6S。這一條寫道：

我分享了一本關(guān)于癌癥病人的小說給一個朋友，試圖用這種方式向他暗示，也算是一種告別。然而他卻沒有反應(yīng)。我既無奈也慶幸。這樣也好，假如我活下來了，我們就少了一場不必要的悲傷和痛苦；假如我有一天離開了，這被時間拉長的告別，也能少一些痛苦。慢慢在心里告別，也是一種幸福吧。

我隨即往下看，下面很多是一些分享，來自央視，來自環(huán)球時報，來自某娛樂網(wǎng)站許巍《曾經(jīng)的你》演唱視頻，但分享之間，總有她在癌病房里的一絲半語。

比如，一個同房病人對她說，她難受得用頭撞墻的時候，她弟弟忍不住眼淚，沖到病房外號啕大哭。她說，想到弟弟竟然會為她哭，她的眼淚就怎么也忍不住了。還說，一個朋友來看她，問她想吃什么，她說天天都想吃肉，但是卻不能吃。朋友立即跑出去給她買回一條雞腿，送到嘴邊讓她嚼一嚼。她說，現(xiàn)在也只好嚼一嚼，知道一下味道就吐掉。又發(fā)一條，說是今天吃了超級好吃的炒面，因為超級好吃，所以貪吃多了，結(jié)果就吃多了油。護士為了第二天早上抽血，讓她禁水。結(jié)果她一晚上便又餓又渴，因而睡不著。又說，忍不住吃了個鹵雞爪，幾口揚州米飯，就要把肺都咳出來了。又說，季節(jié)在她那里已經(jīng)很模糊，躺著，窗外灰白色的屋頂上看不出季節(jié)挪動的痕跡，只有日漸偏南的太陽和越蓋越厚的被子，告訴她寒冷即將到來。又說，靠輸液度日的日子，一天都很難熬。又說：“上帝說，人生來就是為了贖罪。佛家講，有生皆苦。我上輩子如何罪孽深重，以至這輩子非要渡這無邊苦海。”又說，因為吃得少，一直不停地消瘦，似乎瘦到皮包骨頭也不夠。常常后背被床硌得生疼無法入睡，半夜總是大哭一場。因這種瘦弱，生出了無盡的恐懼，而且無法消除。又說，每天晚上會聽太原交通臺的節(jié)目，聽里面的小文藝節(jié)目，因為這樣會和大學(xué)時一樣。

我突然間感到受不住了，因我真是一個精神承受力脆弱的人，于是舉一只水杯沖進了走廊盡頭的廁所里，對著一扇窗戶掏出煙，卻怎么也點不上，就抽噎起來了，就流了一把下午四點時渾濁的眼淚。在抽噎中我忽然想，她在亡故前四天，專意來QQ上加我，一定是有什么話想說。她想說什么呢？卻除了那“我是某某”的四個字，什么都沒有多說。那我為什么竟沒有主動問候她一言半語呢？ 也許，她會因此覺得我和她那個看了癌病小說而毫無反應(yīng)的朋友一樣吧。

也許，一個明知死期將至的人來QQ上加你，只是為了讓這即將離開的人間，多一個能記得她的人。無論那個人是否會多說一句什么。

是啊，該多說句什么呢？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真的想和她說：“我在今天下午才知道，你大學(xué)里學(xué)的其實是理科，來這個報社，是因為你喜歡寫文字。你的文字我剛剛見到了，清淡，冷靜，比我的要好。我最后知道的，是你屬狗，未婚，生于1982年。愿天堂里有你清晰的季節(jié)，愿你在所有季節(jié)的夜晚身不寒冷，我的同事，再見。”

只是，再也沒有機會了，她是個已消逝的人，再也沒有溫暖的話語可以安慰升天的靈魂。所以，在冬天僵冷的大地上，讓我們溫暖那迎面而來的隨便哪個陌生人吧。他，或者她，可能是攜帶著即將一去不返的靈魂，經(jīng)過我們亮燈的窗口。

而我，在一篇日記里寫下上面這幾段關(guān)于我同事的文字時，其實還身在七年之前。那時還很年輕，還不知道后來某個周一的上午，在反復(fù)聽一首《后來》的時候，我會忽然想起這些曾經(jīng)深情吟唱過《后來》的歌者的故事。

責(zé)任編輯 高 璟

作者簡介：

成向陽，1979年生，山西澤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33屆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散見《詩刊》《天涯》《散文》《青年文學(xué)》《青年作家》《雨花》《山西文學(xué)》《都市》等，部分作品被《中華文學(xué)選刊》《散文選刊》轉(zhuǎn)載，入選各種年度選本。著有散文集《歷史圈：我是達人》《青春詩經(jīng)》《夜夜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