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文韜
內(nèi)容摘要:以往學界將莫高窟北區(qū)出土B53:16呈狀文書中的“至元三十年”視為文書的成文年代,但該年款只是這件呈狀所照得某件公文的年款,并非其成文年款。根據(jù)文書中“本路同知小云赤不花”在亦集乃路任同知的年代推測,本件呈狀的年代應(yīng)在大德六年到大德十一年(1302—1307)之間,這意味著洪水淹沒莫高窟北區(qū)第一、二層石窟,使得B53窟廢棄的年代至遲應(yīng)在14世紀之初,而非13世紀末。文書所見沙州路總管府糴糧之事,或許與接濟豳王出伯平亂戰(zhàn)爭中俘獲的人口有關(guān)。
關(guān)鍵詞:呈狀;莫高窟北區(qū);黑水城文獻;沙州路;糴糧
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1)01-0073-05
Abstract:The“thirtieth year of the Zhiyuan era” in manuscript B53∶16, a lawsuit document found in the northern area of Mogao, has previously been regarded as the date during which the manuscript was written. This is, in fact, the date of another legal document referenced by this manuscript. The“Shazhou Tongzhi SiounsiBuqa”recorded in the slip provides a clue for dating. The official Sio'unsiBuqa was appointed to the position of“Tongzhi(an official title)” of the Ejin in 1307, indicating that the above manuscript was likely written in the years between 1302 and 1307. It can further be deduced that the first and second levels of the northern area caves were so flooded that cave B53 was abandoned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14th century, rather than the end of the 13th century as previously supposed. The incidents of the Shazhou government buying grain recorded in the manuscript may have been intended as pecuniary aid for the prisoners captured by Lord Bin when he put down rebellions in northwest.
Keywords:lawsuit document; northern area of Mogao; Khara-Khoto documents; Shazhou Route; grain purchasing
自20世紀末敦煌研究院對莫高窟北區(qū)洞窟開展清理發(fā)掘工作以來,一批從北區(qū)洞窟中出土的各民族文字文書相繼問世。在莫高窟北區(qū)崖面第二層出土的漢文文書中,B53:15無疑被認為是最為重要的發(fā)現(xiàn)之一,蓋因文書中出現(xiàn)的“至元三十年”(1293)為北區(qū)崖面第二層所有石窟中出土文書的最晚年款,是判斷莫高窟北區(qū)第二層石窟使用年代下限的珍貴資料。然而在核對原圖版、校對錄文的基礎(chǔ)上可以發(fā)現(xiàn),“至元三十年”實際上并非這件文書的成文年代。筆者不揣淺陋,試結(jié)合黑水城出土的元代亦集乃路公文,就B53:15與B53:16這兩件文書的成文年代與B53窟廢棄的年代提出商榷性意見。
一 錄文與???/p>
B53:16文書,北區(qū)B53窟出土?!抖鼗湍呖弑眳^(qū)石窟》敘錄作“此文書系從西夏文《金光明勝王經(jīng)》卷五封皮上揭取,有三片,為同一件文書。白麻紙,泛黃,纖維交織不勻,有橫簾紋,紙薄,質(zhì)軟”[1],第一片存5行,第二片存2行,第三片存5行?,F(xiàn)按《敦煌莫高窟北區(qū)石窟》(第一卷)彩版17錄文,并在腳注中作???。
第一片:
1.? 仰于已發(fā)糴糧錢內(nèi),與本路正官
2.? 可。承此,除外為本路同知小云赤? 不 花元
3.? 中統(tǒng)鈔陸佰定不當收糴,移準
4.? 核準,同知小云赤不花至元關(guān)
5.? 柒佰定見已收額外有
第二片:
6. (八思巴文朱?。?/p>
7.? ?省中統(tǒng)鈔壹仟陸佰定有
第三片:
8.? ?佰七十九定二十兩
9.? 抄三千定[1]
B53:15文書,北區(qū)B53窟出土。《敦煌莫高窟北區(qū)石窟》敘錄作“文書殘片(時代為元代)有文字者三片,原粘在一起,現(xiàn)已揭開,白麻紙,泛黃,纖維交織不勻,有橫簾紋,紙薄,質(zhì)軟”[1]192,第一片存3行,第二片存2行,第三片存2行?,F(xiàn)按《敦煌莫高窟北區(qū)石窟(第一卷)》圖版62錄文,并在腳注中作???。
第一片:
1. □□
2. 貴路
3. □□
第二片:
4. 一、總有中統(tǒng)鈔四
5.? ? ? ? ? ? ? ? ? ?省府
第三片:
6.? 庫官龔汝能
7. 謹呈:照得至元三十年十[1]
對于這兩件文書,《敦煌莫高窟北區(qū)石窟》稱B53:15“與上述‘元某行省牒為□路正官中統(tǒng)鈔錠事文書紙質(zhì)相同,文字字體相似,可能屬于同一件文書”[1]192。從兩件文書的內(nèi)容來看,B53:15文書中遞交呈文者龔汝能為“庫官”,與B53:16所載發(fā)放糴糧錢等事亦能夠?qū)?yīng)。所謂“庫官”即管理諸路平準行用庫(又稱鈔庫)的低級官吏,據(jù)元代文獻所示,“鈔庫與府倉(在亦集乃路即為“支持庫”與“廣積倉”)是路總管府下并行的兩個設(shè)置相同的出納機構(gòu),一掌糧食,一掌錢帛,即所謂‘正支米糧下倉放支,其折鈔數(shù)下庫支訖”[2],B53:16文書之敘事,大致為同知小云赤不花從沙州路的鈔庫中關(guān)支中統(tǒng)鈔以收糴糧食,故而在B53:15文書中由鈔庫的管理者“庫官”向上級呈文匯報。因此,B53:16與B53:15確實應(yīng)屬同件文書。在明確文書內(nèi)容的基礎(chǔ)上,我們可將這其定名為《元沙州路庫官龔汝能呈狀為同知小云赤不花呈狀糴糧事》(以下簡稱《呈狀》)。
二 文書年代再分析
關(guān)于《呈狀》的斷代,以往學界多將文中出現(xiàn)的“至元三十年”年款作為文書的成文年代,進而對莫高窟北區(qū)第二層諸洞窟的使用下限作判斷:“該文書是北區(qū)崖面第一、二層被洪水所淹及石窟出土的有紀年遺物中時代最晚者,表明以B53窟為代表的北區(qū)第一、二層石窟至遲使用到至元三十年”[3],“窟內(nèi)出土遺物時代普遍要晚,從窟內(nèi)出土的西夏文《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封皮上揭出的漢文文書有‘中統(tǒng)鈔和蓋有八思巴文印記,以及有‘至元三十年分析,窟的使用下限一直延續(xù)到至元三十年以后當無疑”[1]198。
然而,將《呈狀》成文年代判斷為“至元三十年”的論述,是在誤將“庫官龔汝能謹呈:照得至元三十年十……”一句中的“照”錄為“熙”的前提下作出的。
所謂“照得”,為元代常見公文用語,“謂明述元因者”[4],常作查勘而得之義。元代公文之中,凡“照得”后有年款者,多為引用某年某司發(fā)布的某種公文,借以作為今日行事之理論依據(jù)。其所“照得”之公文,與原本公文的成文年代可遠可近,并無直接聯(lián)系。年代較近者,如至元九年(1272)十月中書省兵部與刑部在審理鄭奴奴與其寡嫂王銀銀通奸一案時,官方“照得至元八年(1271)十二月欽奉圣旨節(jié)該:小娘根底、阿嫂根底,收者。么道,欽此”[5],而判決令鄭收集寡嫂為妻,判決之時距其所“照得”之公文僅10個月而已。年代較遠者如大德八年(1304)廣州路總管府為重遷社稷壇、風師壇和雨師、雷師壇,而“照得至元八年(1271),欽奉圣旨,內(nèi)一件:該自古春秋二仲戊日,祭社稷于西南郊;立春后丑日,祭風師于東北郊;立夏后申日,祭雨師、雷師于西南郊。欽此”[6]。此次遷壇公文的書寫年代距所“照得”之圣旨的下達年代竟有33年。再如《新集至治條例》中所涉及的一條酒課文,云“延祐六年(1319)三月□日,江西行省準中書省咨:刑部呈:“奉省判:‘江浙省咨:杭州路申:照得至元二十五年(1288)三月欽奉圣旨條晝內(nèi)一款《私酒曲例》,大徳七年(1303)《禁酒例》,至元二十四年(1287)五月《私茶例》。又奉圣旨條晝內(nèi)一款《云私鹽例》。欽此”[5]2107-2108,在這件杭州路總管府所上有關(guān)私酒的申文中,接連“照得”了三道有年款的圣旨,分別屬1288年,1303年和1287,距申文的年款1319年分別有31年、16年與32年之久。
“至元”是有元一代使用時間最久的年號,在至元年間,元世祖采用了“附會漢法”的治國方針,建立起了蒙漢雜糅的二元政治體制,并完成了消滅南宋,統(tǒng)一中華的歷史大業(yè),將元王朝的一系列政治、軍事、經(jīng)濟與文化制度推行到了江南地區(qū),為后世提供了豐富的政務(wù)處理范本,故而至元時期的公文或圣旨常常被以后歷代元帝與官吏所引證、利用。因此,我們絕不能根據(jù)B53:15文書中出現(xiàn)了“照得至元三十年”,就推測《呈狀》成文于此時或不久之后,而是需要借助于更多的信息來推測這件文書的具體年款。
幸運的是,見諸于B53:16中的“本路同知小云赤不花”,在內(nèi)蒙古額濟納旗黑水城遺址出土的元代亦集乃路公文中亦有所見,有助于我們重新判斷本件文書的成文年代。
“小云赤不花”即蒙古語人名Siounsi Buqa的漢語譯寫,在黑水城文獻中又寫作“小云失不花”或“小云失卜花”等。凡涉及此人的黑水城文書,有M1·0805【F116:W470】、M1·1731【84H·F116:W254/1426】、M1·0733【84H·F117:W24/
1816】和M1·0204【F116: W463】等數(shù)個編號,涉及小云赤不花催收稅糧、校驗諸王分例等事。其中編號為M1·0204的《大德十一年稅糧文書》是黑水城文書中唯一與小云赤不花有關(guān)的帶年款文書,該文書完整地記載了大德十一年(1307)小云赤不花的階銜與官職,即“奉訓(xùn)大夫亦集乃路總管府同知”[7],與他在敦煌文書中的官職“本路同知”完全一致。
沙州路與亦集乃路因人口較少,在元代均屬下路;而下路同知又為正五品官員[5]201,“正五兩考須歷上州尹一任,方入四品;如無上州尹窠闕,再歷正五品一任,方入從四品”[5]238。因此小云赤不花歷任沙州路、亦集乃路同知,應(yīng)是其人由正五品晉升四品所必須經(jīng)歷的兩考,應(yīng)當屬接連任職。只不過僅僅根據(jù)出土文獻,還無法判斷小云赤不花究竟是由沙州路轉(zhuǎn)任亦集乃路,還是由亦集乃路轉(zhuǎn)任沙州路。
元制,除達魯花赤與回回人以外,通常情況下“外任官員三周年為一考”[5]238。既然大德十一年(1307)小云赤不花在任亦集乃路,那么他在任沙州路的上下限只有兩種可能,或是大德六年到大德十一年(公元1302—1307年,即先任職沙州路,后亦集乃路),或是大德末年到至大、皇慶間(公元1307—1312年,即先任職亦集乃路,后沙州路)。因此,莫高窟北區(qū)“同知小云赤不花”字樣B53:16《呈狀》的成文年代也至少應(yīng)斷代在這兩個時代區(qū)間內(nèi)。
更進一步來看,宿白先生曾觀察到位于莫高窟北區(qū)石窟第三層的第465窟內(nèi)“前室壁面有元人題記甚多,其中早的是北壁白粉下刻畫的‘至大紀元(1308—1311),因知此窟之建在武宗至大之前”[8]。這也意味著敦煌工匠放棄B53:15出土的北區(qū)崖面第二層洞窟,進而開鑿北區(qū)第三層石窟應(yīng)在元武宗至大之前。因此,我們可以排除小云赤不花先任職亦集乃路,而后轉(zhuǎn)任沙州路的可能性,將《呈狀》的成文年代斷在1302—1307年之間。同時,我們還應(yīng)考慮到《呈狀》被用來裱糊《金光明勝王經(jīng)》的時代距它的成文年代必有一段時間間隔,這就意味著B53窟的使用年代下限和宕泉河那場淹沒北區(qū)崖面第二層石窟的洪水至遲應(yīng)在14世紀之初,而非前賢所判定的13世紀之末。
三 文書所見沙州路糴糧原因之蠡測
由《呈狀》中殘存的文字來看,本狀似乎事關(guān)沙州路鈔庫庫官龔汝能向上級“省府”呈報本路同知小云赤不花關(guān)支中統(tǒng)鈔,以收糴糧食之事。
糴糧是元代諸路總管府的基本職能之一。在黑水城出土的元代亦集乃路文書中,也同樣有數(shù)件涉及收糴糧食的文卷。其中最為重要的是反映豳王出伯北征西北叛王時經(jīng)由亦集乃路,要求亦集乃路總管府提供軍糧等事的《大德四年軍用錢糧文卷》。該文書提及因亦集乃路遭遇災(zāi)荒,“省府照詳擬不和糴”,“明降攢運軍糧以備支遣”[9]。雖然亦集乃路總管府最終沒有為出伯大王和糴軍糧,但可以證明豳王西征大軍軍糧的籌措方式是“以和糴、攢運為主”[10]。只不過據(jù)前賢研究,“大德四年(1300) 六月,出伯奉命率領(lǐng)駙馬蠻子歹、太子海山等人,經(jīng)由亦集乃路入戈壁石川,征伐海都叛軍。最終于大德五年(1301)成功平定海都叛亂”[11]。依上文推測,小云赤不花出任沙州路同知的上限不應(yīng)早于大德六年(1302),故此糴糧文書應(yīng)成文于出伯班師之后。因此,小云赤不花關(guān)支收糴糧食的目的應(yīng)該不是為即將遠征的諸王供應(yīng)軍糧。
除“解決邊境地區(qū)的補給和軍隊供應(yīng)的需要”[12]之外,元代的市糴糧還有充實常平倉,以賑濟缺糧人口的意義。至元八年(1271),元世祖下詔令各路置常平倉,由總管府出面“豐年收糴粟麥米谷,值青黃不接之時,比附時估,減價出糶,以遏沸涌”[13]?!对贰さ乩碇尽份d至元十七年(1280)以沙州升為沙州路總管府,并釋其緣由謂:“沙州去肅州千五百里,內(nèi)附貧民欲乞糧沙州,必須白之肅州,然后給與,朝廷以其不便,故升沙州為路”[13]1450。可見,元初沙州升路的最主要原因是方便“內(nèi)附貧民”就糧,而在《元史·世祖紀》中亦有印證,“諸王拜答寒部曲告饑,命有車馬者徙居黃忽兒玉良之地,計口給糧,無車馬者就食肅、沙、甘州”[13]130。據(jù)研究,拜答寒“應(yīng)是在元朝與察合臺汗國的戰(zhàn)爭中,投誠到元朝方面來的察合臺系宗王之一”[14]。因此,《地理志》所謂的“內(nèi)附貧民”,應(yīng)該就是這些投誠諸王的部下。而小云赤不花在任沙州路同知的1302—1307年,正值元朝平定海都叛亂,出伯等人班師回到駐地河西地區(qū)之初?;蛟S是因為豳王大軍攜帶了一些俘虜和投誠的叛軍,需要糧食以供給這些“內(nèi)附”人口,方才有了甘肅行省令沙州路總管府收糴糧食之事。
當然,以上的論述只是一種推測,如要繼續(xù)探究元代大德年間沙州路總管府收糴糧食的原因,還有待更多資料的發(fā)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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