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琳口述 劉柳記錄
真正的愛,不是時時刻刻都要在一起,而是時時刻刻心里都有你。
我是個四川妹子。15年前我20歲時,和村里的幾個小伙伴一起,跟著鄰家長輩來到沈陽,在一家川菜館打工。我愛學好問,漸漸熟悉了飯店的運營流程,8年前,靠著打工的積蓄和家里的資助,開了一家屬于自己的川菜小店。店面雖小,但我傾注了全部心血和熱情,小店生意一直很紅火。
近幾年,每到春節(jié)前,都有老主顧提出想預(yù)訂一桌年夜飯,還有的想在除夕夜那天打包一大盆水煮魚回去,給家里的飯桌添一道川味硬菜。都說東北春節(jié)年味兒足,但我沒有真正體驗過,每年春節(jié)前家人早早就催我回老家,所以我只能對顧客們遺憾地說抱歉,然后打點行裝,坐飛機轉(zhuǎn)高鐵,再搭一段城際快車,千里迢迢,回家過年。我不止一次流露過想留在沈陽過年的意思,爸媽哥嫂便輪番上陣勸說,每次都以“等你嫁人了,我們肯定不催你回家過年”終結(jié)了這個話題。
宅在家里的日子,爸媽哥嫂從不讓我插手家務(wù),他們總說:你賺的是辛苦錢,在外累了一年了,我們平時幫不上你,過年回家就讓你享享家里的福。
身體上確實得到了徹底的放松,但精神上卻不那么輕松。隨著我的年齡越來越大,七大姑八大姨催婚催生的指數(shù)一年比一年高,爸媽哥嫂也不失時機地在旁邊“補刀”。
作為一個大齡單身女青年,過年,真是幸福并煩惱著。
去年春節(jié),因為突發(fā)的疫情,我被隔在了四川老家,足足待了兩個月。這是十多年來,我跟家人相處最長的一段時間。疫情的膠著,讓我越發(fā)焦慮,滿腦子想的都是小店的命運。大概是看出了我的不安,家人們將帶娃的工作交給了我。那是我侄女剛生的娃,小寶貝粉粉嫩嫩,很少哭鬧,卻很愛笑。她小嘴一咧,我的心都被萌化了。在那個特殊的階段,她成了治愈我的良藥。但讓我感到無奈的是,只要我一夸寶寶可愛,家人的話就會及時跟上:“你看,你侄女都生娃了,你啥時候生???”話音未落,準會有人接上:“想生娃也得先結(jié)婚??!今年起碼先把婚結(jié)了吧!”還不等我說啥,又會有人一語道破:“跟誰結(jié)?。康孟日覀€男朋友,還得相處一段時間呢”……
每當這時,我既是“風暴”的中心,又像一個旁觀者。感覺自己的角色很分裂。
疫情好轉(zhuǎn)后,我逃也似的回到了沈陽。
飛機落地,剛一開機,就收到短信提示,銀行卡里進了一大筆錢。微信里有媽媽的留言:電視里說,疫情過后餐飲行業(yè)還會面臨一段困難時期,別急,慢慢來,家人跟你一起扛。
我在人來人往的航站樓里,哭成了淚人。
近一年時間過去了。我很想家,想念媽媽操持的年夜飯的味道,想念家里熱熱鬧鬧的歡聲笑語。但我更想留在沈陽過年,想體會東北的年味兒,想滿足老顧客過年吃上一份水煮魚的愿望,想不被催婚催生、自由自在地過個年。
這些話,是沒法理直氣壯地跟家里說的。正當我左右為難之時,通過媒體得知,為了疫情防控,國家提倡這個春節(jié)就地過年。我心想,這回家人們應(yīng)該沒什么話說了吧!可又一想這些年他們每次催我回家的架式,我還是欲言又止。卻沒想到我媽打來了電話:“幺兒,我跟你說,今年過年你就不要回來了!”
我媽的通情達理,讓我準備的一籮筐說辭,一句都沒用上。
我想了想,說:“我還挺想家的,本來是想回去的。”這話,半真半假,前半句是真,后半句是假。
但媽媽很果斷:“今年國家提倡就地過年,大家都應(yīng)該響應(yīng)號召!”
不知道是莫名其妙的逆反心理作祟,還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心虛,我說:“其實我可以出發(fā)前做個核酸檢測,路上做好充分的防護,或者我自駕回去,不乘坐公共交通……”
“幺兒,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磨嘰了?這事不用討論了,就這么定了!”媽媽快人快語,其中還夾雜著跟我學的東北話,逗得我笑出了聲。但是笑過之后,心里卻有著揮之不去的失落感。
放下電話好半天我才明白,不是逆反,也不是心虛,是因為沒有體會到往年的那種強烈的被想念和被需要,我不甘心。這種不甘心,反而讓我特別想回家。我搖搖頭,笑話自己:真是夠矯情的!
除夕夜,我撥打媽媽的視頻電話,想給家人們拜個年。媽媽沒接。撥了爸爸的,也沒接。當時店里有點忙,我也就沒在意。過了一會兒,媽媽發(fā)了一條語音信息給我,她聲音爽朗,笑著說:“幺兒,你剛才要跟我視頻???家里電視聲音太大,我們都沒聽見。正打麻將呢,媽今天手氣可好了,沒工夫跟你視頻了啊!你要好好吃飯!”
那天,送走了客人們,我和員工一起吃了年夜飯,又和幾個老家的朋友通過視頻“云喝酒”一起賀歲。這個年,過得豐富多彩而又新鮮有趣。
直到初十那天,我接到發(fā)小的電話。她說:“有件事我憋了好多天,我想還是應(yīng)該告訴你?!?/p>
我這才知道,我爸在春節(jié)前生病住院了。發(fā)小說:“你別擔心,昨天你爸已經(jīng)病愈出院了,我才敢跟你說的。春節(jié)前,你媽特意來我家說這事兒,她說每年你回家過年,來回奔波其實挺辛苦的。他們之所以讓你每年都回來,是怕你一個人在外面太孤單,過年時看別人家團團圓圓的,容易觸景生情,所以想盡辦法也得把你勸回來。但今年你爸病了,你要是回來就太勞心費力了,所以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你回來。國家提倡就地過年,家里不讓你回來也就順理成章了。你媽媽和你哥嫂分頭囑咐了所有跟你有聯(lián)系的親朋好友,不要說漏了嘴。所以這事兒你心里知道就行了,千萬別說我告訴你了……”
我無法形容那一刻我的感受。原來,我所有的小情緒小心思,都不過是可笑的自以為是。在過年回不回家這件事上,我貌似在跟我媽斗智斗勇,實際上一切都在她老人家的掌控之中。我像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孫猴子,翻著筋斗云也沒翻出我媽的手掌心。這些年來,我一直很排斥被她安排和掌控,卻沒看到背后那份隱藏的幸福。
有時,成長是一瞬間的事。我終于讀懂了“家”的深情——這些年,家人總是催我回家過年,是因為愛;今年不讓我回家過年,也是因為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