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母親

袁媛

我們每一個人都會經(jīng)歷從出生到獨立，這個過程異常艱辛。同時，這個過程甚至必須征用某個女人的一段生命，母職是一份既然開始就會一直持續(xù)下去的工作，這個身份，如同世間萬物一樣，或好或壞，就只是那樣發(fā)生了。成為母親，是一場充滿辯證的話題。

我女兒是以突然襲擊的方式降臨到我們的世界的，我和丈夫毫無準備。發(fā)現(xiàn)懷孕的時候，取消了本來出游的機票和行程，在靜靜等待著她的慢慢長大，到生產(chǎn)的時候，足足突然又提前了10天，似乎她已經(jīng)等不及了。

生孩子就像序幕的戲劇性事件，當天半夜羊水就不受控制流了出來，但還沒有開始宮縮陣痛。我靜靜躺在醫(yī)院休息室的床上，不敢動彈，一刻不眨眼地盯著胎監(jiān)機，觀察著上下浮動的胎心圖。在我隔壁床的準媽媽宮口已經(jīng)快開到三指，她時不時在床上安靜幾分鐘，時不時又雙手抱頭，身上的衣服扭成了一團，頭發(fā)蓬亂糊滿了整張臉。不停朝著門外的方向痛苦哭喊著。墊在她腰下的軟紙已經(jīng)滲紅了一半，她丈夫在門外一刻都沒離開。我繼續(xù)緊緊將自己和床粘在一起，即便身體已經(jīng)開始僵硬和酸痛，也不敢冒險翻身?？粗纯嗟臓顟B(tài)，仿佛正在同某個看不見的敵人搏斗，讓她顯得既孤獨又無助。

我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羊水又流出來了一些，再加上胎位又是臀位，主治醫(yī)生立馬就讓安排了剖宮產(chǎn)手術。孕期將近10個月的等待，懷孕的時候?qū)τ谏a(chǎn)的那天充滿著期待，那將是我和孩子見面的日子，可等這一天真正來臨，一種復雜的心情又在縈繞著我。我和那位即將終于要被推去產(chǎn)房的母親對視，我們好像都在為接下來的故事既期待又緊張。我扶著丈夫慢慢走出休息室，看著幾米外的產(chǎn)房，真正的產(chǎn)室過了房門還要再往前走一截，仿佛每一位被收容者都必須忍受最劇烈的疼痛才能得到釋放許可，門外的人都在等待著那些大汗淋漓，苦苦哀嚎換來的新生命。

我換好衣服，調(diào)頭走了，緩緩走向下一層樓的手術室。

之前我并沒有做過任何手術，那個陌生冰冷的手術室讓我感到恐慌。我對女人過渡到母親的過程一直很模糊，短到一夜之間，甚至接下來的一場手術之間，長到漫漫一生。還沒到宮縮陣痛，我就要即將被推進手術室，感覺一劑強烈的麻醉讓我算是在生育的門關逃過一劫。

“可以開始了嗎？你如果感到下半身已經(jīng)麻木，我們就要開始手術了?！绷硗庖晃会t(yī)生接著說：“也就是說你試試抬腿看看，有沒有覺得腿很沉。”我很害怕醫(yī)生在我的神經(jīng)還沒被麻醉之前就剖開我的肚子。我說好像感覺有點沉了，我正還想繼續(xù)說著身體目前的感覺，醫(yī)生迅速調(diào)試了一下手術燈，我的眼睛被上方的燈射得睜不開，也因為緊張而自己本能閉上了眼睛。這時，感覺有一股力量在拉扯著我的下腹內(nèi)臟，腹壓一下子改變，有一陣陣的惡心直壓胸口。其實手術已經(jīng)開始了。不一會兒，一聲嬰兒的啼哭撐開了我的眼皮。她離開我的肉體，成為另一個獨立的個體，我的肚子像一個被放空的氣球。隨著哭聲在耳邊越來越近，我將頭轉(zhuǎn)向聲源的方向。醫(yī)生將她抱到我的眼前，一個淡粉色的嬰兒頭上還附著一層厚厚的胎脂和羊水，皮膚還帶有層層褶皺。我們雖然有了之前將近10個月的相依共存，這個嶄新卻陌生的生命已經(jīng)真實地來到了我的身邊。其實新生嬰兒的外貌并不好看，她張開嘴一直哭叫，四肢在使勁拉拽。一聲聲啼哭洪亮直鉆耳間，醫(yī)生說：“是個女孩，很健康，恭喜你當媽媽了?！蔽覀兊谝淮我娒媪?。

接著孩子就被抱了出去，大約一小時后，縫合完傷口，我也被推了出來被帶到病房里。等到麻醉在每一束神經(jīng)里逐漸消失的時候，持續(xù)的宮縮陣痛和傷口辛辣的疼開始互相交錯拉扯著我，即便氧氣已經(jīng)被輕松輸入到我的鼻子里，但每一次呼吸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們說子宮要從西瓜大慢慢縮為雞蛋大，我只感覺腹部宮縮的陣痛猶如幾萬伏觸電般的痙攣。家人們喜悅的交談聲已經(jīng)在我耳邊似乎越來越模糊，疼痛將我嚴絲合縫包圍住，再加上一根讓我無法翻身的尿管把身體禁錮得死死的，一場外科手術讓我體驗了生育的過程。

與此同時，傷疤讓我失去了活動能力，寸步難行。在術后幾天開始慢慢下地走路，腳里仿佛全是有氣無力的海綿，再怎么用力都撐不起本來就不胖的身體。我佝僂著疼痛的小腹，挪不了步時在攙扶下緩緩走出病房，樓道里都是新生兒的哭聲和大人們的笑聲，這里是醫(yī)院里最具有積極色彩的地方，大家全部圍在一小張嬰兒床的旁邊，每間病房里產(chǎn)婦依舊在疼痛中發(fā)出脆弱的喘息。

一天一天過去，腹部的傷口在紗布下開始結(jié)痂，像條蜈蚣永遠趴在我的身上。剖宮產(chǎn)讓我生孩子的經(jīng)歷更像割了根盲腸，而不是大多數(shù)人理解中的“分娩”?？尚g后持續(xù)黏著陣痛的痛苦，也沒有實實在在的結(jié)束。很多人都會拿兩種生產(chǎn)方式做比較，順產(chǎn)說順產(chǎn)的疼，剖宮說剖宮的苦，可以說生育的痛都是來勢兇猛的，仿佛要將母親的魂魄抽走。我懷孕的時候，公公告訴我，他的太奶奶在以前的年代生育過15個孩子，在32歲就當了奶奶。女性的子宮在剛結(jié)婚后就幾乎沒有喘口氣的機會，光是懷孕生子就已經(jīng)占用了生命的大部分時間。而且以前孩子的夭折率是非常高的，有的孕期結(jié)束等來的是個空月子，或者孩子在很小的時候就會被一場高燒奪去生命。到了現(xiàn)在，我體驗了一次生育的痛楚，看著鏡子里已經(jīng)虛弱到不行的自己，更難以想象以前女性的生育之路是如此悲壯。

之前每次產(chǎn)檢醫(yī)生會在本子上做上各種標記，寫下了一連串日期，開了一大堆單子在日后檢查。發(fā)了很多孕期指南手冊，醫(yī)生的忠告和這些資料不斷告訴我，懷孕的女人必須做好準備才能抵御疼痛。那些緊張且不了解自己身體的人，甚至那些抗拒分娩的人，尤其是那些害怕痛苦的人，都會覺得更疼。術后住院期間，醫(yī)生查房時還會來壓肚子，他會用雙手重重壓在剛做完手術的腹部，說是為了促進宮縮，讓子宮更好恢復。那樣的疼我現(xiàn)在的大腦記憶里都不愿意再想起。原來成為母親的第一步至少要咬緊牙過了疼痛這一關。

但我的母親總是和我說相比養(yǎng)育，分娩反而是個快樂的經(jīng)歷。每次提起養(yǎng)育，我的母親都發(fā)出來疲憊的笑聲。我和每一個普通孕婦一樣經(jīng)歷著身體的巨變和不適，各種痛苦和疲憊終于在分娩的那一天得到了解放。但很多的問題才剛剛開始。

總之，生的過程終究結(jié)束了，只不過現(xiàn)在我和孩子的分體后的聯(lián)系還未真正產(chǎn)生。這如同俄羅斯套娃一般，我仿佛進行了自我復制。出門時，我還是獨身一人，回去時，我多帶回了一人。

懷孕時，我有大把時間去做了一些激動人心的安排，想以便在做媽媽后繼續(xù)保持自律獨立，繼續(xù)做那些我感興趣的事，想好一切要做一個好母親的高漲決心?？蓮纳箝_始，仿佛我從詩和遠方拉回到了某種不體面的原始狀態(tài)。

在孩子出生的當天，月嫂就來到醫(yī)院開始照顧我和孩子。當晚半夜我終于在疼痛中不知不覺睡去，感覺大腦剛打開休眠模式，女兒就開始哭，應該是餓了，月嫂從旁邊的陪護床上機敏地驚醒，并將她放到我的身邊，我感到了一陣無法抗拒的疲憊和極大的困擾與冒犯。并不想翻身過去。月嫂習以為常說，等過幾天，我就會像床著了火一樣地起來了。

我經(jīng)歷了幾天術后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出院回到家里，傷口疼痛、子宮收縮下持續(xù)排出的淤血，再加上兩個胳膊之下還在忍受著乳房漲奶的疼痛。半坐在床上，我像一個滿身是傷但依然頑強的士兵，打滿了之前從未有過的精神。女兒小小的身體被裹在毛毯里，之前的被羊水浸泡到粉色的皮膚開始透出正常的顏色，要知道之前小家伙也備受黃疸的困擾，24小時不停烤藍燈，她的眼睛被緊緊蒙著，在小燈箱里的無助和恐懼也糾痛了我的心。

當代女性因月子服務得到了一定的解放。月嫂體型豐腴，就像中世紀油畫里肥胖的婦人。每次孩子在她懷里熟睡就像安逸地躺在柔軟的床上。她說在我們之前她照顧過一位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的孩子，嘴巴還有輕微的唇腭裂，她一直在跟著孩子的父母兜轉(zhuǎn)在各大醫(yī)院的求醫(yī)之路上，孩子剛出生就有幾場手術在前方等待著，連續(xù)數(shù)月在感受著母性在堅強與絕望中戰(zhàn)斗的瞬間。這又讓我想起懷孕時候產(chǎn)檢的經(jīng)歷。

懷孕的時候，已經(jīng)對于每一個準母親都是一次次實習預備的考驗，一次次產(chǎn)檢仿佛必須將一切現(xiàn)代醫(yī)學認為不合格的孩子阻擋在分娩之前，可這個患有這么多嚴重疾病的孩子如何都過關了所有的檢查“披荊斬棘”來到了他父母的身邊，現(xiàn)代醫(yī)學診斷書就會在結(jié)尾短短寫上幾行字，也就是說每次檢查和結(jié)果的責任都與醫(yī)院無關。月嫂每天都會重復說，這都是天意，無論孩子多么淘氣，當然健康好！健康好！健康似乎是生命被溫柔以待的前提。

月嫂將她輕輕遞到我手里。她鼻子一吸，似乎感受到自己被交到了另外一個人的手里。她提防地撐開眼皮，一顆大大黑黑的瞳孔直視著我，一下都沒眨眼 。緊接著，打了一個哈欠，吧唧了幾下嘴，她又繼續(xù)閉上了眼睛。在住院的日子，我基本以休養(yǎng)為主，孩子躺在我的身邊，我扯著傷口翻來翻去安靜觀察著她，很多次還會習慣性和往常一樣摸摸肚子，肚子已經(jīng)平坦下來，她已經(jīng)退房搬了家，現(xiàn)在正躺在我的身邊，她實在太小了，眼睛一直閉著，有一直叫不醒她的美夢，在夜最深最深的時候才能聽得到她的呼吸聲，那種生命的呼吸聲微小卻又真實。

一開始，我對孩子的動力來源于我所向往的母性，可是我震驚地發(fā)現(xiàn)，我的耐性如同暴跌的股票，即將最終跌停。母愛不是天性，而是需要通過學習得來的。自己對于做母親這件事一竅不通，和社交媒體上那些被描述得笨手笨腳的爸爸們幾乎沒有差別。從抱孩子到喂奶再到一連串容易出錯的種種問題，除了生育和喂奶丈夫無法代替我，在別的工作中他都在耐心和月嫂學習，學得還比我更快更容易上手。

我知道其他女性從母乳喂養(yǎng)中收獲了滿足與幸福?？擅看蔚轿鼓痰臅r候，就是我最煎熬的時刻。月嫂將她抱過來，我安靜接過，揭開衣服將乳頭輕輕靠近她，其實泌乳素會促使乳汁在孩子剛到懷里的時候就不由自主流了出來，衣服每天基本都是浸濕的。她先慢慢將自己的嘴唇靠近我，似乎嗅到了乳汁的氣味，并開始努力尋找這個氣味的來源，最終鎖定是我的乳頭對她發(fā)出這個誘惑的信號。她猛地一頭栽進我的乳房，將乳頭緊緊裹住，這種巨大的吸力很難想象出自體型這么小的家伙。月嫂則一邊將已經(jīng)發(fā)硬的乳房熱敷和按壓，我的身體被兩股力量撕扯著，一陣陣的強烈疼痛直擊我的每一絲神經(jīng)。

頭幾天，她每完成一次吸吮，都會活活將我的兩個乳頭咬出幾片血痂，緊接著血痂就要發(fā)展成油亮的血泡，第一次感受到原來乳頭上有這么多痛感明顯的神經(jīng)。再加上乳腺管的產(chǎn)后大堵塞猶如經(jīng)歷了第二次分娩的痛苦。感覺自己快要頭痛欲裂，一場高燒即將來臨。這時，我只覺得自己是個病人，需要得到關愛和極其需要好好休息?？珊⒆羽囸I的哭聲仿佛一個巨大的力量又促使自己從床上撐了起來。

傷口疼痛讓我在好幾次孩子正要努力吸奶的時候，本能性地往后退縮，還好幾次在喂奶中本能將她猛地推開，感覺我的血和乳汁已經(jīng)一起吸進孩子的體內(nèi)。她一下子大哭起來，很是委屈，又急著想吃奶。她的哭聲讓我心痛又憐惜，咬牙又將她繼續(xù)攬回懷里，到疼痛劇烈的時候又猛地推開了她。她的臉急得紫一塊紅一塊，滿是憤怒又滿是疑惑，沒下咽的奶匯成一條小溪，順著她那受了委屈的臉頰流了下來。饑餓猶如干涸的大地，我必須將乳汁倒入這些裂縫之中，才能填滿它們。這還要持續(xù)多久？感覺舊的才結(jié)痂，新的血又從乳頭溢了出來，我就在不停修補著自己的身體以及和女兒剛來到我身邊的第一次矛盾。

其實孩子即使才幾天她也能感受到大人的情緒，嬰兒的記憶力讓我覺得驚人，她堅定認為我并不是一個友善的供給者。幾次中斷的母乳吸吮隨著奶瓶的替補宣布告終。我每天會早早起來將乳汁擠到奶瓶里，并冷藏起來。朋友家報了母乳指導課，需要將孩子和母親封閉起來教學，至少得折騰一周的時間。我由于種種原因沒有去成，也漸漸錯過了最佳調(diào)整階段。最終在日復一日的磨合中，造成了孩子對乳頭的混淆。她認為奶瓶就是她最友好的供給者。后來我調(diào)試好自己的心理建設后幾次想好好嘗試親喂卻沒有成功，除非她極度饑餓到時候，又會重新在我的乳頭處活活吸出血痂。不僅在承受著疼痛也沒有修補好我們母女之間的關系。我不停翻閱著網(wǎng)絡的資料，月嫂也一直在努力構(gòu)建著我每一次即將喪失的耐性和勇氣。我的情緒有時低落和消沉，全身的激素會促使自己沮喪甚至隨時哭泣，感覺剛做母親就已經(jīng)在親自哺育的大門前被緊緊攔住。

由于很多次親喂都不是很愉快，每次月嫂抱回孩子，孩子被她的肥胖的身體柔軟包裹著，她安逸的小臉不知道有多快樂。每次孩子交到我手上之時失去之前在月嫂身上那種安逸的感覺，她立馬警覺起來，讓她轉(zhuǎn)過小臉，我們面對面的時候，她看見我的臉就會一聲不停歇地哭鬧起來。后來我都會將奶準備好，再用奶瓶給女兒喂飽。她其實并沒有折騰我的意思，她乖乖咬住硅膠乳頭，當然還是習慣性尋找這個奶源的信號，過一會兒便大口吸吮起來，她感激般喝完，并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

接下來和女兒持續(xù)的鏖戰(zhàn)也在斷斷續(xù)續(xù)進行，由于親喂次數(shù)很少，導致乳腺分泌乳汁越來越少，這是我最真實的育兒困境。冷飲、辣椒甚至一切帶有在傳統(tǒng)觀念中傷害哺育的食物在月子餐上是明令禁止的。我像個渴望得到糖果的小孩，一直想要嘗一口，哪怕一小口喜歡的糖果都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并且每天還要吃喝所謂多下奶的食材，即使肚子很撐，依然準時準點要開始吃東西，當時平日特別嘴饞的我也覺得吃東西是一種負擔。

由于奶水日漸減少，女性長輩們就會嚴肅開始發(fā)問，是不是喝了冷水？是不是吃了一口辣椒。一直在和我強調(diào)母乳的重要性，說母乳可以促進孩子腦部發(fā)育。母親也會因為哺乳，降低罹患乳癌、子宮癌等機率……總之，哺乳可以讓母子之間的羈絆更深。一直想換配方奶的我只要想起 “母乳能促進孩子的腦部發(fā)育”這句話，就會深感恐懼。要是孩子因為我的緣故成了笨蛋，那怎么辦？要是因為我的緣故，孩子不會念書、功課很差，怎么辦？要是因為我……就在我漸漸因產(chǎn)不出奶水萬分焦慮之時，身邊沒有人說其實配方奶也不差，最好一定得讓孩子吸收足夠的母乳才行，因為母親的身體就是有此構(gòu)造。孩子是全家的核心和焦點，可產(chǎn)婦的心情和疏導好像變得并不重要了。

在夏季生產(chǎn)最難熬的也是月子。那些婆婆媽媽們說的月子病，什么老了腰疼腿疼，都來自于一根冰激凌，一次洗澡，一趟出門放風。很久以前的傳統(tǒng)依然延續(xù)至今，盡管科學的論證也開始辟謠，但依舊爭不過長輩們的意見，只得溫順服從。于是，讓我在濕熱的夏季長時間不能洗頭洗澡是件需要勇氣的事情。盡管月嫂每天會用幾盆溫水幫我擦拭身體，可剛擦完一陣熱汗又從毛孔里捂了出來，依舊陷入持續(xù)的痛癢和粘膩。四周的窗戶被關得嚴嚴實實，剛呼出的氣又被自己吸了回來，在厚厚的帽子下頭發(fā)會散發(fā)出油膩的氣息。

在孩子好不容易睡著的時候，這個時候往往短暫得無法來得及規(guī)劃，我在狂喜中也在擔心這片刻寧靜的突然結(jié)束，初為人母，仿佛愛與痛的交織讓我陷入一場自我成長的拉鋸戰(zhàn)，隔著厚厚的玻璃窗，外面的世界則閃爍著往昔遙不可及的光芒。

之前的困難是我與孩子之間無法相互理解的屏障，我在朝著勝利和解的方向一步步小心翼翼地邁進，可這邊還沒徹底和解，新的問題又來了。女兒一到傍晚的時候哭鬧就特別厲害。

原來在哺乳期間還會伴隨著捉摸不透的嬰兒腸絞痛。這樣的醫(yī)學術語光從字面意思就能感覺得到孩子的難受。我在為人母的階段所取得的一點點微小的成就就像脆弱的蛋殼在瞬間摔碎。在這期間哭聲是寶寶唯一的交流手段，我很疑惑，究竟是什么東西在她的肚子里搗亂。寶寶的哭聲震耳欲聾，十分迫切。她仿佛一個獨裁者，我們的全部生活都被她安排得滿滿的。其出生的那一完美時刻在短時間內(nèi)就快要被消磨盡，此后，她仿佛由一個可愛小天使?jié)u漸變成一個凡夫俗子，哭著返回了現(xiàn)實王國。這時的我，好不容易接受了從自己身體分離出來的另一個生命，再也無法集中精力去關心糾結(jié)母乳的問題，又開始去研究嬰兒為什么會哭。

慢慢出了月子，每到傍晚的時刻，丈夫也下班回家，他放下繁復的教學工作，想和孩子互動一番。這時也是父母、親戚、朋友來訪的高峰期，一家子圍坐在一起喝著茶，孩子在懷里安靜入睡或看著她睜著明亮清澈的眼睛，這是本該如此的畫面?？蛇@時，她開始眉頭緊鎖，一股山洪般的力量蓄勢待發(fā)，她將眼睛瞪得特別大，隨著一連串面部肌肉的變化，她的嘴唇像個黑洞一般張得大大的，一聲洪亮刺耳的哭聲如約而至，并且沒有停止。在持續(xù)的哭鬧聲中，她的嗓子也接近干涸，但干涸已經(jīng)不能阻止她的哭泣，在嘶啞的哭聲中顯得孩子更加讓人疑惑和無助。她的哭聲喚醒了我內(nèi)心千萬個焦慮的神經(jīng)，我們一直在變換著方式去了解和緩解這樣的情況，我無法幫助她，更無法理解她，這樣的壓力像幾座大山重重壓在我的身上。

隨著每天都經(jīng)歷著相同的哭聲，我們在哭聲中吃飯休息。也因為持續(xù)的哭聲打翻過滾燙的開水，無心去做很多想做的事情。我也放棄了利用道理、理智去理解或是阻止她哭泣，我決定去看看醫(yī)生。醫(yī)生自然會說很多醫(yī)學上的臨床以及非臨床的經(jīng)驗，從我自身以及孩子說了很多原因。做了很多檢查并沒有壞的結(jié)果，嬰兒腸絞痛是個復雜的過程，隨機且頻繁。我又重新自我檢討了一番，內(nèi)心開始責怪自己做母親的職責還不夠。

可就在我還是一頭霧水之際，我在診室門口遇到一位媽媽，她說熬過這個月也許孩子就不會這樣哭了，我們已經(jīng)做的足夠好，要有信心。當時我的眼淚已經(jīng)滲濕了口罩，要知道過去的幾周，我仿佛浴火重生一般再次經(jīng)歷了她的出生。

漸漸到了初秋，在后面的日子里，開始由保姆李姨和我一起帶女兒。她來自美麗的無量山，大山的淳樸讓她有著明亮的嗓音。每天早上我們都在她的歌聲中醒來。她踏實肯干，卻因為曾經(jīng)小學一年級就被家里逼迫輟學而隨時自嘲。女兒的哭聲像是沒有休止符的噪音，我一直向李姨解釋，我們的時間變成了一個混沌的概念，完全由女兒的狀態(tài)來決定一天生活的質(zhì)量。

直到有一天，正當以前上演的面部活動按照慣例重來一番，女兒在哼唧幾聲后，開始展示那奇特的沒有牙齒的笑容，一口肉粉的牙齦咧滿整張小嘴。她將眼睛瞇成一條縫，縫里仿佛灌滿了喜悅。她開始踢著腿，用手去拉自己的襪子。這小家伙自己熬過了一段艱難的時光，也像煉鋼一般錘煉了我。我之前的困惑，我逗她的各種憨態(tài)，我的怒火和絕望在這一刻都是多余的，她需要的是陪伴。在最為困難的時候，做父母的確像是“下地獄”一樣，因為所受的挑戰(zhàn)似乎永無止境。但對于作為母親這件事，人們同樣也會充滿喜愛，愛與痛的并行，李姨見我們母女的冰釋，又開始拉開洪亮的嗓音，一首首愉快的山歌伴隨在耳邊。

不得不說，束縛同時也是一種自由，為人父母這件事，帶有著修行的性質(zhì)，孩子對于我們有著隨時隨地的需要，這種需要要求我上一秒還沉沉入睡，下一秒就得活力滿滿。而這會讓人們打開自我的極限，體驗到一種內(nèi)在的偉大。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成為母親，意味著首先要成為自己。

我和我的父母在我成長的道路上有著不少的羈絆和爭吵，似乎到了他們相應的那個年紀，我才能漸漸懂得他們的為難和愛。到了我生孩子的時候兩邊的父母很早就開始合計花錢請人照顧我，就怕他們平日疏忽或是照顧不周。一有空就到家里來陪我聊天，雖然會有過度的嘮叨和操心，父母并沒有告訴我太多為人父母的道理，但生產(chǎn)之后才開始逐漸明白父母生養(yǎng)自己的辛苦。我們的經(jīng)歷他們都經(jīng)歷過，他們曾經(jīng)的狀況還更加艱苦。看著女兒一天天長大，我們會聊起母親懷我時候的事情、我的童年，我一直在尋找那些可以支撐自己成為母親的東西。從我女兒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身影，這會讓我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感情。我算是從她身上彌補了之前對自己兒時缺失的記憶。在那么多遙遠的被我遺忘的時光里，有人曾經(jīng)，像我愛女兒一樣，深愛著我。

現(xiàn)在的母嬰市場是一個巨大的母愛澆灌園地，我也不免俗想給孩子去上早教班，給她買昂貴的奶粉和玩具。一個孩子讓我們兩口子加上保姆都忙得團團轉(zhuǎn)。在折騰完各種市場營銷的誘惑之后，才發(fā)現(xiàn)最好的愛就是言傳身教與溫情的陪伴。漸漸地，她開始意識到物體的遠和近，開始慢慢記住經(jīng)常能見到的親人。緩慢觸摸周圍的物體，這是柔軟的、堅硬的;這是方的，圓的……一個世界的構(gòu)建在她的大腦里開始描繪起初始的藍圖。在剛滿6個月的時候她的嘴里長出了第一顆牙。她已經(jīng)在原來那個很小的區(qū)域待不住，像一株植物在不斷接近新的光源，想去更廣闊的天地去探查這個世界。我也感受到了時間在忙碌中正在快速地飛逝，接下來還有那么多漫長的陪伴和考驗。

其實成為一名母親的這個過程，我知道這是我做過的最難的一件事，孩子也在帶著父母成長，讓我們體驗一種毫無戒備的、甚至可以獻出生命的愛。從成為母親試圖去認識這個身份的復雜、力量與局限。透過投射到身上的陰影，也看到母親的生命在生育養(yǎng)育的完成中閃爍著的熠熠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