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簡《皇門篇》“小民用禱亡用祀”正詁

王書才 王寒冰

內(nèi)容摘要：今人對清華簡《皇門篇》“小民用禱亡用祀”一句的解說，存在著不夠切當(dāng)?shù)膯栴}，而且歷代學(xué)者對《逸周書·皇門篇》中的相關(guān)語句，亦欠完善的詮釋。本文指出，解決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如何訓(xùn)釋“禱”“祀”二字。在先秦古典文獻中，“禱”、“祀”詞義相關(guān)而又有明顯的區(qū)別，二字都有向神祇祈求之義，但“禱”是祈求免禍，“祀”是祈求先祖神明賜以幸福?！靶∶裼枚\亡用祀”應(yīng)訓(xùn)為：在“政用迷亂，獄用無成”的時期，百姓們只能向鬼神祈求自己不要遭受災(zāi)禍，而不敢奢望向鬼神祈求幸福。如此訓(xùn)詁，可以進一步完善對《清華簡·皇門篇》與《逸周書·皇門篇》內(nèi)容的釋讀和理解。

關(guān)鍵詞：清華簡 《皇門篇》 《逸周書》 禱 祀

清華簡《皇門篇》自正式公布以來，業(yè)已經(jīng)歷了八年多光景。對其字句進行校勘訓(xùn)釋的論著發(fā)表了很多，基本上解決了其中的疑難字句問題。但仔細考察，仍有個別語句和詞語的解說不夠切當(dāng)。故而筆者不揣孤陋，就其中“小民用禱亡用祀”一句的詮釋問題，略抒己見，以就正于大方之家。

較早對此文進行解釋的是李均明先生，其《周書<皇門>校讀記》云：

此句今本作“小民率穡，保用無用，壽亡用嗣”。與竹簡本差異較大。禱，祈福，《說文》：“告事求福也?！膘?，祭祀，《左傳》文公二年：“祀，國之大事也?！眲t簡文所云“禱”與“祀”當(dāng)有目的與程度之不同。前者側(cè)重于具體訴求，而后者重在敬祀先祖諸神，故謂之國之大事?！兑葜軙ぜe匡》“大荒，有禱無祭”，孫詒讓《周書斠補》：“《谷梁》襄二十四年傳文與此略同，祭當(dāng)依范引作祀。祀與祠通?！俄n詩外傳》說大祲之禮，亦云‘禱而不祠，是其證?！吨芏Y·小宗伯》鄭注云：‘求福曰禱，得求曰祠。此云有禱無祀者，謂唯有禱求而無報塞之祠也?！盵1]

這里李均明引孫詒讓《周書斠補》說作為自己訓(xùn)詁的依據(jù)，顯然是不夠恰當(dāng)?shù)?。因為孫詒讓的注文是就《逸周書》另外一篇，也即《糴匡解》而言的。其詮釋語句是“于是救困大荒，有禱無祭”，是針對天災(zāi)時采取的祭祀方式。而此篇“小民率穡，保用無用，壽亡用嗣”，則是百姓面對人禍，也即昏亂政治時的應(yīng)對措施，二者不應(yīng)混為一談。

其余前代和當(dāng)今研究《逸周書·皇門解》的學(xué)者們，因為不知“壽”乃是“禱”字之通假，加上句中字有脫訛，所以均依字面而釋“壽”、“嗣”諸字。如清人潘振《周書解義》云：“凡年齒皆曰壽?！诓恢?，則祭祀不修，六沴用戾，民壽無以續(xù)，天弗保其命也?！盵2]唐大沛《逸周書分編句釋》亦注云：“亡，謂夭亡也。嗣，續(xù)也。壽之夭亡者相續(xù)?！盵3]陳逢衡《逸周書補注》云：“言民既弗保，則必至夭亡，不能畢其壽算矣?！盵4]王念孫《逸周書雜志》、朱右曾《逸周書集訓(xùn)校釋》、俞樾《周書平議》、孫詒讓《周書斠補》、陳漢章《周書后案》、劉師培《周書補正》對其前注文均未執(zhí)異議。黃懷信、張懋镕、田旭東《逸周書匯校集注》，也認可了清人的斷句與訓(xùn)詁。當(dāng)然，隨著《清華簡·皇門篇》的問世，上述清人的詮釋都顯示出了他們由于文獻不足所作的斷句謬誤和詮釋不當(dāng)[5]。

《清華簡》此處上下文的相關(guān)語句是：“正（政）用迷（亂），獄用亡（無）成，少（小）民用（禱）亡（無）用祀。”“小民用禱亡（無）用祀”一句的解說，關(guān)鍵在“禱”與“祀”二字。八九年來，有許多論著對此發(fā)表了自己的觀點，相互間頗有差異。

李均明釋“禱”為“祈?！保J為指對神靈提出“具體訴求”;釋“祀”為“敬祀先祖諸神”。認為二者“當(dāng)有目的與程度之不同”。但這一解釋在邏輯上是說不通的，因為照此解釋，“禱”和“祀”之間形成了詞義外延間的交叉關(guān)系。難道敬祀先祖諸神之時，就不能提出“具體訴求”？朱鳳瀚《讀清華楚簡<皇門>》認為：“簡文整理者引《逸周書·糴匡》‘大荒，有禱無祭為釋，可從。并由此可知今本‘壽應(yīng)讀作‘禱。‘嗣應(yīng)讀作‘祀（均邪母之部）。簡文這句話是說小民只進行禱告而未能奉獻祭品，因而天不能降下保佑?！盵6]是將孫詒讓解釋他篇的觀點，移來解釋《皇門篇》，未免不合。趙思木的《<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壹）>集釋及專題研究》一文，認為“此句正與上文所說小民‘咸祀天神相反。‘禱‘祀之別可參整理報告所引孫詒讓說。蓋禱求而后祠以報塞，才是完整的祭儀?！盵7]其說之不能成立，正在于其與孫詒讓一樣，都混同了遭遇天災(zāi)與遭遇人禍時祭祀心態(tài)與祭祀行為的差異。劉國忠《走近清華簡》只是按照字面加以串講，將此句翻譯為“老百姓只有暗自禱告而不肯祭祀”[8]。對于句中詞語“禱”與“祀”，缺乏進一步的詮釋和考證，而且釋義也不合上下文的意思。楊兆貴《清華簡<皇門>與<逸周書·皇門解>篇校釋》，對此處“禱”與“祀”的差異作了分析，云：“禱側(cè)重于內(nèi)心，至于能否得求則不計;祀則側(cè)重于外在形式，由外而得?！盵9]其說缺乏文獻依據(jù)，而且也同樣與此處上下文不合。魏慈德《從出土的<清華簡·皇門>來看清人對<逸周書·皇門篇>的校注》將此句釋為“小民只能透過禱告求福，不再誠心祭祀”[10]。這一注解與李均明、劉國忠之說大致無二，其釋詞的謬誤也一仍舊貫。王向輝《清華簡<皇門篇>主旨新讀》釋后半句為“而普通的百姓對國家大事的祭祀也就廢棄了”[11]。此說更是不很靠譜，作為“國家大事的祭祀”豈是無權(quán)無勢的普通百姓就能隨心隨意廢棄的。

上述這些詮釋所以不夠完善，原因有二，一是未能結(jié)合上下文考察“禱”和“祀”的詞義;二是未能全面考察“禱”、“祀”二字在古代文獻中的全部義項，從而結(jié)合上下文選取一個最為切當(dāng)?shù)慕忉尅?/p>

先論“禱”字。禱，《說文解字·示部》云：“告事求福?！盵12]似是祈求幸福，其實不然，因為《說文解字·示部》又說：“福，祐也?！盵13]可見“禱”字本義乃是求神保佑，以賜予幸福，或者免除災(zāi)禍。而求神保佑以免除災(zāi)禍的用例，在先秦文獻中亦不少見。如《論語·述而》：“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有諸？子路對曰：‘有之。誄曰：禱爾于上下神祇。子曰：‘丘之禱久矣?！盵14]朱熹注云：“禱者，悔過遷善，以祈神之佑也?！盵15]朱熹此處的注文“以祈神之佑也”一句，恰是許慎所謂“求福”二字的恰切詮釋。禱以求免罪免災(zāi)之例，又如《周禮·春官·小宗伯》：“大災(zāi)，及執(zhí)事禱祠于上下神示。”[16]《左傳》哀公二年，“衛(wèi)大子禱曰：‘曾孫蒯聵敢昭告皇祖文王、烈祖康叔、文祖襄公：鄭勝亂從，晉午在難，不能治亂，使鞅討之。蒯聵不敢自佚，備持矛焉。敢告無絕筋，無折骨，無面?zhèn)?，以集大事，無作三祖羞。大命不敢請，佩玉不敢愛。”[17]衛(wèi)太子蒯聵顯然是在祈求先祖保佑，以免在戰(zhàn)斗中受重傷?！俄n非子·外儲說右下》云：“秦昭王有病，百姓里買牛而家為王禱?！盵18]亦是一例。此種用法在西漢，則有司馬遷《史記·魯周公世家》“初，成王少時，病，周公乃自剪其蚤沉之河，以祝于神曰：‘王少未有識，奸神命者乃旦也。亦藏其策于府。成王病有療。及成王用事，人或譖周公，周公奔楚，成王發(fā)府，見周公禱書，乃泣，反周公?！盵19]則以周公祈求祖先神靈免除周武王重病之祝辭為“禱書”?！痘书T》此處上文言“政用迷亂，獄用無成”，其意為政令混亂使人不知所措，官員們對官司的審判也沒有了固定的標準，刑罰的濫施非常普遍，所以就導(dǎo)致“小民用禱亡（無）用祀”，可以想見當(dāng)時百姓只求免罪免禍的心態(tài)。則“禱”應(yīng)釋為“祈求神靈以求免災(zāi)免禍”，才是恰當(dāng)?shù)摹?/p>

再看“祀”字的含義?！墩f文解字·示部》云：“祭無已也。”[20]張舜徽《說文解字約注》云：“子孫世祀不絕，即‘祭無已之意。此乃‘祀字本義?！盵21]祀之本義，為祈求神靈賜以子孫以使家族永久相續(xù)。而在實際使用上，“祀”字又引申為一般的“祈求神靈賜予幸福恩惠”之義。如《詩經(jīng)·小雅·楚茨》：“我黍與與，我稷翼翼。我倉既盈，我庾維億。以為酒食，以享以祀，以妥以侑，以介景福。”[22]介，即祈求之義。景福，大的幸福?！对娊?jīng)·小雅·信南山》：“祀事孔明。先祖是皇，報以介福，萬壽無疆?！盵23]又《小雅·大田》：“來方禋祀，以其骍黑，與其黍稷。以享以祀，以介景福。”[24]均是例證。對于“禱”與“祀”詞義的區(qū)別，《周禮·春官·家宗人》講得更為明確：“家宗人，掌家祭祀之禮。凡祭祀，致福。國有大故，則令禱祠?！盵25]大故，即大災(zāi)。

可見，“禱”是祈求免禍，“祀”則是祈求賜以幸福。二字相關(guān)而又詞義有明顯的區(qū)別。此處是講，在這種政令混亂、刑罰濫施的情況下，百姓們只能向鬼神祈求自己不要遭受刑罰之類的災(zāi)禍，哪里還敢奢望向鬼神祈求幸福呢？這樣解釋，下文所云“天用弗保”等等，也就順理成章了。而古今學(xué)者將《皇門篇》的“禱”解釋為“求?！?、“祀”解釋為“得求”的不妥，也就更加可知了。

注 釋

[1]李均明：《周書<皇門>校讀記》，《出土文獻研究》（第十輯），中華書局，2011年，第11頁。李均明此段解說，又載于《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壹），中西書局，2010年，第170-171頁，然書中此篇解說，未署李均明之姓名，故此引《出土文獻》之文。

[2]潘振：《周書解義》，《逸周書研究文獻輯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年，第2冊，第86頁。

[3]唐大沛：《逸周書分編句釋》，《逸周書研究文獻輯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年，第7冊，第79頁。

[4]陳逢衡：《逸周書補注》，《逸周書研究文獻輯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年，第3冊，第519頁。

[5]黃懷信：《逸周書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558頁。

[6]朱鳳瀚：《讀清華楚簡<皇門>》，《清華簡研究》（第一輯），中西書局，2012年，第194頁。

[7]趙思木：《<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壹）>集釋及專題研究》，華東師范大學(xué)2017屆博士學(xué)位論文，第313頁。

[8]劉國忠：《走近清華簡》，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143頁。

[9]楊兆貴：《清華簡<皇門>與<逸周書·皇門解>篇校釋》，《楚簡楚文化與先秦歷史文化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湖北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302頁。

[10]魏慈德：《從出土的<清華簡·皇門>來看清人對<逸周書·皇門篇>的校注》，《出土文獻》（第七輯），中西書局，2015年，第84頁。

[11]王向輝：《清華簡<皇門>篇主旨新讀》，寶雞文理學(xué)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2年第5期，第35頁。

[12]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2013年，第2頁。

[13]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2013年，第1頁。

[14]邢昺：《論語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64頁。

[15]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論語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101頁。

[16]賈公彥：《周禮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709頁。

[17]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996頁。

[18]王先慎：《韓非子集解》，中華書局，2003年，第335頁。

[19]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2014年，第1838-1839頁。

[20]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2013年，第2頁。

[21]張舜徽：《說文解字約注》（上冊），中州書畫社，1983年，第10頁。

[22]孔穎達：《毛詩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166頁。

[23]孔穎達：《毛詩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191頁。

[24]孔穎達：《毛詩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221頁。

[25]賈公彥：《周禮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062頁。

（作者單位：鄭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