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航玲
內容摘要:薩繆爾·貝克特在1935-1936年創(chuàng)作了第一部重要長篇小說《莫菲》,從吉爾·德勒茲所創(chuàng)建的精神分裂分析學說來看,小說中的主人公莫菲在不斷地進行解轄域化,尋找從資本主義大世界到個人欲望的小世界的逃逸,而資本主義卻不停地對解轄域化的主體進行再轄域化,阻斷其解轄域化。最終莫菲死于煤氣爆炸,他未竟的解轄域化事業(yè)給讀者留下了懸念和遺憾,也留下了希望。
關鍵詞:精神分裂分析 解轄域化 資本主義 懸念
薩繆爾·貝克特在1935年至1936年創(chuàng)作、1938年出版的長篇小說《莫菲》講述了主人公莫菲1935年從愛爾蘭來到英國倫敦,在小額救濟金和叔叔奎格利的資助下勉強糊口,獨自尋求清凈之處。1936年9月愛上妓女西莉亞后,在后者施加的壓力下開始找工作,由于他對工作的厭倦和對占星術的癡迷,終日在外游蕩、無所事事,最后因一個偶然的機會在馬德林精神病院謀得一份差事,莫菲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與精神病患者待在一起。10月20日,值完夜班的莫菲回到自己頂樓的居所,不久死于煤氣爐爆炸。莫菲在小說中被描述成一個精神分裂者,他癡迷于久久靜止不動[1]29;他受到社會孤立,連路上的男孩都不禁嘲笑他[1]151;他厭棄與外界社會的交流[1]186-188,這些的確符合精神分裂癥的某些癥狀;小說中人物尼瑞也描述他為“那個精神分裂的痙攣病人”[1]53;曹波在《貝克特長篇小說的拉康式精神分析》中從拉康的精神分析角度來解釋,認為父親強行拆分母親與兒子造成了莫菲的精神分裂癥[2]。那么,莫菲的諸種精神分裂癥狀是否有積極因素呢?他尋求擺脫“大世界”的束縛,追求自己的“小世界”[1]188的過程,和他至始至終用占星術來解釋事物的運行規(guī)律的行為,只是一種消極的對大世界的逃避嗎?
對于“大世界”和“小世界”,王雅華以及張喻認為,“大世界”是機械的[3]、物質的和肉體的,“小世界”是精神的、靈魂的[4],而從精神分裂分析學來看,“大世界”是莫菲這個精神分裂者“解轄域化”前的資本的、規(guī)訓的世界,小世界則是莫菲想通過“解轄域化”達到的個體的、欲望的、真實的世界。精神分裂分析學說是法國哲學家吉爾·德勒茲創(chuàng)建的,他們將精神分裂癥與革命的唯物主義精神分析與馬克思主義理論相結合,具有社會性和歷史性[5]7。這里的“精神分裂癥”不是指精神分裂患者的癥狀,而是資本主義機器運轉下的產物,它不是人們生活中遭遇的困境,而是一種生產的過程[6]33-34,它指的是“在資本主義社會狀況下產生的具有潛在的解放力量的精神狀態(tài)”,是一種徹底解轄域化的產物[7]98。
德勒茲和加塔利把資本主義通過馴服和限制欲望的生產性能量來壓抑欲望的過程稱為“轄域化”,而把將物質生產和欲望從資本主義社會限制力量的束縛下解放出來的過程稱為“解轄域化”。因此,資本主義和精神分裂的關系就是“解轄域化”和“再轄域化”的關系。資本主義一方面造成了精神分裂這種解轄域化的狀態(tài),一方面為了維持再生產,又對這種解轄域化進行壓制,將它們“‘再轄域化到國家、民族”、家庭、法律、商品邏輯、銀行系統(tǒng)、消費主義、精神分析以及其他規(guī)范化制度當中”[8]98-99。據此,莫菲的“精神分裂癥”是積極的、具有潛在的革命性的。欲望沒有被社會所壓抑、否定任何絕對權威、超越任何固定邊界、拒斥任何普遍價值、“徹頭徹尾的自由分子,這就是莫菲”[1]21,一個“精神分裂者”[8]34,一個不斷“解轄域化”的人。莫菲在小說中體現(xiàn)了精神分裂者解轄域化的傾向,然而他的解轄域化過程并不順利。
莫菲本在愛爾蘭科克郡和庫尼漢小姐有一段戀愛關系,去倫敦“創(chuàng)業(yè)”前,莫菲宣稱創(chuàng)業(yè)與戀愛無法并行,單方面與庫尼漢小姐結束了關系,也與科克郡斷了關系,他脫離大世界,準備在倫敦西布朗普頓的蝸居里解轄域化,并在此處待了足有6個月。正如Lin Lidan所說,莫菲這種懈怠的生活方式是一種反對物質社會、維護作為人的尊嚴的英雄之舉[9]250,是一種“解轄域化”的表現(xiàn)。然而,莫菲與西莉亞相愛后,西莉亞也不再想做街邊妓女,希望莫菲能承擔起兩人的生活開銷。在西莉亞的壓力下,莫菲的“解轄域化”受到了阻礙,他開始出門尋找工作,這正是社會壓抑其欲望而“再轄域化”莫菲的體現(xiàn)。
莫菲雖然名義上在找工作,事實上在街上、小山頂和斗雞場逗留,每天中午都為多喝幾口茶而欺騙飲食店的服務員[1]89,跟自己蝸居在西布朗普頓的時候一樣無所事事,抗拒工作,拒不接受社會的“再轄域化”。他的內心在“解轄域”與“再轄域”的前景中掙扎,他既厭惡工作:“蕓蕓眾生都在忙碌些什么呢,謀生不過是拉皮條,給錢袋子拉皮條”[1]81,又擔心失去西莉亞,養(yǎng)家糊口的壓力使他被迫接受提克彭尼提供的工作——馬德林精神病院的護士。而恰恰是這份偶然得來的工作,讓莫菲看到了“解轄域化”的希望,在他所厭棄的社會之外,通過解轄域化,找到了自己的群體[1]167,他在精神病院綻放了活力,在病人身上獲得了認同感,仿佛找到了同類。他反對精神病學家對病人的消極態(tài)度,認為精神病人都是幸運兒,逃脫了那個將人的大腦當作機器使用的資本主義社會,來到一個能在大腦中享受純粹快樂的地方[1]187-188,在這個小世界里,他能獲得真正的純粹的生活體驗。這某種程度上應和了??聦癫∪说那嗖A,因為相似地,“福柯在瘋癲的身上發(fā)現(xiàn)了人類自我解放的火種”[10]81。
在解轄域過程中,莫菲對一直奉為圭臬的星象運勢的態(tài)度也有所改變。他不再愿意臣服于蘇克所展現(xiàn)給他的星座系統(tǒng),而是將自己看作一個獨立的、封閉的、優(yōu)先的系統(tǒng)[1]193,認為不是星象決定了自己的命運,而是自己的命運造就了如此星象[11]68。莫菲的星座運勢表本是西莉亞轉交給他的,字里行間將莫菲推向大世界的社會規(guī)訓、推向資本主義勞動市場[1]36,是莫菲解轄域路上的障礙。因而,這張星座運勢表可以說是“大世界”的縮影。如今,莫菲反客為主,看清了占星術的本質——一個大系統(tǒng),是屬于大世界的,又在精神病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個人的未來。然而, 莫菲由于在恩東先生眼中尋不到認同感,準備放棄繼續(xù)在精神病院的工作,之后,因煤氣爆炸死去了。
莫菲感受到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壓制,通過不斷地反抗“再轄域化”來實現(xiàn)“解轄域化”,然而卻因為得不到他所謂的“同伴”的認同,失去了動力,渴望回到大世界,向大世界屈服,從這個角度來看,他的“解轄域化”是失敗的;從另一個角度看,莫菲想要回到大世界,是因為在這個精神病院的小世界找不到革命同仁,而回到大世界之后,莫菲是否還會繼續(xù)抗拒資本主義“再轄域化”呢?不少學者將第11章的最后兩句看成是對當時煤氣爆炸后莫菲的死亡場景的描述,而本文認為這只是莫菲死亡方式的暗示,因此之后遺書的日期被燒掉[1]287才給讀者留下一個懸念,即莫菲是自殺還是意外死亡決定了“解轄域化”的成敗,而這樣模棱兩可的結局反而給讀者帶來了壓抑中的希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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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湖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